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米在他的马鞍上行了鞠躬礼。
她又向我们行了一次屈膝礼,这一次,她低下了头,丝绸兜帽像窗帘似的笼住她的脸庞。她起身时,一位娇小的女子从敞开的大门里快步走出来。也许她和普通女人一样,并不见得身材娇小,只是因为站在艾菲琳娜身边才显得又矮又弱。她的长袍不是白色细棉布,而是灰色粗棉布做的;她的双臂交叉在勉强隆起的胸前,双手完全被长长的袖筒遮住了。她的长袍不带兜帽,但我们依然只能看到半张脸,另一边遮掩在厚厚的绷带下面。她也行了屈膝礼,继而蜷身躲到了院长规模可观的阴影里。
“抬起你的头,福尔图纳,对这两位年轻的绅士要礼数周到。”
终于,她抬起眼来,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始终低垂着头。绷带无法完全遮掩鼻子上的伤口:右边的鼻翼缺失了一大半,现在,鼻峰右侧是开放的,血红色的皮肉尚未愈合。
“向你们致敬,”她轻声说道,“祝你们天长夜爽,万寿无疆。”
“也愿您福寿双全。”杰米说道,我还看到她没绑绷带的那只眼睛向他投去悲哀的一瞥,仿佛在说,这样还有什么福寿可言呢。
“把那件事告诉他们,”艾菲琳娜说,“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我知道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我必须说吗,嬷嬷?”
“必须。他们来,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福尔图纳心存疑虑地凝视我们,其实,不过是匆忙闪躲的一瞥,视线又很快移到艾菲琳娜身上。“他们行吗?他们看起来好年轻啊。”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脸上登时泛出一片红晕,这,我们是看得到的。她有点站不稳,艾菲琳娜伸手揽住了她。显而易见,她伤得很重,身体根本没有痊愈,涌上她脸颊的鲜血本应流向她体内更需要血气的地方。我想,主要是绷带下的那部分吧,况且,她穿的长袍那么宽大,根本看不出来还有哪里受了伤。
“福尔,也许他们再过一两年才需要每周刮一次胡子,但他们是枪侠。要是他们都没法让这座受了诅咒的小城拨乱反正,那世上就没人能够了。而且,这也是为你好。恐惧像毒虫,趁它还没在你心里滋生壮大,要赶紧一吐为快。好了,快讲吧。”
她讲了。在她讲述的时候,萨罗尼修道院的其他修女们鱼贯而出,两人搬来桌子,更多人端来食物和饮料,摆满了餐桌。吃食比我们在“小玩意儿”上的任何一餐都要好,色香味俱全,然而,福尔图纳讲完那个短小却可怕的事件后,我感觉一点儿都不饿了。从杰米的表情来看,他也没了胃口。
事情发生在黄昏,两星期零一天之前。她和另一个名叫德洛莉丝的姑娘出去关大门,顺便为晚上的家务事提桶水。福尔图纳提着水桶,也因此逃过一劫。就在德洛莉丝把大门合拢时,一头野兽猛然把门撞开,抓牢她,张开长长的下巴,把她的脑袋咬了下来。福尔图纳说,她看得很清楚,因为天空中的商月升得老高。那东西比男人高大,浑身上下没有皮毛,而是覆着鳞片,身后的长尾巴拖在地面上:黄色的眼睛里有一条细缝般的深色瞳仁,在扁平的脑袋上闪着光:那张大嘴好比陷阱,嵌满利牙,每一颗都有人手那么长。它把仍然扭曲颤抖着的残肢吐弃在院落的石子地上、继而挪动粗短的腿脚朝井边的福尔图纳而去时,那些牙还滴着德洛莉丝的鲜血。
“我转身想跑……它逮住了我……之后我就不记得了。”
“我记得,”艾菲琳娜冷酷地接下去说,“我听到尖叫声,抄起我们的枪就跑出来了。那是把长枪,枪托的顶端挂了一只铃铛。枪是什么时候上膛的,谁也记不得了,但我们从没开过火。我只知道一点:它很可能在我手里膛炸。可我看到那东西在撕咬可怜的福尔的脸啊,咬完脸还咬别的地方。开枪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有危险。也完全没想过,这一枪可能也会伤及她,可怜的姑娘。”
“我真希望那一枪能把我打死,”福尔图纳说,“天啊,我真想一死了之。”她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孔,哭了起来。至少,仅剩的那只眼睛在流泪。
“千万别这么说,”艾菲琳娜对她说着,轻轻抚摸没有绷带的那半边头发,“这是渎神的。”
“你打中了吗?”我问道。
“打是打到了。我们那杆老枪开火了,有颗子弹——大概还不止一颗——掀掉了它脑袋上的鳞片和几个疙瘩。黑乎乎的东西飞了出来。后来,我们在圆石子地上看到了,碰也没碰,直接用沙子盖没了,万一那东西有毒呢,我们生怕毒会钻进皮肤。那个胆小鬼扔下她,我觉得它恨不得立刻冲我扑来。所以,我再次举枪瞄准,尽管那种老枪一次只能开一次火,再往枪筒里装填火药才能打第二枪。我对它说,你来呀!还告诉它,我会等它靠近,让我瞄个准,打个正着。”她向后退了一步,往尘土里吐了一口唾沫。“它一定是有脑子的,或类似的东西,即便它脱离人形了也一样,因为它听了我的话就逃跑了。但是,跑出围墙之前,还在我视野里的时候,它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好像是要记住我。好,那就牢牢记住我吧。我没有多余的枪弹了,除非有游贩到此,还恰好有子弹出售,但我还有这个。”
她把裙子拉上膝盖,让我们看到一把屠夫刀,插在生皮刀鞘里,绑在她腿肚子的外侧。
“就让它来找艾菲琳娜吧!我是罗莎娜之女。”
“你刚才说,你还看到了别的什么。”我问。
她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审度我,然后转身对修女们说:“克莱米,布里安娜,上菜吧。福尔图纳,你可以告退了,要保证请求上帝的宽恕,原谅你的渎神之语,还要感恩天父让你的心仍在跳动。”
艾菲琳娜拉住我的胳膊,带我走进大门,引我走到井边,也就是不幸的福尔图纳被袭击的地方。在那儿,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我看到了它的鞭,”她用低沉的声音说,“像弯刀那样又长又弯,抽动着,充胀了血一样的黑色东西……反正,是为了那种事儿的充血。那是为了杀死她,就像杀死德洛莉丝那样,没错,但也意味着它还要干她。就在她死的时候,它还要干她。”
我和杰米跟她们一起用餐,就连福尔图纳也吃了一点儿。接着,我们上马,前往城区。但在我们动身前,艾菲琳娜站在我的马边,又和我对话。
“等你们在这儿的公事忙完了,记得过来再看看我。我有东西给你。”
“女士,敢问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但等脏事儿处理干净了,记得过来。”她握住我的手,抬到她的唇边,亲吻了一下。“我知道你是谁,难道你母亲的容颜没有刻画在你的脸上吗?来找我,罗兰,佳碧艾拉之子。别食言。”
就这样,她转身离去,我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她已大步流星走进了大门。
德巴利亚的主路很宽阔,虽然铺了石板,但石块纷纷碎裂,下面的硬土地时不时露出来,不用很多年,这条路就将重归土路。商家鳞次栉比,从几家酒吧里传出的声响来看,生意还不错。但是,我们只见到几匹马和骡子拴在系留柱上;在世界的这个角落,牲口是用来买卖和吃的,不是用来骑乘的。
有个女人从商铺里走出来,臂弯里搭了一只篮子,她看到我俩便直勾勾地瞪起来。然后,她跑进屋去,又出来几个男人。等我们到达最高治安官的办公室时,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都快排成队了。那是一栋附盖在石狱旁的小木屋。
“你们是来干掉皮人的吗?”抱着篮子的女人喊了一句。
“那两个半大小毛孩连一瓶黑麦酒都干不掉。”站在快乐汉咖啡餐馆前面的男人回了一嗓子。听到这种玩笑话,大伙儿哄堂大笑,还有人窃窃私语。
“现在这小镇可够热闹了。”杰米说着,下了马,转身望了望那四五十个男女——他们都放下活计(还有乐子),专门出来看我们的热闹。
“日落后就不一样了,”我说,“那是皮人这种生物出来掠食的时候。反正,范内是这么说的。”
我们走进了警局。休·皮维顶着大肚子,留着长长的白头发、蔫蔫吧吧的胡须。他的皱纹十分深刻,有一张饱经忧患的脸孔。他一见我俩佩的枪,登时放松了下来。他也注意到了我们连胡子都没长出来,便又好像没那么轻松了。他正在写什么,此刻抹净笔尖,站了起来,伸出手。在这个男人面前,以拳叩额的做法是行不通了。
我们分别和他握手,作了自我介绍,他说:“我没有小瞧你们的意思,年轻人,但我还指望看到斯蒂文·德鄯本人呢。要不然就是彼得·麦克范睿。”
“麦克范睿三年前去世了。”我说。
皮维似乎很吃惊。“当真?他可是个利落的好枪手啊!非常利落。”
“他死于高烧。”很可能被下毒了,但这事儿就没必要让德巴利亚的最高治安官知道了。“说到斯蒂文,他无暇脱身,这才派我前来。我是他的儿子。”
“是的,是的,久仰您的大名,还有您在眉脊泗立下的功勋。别看我们这儿偏远,消息还是通的。有嘀嗒发报机,甚至还有一台叮铃话机。”他指了指安在墙上的新发明,下方的砖墙上写着一条警告:未经允许,切勿触碰。“以前,它能直通蓟犁,但这些日子以来,只能通到南部的萨利伍德、北部的杰斐逊、还有山脚下的村庄——小德巴利亚。我们甚至还有几盏路灯能亮呢——不是煤气灯,也不是煤油灯,而是货真价实的晶闪灯呢!镇民们觉得,灯光能把那怪兽赶跑。”他叹了一声,又说道:“我可没那种信心。这事儿很难办啊,年轻人。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已经乱套了。”
“是乱套了,”我说,“但是,治安官,还有重新理顺的机会。”
“如您所言就好了,”他清了清嗓子,“那么,千万别以为我有所不敬,我知道你们自称为何人,但我收到了信符的承诺。如果你们带了,我就将收下,因为信符对我意义非凡。”
我打开挂袋,取出父亲交给我的东西:一只小木盒,盒盖上盖着父亲姓氏的缩写,D框绕着S。皮维接过去,被胡须掩住的嘴角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若有所忆的微笑,那让他突然年轻了好几岁。
“你看过里面的东西了吗?”
“没有。”父亲没有让我看。
皮维打开盒子朝里看,再看看我和杰米。“很久以前,我还只是个副官,斯蒂夫·德鄯让我和当时的治安官带领一支七人的小分队去抵抗黑鸦帮。你父亲跟你说过黑鸦吗?”
我摇摇头。
“不是皮人,但一样是脏活儿。他们走到哪里就抢到哪里,不只是在德巴利亚为所欲为,沿着这一路的农场都遭了殃。还有火车,但凡他们听到风声,只要火车上有值得抢的他们就劫车。但他们的主要勾当是绑票,要赎金。孬种才犯那种罪,不过赏金很高。我听说法僧也好这口。”
“有一次,他们劫走了一个农场主的妻子,贝琳达·杜林。刚过一天,你爸爸就到了镇上。劫匪一走,贝琳达的丈夫就解开了绑缚他的绳索,用叮铃话机发出了信号。黑鸦不知道有这种装置,所以自取灭亡。在世界的这一边有枪侠执行使命,帮助是很大的;在那个年代里,他们有一种神出鬼没的绝技,不管何时何地,哪里需要他们,他们就会现身。”
他抬起眼帘,看着我们说道:“说不定,他们至今仍有绝技在身呢。总之,我们赶到那个牧场的时候,罪行刚刚发生没多久。在某些地方,任何人都会迷路的——你知道吗,那几乎就是在最北的北部了——但你父亲有一双不轻信的眼睛,你也一样。那儿连只老鹰都没有;鹿,秃鹰,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父亲眼神犀利过人,还有擅长追踪觅迹的天赋。我也很清楚,这久远的往事或许和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毫无干系,我本该催他长话短说,尽快出发。但父亲从来不谈自己的年轻时代,我想听完这则故事。我很想、很想听。结果,与我的第一反应大相径庭的是:这段往事和我们在德巴利亚的差事将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们留下的踪迹指向矿山——德巴利亚的当地人管它叫盐屋。那时候,矿山已经不开工了;那是二十年前新沉物被找到之前的事啦。”
“沉物?”杰米问。
“矿藏,”我说,“他说的是一座新发掘的矿藏。”
“是,你说的没错。但那时候整片矿山都被荒弃了,正是黑鸦帮那种恶徒的最佳藏身地。平地上不见了踪迹,足迹穿过了一片高高的石林,在低洁地再次出现。低洁地,就是盐屋下方位于山脚的牧草地。最近,有个牧羊人就是在低洁地被杀的,凶手看起来很像——”
“狼,”我说,“这我们知道。请继续。”
“消息挺灵通的呀?好吧,那就最好了。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啊,想起来了——照现在的说法,那些山石算是在伏河谷。那并不是河谷,我估计人们只是喜欢这么说罢了。足迹就是朝那儿去的,但德鄯想绕道周边地带,从东面进去。从高洁地进去。当时的治安官叫皮·安德森,他压根儿不想绕道走。他急得就像盯牢虫子的鸟儿,恨不得立刻扑上去。他说,绕道走的话指不定要三天,到那时,那个妇人可能都死透了,黑鸦帮也可能窜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说他决定走捷径,要是没人想和他同行,他就一个人去。他对你爸爸说:‘除非你以蓟犁的名义命令我不可以那么做’。”
“‘想也别想,’德鄯这么回答他,‘保卫德巴利亚是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职责。’”
“小分队跟他走了。小伙子,我跟着你爸。治安官安德森坐在马鞍上对着我说:‘我希望他们在那些牧场里招个人,休吉,因为你肩挂警徽的日子到此为止了。你不用跟我干了。’”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策马远去。蓟犁的斯蒂文蹲在地上,我有样学样,也蹲在地上。就那样过了个把钟头——指不定时间更长些——我对他说:‘我以为我们要四处转转的……除非你也不想让我跟你干了。’”
“他说:‘不,副官,你受雇于谁,与我无关。’”
“‘那我们在等什么呢?’”
“‘枪声。’他说完还不到五分钟,我们真的听到了枪声。枪声和呼喊声。但没有持续很久。黑鸦料到我们会来——他们精明着呢,可能我们的靴子或马鞍反射了阳光,那就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有了防备。他们从高处的岩石堆俯冲而下,阻截了安德森和他的小分队。那年头,枪比现在更多,黑鸦帮攒了不少好家伙,甚至还有一两架快枪呢。”
“所以我们绕道而行,对不?只花了两天,因为斯蒂文·德鄯分分秒秒都不浪费。到了第三天,我们在山坡下扎营,一起来就往上攀。你们不知道、也没道理会知道的是,那时候的盐屋只是悬崖上的一排山洞。住在里面的不止是挖矿工,还有他们的家人。隧道一直通到山后的平地。但我刚才说过了,当时那一整片地都被荒废了。但是,我们看到一个山洞的通风口里冒出了烟雾,那就好比是马戏团外面站着一个畸形人,招呼你进去看表演,知道不?”
“斯蒂文说话了:‘时候到了。一旦他们觉得毫无隐患了,就会痛饮一番,好好喝它几晚。死睡几夜。你要和我同行吗?’”
“‘没错,枪侠,我跟你去。’我这么说。”
皮维说到这儿,下意识挺直了背,看起来年轻多了。
“我们趁着夜色悄悄挺进到最后五六十码,你爸爸拔出了枪,以防他们设了夜哨。确实有,但只是个小伙子,而且很快就睡着了。德鄯把枪放回枪套,只用一块石头当武器就镇住了他。后来,我看到那个小伙子站在活门板盖上,眼泪流个不停,裤裆里一塌糊涂,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他还不到十四岁,但就像其他黑鸦一样折磨杜林太太——也就是那被绑架的妇人,记得不?她都能当他的奶奶啦。看着那条绳索结束了他的哭泣,我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这地界的人有句俗话:你拿的盐巴就得你付钱。”
“枪侠悄悄走进去,我紧跟在后。他们都躺在地上,横七竖八,像狗一样打着呼噜。天啊,孩子们,他们简直就是狗。贝琳达·杜林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她看到了我们,眼睛都瞪圆了。斯蒂文·德鄯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把两只手拢在一起,又指了指她。他是在说,你平安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对他点了点头时露出的那种感激之情,她是在说,她明白了。你平安了——年轻人啊,我们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平安的世界里,但那个老世界现在就快消失了。”
“接着,德鄯说道:‘醒醒吧,黑鸦阿兰,否则只能闭着眼睛走到路尽头的空无境。醒醒,全都给我醒过来。’”
“他们醒来了。他根本就没打算活捉他们——我得让你们明白,让那些人活下去就是在发疯——但他更不愿意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向他们开枪。他们多多少少是清醒过来了,但也没醒多久。斯蒂文拔枪的速度那么快,我根本没看到他的手动过。天呀,里面好像装着闪电。那些左轮手枪的檀香木大手柄这一秒钟还在他体侧,下一秒钟就连连发射,枪声好像挨近你的雷鸣,震耳欲聋。但那也没让我迟疑,我也拔出自己的枪。那把老枪管手枪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好歹也撂倒了两个家伙。是我有生以来杀死的头两个人。说来也悲伤,从那以后,又杀了很多个。”
“第一波猛射后,只有黑鸦老爹一个人还活着,也就是黑鸦阿兰。他很老了,因为中风或别的什么原因,半边脸狰狞纠结成一团,但他依然很灵活,动起来和魔鬼一样快。他还穿着内衣裤,枪塞在铺盖卷另一头的一只靴套里。他一把抓过枪,转向我们。斯蒂文朝他开枪了,但这老混蛋竟然躲过了第一发。真是很激烈,不过……”
想当年,皮维大概比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两个愣头小伙大不了多少,现在,他掀起靠铰链灵巧开合的小盒子,对着里面的东西沉思片刻,然后抬头看向我,若有所思的笑意依然浮现在他的嘴角。“罗兰,你可曾看到你父亲手臂上有一个疤?就在这儿?”他指了指肘弯上方、臂肌开始的地方。
我父亲的身体好比一幅疤痕的地图,也是我了如指掌的一张图。臂弯内侧的这个伤疤深深凹陷,和治安官皮维笑起来时胡须都遮不住的酒窝有点像。
“黑鸦老爹的最后一枪打中了墙,就在绑女人的柱子上方,然后反弹了回来。”他把木盒转过去,让我看。盒子里有块压扁的小金属块,很大一块,很大的口径。“我用剥皮刀把这东西从你爸爸的手臂上挖了出来,给了他。他谢过我,还说有朝一日应该还给我。瞧,这不来了。德鄯说了,卡 [6] 是一个轮。”
“这事你曾经讲过吗?”我问,“因为我从没听说过。”
“我把子弹从亚瑟嫡系传人的血肉里挖出来这事?艾尔德的艾尔德?没有,从没讲过,直到今天。就算讲了,谁会信呢?”
“我会信的,”我说,“还要感谢你。这子弹很可能会毒死他的。”
“不会,不会,”皮维不禁笑出声来,“不会毒死他。艾尔德的血太强大了。如果当时我太胆怯……或是觉得太恶心……他肯定会亲自动手的。虽然多亏了他事情才办成,但他把捣毁黑鸦帮的功劳都让给我了,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是治安官。但也当不了多久了。皮人这桩事让我心力交瘁,不想再干了。看了太多血溅满地的场面,对秘密再也没胃口了。”
“谁会接替你?”我问。
他好像被问住了,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不会有人接手。矿场再挖个几年,又会被挖空了,这一次是真到头了,铁路线也不会再继续运营了。这两样都没了,德巴利亚就彻底玩完了,虽然在你爷爷的年代里这儿算是一个不错的小城市。我敢肯定,下次你们再走这条路,就只能看到那个母鸡窝,不会有别的了。”
杰米似乎有点困惑:“与此同时怎么办?”
“就让农场主、流浪汉、老鸨和赌棍们自生自灭去吧。这不是我的事儿,反正也管不了多久了。但不管用什么法子,这事儿不处理干净,我是不会走的。”
我说道:“皮人攻击了萨罗尼的一个女子。她的容貌和身体都被毁得很厉害。”
“去过了,你们?”
“那些女人都吓坏了。”我细细回顾了一下,又想起那把刀——绑在小桦树干似的大粗腿上。“除了修道院长,她还好。”
他咯咯笑起来:“艾菲琳娜。那家伙敢把唾沫吐在魔鬼的脸上。就算他把她掠走,带去尼斯神的长眠之境,她也会在一个月内统治那个地界的。”
我又说道:“皮人保持人形时,有可能是谁——关于这个你有什么想法吗?如果有,我请求你告诉我们。就像我父亲当年对治安官安德森所说的,说到底,这并不是我们的职责。”
“如果你希望得到一个名字,那我可说不上来,但我可以给你些别的东西。跟我来。”
他带我们走过办公桌后面的拱廊,走进了T字形的石狱。我数了数,长条形的主廊上共有八间牢房,左右两翼的小过道上还有十几间小牢房。除了一间小牢房里关了一个躺在稻草床铺上、在午后黄昏里打呼噜的醉汉,别的牢房都是空的。这间牢房的门是开着的。
“以前哪,这些牢房每个周末都关满了人,”皮维说道,“全都是醉醺醺的牛仔或农场里的长工,你知道不?现在呢,大多数人到了晚上都闭门不出,甚至周五、周六都是。谁也不想醉醺醺地回家时遇到皮人。”
“盐矿的人呢?”杰米问道,“你也把他们关起来吗?”
“不太抓他们,因为他们在小德巴利亚有自己的酒吧。有两家。都是些恶心的地方。这儿的妓女在快乐汉、倒霉运或彼德维这类酒吧里混到年纪太大或是脏病缠身,实在揽不到客人了,就去小德巴利亚找最后的活路。只要盐矿工在白瞎酒吧喝得烂醉,只要女人有个逼就行,根本不管她们有没有鼻子。”
“不错。”杰米喃喃应声。
皮维打开一间大牢房。“来吧,小伙子们。我没有纸,但还有些粉笔,这儿的墙倒也挺光溜儿。而且,也很隐秘,只要那儿的盐巴佬山姆睡不醒就好。老实说,他不到天黑几乎不可能醒来。”
他从斜纹裤袋里掏出一段颇为挺括的粉笔,在墙上画了一只长方形的盒子,盒盖上有很多锯齿状的缺口,看起来像一排倒V字。
“整个德巴利亚都在这儿了,”皮维说道,“这儿,是你们过来时走的铁路线。”他画上了一组斜线,这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火车司机和伺候我们吃喝的老仆人。
“‘小玩意儿’脱轨了,”我说道,“你能不能派些人过去,把火车拖回轨道?我们有钱,可以雇人工,我和杰米也很愿意去帮忙。”
“今天不行。”皮维心不在焉地答道。他正在研究自己画的地图。“司机还留在那儿,对不?”
“是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我会让科林和维卡驾一辆马车过去的。科林是我最好的副手——另外两个就不中用了——维卡是他的儿子。他们会在天黑前把他们接回来。还有时间,因为这里的白昼终年都很长。眼下,小伙子们,要注意了。这儿是铁路,这儿是萨罗尼,也就是那个可怜的姑娘遭到攻击的地方。在主路上,看到没?”他画了一个小方块,代表萨罗尼,再在方块里画了一个X。修道院以北,笔直向上直到地图的锯齿边,他又画了一个X。“这是牧羊人杨·卡利被杀的地方。”
接着,他在这个X的左侧差不多持平的高度——也就是说,锯齿之下——画了第三个X。
“奥罗拉农场。七口人遇害。”
向左、再高点,他用粉笔画出了第四个X。
“这儿是高洁地的廷伯史密斯农场。九口人遇害。就是在这儿,我们发现了小男孩的脑袋卡在了木杆上。旁边满是足印。”
“狼的足印?”我问。
他摇摇头:“不是,类似大猫的足迹。一开始是。后来变得像马蹄,之后我们就找不到新的足迹了。再后来……”他脸色阴郁地看了看我们,“足迹一开始很大,简直像巨人的脚印,但慢慢地越变越小,直到缩回了正常人的脚印。不管怎么样,我们跟到硬土路时就没辙了。枪侠,也许你父亲就不会跟丢。”
他继续在地图上标注,标完了之后,他退回几步,以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全景。
“据我所知,你们应该是智勇双全的。那么,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吗?”
杰米向前一步,站在几排简易床之间(这个牢房肯定能关很多人,关进来的时候大概都是烂醉如泥的),他的指尖顺着地图的锯齿边缘逡巡片刻,粉笔印有点模糊了。“盐屋一直绵延到这一带吗?所有这些小山丘里都有?”
“是啊。人们都把这些山丘叫做盐丘。”
“小德巴利亚在哪里?”
皮维在盐矿镇上又画了一个小方块,靠近那个妇人和赌徒被杀的X地点,代表小德巴利亚的位置。
杰米细细审视了地图,然后点点头。“在我看来,皮人可能是个矿工。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想法?”
“是的,一个盐矿工,哪怕还有几个盐矿工被撕烂了。这是说得通的——就算是这么离谱的事也能说得通。新矿比老矿深得多,每个人都知道,地底里有恶魔。指不定哪个矿工撞上了魔鬼,唤醒了它,搞出了这么多恶形恶状。”
“地下还有很多先人留下的遗迹,”我说,“并不都是危险的,但有一些是。也许那些老古董里的什么……杰米,怎么说来着?”
“人造品。”他答。
“对,就是那种玩意儿。也许这事要归咎于某一样人造品。如果我们能活捉那家伙,说不定能告诉我们真相。”
“不是没可能的!”皮维闷声闷气地插了一句。
我觉得是有机会的。如果我们能辨认出他是谁,在白天接近他,就完全有可能活捉他。
“那儿一共有多少盐矿工?”我问。
“没以前那么多了,因为现在只有一口矿井在挖,知道不?要我说……不到两百人吧。”
我和杰米对视了一眼,看到他眼底泄露了取乐的味道。他说:“罗兰,别烦恼,我肯定我们能在丰收汐之前见到所有人。动作快点就行。”
他故意夸夸其谈,但我仍然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得在德巴利亚待几星期了。我们或许见到皮人却不一定能认出来,因为他可能是个撒谎高手,也可能毫无愧疚,因而无意遮掩:白昼的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晚上的自己干了什么。我真希望库斯伯特在这儿,他最擅长在看似不相关的事件里找到蛛丝马迹;我也希望阿兰在这儿,他最会琢磨别人的心思。但杰米也不赖。不管怎么说,我自己能看到的、昭然若揭的线索,他也都看到了。尤其在某一点上,我完全同意治安官皮维:我恨透了秘密。在我这漫长的一生里,这一点从未改变。我也不擅长揭示秘密,我的头脑从不会往那条路转。
等我们走回了办公室,我说道:“治安官,我有一些问题必须要问你。第一,如果我们对您坦诚,您是否也能向我们坦言不讳?第二——”
“第二,我能否信任你、指望你完成自己的职责;第三,我能否找到帮手和援助。皮维说,是的,是的,是的。看在众神的分上,伙计们,现在让你们的脑子开动起来吧,因为自从这东西在萨罗尼出现已有两个多星期了,那一次它没有吃完大餐。用不了多久,它就会重返那里。”
“它只会在夜里潜行,”杰米说,“你有把握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