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井在聚众厅的另一头,埃蒂觉得那地方以前应该是村里人公用的。腐烂的井盖下,曲柄轱辘上早就没有井绳了,但这不成问题,他们的装备里就有一卷好绳子。
“问题在于,”埃蒂说,“绳子另一头该绑个什么呢。我觉得,找个罗兰的老褡裢大概——”
“宝贝儿,那是什么?”苏珊娜指着井边左侧一丛高高的草堆和荆棘。
“我没看……”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生锈的金属泛出黯淡光泽。埃蒂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尽量避免被尖刺刮擦到,探进那一丛乱麻里,拽出一只锈透了的水桶。桶里还有一团死透了的常春藤,桶身上甚至还有个把手。
“让我瞧瞧。”苏珊娜说。
他把死藤倒干净,再把桶递给她。她试了试把手,结果它立刻瓦解,连声脆响都没有,只听到一声轻叹般的闷响。苏珊娜带着遗憾的眼神看了看他,耸了下肩膀。
“没事儿,”埃蒂说,“现在知道总比让它下井了再碎要好。”他把残破的把手扔到一边,砍下一段他们随身带的绳索,扯下几股,让绳子变细一圈,再穿进旧把手留下的小孔里。
“还不算糟,”苏珊娜说,“你这个白人小伙儿还挺中用。”她朝井口望去。“我看到了,有水,还不到十英尺深。啊呀呀,水看起来好冷。”
“通烟囱的女工没得选。”埃蒂说。
水桶放下去,溅水出声,倾斜一点,开始装水了。等桶沉到水面下了,埃蒂才把它提上来。桶身上锈透的地方有点漏水,好在漏洞不大。他脱下衬衫,浸了浸水,然后开始帮她洗脸。
“噢,老天呀!”他说,“我看到了一个妞儿!”
她接过团成球的衬衫,在水里洗了几下,再拧干,接着擦起了自己的胳膊。“至少,我把该死的烟道清空了。等我把身上这堆脏货清干净,你可以再提点水上来,只要我们生火了,我还可以洗个热……”
这时,他们听到一声低沉的巨响,自遥远的西北方向传来。消停了一下后,又传来了第二响。接二连三的闷响后,又传来一声如枪炮齐发的巨响,仿佛有急行军直奔他们这个方向而来。他俩警觉地对视一眼。
还裸着上身的埃蒂跨到她的轮椅后面。“我想我们最好麻利点。”
远方——但显然在逼近——传来的声音简直如同两军交战。
“你可算说对了。”苏珊娜说。
他们回屋的时候,看到罗兰和杰克也捧着满怀的朽木、削下的木片奔向聚众厅。炸裂声清晰可见,虽然是在河对岸,但无疑正在迅猛逼近中,那是暴冰煞前锋经过的树木向柔软的树心紧缩时的动静。奥伊在杂草过盛的主干道上,不停地绕圈、绕圈。
苏珊娜从轮椅里探出身子,轻巧地用双手着地,向聚众厅爬去。
“你他妈在干吗?”埃蒂问。
“你可以用轮椅搬运更多木头。堆高点儿。我去找罗兰要他的燧石和火镰,先把火生起来。”
“可是——”
“别管我,埃蒂。我能做的事,你得让我去做。还有,把你的衬衫穿上。我知道是湿的,但可以让你少受点刮伤。”
他穿上了,然后转过轮椅,以大后轮为支点,推向最近的燃料供应点。遇到返回的罗兰时,他向枪侠转达了苏珊娜的口信。罗兰没有停下奔跑,只是扭过身子,越过胸前堆得高高的柴火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来来回回地奔跑,在这个温暖得诡异的下午捡柴火御寒,没有人说话。天空中的光束之路暂时看不到了,因为每一片云都在涌动,翻滚着涌向东南方。苏珊娜已经把火点着了,熊熊的火焰升腾在炉膛里。底楼的大房间中央已有一大堆胡乱摆放的木柴,有些木头上还有生锈的钉子刺在外面。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被割破或刺伤,但埃蒂觉得那是迟早的事。他使劲地回忆自己上一次打破伤风针是什么时候,但没想出来。
至于罗兰嘛,他在心里说,他的血液大概能杀死任何细菌,不管哪个菌想在他那号称皮肤的皮囊里耀武扬威都将一秒毙命。
“你在笑什么?”杰克问道。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很喘。他衬衫的袖筒很脏,沾满了尖峭的木屑;额头上还有一道很长的土屑。
“没什么,我的小英雄。小心锈钉子。再攒一次我们就叫停吧。很近了。”
“好。”
巨响已挪过河,到了他们这一边,空气虽然还很暖,但仿佛离奇地变浓稠了。埃蒂最后一次在苏珊娜的轮椅上堆满木柴,推着车往聚众厅返。杰克和罗兰走在他前面。他能感受到炉火的热量从敞开的大门里滚滚而来。他心想,天最好变冷,要不然我们就得在这儿大烤人肉了。
就在他等待前头的两人挪到一边、以便把柴火搬进屋时,传来一声仿佛从每个角落挤出来的尖利的巨响,连同树木收缩时发出的爆裂声。那声音,让埃蒂后脖颈的汗毛战栗起来。向他们冲杀而来的狂风听起来像是有生命似的,而且很愤怒。
空气又开始变动了。起初很暖,然后很凉,凉到足以阴干他脸上的汗水,然后变冷了。整个过程就在几秒钟里发生了。尖啸般的风声里,混杂着一种振动声,让埃蒂想起废车场里常见的那种呼啦作响的塑料旗。风声急切地飙响,树叶开始掉落,先是一把一把地掉,再是一层一层地落。指向云端的高枝眼看着褪尽绿色,就在他目瞪口呆仰望的当口,竟然已成黑枝。
“操你妈的。”他说着,推着轮椅直冲门口。谁知,百年不遇的事发生了:轮椅被卡住了。被他横放在两个扶手间的厚木板太宽了。但凡再有一些堆木,木板就会折断,发出像那只水桶把手碎裂时那样微弱、甚至略带歉意的闷响,但这块木头偏偏没有断。哦,别啊,别在冰暴逼近的时候。在中世界,难道就没什么轻省事儿吗?他伸长手臂,够到轮椅后头,想把最长的那块木板推到旁边去,就在那当口,杰克突然大喊起来:
“奥伊!奥伊还在外面!奥伊!快进来!”
奥伊没有反应。它不再绕圈了。现在,它只是冲着挺近的冰暴扬起鼻头,带金圈的眼睛一动不动,如在梦中。
杰克想也没想,也没有去看埃蒂用轮椅送来的最后一批木柴上有没有冒出来的钉子。他就那样连爬带跳地翻过木刺多多的柴火堆,跳了出去。他撞得埃蒂连连往后倒退。埃蒂试图站稳脚跟,但慌乱的脚步绊倒了自己,一屁股跌倒在地。杰克刚刚单膝跪起,又跌跌撞撞往前跑,两眼圆睁,长发飘飞在脑后,被风吹成了几缕乱卷。
“杰克,别去!”
埃蒂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那孩子衬衫的袖口。衬衫在无数溪流里洗了无数次,布料早就松散了,一下子就被扯破了。
此时,罗兰在门道里,忙着左右开弓把太长的木板拍断,和刚才杰克一样,他对刺突的钉子视若无睹。枪侠把轮椅拽进门道,压着嗓门说:“进来。”
“杰克——”
“杰克不是活就是死。”罗兰抓住埃蒂的胳膊,使劲地把他拖进屋。狂风鞭打之下,他俩的旧牛仔裤在腿边发出机枪连动般的声响。“他只能靠他自己了。快进来。”
“不行!去你妈的!”
罗兰没有和他争执,只是硬把埃蒂拽进了门。埃蒂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苏珊娜跪在壁炉前,呆呆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汗流成河,鹿皮衬衣的前襟都湿透了。
罗兰站在门道里,面色严峻,望着杰克去追他的朋友。
杰克只觉身边的气温直线下降。树枝断了的声响是脆生生的,他猫下腰,躲过飞舞在他头顶的断枝。奥伊纹丝不动,直到杰克把它抱起来。接着,貉獭狂乱地张望四周,龇牙咧嘴。
“要咬就咬,”杰克说,“但我不会把你放下地的。”
奥伊没有咬他,但就算咬了,杰克可能也没知觉,因为他的脸已经麻木了。他转身往回跑,骤然间,狂风已成冰暴,仿佛一只巨大的冰手攫住他的脊背。虽然他开始跑了,但他意识到现在的步伐走样了,荒唐地变成了腾跃,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宇航员在月球表面走路那样。一跳……两跳……三……
但他没有在第三跳之后回到地面。大风索性裹着他冲向前了,他的怀里还搂着奥伊。有栋老楼顶不住狂风,轰然倒塌,发出一阵嘶哑弛缓的碎裂声,散射的碎片随风向东南方飘去。他看到一截楼梯在风里飞行,粗糙的木扶手还连在台阶上,一起旋转着向云涌之空飞升。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他正想着,却感到有一只手从上而下揪住了他的手肘,是一只少了两只指头、但依然强健有力的手。
罗兰拖着他向门口而去。有那么一瞬间,这么简单的事都让人提心吊胆,因为狂风千方百计阻拦他们走向安全地带。接着,罗兰一步腾跃,蹿进门内,残存的手指依然死死扣在杰克的皮肉里。风的巨压突然消失了,他们双双仰倒在地。
“感谢上帝!”苏珊娜喊道。
“晚点再谢他!”罗兰大吼着,想让自己的声音压过无孔不入的风吼。“推门!你们都过来推这扇该死的门!苏珊娜,你在下面推!使出所有劲道!杰克,你来插门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把门闩放下来,落在凹槽里!别磨蹭!”
“别担心我。”杰克打断他的话。不知什么东西割破了他一边的太阳穴,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但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透着坚定的明光。
“来呀!使劲推!为了活命就要使劲推!”
门慢慢合上了。哪怕再多几秒钟,他们就要顶不住了,好在没那种必要了。杰克放下了沉重的木闩,他们谨慎地往后退几步,发现那些生了锈的螺丝并没有崩溃。他们互相对视,喘着粗气,又低头去看奥伊。那家伙欢欣雀跃,哇啦哇啦叫了一通,然后跑到壁炉边烤火去了。不管逼近的暴冰煞给它下了什么魔咒,现在都已彻底失效。
房间很大,离壁炉较远的地方已经开始变冷了。
“你应该让我拦着那孩子的,罗兰。”埃蒂说,“他很可能死在外面。”
“对奥伊,杰克是要负责的。他本该早点把它带进来。如果非得拴起来,那就得拴。难道你不这么想吗,杰克?”
“是的,我同意。”杰克在奥伊身边坐下来,一手抚摸貉獭厚厚的毛皮,另一只手去抹脸上的血迹。
“罗兰,”苏珊娜说,“他还是个孩子。”
“不再是了。”罗兰说,“我请求你的原谅,但……他不再是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