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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锁孔的风 4

他在心里说,自己扮演了一个大笨蛋枪侠。
掌舵人看着提姆上了船,这才站到他惯常的位置——刚刚插着腐败的野猪头的桅杆下面。桨手各就各位。水和食品一一递上来;装着罗盘(如果那个算罗盘的话)的小皮包被提姆装进了寡妇给的棉布袋子。四轮枪插进了左臀上的腰带里,差不多和右边的手斧重量相当,刚好平衡一下。
一连串来来回回的“致敬”告别之后,高个子走上前来——提姆认为他应该是部落的头领,虽然大部分沟通事宜都是掌舵人完成的。他站在岸上,肃穆地凝视船上的提姆。他用双指指向双眼:注意我说什么。
“我会好好看的。”他集中注意力去看,哪怕眼皮已经不自觉地往下沉了。他都记不得上一次睡好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反正,昨晚是没合眼。
头领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双指的动作——这一次,显然更用力了,提姆在意识的深处(甚或是在他的灵魂深处,卡的灵光微妙乍现)好像突然听到了一句悄然的言语。他第一次想到,这些沼泽地部落人或许不是靠言语来理解他的。
“警戒?”
头领点点头;其余的人也呢喃着附和。现在,他们的脸上已不见笑意或欢闹;他们看起来都很悲伤,奇怪的是,他们也因此有了孩童般的表情。
“警戒什么?”
头领以双膝双掌着地,开始飞快地转圈。这一次,他没有模拟嚎叫,而是一连串狗吠似的声响。时不时地,他会停下来,对着金属仪器指出的北方昂起头,长满绿色藤须的鼻孔一翕一合,好像在嗅闻空气。最后,他站起来,带着提问的表情看着提姆。
“好吧。”提姆应声。他不明白头领要表达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为什么都情绪低落——但他会记在心上的。如果他看到了,就会知道头领这么费劲地要告诉他什么。如果他看到了,他或许就能明白了。
“先生,你能听到我的想法吗?”
头领点点头。他们都点头了。
“那么,你就知道我不是枪侠了。我只是想给自己打打气。”
头领摇摇头,笑了,好像这根本不用去谈。他再次摆出“注意”的手势,将双臂夹紧在脓疮遍布的身躯两旁,然后,开始夸张地颤抖。其余的人——甚至坐在船里的划桨人——也学他的样子抖起来。抖了一会儿,头领跌倒在地(泥地被他的重量压塌了一片)。其余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跌倒在地。提姆瞪着这些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惊讶得无法言语。最终,头领站起身来,凝视提姆的双眼。这个表情是在问提姆,明白了吗?提姆明白了,也因此而恐惧。
“你是说……”
他没法把余下的话说出来,至少,没法大声地说出口。太可怕了。
(你是说,你们都将死去)
头领沉痛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渐而露出一丝微笑,并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接着,提姆无比确信自己不可能是枪侠了。因为,他哭了。
掌舵人将长杆一撑到底,小船离岸。左舷的桨手们负责转向,小船驶到开阔的水域后,掌舵人用双手指令,全速前进。提姆坐在船尾,打开食筐。他吃得不多,因为他虽然很饿,但因为心事重重,饿也吃不下。他想把食物分给大家吃,桨手们却只是笑笑,意思是谢谢,不用了。水面平滑如丝缎,只能听到有韵律的桨声,提姆的眼皮很快就耷拉下来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母亲在摇晃他,告诉他,已经天亮啦,再不起床就赶不及给爸爸的骡子上鞍座了。
原来,他真的还活着?提姆问道,但问得如此荒唐,引得内尔大笑起来。
他是被摇醒的,这件事确实是真的,但不是母亲的手,母亲只是梦中人。他睁开眼睛,看到掌舵人正俯身看着他,他身上的汗味和腐烂的蔬菜味道是如此浓重,害得提姆差点儿打了个喷嚏。而且,也不是天亮时分。恰恰相反:太阳已经走过大半个天空,发出不刺眼的红光,穿过河流右岸瘤节重重、奇形怪状的树照射过来。提姆叫不出那些树的名字,但他知道,小船靠岸后,长在后面斜坡上的是什么树——铁木,真正的巨木。树干下还散布着很多橙色和金色的花朵。提姆想,要是妈妈看到这些漂亮的花肯定会非常惊喜的,接着又想到,她将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走到了法戈纳德沼泽地的尽头。眼前,是真正的森林深境。
掌舵人帮着提姆翻过船舷,两个桨手将食筐和水袋递上岸。这些装备都搁在提姆的脚边——这一次,他站到了真正的土地上,脚下不再晃动,也不再渗出泥水。掌舵人比划了一下,让提姆打开寡妇的棉布袋子。提姆照做了,掌舵人模拟出“哔哔”的声响,这让船上的部落人再次咯咯地笑起来,他们显然很赞赏他的表演。
提姆取出装有金属盘的小皮包,打算递给掌舵人,他却摇摇头,指了指提姆。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提姆拨出小拉杆,接缝开启,取出了金属仪器。这么薄的东西竟有这么沉,而且这么光溜,真让人惊讶啊!
千万别摔了,他告诫自己,我会顺着这条路回去,把它还给他们的,就像在村子里,不管借了什么碗碟或工具,用完了都要还给人家。而且,一定要保存完好,还回去的时候要和借来的时候一个样。只要我能把它还给他们,就会发现他们都安然无恙地活着。
部落人在观望,似乎想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怎么使用它。提姆按下了按钮,小支杆竖起来了,接着再按一个,哔哔声响起,红灯亮了。这一次,部落人没有笑,也没有学鸟叫;因为这是正经事,或许,还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提姆慢慢地转向,转到树丛间一条上坡的土路——以前,这里大概真有一条小路——红灯变成了绿灯,又响了“哔”一声。
“仍然是北方,”提姆说,“哪怕日头落了它也能指路,对不?哪怕树丛太密了、根本看不到古母星和古老星,也可以吗?”
掌舵人点点头,拍了拍提姆的肩膀……接着,他弯下腰,在他的脸蛋上飞快地、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后退后一步,似乎突然警醒,发现自己举止太贸然了。
“没关系的,”提姆赶紧说道,“这很好。”
掌舵人屈下单膝。其余的人都已下了船,随之一起跪下。他们以拳触额,高喊“致敬”。
提姆感到泪如泉涌,便强忍着不让泪流下来。他说:“如若信民,敬请起身。以爱的名义向你们致谢。”
他们起身,一个个返回船上。
提姆举起带有字迹的金属盘。“我会把它还回来的!有了它实在太棒了!我肯定会还的!”
掌舵人缓慢地摇摇头——虽然仍在微笑,但那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害怕。他最后一次带着喜爱和留恋的眼神看了男孩一眼,将破旧不堪的小船撑离坚实的地岸,命令船员驶向不安稳的、他们的家园所在。提姆站在岸边,目送小船慢慢地、稳稳地向南而去。船员们扬起滴着水的船桨向他致以最后的道别时,他也拼命挥手。他看着,看着,直到小船在夕阳投下的火红波影中变成一道微渺的影子。他抹去眼泪,差点儿没忍住把他们叫回来。
小船看不到了,他那瘦小的身躯扛起脚边的装备,转向金属仪器刚刚指出的方向,走进更深邃的森林。
黑夜降临了。起初还见得到月亮,但月光照到地上时不过是不可信赖的一星光斑……没过多久,连月光也彻底消失了。他可以确定,原先这里一定有条路,但这条路很蜿蜒,时不时绕到这边或那边。头两回,路变道时,他差点儿撞上树,但第三回没躲过去。他在想梅林——这个人,真有可能存在吗——紧接着,前胸就撞上了一棵铁木的树干。他抓紧了金属盘,但食筐滚到地上,弄洒了。
这下可好,我得趴在地上用手摸索了,除非我在这里逗留到天亮,否则肯定会漏掉什么……
“旅行者,您需要灯光吗?”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日后,提姆会声称自己惊呼起来——难道我们不都这样吗?篡改记忆,以使记忆反映出更好的自己?——真实的场景决非惊呼那么矜持:他吓得惨叫一声,跳将起来,金属盘从手里跌落了,要不是内心深处的求生意志坚定地蹿出来,他肯定拔腿就跑(根本顾不上他可能连连撞上大树)。如果他跑了,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散落在这条小径旁的食物。也肯定就此丢失了金属盘,可他发过誓要将它保存完好、物归原主的。
就是金属盘在说话呀。
这个念头太荒谬了,就连艾蔓妮塔那么娇小的精灵都没法钻进那么薄的金属盘里……可是,一个小男孩独自在无尽森林里,找寻死了几百年之久的老魔法师,这岂不是更荒谬吗?何况,就算他还活着,也很可能住在几千轮之外、积雪永不化的地方。
他想找绿光,但没看到。心好像要蹦出来了。提姆跪坐在地,用手摸索,碰到了一团树叶包裹着的粑粑客,又摸到了一小篮浆果(好多都滚出来了),也摸到了食筐……但找不到银盘。
他绝望地喊起来。“你到底在哪里?”
“这儿,旅行者。”女人的声音又响起了。非常镇定。是从他的左手边传来的。他依然四肢着地,转向那个方向。
“哪儿?”
“这儿,旅行者。”
“继续说话,可以吗?”
那声音十分顺从。“这儿,旅行者。这儿,旅行者。这儿,旅行者。”
他继续朝那个方向摸,一只手捂住了那珍贵的人造物,立刻在掌心里把它翻了个面,这才看到绿灯的亮光。他把它捧在胸前,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害怕过,哪怕恍然大悟自己站在龙头上时都不曾如此恐慌,相应的,也从没这么释怀过。
“这儿,旅行者。这儿,旅行者。这儿——”
“我找到你了。”提姆说,觉得自己好傻,又觉得一点儿也不傻。“呃,你,现在可以不说了。”
银盘立刻静止了。提姆在原地又坐了大约五分钟,聆听着深夜森林里的各种声响——不如沼泽地里的动静那么吓人,至少现在是——慢慢地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他说道:“是的,女士,我需要灯光。”
银盘发出嗡鸣声,和升出小支杆时的声响一个样,一道白光乍现了,亮得几乎闪晕了提姆。参天大树突然跃现在他周围,刚才悄无声息地挨近他的某种动物“嗖”的一声被吓退了。虽然提姆眼冒白光,看不清周遭,但他似乎瞥见了那毛皮光滑的动物——或许,还看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尾巴。
银盘上竖起了第二根小支杆。强烈的光照就是从杆尖上的圆盖子里射出的。很像燃烧的磷光,但又不像磷光,光根本不是烧出来的。提姆实在想不通,这么薄的盘子里怎么会藏得下这么多支杆和小灯?但他并不在意。眼下,他只关心一件事。“女士,它可以用多久?”
“您的问题不够精准,旅行者。请重新组织问句。”
“灯光可以持续多久?”
“现存电力百分之八十八。释放光亮可持续七十年,正负误差两年。”
七十年,提姆心里说,应该是够用了。
他把散落的东西一一捡起来,重新打好包。
有了亮光指引,小路甚而比靠近沼泽地的岸边更明显了,但这条路沿着缓坡向上,走到午夜时分(假定就是午夜吧,他没办法说准时间),提姆已是精疲力竭,哪怕在船上已经睡过一个长觉了。不合情理的闷热也不见消退,令人难以忍受,对他来说好比火上浇油。食筐和水袋也相当沉重,让他举步维艰。坚持到最后,他一屁股坐下来,把银盘放在身边的地上,打开食筐,狼吞虎咽了几口粑粑客。很美味。他想了想,又提醒自己:不知道前头的路还要走多久,食物应该省着点吃。继而又想到,银盘发出的亮光如此鲜明,偶然接近的任何生物都能看到,但也不排除来者不善的可能。
“女士,你可以把灯关掉吗?”
他不确定她会有反应——在刚才的四五个小时里,他挑起了很多话头,但她都不理他——但灯光立刻就消失了,把他重新扔回了彻底的黑暗。提姆立刻觉得身边围拢了生物——野猪、森林狼、负痋,说不定还有一两条大蛇——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免再次恳求灯光的慰藉。
虽然热得不正常,但这片铁木林似乎知道此时是满土季,落下了很多松软的旧枝,这种旧枝一年才落一次,大多数都落在围绕树根的花丛里,还有些落得更远。提姆攒了一些堆起来,凑成一张临时睡铺,躺了下来。
他不由得想,我快痉趴了——树村的人用这个不雅的词形容那些失心疯了的人。其实他感受的不是痉趴,相反,是充实而满足,哪怕他也在想念法戈纳德的部落人,他很担心他们。
“我打算睡觉了,”他说,“女士,如果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您可以叫醒我吗?”
她回答了,但提姆不是很明白她的答复:“十九号指令。”
那是在,十八之后,二十之前。提姆兀自琢磨着,闭上了眼睛,立刻就昏昏沉沉了。他还想问问那个捉摸不定的无形女声:你和沼泽地的部落人说过话吗?但那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入夜最深时,提姆·罗斯在沉睡,而他所在的这片无尽森林却是生机勃勃,无数细小而诡谲的动静此起彼伏。潜伏在标志着北方中央电子出品—便携式指示仪—达利亚,NCP-1436345-AN字样的精密仪器里的幽灵将这些逼近的生物逐一标记出来,但没感知有险情,因而保持静默。提姆一直在沉睡。
史洛肯——一共六只——把沉睡的男孩围在中央,围成松散的半圆形。有那么一阵,它们只是用奇特的金边眼睛凝视他,但之后,它们就齐齐转向北方,昂起鼻头对着半空。
北方尽头的中世界的天空,白雪永不消止,新土永无来时,巨大的云团翻涌成形,搅动着自南方而来的过热的空气。当这团云像肺叶一样开始呼吸,便会从云端下吸入大朵大朵的冰寒冷气,吞吐逐渐加快,云团仿佛变成了气泵,有了自助自长的吸力。很快,云团的外缘就会触及光束之路,也就是“达利亚指示仪”用电子方式显示的、提姆·罗斯在铁木林里依稀辨认出的那条道路。
光束玩味着风暴,觉得它很不错,便将它吸纳进来。暴冰煞开始向南移动,一开始很缓慢,然后越来越快。
鸟鸣声唤醒了提姆。他坐起身来,揉着眼睛。恍惚间,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看到了食筐和高耸的铁木树冠间洒下的绿蒙蒙的光线,这才清醒过来。他站起来,往森林深处走了几步,准备例行清晨的公事,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睡觉的地方周围有一些密密的小足迹,他不禁纳闷了,是什么动物会在夜里过来审视他呢?
个头比狼小,他琢磨着,大概可以让人放心吧。
他解开裤带,例行公事。之后,他把食筐重新收拾好(他也很意外,午夜访客竟然没把食物洗劫一空),喝了几口水袋里的水,然后捡起了银盘。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三个按钮上。寡妇斯迈克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告诉他别去摁,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但提姆左思右想,决定把她的告诫当做耳边风。要是他把所有好言相劝都听进去,此刻也不会身在此地了。当然,他妈妈也可能依然双目炯炯……但无论如何,老凯尔仍会是他的继父。他怀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得有失的。
提姆在心中暗祷这该死的东西不会爆炸,按下了第三个按钮。
“你好,旅行者!”女声响起。
提姆也和她打招呼,但她根本不在意,只是继续讲话。“欢迎使用达利亚,由北方中央电子出品的指示仪。您正在猫的光束下,这条路也时常被称为狮的光束或虎的光束。您也处在鸟之路上,这条路更广泛地被称作老鹰之路、飞鹰之路和秃鹰之路。一切为光束服务!”
“世人都这么说,”提姆附和了一句,他只觉得惊奇,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但没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您已离开位于法戈纳德沼泽地的九号地标。法戈纳德沼泽地里没有道根 [7]  ,但设有一处充料站。如果您需要充料站,请说‘是’,我将规划您的路线。如果您不需要充料站,请说‘继续’。”
“继续,”提姆说,“女士……达利亚……我要找梅林——”
她打断了他。“目前道路前方的下一个道根位于金诺克北部森林,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猛禽北境。金诺克北部森林的充料站已脱线。光束受到干扰,表示该址被魔法作用。该址还可能有变形生物。建议绕道而行。如果您希望绕道,请说‘绕道’,我将为您调整路线。如果您希望前往金诺克北部森林的道根,亦被称作猛禽北境,请说‘继续’。”
提姆思忖着这两个选项。如果这个达利亚建议绕行,叫道根的地方肯定很危险。但换个角度想,他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来找魔法的吗?魔法,或者说,奇迹?何况他都在龙头上站过了。金诺克北部森林的道根还能危险到哪里去?
也许是很危险,他不得不承认……但他有了父亲的手斧、父亲的幸运币,还有了一把四轮枪——能开火,也见过血了。
“继续。”他说。
“距离金诺克北部森林五十英里,亦即四十五点四五轮。地形难度中等。气候条件……”
达利亚停顿了一下。接着,发出很响亮的“咔嗒”声。接着又是:
“十九号指令。”
“十九号指令是什么意思,达利亚?”
“为避开十九号指令,请说出您的密码。您可能会被要求拼写字母。”
“我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
“您确定您不想让我为您规划绕行路线吗,旅行者?我探测到了光束之路上出现强烈干扰,表明魔法深重。”
“是光明魔法,还是黑暗魔法?”银盘里的声音大概很难理解这个问题,但这应该算最接近提姆真正想问的事了:那是梅林吗?还是让我和妈妈遭遇这么大麻烦的那个人?
过了十秒钟,仍然没有回复,提姆渐渐相信他得不到答案了……就算她再重复一遍十九号指令,那也完全无济于事。但出乎意料的是,达利亚作出了回答,却未必对他有用。
“都是。”达利亚答道。
始终是上坡路,闷热依旧。到了中午,提姆又累又饿,走不动了。他试了很多次,想让达利亚陪他说话,但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按第三个按钮也没用,不过,她的指路功能似乎没有丝毫受损;当他故意走得偏右或偏左、远离难以用肉眼分辨的小径时,绿灯就会变红,指示小路的方向始终是向上并深入森林。只要他走回小路上,绿灯就会复现。
他从食筐里取出了一点东西吃,之后小睡了片刻。醒来时,已接近黄昏了,天气凉快了一点。他再度背起食筐(现在变轻了),把水袋挎在肩上,继续前行。下午很短,黄昏消失得更快。但夜晚不再那么让他害怕了,不仅因为他已安然度过了一夜,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只要他需要灯光,达利亚随时都会亮灯。挨过了酷热的白天,夜晚的清凉真让人神清气爽。
提姆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又累了。他正想捡些旧枝铺床、准备一觉睡到大天亮时,达利亚开口了。“旅行者,前方有难得一见的景致。如果您希望抓住这个机会看奇景,请说‘继续’。如果您不想观看,请说‘不’。”
提姆正准备把食筐搁到地上。听了这话,又背了起来,饶有兴趣地说:“继续。”
银盘的亮光熄灭了,但等提姆的视觉适应了黑暗后,他看到前方有光。虽说只不过是月光,但比小路上经过茂密枝叶层层筛泄的月光亮多了。
“请用绿色导航传感器,”达利亚说道,“安静地前行。奇景距离您目前的位置一英里,亦即零点八轮,正北方向。”
说完,咔嗒一声,她消声了。
提姆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在他听来,自己弄出的动静挺大的。不过,到头来或许也无关紧要。小路通到了一片林中空地,豁然开朗,这是提姆进林后看到的最宽敞的空地,但空地上的生物完全无视他的出现。
六只貉獭坐在一段倒下的铁木树干上,对着新月昂起鼻头。它们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闪光。这些年头里,在树村很难见到史洛肯,哪怕见到一只,都会被认为是相当幸运的事。提姆就从没见过。他有些朋友声称自己瞥见过貉獭在田野里或花木林道上嬉戏,但他觉得那不过是自吹自擂,纯粹瞎掰。可现在呢……六只貉獭,近在眼前……
他心想着,这些貉獭远比爱骗人的艾蔓妮塔漂亮多了啊!因为它们拥有的魔力是一切生物都有的。昨晚围在我身边的一定是它们——我知道,就是它们。
他如同行走在梦中,慢慢靠近它们,明知道自己可能把它们吓跑,但还是忍不住挪动脚步。它们动也没动。他伸出一只手,在一只貉獭面前晃了晃,毫不理睬脑海中响起的那个阴沉的声音(很像是寡妇在说话)——告诫他很可能被咬上一口。
貉獭没有咬,但感觉到了提姆的手指伸进了脖圈厚厚的毛发时,它好像醒了。貉獭从圆木上跳了下来。其余五只也跟着跳下来。它们绕在他脚边、双足之间互相追逐,互相嗅闻,发出的尖声吠叫把提姆都逗乐了。
一只貉獭扭头看着他……似乎也对着他笑了。
它们离开他脚边,跑到空地的中央,在月光下跑成一个圆圈,轻薄的影子上下跃动如波浪。突然,它们全都停下来,用后腿站立,抓地的脚爪尽力伸展,好像小毛人拼命眺望远方,想看到全世界。新月仿佛一弯微笑,它们就在那冷冷的月光下,齐齐向北,望着光束的方向。
“你们太棒了!”提姆喊道。
它们转向他,原先那全神贯注的神情被他的喊声打破了。“棒啊!”一只貉獭说着……它们相继飞奔进了丛林。它们消失地那么快,提姆几乎怀疑刚才的情景全是他幻想出来的。
几乎。
那天晚上,他就在空地上扎营,满心希望貉獭会回来。就在他渐渐坠入梦乡的时候,他想起寡妇斯迈克曾经说过什么,关于这不合时节的燥热天气。或许只是热一点……除非你看到史洛肯先生在星光下跳舞、或是抬着鼻头遥望北方。
他见到的可不止一位史洛肯先生,而是整整六位,不仅跳了舞,也抬起鼻子眺望了北方。
提姆坐起身来。寡妇说过,那是某种事情的征兆——什么来着?冰暴?好像不是,但也差不多——
“暴冰煞!”他说道,“是这个!”
“暴冰煞。”达利亚接口了,把他吓了一大跳,睡虫都被吓跑了。“具有巨大能量、快速移动的风暴。其特点包括:温度极速且骤然下降,伴有强劲大风。据称,暴冰煞会在世界各大文明区域造成大规模破坏和伤亡。在某些原始区域,整个部落甚至会因此灭绝。暴冰煞的定义由北方中央电子提供。”
提姆重新在旧枝铺成的床铺上躺下来,双臂垫在后脑勺,仰视星空,因有这片大空地,环状的星系可以看得很清楚。北方中央电子提供,是这么说的吗?好吧……也许是。他还有一个想法:暴冰煞的定义其实是达利亚提供的。她是一部不可思议的好仪器(不过,他也不是很确定:她仅仅是部仪器吗?),但有很多事,她无权告诉他。他还觉得,尽管她不可以泄露某些事,但她或许给了他很多暗示。她不是正在给他指路吗?就像康文纳特大人和艾蔓妮塔之前给他引路那样?提姆必须承认,有这种可能性,但他不太相信。也许他只是个笨小孩,什么事都可能信,但他想到,她大概已经很久、很久没和别人讲话了,而且挺喜欢他的。有一点是他能肯定:假如一场大风暴注定要来,他就该快点办好自己的差事,然后找地方躲起来。不过,哪里才算是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惦记起法戈纳德沼泽地的部落人。他们的处境一点儿都不安全……而且他们知道险情将至,他们不是把貉獭的姿态模仿给他看了吗?他曾向自己保证过,假如看到类似的场景,他一定能了解他们要说什么,现在,他全明白了。风暴就要来了——暴冰煞。或许就是因为有貉獭,他们已经预见到了,并等着暴冰煞让他们全体死去。
如此这般的千头万绪在他脑海里不肯平息,提姆觉得今晚肯定难以入眠了,但五分钟后,他已经睡熟了。
他梦到了史洛肯在月光下跳舞。
他开始把达利亚视作同伴了,虽然她的话不多,甚至有些话只会让他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天知道她在说什么)。有一次,她报出了一连串数字。还有一次,她说她会“断线”,因为她要去“寻找卫星信号”,并建议他停止进程。他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银盘死寂了整整半个钟头——没有灯,也没有声音。就在他说服自己相信她真的死了的时候,绿灯再次跳现,小支杆也重新竖起来了,达利亚宣布:“已重新连通卫星信号。”
“愿你为此高兴。”提姆答道。
还有好多次,她主动提出要给他规划绕行路线。但提姆在这一点上坚持己见,每一次都婉言拒绝。离开法戈纳德后的第二天,快天黑的时候,她还给他背了一首诗:
瞧那雄鹰的明眸,
还有那翱翔天际的羽翼!
他发现了大地也发现了大海
甚至觅到了像我这样的小孩。
就算能活到一百岁(考虑到他眼下要实现的疯狂的任务,提姆觉得那一定是不可能的了),他也决不会忘记自己和达利亚在酷热天里爬坡跋涉的三天里的所见所闻。林中小径起初依稀难辨,渐渐变成一条明显的小路,有约几轮远的一段路紧贴着岩石峭壁,石块时不时地滑落下来。有一次,大约在整整一小时里,小路上方的天空里出现了数千只巨大的红鸟往南飞,仿佛正在迁徙。提姆心想,无论如何,它们肯定会在无尽森林里歇脚的。因为树村的天空里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大红鸟。还有一次,四头蓝色的小鹿在他眼前跃过小路,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个张口结舌的小男孩站在路中央瞪着它们。还有一次,他们走到了一片地,地里长满了巨大的鲜黄色蘑菇,每一只都有四英尺高,蘑菇头和伞盖一样大。
“它们好吃吗,达利亚?”提姆问道,他的食筐已经快见底了。“你知道吗?”
“不,旅行者,”达利亚答道,“它们有剧毒。但凡你的皮肤上蹭到一点它们身上的尘土,就会死于癫痫。建议:极端警惕。”
这个建议,提姆采纳了,甚至屏住呼吸,直到走过那片致命的小蘑菇林——那么灿烂、又那么恶毒的死亡之林。
第三天快结束的时候,他走到了大裂谷的边缘,往下看去,裂谷大概足有一千英尺,甚至更深。他看不到谷底,因为有一片片白花散布在下面。花丛那么密,乍一眼看下去,他还以为是云朵落到了地上呢。飘上来的花香甜蜜得让他心醉。裂谷之上,只有一座石桥横贯,通向另一边的瀑布,在日落余晖的照耀下,瀑布映出血红色的光芒。
“我要过这座桥吗?”提姆心虚地问。桥面看起来还没有谷仓的房梁宽呢……而且,到了中间,桥好像变细了。
达利亚没有应答,但绿灯的光很稳定,这就等于给出了答案。
“要不然,早上再说吧。”提姆说是这么说,明明知道自己想着这事也睡不着,却也真的不想在白昼快结束的时候挑战这座桥。一想到在漆黑的夜里摸索半空独石桥的后半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我建议您马上过桥,”达利亚对他说道,“并尽可能快速前往金诺克北部森林的道根。现在已无法绕道而行了。”
望着裂谷上这座摇摇欲坠的石桥,提姆几乎没留神银盘里传出的声音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已无法绕道而行了。但是……
“为什么我不能等到早上呢?显然那样更安全些。”
“十九号指令。”咔嗒一声,比他之前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大声,接着,达利亚又加了一句,“但我还是要建议您加速前进,提姆。”
他已经好几次跟她说过,可以叫他的名字,别再说旅行者。但这还是第一次她叫出了他的名字,正因为这,他被她说服了。他放下了法戈纳德部落人的篮筐——有点舍不得——因为他背着它过桥很可能重心不稳。他把剩下的两个粑粑客塞到衬衣里,把水袋吊在后背,又检查了一遍:四轮枪和父亲的手斧都稳当地插在后腰上。他走向高出地面的桥堤,俯瞰下面的白花丛丛,发现黑夜已在花丛里投下了第一片阴影。他幻想自己踏错一步,徒劳地挥动双臂想稳住自己,但双脚还是滑出了石桥面,继而踩在虚无的半空中,并听到自己在下坠的过程里尖声大叫。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没经历过呢,应该会有片刻的工夫能让他遗憾吧,然后——
“达利亚,”他软绵绵地轻声问道,“我必须现在走吗?”
没有回答,就等于回答了。提姆迈出了裂谷上的第一步。
鞋跟踩在石头上的声音很响。他不想往下看,但没有选择;如果他不留神下一步往哪里挪,那就死定了。走上桥的时候,石桥还和村里的小路一样宽,但等他走到中间——他先前就怕这个,还希望是视差所致的错觉呢——竟然收缩到和他那双短靴一样窄。他试着平举双臂往前走,但一阵轻风吹向裂谷深处,掀起他的衬衣,令他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在风里摇摇飘升的风筝。于是,他放下手臂,慢慢地往前蹭,鞋跟顶着鞋尖,鞋尖顶着鞋跟,每一步都会带动身体左右摇摆。他不得不认为,疯狂跳动的心将敲出最后的鼓点,头脑里也将跳出最后的遐思。
妈妈永远不会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事。
走到了中段,就到了桥身最窄的地方,也是桥面最薄之处。提姆的双脚能感到它的脆弱,也能听到风吹过饱经侵蚀的石桥底面时发出的呼啸声。现在,每走一步,都有一只脚悬在半空,无处着落。
别停下来,他对自己说,但他知道,只要稍有犹豫,他就会僵在原地。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真的犹豫了一下。
花丛中,出现了皮革般的、长长的触须。顶端是灰蓝色的,下面是如灼烧后的皮肤那样的粉红色。触须像在舞动,朝着他蜿蜒上升——先是两条,再是四条,然后是八条,眨眼间就是密密麻麻一大丛。
达利亚又说话了:“我建议您加速,提姆。”
他强迫自己重新迈步。一开始走得很慢,但当触须逼近时,他越走越快了。不管藏在谷底花丛中的怪物有怎样的形体,显然没有什么千足野兽,但当提姆眼看着那些触须细细长长地升上来,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当最长的触须碰到石桥底面并开始笨拙地摸索边缘、探寻方向时,他终于跑了起来。
瀑布——不再是血红色的了,现在已淡化成粉橙色——就在他前方爆发轰鸣。冰凉的水滴溅到他滚烫的脸上。提姆觉得有东西缠上了他的靴子,即刻就会越缠越紧,他默喊一声,纵身一跃,跳进了瀑布的水帘。经过一瞬间刺骨的寒冷——就像一副手套紧紧裹住周身——他跌入了瀑布的另一边,滚落到坚实的大地上。
有一条触须紧跟而来,穿过了水幕。它像蛇那样昂起来,滴着水……然后突然抽回去了。
“达利亚!你没事儿吧?”
“我有防水功能。”达利亚的语调很古怪,听来好像挺骄矜的。
提姆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原来,他置身于一个小山洞里了。墙上有一些字迹,原本可能是红色的,但经年累月(甚或数百年)已褪成了暗沉的锈色,所写的字符挺奥妙的:
约翰3:16
沉狱者祈天堂
人神耶稣
他的面前有短短几格石梯,被暗淡的夕阳余晖照得明晃晃的。石梯一侧有一堆锡罐、破损的机械零件——弹簧、电线、碎玻璃、还有几块覆有扭结金属线的绿色板子。另一侧,躺着一具咧嘴而笑的骷髅,肋骨上搁着一个看似古代水壶的东西。你好呀,提姆!骷髅的微笑似乎在说,欢迎来到世界的尽头!想来一杯陈年好土吗?我有得是!
提姆爬上了梯子,没有去动那具遗骨。他很清楚,它不会活过来、力图抓住他的靴子——就像花丛中升腾而起的触须那样;死了就是死了。不过,腾空掠过似乎更安全些,还是别碰到的好。
他爬上来便看到了小道,再一次伸向深不可测的森林,但他无需在林子里待太久了。就在不远的前方,高耸的巨木略微向后倾倒,他一直奋力攀爬的上坡路终于到了头,路尽头的空地比他看到貉獭那时的空地宽广得多。只见一座庞然的高塔直指天空,所有梁柱都是金属制的。塔顶,有一盏红灯一闪一灭。
“您已接近目的地,”达利亚说道,“前方三轮便是金诺克北部森林的道根。”咔嗒声又响了一次,比以前更大声了。“提姆,您必须加快速度了。”
就在提姆仰头注视红灯闪烁的高塔时,过石桥时让他害怕的那阵微风又吹来了,但这一次,风变冷了。他仰视天空,发现刚才懒洋洋朝南飘的云彩正在飞速滑行。
“是暴冰煞,对吗,达利亚?暴冰煞要来了。”
达利亚没有回答,但提姆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了。
他开始奔跑。
跑到道根前的空地时,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哪怕他心里想再快点,脚步却不听使唤,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栽了。风越来越大,在他身后推着他跑,铁木树的高枝开始噼啪作响。空气还是很温暖的,但提姆知道,暖不了多久了。他需要找到藏身地,只愿这个叫道根的地方能让他躲过这一劫。
这座圆形的高塔颇有骨感,金属屋顶,顶端红灯闪烁,但当他跑到空地时,匆忙扫视了一下塔的基座,却发现了异样的东西——那完全夺走了他的注意力,让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我真的看到了吗?真的没看错吗?
“众神啊。”他喃喃地念道。
延伸至此、并纵贯空地的林中小路已铺有某种黑色材质,光可鉴人,能反照出在狂风中摇摆的树木、飘在空中的暮色镶边的云彩。小路的尽头就是石崖。整个世界都仿佛到此为止,再过百余轮、甚或更遥远,新世界才会重新开始。两个世界中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树叶在冲撞的气流中飞旋不止。还有仓锈飞舞成群,它们在狂风的涡流和急流中无助地升腾、翻滚。有些鸟显然已经死了,翅膀都被风扯断了。
提姆却没太留意那个巨大的峡谷以及飞旋在其中的死鸟。金属小路的左侧,距离世界坠入虚无的尽头大约三码远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笼子,钢条组成栅栏式的笼身。笼子前面,有一只瘪瘪的锡桶——他可是太熟悉这玩意儿了。
笼子里面,竟是一只庞然大虎,绕着笼子中央的圆洞慢慢踱步。老虎看到了这个瞠目结舌的小男孩,走近了笼栅。虎目圆睁,和村里人玩的得分球那样大,但得分球是蓝的,这只老虎的眼睛是绿的。虎皮上,深橙色条纹中间杂着最深沉的午夜的黑色。老虎支起了耳朵。鼻头一皱,露出了长长白白的虎牙。它低声咆哮,那声音如此低沉,恍如沿着接缝慢慢地撕开一匹绸布。这倒可以视作善意的招呼……但提姆很难相信它是善意的。
老虎的脖子上套了银环。银环上吊着两样东西。其一,看似扑克牌。其二,是一把锁匙,但形状怪异,好像被离奇地绞拧过了。
被那双绿宝石般的神妙眼睛攫住了心神,提姆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还要继续驻足多久,但沉闷的巨响接二连三地爆发,提醒他此刻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那是什么声音?”
“大峡谷对岸的树木,”达利亚答道,“极速降温会导致树木内爆。寻找藏身地,提姆。”
暴冰煞——还能是什么?“要过多久会到这里?”
“一小时之内,”脆亮的咔嗒声再度响起,“我可能需要关机了。”
“不要!”
“我已违反十九号指令。我的自我辩护只能是——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流了。”咔嗒!——哐当!这声音越来越让人揪心、越来越不祥。
“老虎呢?它是光束的守卫者吗?”想到这一点,提姆只觉得恐怖,“我不能把光束的守卫者留在外面,眼看着它死于暴冰煞!”
“光束这一端的守卫者是阿什兰,”达利亚说道,“巨狮阿什兰,如果它还活着,应该在离此地非常遥远的无尽雪原。这只老虎是……十九号指令!”哐当声再起,表明她再一次触犯了十九号指令,提姆不晓得她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只老虎就是我先前提及的魔法。别去管它了。赶快寻找藏身地!祝你好运,提姆。你始终是我的朋——”
这一次没听到咔嗒,也没有哐当,而是一种让人难受的、压碎什么东西的声音。银盘里飘出一阵青烟,绿灯熄灭了。
“达利亚!”
没有反应。
“达利亚,回来!”
但达利亚回不来了。
坐以待毙的巨木持续地发出炮轰般的巨响,虽然是从云雾缭绕的峡谷那边传来的,但毫无疑问正在步步逼近。大风越来越强劲,越来越寒冷。高远的天空里,最后一团云朵消散了。只见骇人的天穹,第一群星子显露在清澈之极的紫色天幕上。周遭的巨木高枝间的风吟变成了阴郁的咏叹。仿佛铁木也知道,如此漫长的生命也即将告终。有一个雄伟的伐木者正冲杀而来,高举狂风打造的巨斧。
提姆又看了一眼老虎(它仍保持着匀速、缓慢的踱步,好像提姆不值它去深思),转身向道根跑去。塔身上绕着一圈小圆窗,和提姆的脑袋一样高,镶着真正的玻璃——看起来很厚实。门也是金属质地。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门闩,只有一条细槽,看似一张薄薄的嘴唇。细槽上方有一块生了锈的钢板,上面写着:
北方中央电子有限公司
金诺克北部森林
曲域
9号基地
安保程度:低
适用门卡
这些字迹混杂了高等语和低等语,他不太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写在最底下一行的字很简单,他是明白的:此地一切失效。
门脚有一只盒子,和提姆的妈妈放小零碎和装饰品的铁木小匣有点像,只不过这只盒子是金属制的。他想打开盒子,却发现盒子上了锁。盒子上有刻字,但提姆看不懂。锁孔的形状很奇特——好像Image00043.jpg  [8]  ——但没有锁匙。他又试着去搬,但搬不动。盒子好像被固定在埋在土里的一根石柱上了。
一只死仓锈被刮到提姆的脸颊上。羽毛翻飞,鸟身在肆虐的旋风中翻滚,更多的死鸟被风吹过来了。
提姆又读了一遍钢板上的最后几行字:适用门卡。如果他不确定门卡是什么,只需看看这行字下面的细槽就清楚了。他觉得自己甚至还知道“门卡”的模样,因为他确信自己刚才看到过一张卡,连同一把锁匙——模样怪怪的,但应该可以插进金属盒子上的锁孔。两把锁匙,一线生机,全都挂在老虎的脖子上,而那么大的老虎三口两口就能把他活吞下肚。而且,提姆不曾在笼子里看到食物,它可能只需要一大口就吃掉他。
这情形,越来越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了,只有十万分恶毒的人才会觉得这种游戏是好玩的。也许,这种人还会指示一个坏精灵引诱小男孩走进危险的沼泽地。
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提姆很想问问达利亚,但他担心这位躲在银盘里的朋友已经死了,被十九号指令杀死了。她是一个好精灵,恰好和康文纳特大人的坏精灵形成鲜明对比。
他慢慢地靠近虎笼,现在不得不顶风而行。老虎看到了他,绕过笼子中间的洞,走到了笼门旁。庞大的虎头略略低垂,光芒柔和的双眼凝视着他。大风将厚实的虎毛吹出波纹,虎身上的条纹好像涟漪浮动。
锡桶本该被大风吹走,但它仍在原地。就像铁盒子那样,它好像也固定在了地上。
他把桶留给我,就像在家时那样,他想让我看他的谎言,并轻信于他。
越来越像恶作剧了,如果他掀起锡桶,肯定会找到原因,捉弄他的人或许会留一句结束语,比如——用勺子叉不起干草!或是——我把她翻个身去暖另一面;这些俏皮话确实能让乡亲们捧腹大笑。不过,既然已经死定了,走到头了,干吗不乐乐呢?他觉得,听个笑话也无妨。
提姆抓住锡桶,把它提了起来。他本以为桶里面会罩着康文纳特大人的魔杖,但什么也没有。这次的把戏更有趣些。锡桶罩着的,是另一把锁匙,比另外两把都要大,雕刻着繁丽的纹饰。和康文纳特大人的银盆、老虎的颈环一样,这把锁匙也是纯银的。锁匙头上松松地缠着一张字条。
峡谷另一边的树木咔嚓咔嚓地断裂、轰轰隆隆地倾倒。现在,尘土席卷而来,如同巨人般的云团从谷底升腾而起,狂风又将尘云撕破,缕缕如烟。
康文纳特大人的字条很简单:
问候您,足智多谋的小男孩!欢迎来到金诺克北部森林,曾几何时,众所周知,这里是通往外世界的门关。我在这儿给你留了一只讨人厌的老虎。他非常、非常饿!但你也许猜到了,藏身地的锁匙就挂在它脖子上。你大概也猜到了,这把锁匙能打开虎笼。胆子够大,你就用吧!顺祝你妈妈安康(她的新老公很快又会拜访她了),我始终是您的忠实臣仆!
RF/MB
给提姆留下这张字条的人——假设他是人类——似乎洞察秋毫,没什么能让他惊讶,但如果他看到提姆站起身、手中拿着锁匙、一脚踢开锡桶时脸上露出的微笑,或许会被惊到吧。锡桶飞到空中,在风中飞速飘远了——那已是标准的狂风大作。锡桶完成了任务,附在其上的魔力也随时消失了。
提姆盯着老虎。老虎盯着提姆。它似乎完全无视即将到达的风暴。它的尾巴慢悠悠地来回甩动着。
“他以为我宁可被吹走、被冻死,也不愿面对你的利爪和虎牙。他大概还没见识过这个。”提姆把四轮枪从腰间抽了出来。“它能干掉沼泽地里的鱼怪,我相信,它也能制服你,老虎先生。”
提姆再一次感受到枪在手时那种得心应手的美妙感觉。枪的功能如此简单,又如此清晰。它只想开火。当提姆握住枪时,他想做的也只有扣动扳机,开火。
然而。
“哦,这下他看到了!”提姆说着,笑容更明显了。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嘴角在上扬,因为脸上的皮肤已被冷风吹得麻木了。“是的,他看得很清楚。他能想到吗,我竟然走了这么远?大概想不到吧。就算他想得到,他会认为我会开枪把你打死吗?为什么不呢?他就会。可他为什么派一个小孩来呢?他可能吊死了一千个人,割了一百个人的喉咙,天知道还赶走了多少人,让我妈妈这样的寡妇流离失所,可为什么呢?老虎先生,你能回答我吗?”
老虎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脑袋低垂,尾巴慢慢地甩来甩去。
提姆用单手把四轮枪插回腰间,另一只手把锁匙插进虎笼弧形门上的锁。“老虎先生,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让我用你脖子上的锁匙打开庇护所的门,我俩都能活命。但是,如果你把我撕烂,我们都得死。你听明白了吗?如果你懂了,给我一个暗示吧。”
老虎没有给暗示,只是目不转睛瞪着他。
其实,提姆也没指望它有所表示,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如神许意,必将有水。
“我爱你,妈妈。”他念念有词,转动锁匙。古老的锁芯开启时,发出一声闷响。提姆抓住笼门,铰链转动,吱呀吱呀,门打开了。这时,他退后一步,垂下了双手。
老虎在原地静默,似乎有所怀疑。接着,它迈出脚步,走出了笼子。它和提姆面对面,在深紫色的天空下彼此打量,身边狂风呼啸,爆裂声渐次逼近。他们像两个枪侠,对峙着。老虎迈步向前。提姆倒退一步,但他心里明白,如果再要退一步,他的神经肯定要崩溃了,他肯定会拔腿逃跑的。所以,他坚守在原地。
“来呀。我是提姆·罗斯,老杰克·罗斯之子。”
老虎没有扑上来撕扯他的喉咙,而是屈腿坐下,仰起头来,露出颈环和吊挂在其上的锁匙。
提姆没有迟疑。事后,他或许有机会品味当时的惊喜,但眼下不行。分秒之间,狂风增势,如果他动作不够快,就会被风掀起,吹到树间,他就可能被尖利的树枝刺个透心凉。老虎固然重一点,但也不用多等几秒,它也会步人后尘。
看起来像卡片的锁匙,看起来像字母Image00044.jpg 的锁匙,两把锁匙都是焊在银环上的,但解开银环的搭扣却很简单。提姆用手指扣住银环上的凹坑,使劲一摁,颈环就松脱了。但他迟疑了一下,老虎好像还戴着一个颈环——原来,戴着颈环的那圈皮毛被磨秃了,露出了粉红色虎皮。无需再确认了,他急忙跑向道根的金属门。
举起门卡,插入卡槽。没反应。他把它抽出来,掉转方向,再插进去。仍然没反应。狂风劲推,仿佛一只死人的冰手把他重重摁在门上,撞得鼻子都流血了。他用力地把自己推离金属门,又把门卡翻了个面,再试。仍然没反应。提姆突然想起达利亚说过的话——难道只是三天前吗?——金诺克北部森林的充料站已脱线。提姆心想,现在他明白啥叫脱线了。金属塔架顶端的闪灯或许依然能用,但下面的电源已经断了。他都敢挑战老虎,老虎也很配合,没有吃他,谁知道道根竟然是锁死的。费了半天劲,他们还是会死在外面。
玩笑开到头了,那个该死的黑衣人不知在哪里偷笑吧。
他转过身,看到老虎正用鼻子拱那只盒面上刻了字的铁盒子。野兽抬头看看,又拱了拱盒子。
“好吧,”提姆说,“干吗不试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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