他跪坐在地,和老虎低垂的脑袋离得很近,感受得到它热乎乎的呼吸喷在他冰冷的脸颊上。他试了试 形状的锁匙,和锁孔十分匹配。刹那间,记忆闪回,他清晰地想起曾用康文纳特大人给他的锁匙打开了凯尔的木箱。现在,他转动这把锁匙,听到锁开了便掀起盒盖。他满心希望救星就在盒子里。
可是,他只看到三样东西,看似对他毫无用处:一支长长宽宽的白色羽毛,一只小小的棕色瓶子,还有一块普普通通的白色餐布——每年举办收割庆典晚宴时,树村聚众厅的长餐桌上就摆放着这种小布块。
大风一鼓作气而来,鬼叫般呼啸着,穿过十字交叉的金属塔骨。羽毛打着旋儿飞出了盒子,还没等它飞远,老虎的脖子一挺,用牙齿叼住了羽毛。它转向男孩,将羽毛递给他。提姆接下来,不假思索地把羽毛紧紧插在裤带上,紧挨着父亲的手斧。他使上双手双脚的力气,把自己从道根的门上推开。要人命的狂风无孔不入,钻进他的皮肤和血管,让他冷到彻骨,如果他的小命就这样在道根的门上被压扁、被闷死,那还不如飞上树端,被树枝刺死——那可不是舒服的死法,但也许更痛快。
老虎在低沉地嘟哝,好像慢慢扯开一匹丝绸的声音。提姆费力地扭过头,又被紧紧压在了道根的门上。他使出浑身的气力,只为了喘上一口气,但狂风好像捂住了他的口鼻,完全不给一丝一毫的空隙。
现在,老虎叼出来的是那块餐布。就当提姆终于吸进了一点空气后(就那么一丝气流,却让他的咽喉从上到下都麻木了),他看到了离奇的一幕。老虎先生叼起餐布的一角,餐布立刻扩展成了四倍大,好像原先是对折再对折过的。
这不可能。
但这是他亲眼所见。除非他的眼睛——已是泪如泉涌,泪水却冻结在他的脸颊上——在欺骗他,餐布在老虎的嘴里已有毛巾那么大。提姆伸手想抓住餐布。直到提姆冻僵的手指死死抓住了它,老虎才肯松口。狂风在他们身边怒号,风力已强劲到让六百磅重的老虎踉踉跄跄才能站住脚,但变成大毛巾的餐布在提姆的手里只是轻柔地摇摆,仿佛可以无视狂风而纹丝不动。
提姆瞪着老虎。老虎也瞪着它,仿佛它也处乱不惊,置暴风于不顾。男孩突然想到了锡桶,和康文纳特大人的银盆一样,锡桶也能呈现幻象。那个人说过,到了某些人手里,任何物体都可以有魔力。
也许,一块不起眼的棉布也能有魔力。
餐布仍然可以展开——至少,现在仍像是对折过的。提姆把它展开,毛巾变成了桌布。他把它举在身前,尽管狂风不减,依然在他身边叫嚣,但在他的脸和垂下的棉布之间,空气却是静止不动的。
而且,是温暖的。
提姆得用双手才能抓住桌布——曾经只是一块小餐巾——抖了抖,它再次扩展开。现在,这块棉布足够当床单了,轻飘飘地铺到地上,哪怕棉布四边的尘土、树枝和死仓锈在狂风中飞旋不已。别的东西都被吹起来,像冰雹一样撞在道根的弧形塔身上。提姆忍不住往床单下面爬,但迟疑了一下,看进老虎明亮的绿眼睛里。他同时也看到了粗壮的利齿,老虎的嘴巴没能完全遮掩起它们。然后,提姆掀起了魔布的一角。
“过来,到下面来。下面没风,也不冷。”
但你其实早知道了,老虎先生,对不?
老虎屈俯四肢,伸出那些无与伦比的弯爪,肚子贴地往前爬,爬到了床单下面。为了让自己舒服点,老虎用胡须扫拂四周,提姆觉得好像有一团钢丝刷在他的双臂上,顿时汗毛倒竖。接着,这只毛茸茸、又长又壮的野兽紧挨着他躺了下来。
老虎真的好大呀,还有半拉身体拖在薄薄的白床单外面。提姆半坐起来,脑袋和肩膀刚刚暴露到外面就被狂风一阵捶打,但他咬牙挺住,再一次抖动床单。魔布成倍展开时有一种涟漪潺潺的轻响,之后,床单变成了船帆那么大,足够撑在泛湖大船的主桅上。现在,魔布的边缘几乎快伸到虎笼边了。
世界被风的咆哮包围,空气在暴怒,但在魔布下面一切都是静止的。当然,提姆的心在怦怦狂跳。好不容易平缓下来了,他才感受到还有一颗心脏隔着他的胸膛,沉稳地跳动着。还听到一种低沉的噜噜声。原来,老虎像猫一样在打呼噜。
“我们平安了,是吗?”他问它。
老虎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闭上了眼睛。对提姆来说,这个回答就够了。
夜晚降临,暴虐到极致的暴冰煞冲杀而来了。原本不过是一方朴素棉布的魔布,其魔力也强劲得很,就在薄薄一层布之外,风的时速骤升到百轮,推送着逼人的寒气。道根的窗玻璃上结起了一英寸厚的霜冻。高塔周围的铁木林先从树芯里爆裂,再纷纷向后崩倒,无论是粗壮树干、长短枝条还是尖矛似的断枝,全都被风裹挟着吹向南方。提姆的同伴睡着了,很显然,还在他身边轻轻打鼾。它越睡越香,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地把提姆推到了大床单的边缘。后来,他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用胳膊肘去撞老虎,就像同床共眠的人要抢走床单时你的自然反应。老虎呼噜呼噜地咕哝起来,收起爪子,往旁边挪了挪。
“谢啦,先生。”提姆轻声说道。
日落后个把钟头——也可能有两个小时;提姆已没有时间概念了——怒吼的风声中出现了另一种骇人刺耳的声响。老虎睁开了眼睛。提姆谨慎地拉下床单一角往外瞥。道根上方的铁塔开始弯曲。眼看着铁塔变弯、并整个倾斜,他都惊呆了。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铁塔崩解了。前一秒钟它还矗立在那里,下一秒钟就成了飞旋的铁杆钢梁,眨眼间就融入铁木林的废墟路——那是仅仅在这一天,由风吹出的宽阔大道。
接下来就轮到道根了,提姆心想道,但它没有崩解。
道根依然矗立。它如此矗立了千年之久,此刻依然。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却也永远无法言喻那种玄妙的神奇……甚至,就像我们想起生命中的离奇境遇那样,无法让回忆变得清晰而理智。只有在梦中,他才能重新理解那一切,而他一辈子都会时常梦到这场暴冰煞。但都不是噩梦,而是美梦,意味着平安的好梦。
床单下面很暖和,有这个大块头的床伴,被窝更加暖洋洋了。睡到一半,床单偶然滑落,他便看到了成万上亿的星子密布在天穹上,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仿佛风暴把高远的世界也吹出了很多小洞,筛子般的夜幕里,透出的光芒全都那么神秘莫测。或许,这样的造物奇景本来就不是给人类的肉眼看的,但提姆心里很敞亮——要不是因为躺在魔毯下,他决不会享受到如此的特权;更何况,身边还躺着一位神奇的生物,要知道,大多数树村的乡亲都不相信世上真有老虎存在呢!
他仰头望见这样的星空,感到万般敬畏,还有一种深远的满足感,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在夜里醒来,被窝里又安全又温暖,半梦半醒间聆听风声吟唱,唱着不知名的远方和奇妙的生命。
时间就像锁孔,他仰望星空时想到,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有时,我们弯下腰,从锁孔里往外瞧;那时候,吹到我们脸颊上的丝丝轻风——穿过锁孔的风——就是宇宙万物呼吸吐纳之音。
大风飞卷直上苍穹,寒意更甚几分,但提姆·罗斯躺在那里只觉得安详而温暖,还有沉睡的老虎陪伴在旁。过了一会儿,他瞌睡了过去,沉入香甜美满、无忧无虑的美梦之中。梦中,他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在穿过时空锁孔的轻风中畅快翱翔。他飞过了大峡谷的峭壁,飞在无尽森林和法戈纳德沼泽的顶空,飞上了铁木道,飞到了树村——乘风俯瞰之下,小村落不过是星星之火勇敢汇集之地——然后他继续飞,飞啊,飞啊,飞得好远好远,飞过了整个中世界,直到远方隐现出一座犀利的乌黑巨塔,高耸入云,仿佛要直抵天堂。
我会到那里去!终有一天我会的!
这个念头乍现之后,他便沉沉睡去了。
到了清早,持续了一夜的风啸声低落成了嗡鸣呜咽。提姆想尿尿了。他把床单推开,爬出来,地面空无一物,恍如被涤荡干净了,几乎能见到土层下岩石的肌理。他急匆匆绕着道根跑,呼出来的气是一团团浓重的白雾,又立刻被风吹得没影儿了。道根的另一面是背风的,但非常冷。尿出来的时候是有气雾的,尿完了,地上的尿液就结冰了。
他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每一步都顶着风,浑身打颤。等他钻到魔布下面、重回温暖的怀抱时,牙齿还没停下打战。他想也没想就伸出手臂,紧紧抱住老虎壮实的身躯,看到它的眼睛和嘴巴微微张开,他也只是有片刻的犹疑。长长的舌头好像地毯刷,粉红的颜色让他想到新土时节绽放的玫瑰,老虎舔了一下他的脸蛋,他又开始颤抖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怀念:以前,一大清早,他爸爸没等舀水洗漱刮脸就会来蹭他的脸蛋。他还说过,自己永远不会留搭档那样的胡子,那不适合他。
老虎低下头,又闻起了他的衬衫衣领。胡须蹭痒了他的脖颈,提姆笑了。接着,他想起自己还有两只粑粑客。“我们一人一只吧。”他说,“当然,你知我知,如果你想吃两只也没问题。”
他把一只粑粑客递给老虎。包着肉的饼眨眼间就没了,提姆也吃起了自己的那一份,猛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吃。他吃得狼吞虎咽,能有多快就多快,生怕老虎先生改主意。吃完,他把床单蒙在自己头上,又睡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时,他估计已是中午了。风又减弱了些,他把脑袋钻出来,感到空气暖和了一点。但他估摸着,寡妇斯迈克英明预见到的不正常的早夏已经彻底告终。同样,他的食物也已告罄。
“你在笼子里吃什么呀?”提姆问老虎。很自然的,这个问题也牵涉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笼子里被关了多久?”
老虎站了起来,朝笼子走了几步,伸了个大懒腰:先抻一条后腿,再拉长另一条后腿。然后,然后,它又朝大峡谷的崖边走了几步,方便了一下。例行公事之后,它闻了闻囚禁自己已久的笼栅,好像对那儿彻底失去了兴趣,扭头迈步,走回到提姆身边——他半躺在地,支起胳膊肘撑着头,正看着它。
老虎凝视他的绿眼睛很阴郁——提姆确实这么想。然后,它低头拱开帮他们遮蔽暴冰煞的魔布,露出了下面的铁盒子。提姆不记得何时把它捡进魔布里的,但一定有过这个动作;要是留在原地,早被吹走了。这也让他想起了羽毛,它还安然无恙地插在他腰间。他把羽毛取出来,仔细察看了一番,一边抚摸那厚实的羽翼。大概曾经是老鹰的翅羽吧……但只有鹰羽的一半大小。也许是白色的老鹰吧,但他从没见过。
“这是老鹰身上的,对吗?”提姆问道,“来自神的后代。”
虽然老虎昨晚很热忱地把羽毛从疾驰的风中叼回来,但现在似乎对它没有兴趣。它低下长着黄色绒毛的鼻子,把铁盒子推到提姆的屁股边,再抬头看着他。
提姆把盒子打开了。里面只剩了一样东西:棕色的小瓶子,看起来是装药的那种。提姆拿出瓶子,指尖立刻感到一丝刺痛,很像他手持康文纳特大人的魔杖在锡桶上拂动时的感觉。
“我要打开瓶子吗?因为你显然是不能。”
老虎坐下来了,绿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小瓶子。那双眼睛的光芒似乎是从深处散发出来的,好像它的脑袋正在接收魔法的能量。提姆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取下瓶盖后,他看到下面还有一个透明的滴管。
老虎张开了大嘴。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是……
“多少?”提姆问道,“我可不想毒死你。”
老虎只是微微仰起头,张着嘴巴,竟像嗷嗷待哺的小鸟。提姆从没用过滴管,不过他看过更大、也更残忍的喷管——德斯垂称之为“抽牛筒”;所以,经过一番摸索,他让小抽管吸了几滴液体。就那么几滴,就几乎吸光了瓶里的东西,因为原本就没剩多少了。他把它放在老虎嘴巴的上方,心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他听过很多关于皮人的传说,但很难确定这只老虎就是一个中了魔法的人。
“我会一滴一滴地滴,”他对老虎说,“在这管滴完之前,如果你想让我停下来,就闭上嘴巴。你听懂的话就给我个暗示吧。”
然而,就像先前那样,老虎没有给任何暗示。它只是坐着,等着。
一滴……两滴……三滴……半管没了……四滴……五——
突然,老虎的皮毛开始上下波动,好像虎皮下还有一个困兽,正挣扎着想钻出来。虎鼻瘫软下来,牙齿暴露出来,紧接着,鼻部又耸起涌动,索性覆盖住了嘴巴。老虎发出沉闷的咆哮,或许是因为痛,或许是因为怒,仿佛很想解脱。
提姆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后退,真的吓坏了。
那双绿眼睛仿佛进了泉眼,一会儿鼓出来,一会儿瘪下去。甩来甩去的尾巴猛然向内一缩,又变回原来的长度,然后又缩进去了。老虎蹒跚着走了几步,这一次是朝大峡谷的崖边走去。
“快停下来!”提姆大喊,“你会掉下去的!”
老虎沿着悬崖,仿佛醉了似的脚步不稳,一只爪子真的踩空了,蹬落了碎石。它走在曾经囚禁它的笼子后面,身上的虎纹先变模糊,再变淡,渐渐消失。它的脑袋一直在变换形状。本来的口鼻部位出现了白色,接着,在白色之上又显出了明黄色。当老虎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移位重构的时候,提姆听到了某种瘆人的磨骨声。
远在笼子那头的老虎又咆哮了一声,但喊到一半的时候,已化作人类的呼喊。形廓含糊、变幻不定的生物用后腿直立起来,提姆看到,原来的虎掌变成了一双古老的黑靴。利爪变成了银色的神符:月亮、十字、螺旋形状。
老虎头顶的黄色继续扩升,慢慢地形成一顶三角锥形的高帽子,正是提姆在锡桶里看到过的。黄色下面的白色,也就是老虎垂到颈部的脸部长毛,变成了长长的胡须,在冷冷的轻风和阳光中闪闪发光——因为长胡子上缀满了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和钻石。
就这样,老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艾尔德的梅林,站在震惊的男孩面前。
他不像提姆在锡桶里看到的那样笑眯眯的……但说到底,那终究不是提姆亲眼看到的。那只是康文纳特大人的魔法,只为了引他走向末路。真正的梅林和蔼而不失威仪地看着提姆。微风吹动白绸长袍,显出袍子下的身体纤细之极,简直比骨架丰满不了多少。
提姆双膝跪地,垂下头,把颤抖的拳头举抵额头。他想说“向您致敬,梅林”,却好像哑口失声,只能沙哑地支吾。
“请起身,提姆,杰克之子。”魔法师说道,“但起身之前,先把瓶盖盖上。只剩几滴了,但我肯定,你用得到。”
提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此刻,他站在曾经囚禁他的笼子前。
“你母亲用得到,”梅林说,“为了治好她的眼睛。”
“当真?”提姆嗫嚅着问道。
“当真,正如神龟托起世界。你千里迢迢诚心而来,也展示出非凡的勇气——还有不止一点儿的傻气,这个我们就不谈了,因为勇和傻常常相伴难分,尤其当人年轻的时候——而且,你将我释放了,我受困于虎体已有太久、太久。为此,你必须得到重赏。好了,把瓶盖盖上,起身吧。”
“谢谢。”提姆应了一声,此刻的他双手颤抖,泪眼模糊,但他克制住自己,没有洒出一滴所存不多的液体,盖好了瓶子。“我还以为您是光束的守卫者之一呢,但达利亚跟我说,你不是的。”
“达利亚是谁?”
“被囚困的人,和你一样。她被困在一个小机器里,那东西是法戈纳德人给我的。我认为她已经死了。”
“我为你难过,孩子。”
“她是我的朋友。”提姆只能这样简单地表达。
梅林点点头。“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世界,提姆·罗斯。我么,既然这里是狮的光束,把我束缚在大猫的身体里也算是他开的小玩笑吧。不过,不会变成阿什兰的形体,即便是他,也没法使用那样的魔法……其实他很想试试。或者索性杀死阿什兰和所有守卫者,让一切光束崩毁。”
“康文纳特大人。”提姆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梅林仰头大笑。他的三角高帽依然牢牢地扣在后仰的脑袋上,提姆觉得这本身就是魔法。“不,不,不是他。他呀,他只能玩一点小魔法和永生术。不,提姆,有一个人远比穿宽袍的他强大。老大待在那儿,只需指点一下,穿宽袍的走卒就会前仆后继地去卖命。但是,派你过来这件事,不是出于红王的指令;我敢肯定,你称之为康文纳特大人的那个人将为自己的愚蠢行径付出代价。他还有利用价值,杀不得,但伤不得吗?罚不得吗?我看不见得。”
“他会拿他怎么办?这个红王?”
“最好别知道,但有一点你可以确信:树村的乡亲们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由他敛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啦。”
“那么,我妈妈会不会……她真的可以重见天日了吗?”
“是的,你有滴水之恩,我必将涌泉相报。在你这一生里,我不会是最后一个蒙你之恩的人,”他指了指提姆的腰带,“那只是你拥有的第一把枪,也是最轻巧的一把。”
提姆瞅了一眼四轮枪,但抽出来的却是父亲的手斧。“枪不是给我这种粗人用的,先生。我只是个村里的小男孩。我会成为像我爸爸那样的伐木工。树村是我的家,我会待在树村的。”
老魔法师狡黠地看着他。“你手里拿着斧头是这么说,但如果拿着枪呢,你还会这么说吗?你的心会信服吗?别着急回答,因为我能在你眼睛里看到真相。卡,会带领你远离树村。”
“但我很爱树村。”提姆嗫嚅着。
“你还会在树村待一段时日的,所以,别烦恼啦。现在,好好听我说,谨记在心。”
他把双手搭在膝头,朝提姆弓下了那高大而嶙峋的身子。他的长胡子在风里飘,扣在胡子上的珠宝像星火一样熠熠闪光。他的脸色很憔悴,和康文纳特大人一样,但照亮这张苍白脸庞的不是恶毒而残忍的嬉笑,而是庄严且亲和的正气。
“你会回到自家的小木屋,回程将比来的时候快得多,也无需再冒险。等你回到家,直奔你妈妈身边,把瓶子里剩下的滴药滴到她眼里。然后,你必须把你父亲的手斧给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的幸运币,你会戴一辈子的——入土时你都将戴着它——但要把手斧给你妈妈。不能耽搁。”
“为、为什么?”
杂乱的眉毛拧皱起来,梅林撇下嘴角,和蔼可亲的脸庞骤然换上了吓人的顽固表情。“孩子,这可不是你能问的。卡要来,就像风——像暴冰煞一样不可阻挡。你会照我说的去做吗?”
“会,”提姆很害怕,“我会把斧头给她的,照你说的。”
“很好。”
魔法师走向他们盖了一夜的魔力床单,把双手摊放在上方。靠近笼子的那一角轻轻呼啦一响,翘了起来,飘向另一端,眨眼间,床单就对折了。接着又飘了一次,变回了桌布大小。提姆心想,树村的村妇们整理床铺的时候肯定都渴望有这种魔法,又想道:这么想会不会有辱魔法呢?
“不,不,我相信你想得没错,”梅林心不在焉地说道,“但那样的话会乱套的。魔法很诡谲,即便是我这样的老魔法师,有时也会被魔法捉弄的。”
“先生……你活在倒退的时间里,这是真的吗?”
梅林很滑稽地扬起双手,好像要发疯;长袍的袖筒滑下来,露出了两条又瘦又白像桦树枝的胳膊。“每个人都这么说,就算我否认,他们也依然会这么想,不是吗?我活着就是活着嘛,提姆,事实上,我最近就算隐退啦。你是不是还听说过,我在深山老林里有一栋魔法屋?”
“是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住在一个山洞里,除了一张桌和一张床外别无他物,你就这么跟别人说,他们会相信你吗?”
提姆想了想,摇摇头。“他们不会信的。我怀疑乡亲们根本不会相信我见到了你。”
“那是他们的事儿。至于你……你准备好回家了吗?”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魔术师竖起一根手指。“只限一问。因为我在这个笼子里待了太多、太多年头了——你看得到,就这么大,不管风刮得多猛,我都没处躲——而且,我实在烦透了往那个洞里拉屎。像苦行僧那样生活挺好的,但总得有个限度。你问吧。”
“红王怎么会抓住你呢?”
“他不能逮住任何人,提姆——他自己也被囚禁了,关在黑暗塔的塔顶。但他有他的本事,还有众多密使。你遇到的那一个,根本排不上号,只能算是小喽啰。有个人到我的山洞来。我被蒙骗了,相信他是一个游走天涯的小贩,因为他的魔法十分强大。你必须明白,他的魔法是红王给他的。”
提姆斗胆又发一问:“比你的魔法还强大吗?”
“也不算,但……”梅林叹了一声,仰头看了看清晨的天空。提姆惊奇地发现魔法师很窘迫地说:“当时,我喝醉了。”
“喔。”提姆轻轻应了一声。他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了。
“聊够了,”魔法师说,“坐到叠叠上去吧。”
“什么——?”
梅林指了指那块魔力布——时而小巧如餐巾,时而大如床单,此刻则是桌布大小。“就是那个。别担心你的靴子会把它踩脏。它用过很多次啦,之前的旅客都不比你干净。”
说来也奇,提姆正担心这个呢。他踏上了桌布,坐了下来。
“现在来说说羽毛。你要抓牢。这是金翅鸟神的尾羽,它是这条光束另一端的守卫者。同样的,我还听说过——那是在我小时候,是的,提姆,杰克之子,我也曾是个小孩——花园里的卷心菜下面能找到小婴孩。”
提姆从没听过这种事。他接过老虎从疾风中救下来的羽毛,紧紧抓在手心里。
梅林在黄色的高帽子下注视着他。“你到家时,第一件事该做什么?”
“把药滴进妈妈的眼睛。”
“很好。第二件事呢?”
“把爸爸的手斧给她。”
“千万别忘了。”说完,老人俯身亲吻提姆的额头。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男孩的眼睛里发光,就像暴冰煞吹开的夜空里亿万星辰闪耀。瞬时之间,万物尽显无遗。“你是一个勇敢的男孩,拥有坚定不屈的心意——有目共睹,以后,世人也将以此称颂你。现在,带着我的感激之情飞回家吧!”
“飞——飞?怎么飞?”
“你怎么走路的?有个念想就行了。想着家。”老人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时,眼角浮现出千丝万缕的细纹。“因为,就如某人、或某个有名的人说过的,世间万处都不如自家好。想着你的家!在心里看到家!”
于是,提姆想起了从小到大依恋的小木屋,天天听着风吟在自己的房间里入眠,而风,在讲述异域他人的故事。他也想起了住着米斯蹄和比斯蹄的谷仓,希望有人在他离开的时日里很好地喂养它们。大概,稻草孩威廉会去喂吧。他还想到了泉水,日复一日,不知在那里汲过多少桶水。他还能清晰地想起母亲:强健的身躯,宽阔的肩膀,栗色的头发,明媚的双眼——那是曾经充满欢笑而非悲伤的双眼。
他心想,妈妈,我是多么想念你啊……就当他这么想着,桌布从石崖上腾空而起,在投下的一方阴影上来回晃动。
提姆惊呼起来。那块布振动了一下,继而转向。现在,他比梅林的高帽子还高了,魔法师不得不抬头看他。
“万一我掉下来可怎么办呀?”提姆喊道。
梅林乐了。“或早或晚,我们都得掉下来。眼下你只需紧紧抓牢羽毛!叠叠不会把你颠下去的,所以你只要手持羽毛、心里想着家的方向就成!”
提姆把羽毛抓紧,念想树村:大道,铁匠铺和公墓之间的丧葬馆,一片片的农场,河边的锯木厂,寡妇的木屋,还有——最重要的——他的家。叠叠魔布越升越高,在道根上空飘浮了一阵(好像它得拿个主意),然后沿着暴冰煞的路径笔直向南飞去。一开始它飞得很慢,但当阴影投到错综交叠、枝干结霜的崩塌的树林——不久前,这儿还是百万公顷的原始森林——它开始加速飞翔。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钻进提姆的脑海:万一暴冰煞冲到了树村,把每一个人——包括内尔·罗斯——都冻僵再冻死了,那该怎么办?他转身想追问梅林,但梅林早已不见了。后来,提姆还见过他一次,但那时候,提姆自己也是老人了。那个故事,改日再说。
叠叠升到最高处时,世界缩小成一张地图,铺展在他脚下。然而,前一夜令他和毛茸茸的伙伴躲过暴冰煞的魔力依然不减,虽然他可以听到暴风的余寒在他身边飞旋呼号,他却感觉很暖和。就像年轻的墨海呐王子端坐在象背上,他盘腿坐在叠叠魔布上,将金翅鸟神之羽举在胸前。他感觉自己也像金翅鸟神,翱翔在广袤的旷野上,俯瞰之下,这片大地就像一袭深绿色、乃至绿得发黑的长裙。然而,一道灰色的疤痕贯穿大地,长裙仿佛被撕破,露出了不洁的衬裙。暴冰煞所到之处皆已荒芜,哪怕被毁的树林只是广袤丛林里的一部分。这条毁灭之路顶多四十轮宽。
四十轮,但已足以夷平法戈纳德。黑色的沼泽地已变成黄黄白白的冰池。沼泽水域里长出的布满瘤结的灰色树木全被狂风推倒了。草丘不再是绿色的了,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团团浑浊的玻璃球。
有一条部落人的小船搁浅在这样的草丘上,船身斜倒在地。提姆想起了掌舵人、头领和每一个人,苦涩的泪涌出眼眶。要不是有他们帮忙,现在的他一定会冻死在五百英尺下的某个草丘上。沼泽地的部落人给了他食物,还把好精灵——达利亚——送给了他。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幼小的心灵在哭泣,一部分幼小的心灵也随之而去了。因为,世界就是这样无情的。
沼泽地即将被抛在身后时,他又看到了一景,伤透了他的心:一大片漆黑的冰化开了,烧得炭黑的冰块漂浮在一具庞然侧卧、仿佛搁浅在海滩上的尸体周围。那是母龙。曾经饶了他一命的龙。提姆想象得出来——是的,简直就像亲眼所见——母龙一定喷出熊熊烈焰,和冰寒刺骨的狂风奋力搏斗,但最终,它败给了暴冰煞,就像法戈纳德的万事万物。现在的沼泽地是一片死寂冰原。
飞到铁木道上方时,叠叠开始减速。它一点一点往下降,快到考辛顿—玛奇利的木源地时,它降落到地面了。不过,趁着高处的便利,提姆已经眺望过了,暴冰煞的风路走到南端之后就偏西而去。这里的灾情少了些,仿佛风暴已开始准备升腾消散。这让他有了希望:也许小村落能躲过这劫!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叠叠,然后挥了挥手。“叠起来!”他说道(自己感觉有点傻)。叠叠没有折叠,但当他弯下腰亲自动手时,边角扇动了一下,接着是两下、三下,一次比一次小——但始终没有变厚。不出几秒,它又成了小路上的一方不起眼的棉布餐巾。不过,没人会愿意在酒筵上把它铺在膝头,因为中央印着一只靴足印。
提姆把它收进衣袋,开始步行。等到走到花木林时(大多数的花木都完好无损地挺立着),他忍不住奔跑起来。
他没有穿过小村,宁愿走外圈,因为他不想为了回答任何问题而浪费一分一秒。虽说也不会有太多人费心来搭理他。可以说,暴冰煞绕过了树村,但他看到乡亲们忙着赶拢从倒塌的谷仓里救出来的牲口,还有人在田地里查看损失。锯木厂被整个儿刮到了树河里。木料浮在河面,顺水而下,除了石基还在,锯木厂几乎荡然无存了。
他沿着斯戴普河——也就是他发现康文纳特大人留下魔杖的地方——跑回了家。他家的泉水冻住了,但已经有点融化了;木屋屋顶上的花木瓦片有一些被风掀走了,但小屋依然坚固地矗立在原地。看起来,他妈妈好像不在家,门口没有马车也没有骡子。提姆很能理解,这样的暴冰煞袭来之时,大伙儿都想照顾自家的田园屋舍,但他仍然很气愤——把一个双眼失明的女人单独留在家里,任凭她倾听风暴呼号……这是不对的。这也不是树村人对待友邻的方式。
有人把她带去安全的地方了,他这样安慰自己,很可能是去了聚众厅。
这时,他听到谷仓里有轻轻叫唤的声音,但不像是他家的骡子。提姆探头一看,笑了。那是寡妇斯迈克的骡子,小阳光,它被拴在柱子上,嚼着干草。
提姆探手到衣袋里摸,怎么也摸不到那个珍贵的小瓶子,骤然恐慌起来。结果,他发现瓶子躺在叠叠下面了,这才缓了一口气。他踏上门廊前的台阶(第三格发出熟悉的嘎吱声,令他如同走在梦中),打开了家门。木屋里很暖和,寡妇在壁炉里生了很旺的火,燃了一夜,此刻只剩灰红闪灭、厚厚的余烬。她坐在他爸爸的椅子里,背对着他,面对着炉火。尽管他迫不及待想到妈妈身边,但还是逗留了片刻,脱下靴子。没有人来的时候,只有寡妇来了;她还生了火,让屋里暖洋洋的;哪怕风暴可能毁灭全村,她也没有忘记关照邻人。无论如何,提姆都不想吵醒她。
他踮着脚尖走到卧室门口,门是开着的。他妈妈躺在床上,双手揪着床单,双眼空洞地瞪着天花板。
“妈妈?”提姆轻轻叫道。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有动弹,提姆忽觉心里一凉。他想,我还是太晚了。她躺在那里死了。
这时,内尔用胳膊肘撑起自己,头发像瀑布一样垂落在身后的枕头上,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她。她的脸色那么疯狂,却洋溢着希望。“提姆?是你吗?还是我在做梦?”
“不是梦。”他说。
说完,他奔向她。
她紧紧地抱住他,不停地亲吻他的脸,付出一个母亲所能给予的发自肺腑的爱。“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噢!提姆!风暴来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活不成了,自己也想一死了之。你去哪儿了?你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吗,你这个坏孩子?”说完,又开始亲他。
闻到她那熟悉的香味,提姆开心地笑了,任她又亲又抱,但他记得梅林叮嘱过:你到家时,第一件事该做什么?
“你去了哪儿?告诉我!”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妈妈,但你先躺好,睁大眼睛。越大越好。”
“为什么?”她用手去摸索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好像要让自己确信儿子真的在跟前。她凝望他……但视线空洞地穿过了他,他是多想让这双眼重见光明呀。现在,母亲的眼底已有一层浑浊的阴翳。“为什么,提姆?”
他不想说什么,生怕许诺了她,却不能真的治好她。他不认为梅林会骗他——只有康文纳特大人才会把骗人当消遣——但他也可能弄错了。
天哪,求求你,千万别让他弄错了。
“不要紧的。我带了药回来,但只有一点,所以你必须安稳地躺好。”
“我不明白。”
内尔在黑暗中想道,她接下去听到的话不像是来自活着的儿子,而是死去的丈夫。“你只要知道我千辛万苦从老远的地方才弄来了这几滴药。所以,躺好,不要动!”
她照他的吩咐做,平躺着,用盲眼看着他。她的双唇在颤抖。
提姆的手也在颤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奇妙的是,手真的不抖了。他深深地呼吸一次,拧开珍贵的小药瓶的盖子。他把剩下的滴药都吸进了滴管,真的只有几滴而已。滴管又短又细,但药液连一半都没注满。他俯下身,凑近内尔。
“不要动,妈妈!答应我,因为滴药可能会让你有点痛。”
“我会尽量安稳的。”她轻轻地说。
第一滴,滴进了左眼。“会吗?”他问道,“会痛吗?”
“不痛,”她说,“像祝福一样清凉。往另一只眼里也滴一下,好吗?”
第二滴,滴进了右眼。提姆往后退了一步,牙齿咬着嘴唇。她眼里的浑浊是不是消退了一点?抑或只是他的希望?
“妈妈,你能看见了吗?”
“看不见,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有光了!提姆,有光了!”
她又支起胳膊肘,但提姆把她按下去了。他往两只眼睛里分别又滴了一滴。必须见效,因为滴管空了——这倒也好,因为内尔尖叫起来时,提姆失手把它掉落在地了。
“妈妈?妈妈!怎样了?”
“我看见你的脸了!”她叫起来,捧住他的脸蛋。此刻,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但提姆不介意,因为它们不再空洞地看他了;眼神扎实地落在他脸上,而且那双眼睛就像以前那样明亮了。“噢!提姆,我亲爱的孩子,我看到你的脸了!看得好清楚!”
接下来的场景就无需赘述了——这是好事,因为幸福的时刻常常也是难以言表的。
你必须把你父亲的手斧给她。
提姆笨拙地伸手从腰间抽出手斧,放在床上,紧挨在她身边。她看了看斧头——看见了,这对他俩来说仍是奇迹——又摸了摸斧柄,经年累月的使用将手柄磨得非常光滑。她抬起头,想问什么。
提姆只能摇摇脑袋,笑着说:“给我滴药的人吩咐我,要把它交给你。我就知道这么多。”
“谁?提姆?什么人?”
“说来话长,最好吃早饭时慢慢说。”
“鸡蛋!”她说着就要下床,“至少炒上一打!还要从冷柜里拿一条猪排出来!”
提姆依然笑着,扳住她的肩膀,轻轻地让她重新躺下。“我会炒鸡蛋,也会煎肉排。我还可以端上来给你呢。”他突然想到:“斯迈克夫人可以和我们一起吃。我们这么大吵大闹竟然没吵醒她,这也算是奇迹了。”
“大风刮起来的时候,她来了;风刮了一夜,她也整整一夜没睡,不停地添柴火,”内尔说道,“我们还以为这栋房子会被风刮倒呢,但它挺下来了。她肯定累坏了。提姆,去把她叫醒吧,但动静要轻一点。”
提姆又吻了一次母亲的脸颊,出了卧房。寡妇依偎在壁炉边昔日一家之主的椅子里沉睡着,下巴点在胸口,累得连呼噜声都没有。提姆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寡妇的脑袋晃了晃,摇了摇,又跌回原来的位置。
提姆一阵恐慌,恍然大悟,连忙绕到椅子前。眼前的景象让他腿脚一软,跪倒在地。她的面纱被扯走了。曾经美貌、却已残破的一张脸已是死气沉沉。那只独眼茫茫地瞪着提姆。黑裙的前胸上,血迹已经干涸。因为,她的喉咙被割断了,从一只耳根割到另一只耳根。
他深吸一口气,想放声大叫,却喊不出来。因为,一双强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伯恩·凯尔是从脏衣间偷偷溜进起居室的,之前,他一直呆坐在他的木箱上,想回忆起来自己为什么杀死那个老太婆。他想,是因为火吧。前两晚,他躲在聋子里肯家的谷仓里,窝在一堆干草下冻得发抖,可这个老婊子——尽把没用的知识往他继子的脑袋里灌——却在他家里暖洋洋的,像块吐司那么舒服。那是不对的。
他看到男孩走进了母亲的卧房。他听到了内尔欢欣的呼喊声,每一声都像钉子敲进他的命脉。她没资格欢呼,只配喊疼。她是他一切悲剧的根源,用她高耸的胸部、纤细的腰身、长长的秀发和会笑的眼睛把他迷惑得神魂颠倒。他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他的诱惑总该消减了吧,但却没有,从来都未减一丝一毫。到最后,他只能把她要了。否则,他何必杀死自己最要好、年头也最久的朋友?
现在可好,冒出来一个小屁孩,让他变成了千夫所指的逃犯。婊子可恨,崽子更可恶。瞧啊,他腰间别的是什么?众神啊,莫非是枪?他从哪儿弄来这么个玩意儿?
凯尔紧紧掐住提姆,他的挣扎慢慢变得软弱无力了,小小的身体垂在伐木工钳子般的大手下,嗓子眼里只能呛出嘶哑的粗气。接着,凯尔又从提姆的腰带上拔出枪,扔到一边。
“像你这种多管闲事的兔崽子,根本不用浪费子弹。”凯尔冲着提姆的耳朵吼道。提姆觉到继父的胡楂刮擦到了他的皮肤,但感觉似乎很遥远,仿佛所有的感觉都渐渐离他而去。“也犯不着用我割断那老贱人喉咙的刀。小兔崽子,对付你用火就行了。还有很多煤炭呢,足够煎熟你的眼珠子、把你这层皮烫下——”
只听到一声低沉的、砍肉的声音,突然间,扼住提姆的那双手不见了。提姆扭过头,狠命地吸气,但空气就像火,灼烫着他的喉咙。
凯尔站在老罗斯的椅子边,不相信地看着提姆脑袋上方的灰岩石烟囱。鲜血染上了法兰绒伐木工衬衣的右肩,那儿还残留着几根干草——从他借以藏身的聋子里肯的谷仓里带来的。斧柄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就在他的右耳上方。内尔·罗斯站在他身后,睡袍的前襟溅上了鲜血。
慢慢地,慢慢地,老凯尔转过身,面对她。他摸了摸已经大半插入他脑袋的斧刃,又向她伸出手,掌心里满是血。
“吝啬鬼,现在我割断丝绳了。”内尔冲着他大喊,仿佛这句话比斧头更有力,伯恩·凯尔颓然倒地,死了。
提姆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抹杀刚刚目睹的一切、甚而抹杀记忆……其实,那时他就知道,这一幕将伴随他整整一生。
内尔把他揽到怀里,扶着他走到门廊上。清晨很明朗,田野上的霜冻开始融化,薄雾升腾弥漫。
“提姆,你还好吗?”她问道。
他深吸一口气。嗓子眼里仍是火辣辣的,但不再灼痛了。“我没事。你呢?”
“我很好,”她说,“我们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个美丽的清晨,我们活着看到了。”
“但是,寡妇……”提姆哭起来了。
他们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望着自家小院——不久前,康文纳特大人骑在高头黑马上,停在这里。提姆想起他就恨,黑马,黑心肠。
“我们要为阿德莉亚·斯迈克祈祷,”内尔说道,“她落葬时,树村所有人都会去。我不想说凯尔帮了她一个忙——凶手永远不干好事——但这三年里,她真是受够了病痛的折磨,无论如何也活不长了。我想,我们该到镇上去,看看警察有没有从旅人客栈回来。路上,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能帮我把米斯蹄和比斯蹄套上马车吗?”
“好的,妈妈。但我要先去拿一样东西。是她给我的。”
“好的。提姆,别去看屋子里留下的东西。”
他没去看。但他捡起了四轮枪,插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