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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锁孔的风 1

“很久很久以前,你爷爷的爷爷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在一片名叫‘无尽森林’的荒野尽头,住着一家人,小男孩叫提姆,他的妈妈叫内尔,他的爸爸叫老罗斯。虽然生活清贫,但一家三口幸福无忧……”
“我只有四样东西可以传给你,”老罗斯对儿子说,“但四样就够了。乖儿子,你可以一样一样数出来吗?”
提姆都数过千百遍了,可是,怎么讲都讲不厌。“你的斧头,你的幸运币,你的田垄,你的家——和中世界的国王和枪侠的家一样舒服。”他会停顿一下,再说一句,“还有我妈妈。加起来一共五样。”
老罗斯一定会哈哈大笑,亲吻躺在床上的男孩的额头,因为他们总是在睡觉前玩这种问答游戏。这时候,内尔总会倚在门口,等着亲吻丈夫的额头。老罗斯会说:“是啊,我们可不能把妈妈忘了,因为没有她就一无所有了。”
就这样,提姆会欣然入睡,知道自己有人爱,也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家,他会听着夜风呼出奇特的哨声,悄悄吹过小木屋,还带着无尽森林里花木的甜香气息,有点酸,但仍然是让人愉悦的,然而,铁木香气更深沉的森林深处只有勇敢的人才敢去。
那是美好的岁月,但我们都知道——太多的人间故事、童话寓言都已告诉了我们——好景不常在。
提姆十一岁那年,有一天,老罗斯和他的搭档老凯斯把马车赶上了大道,通向森林深处的铁木道。除了星期天,他们每天早上都这样去开工;到了星期天,树村的人全休息。然而,这一天,只有老凯斯回来了,浑身上下黑黢黢的,好像沾上了煤灰,短上衣也被熏黑了。自家缝的长裤的左裤筒上还破了个洞,泛着泡泡的鲜红血水从破洞里渗出来。他瘫软在马车的座位里,虚弱得都不能坐直了。
内尔·罗斯走到家门口,哭着问道:“老罗斯呢?我的丈夫呢?”
老凯斯的脑袋慢慢地摇,摇到左,摇到右。黑灰从他的头发里散洒下来,落在他的肩头。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这足以让提姆的膝盖骨发软,也让他的母亲抖得像个筛子。
他说的是:龙。
活在今日的人都没有见过无尽森林这样的地方,因为世界如轮,滚滚向前。无尽森林是黑暗的,遍布危险。树村的伐木工们都知道,在花木林的尽头会耸起阴森的铁木林,却压根儿不知道铁木林十轮之外住着什么动物、长着什么植物。尽管如此,他们比中世界的任何人都清楚无尽森林的恐怖。大深谷里神秘莫测,到处都是奇株、怪兽、恶臭的魔沼……据说,还有先古留下的东西,常常能让人一命呜呼。
树村的人都很惧怕无尽森林,也有充分的理由去怕;老罗斯不是第一个深入铁木道、并且一去不返的伐木工。但是,他们也都深爱这片林子,因有铁木,他们才能供养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他们明白——虽然谁也不敢声张——森林是活的;和所有活物一样,森林也要吃。
假想你是一只鸟,飞翔在一片广袤的荒野之上。俯瞰之下,这儿仿佛一条巨大的绿裙子,绿得很深,几乎像黑色了。就在裙裾边,有一条淡绿色的饰带,那儿就是花木林。树村就在花木林以下,北部领地尽头的边缘地带。树村是当时文明国家版图上最末的那个小村落。有一次,提姆问父亲:“文明”是什么意思?
“税。”老罗斯这样回答,继而朗声大笑——当然,不是因为这话好笑。
大多数伐木工走到花木林就不敢再往深里走了。即便是花木林,险情也会随时发生。毒蛇最可怕,但还有一种和狗一样大的毒鼠,叫作锥齿猥。很多年来,很多人死在花木林里,但总体来说,花木林是值得冒险的。花木,是一种纹理细腻的漂亮木材,不仅颜色金灿灿的,还轻盈至极,简直能浮在半空。用花木能打造出适合内河湖泊的上好船只,但不适合航海,但凡有点中等力道的风,花木船就会被吹得散架。
要造航海船,就得用铁木。这片领地里有个叫霍迪亚克的买家,每年两次来树村的锯木厂高价收购铁木。是铁木,让无尽森林有了深墨绿色的光辉,也只有最勇敢的伐木工才敢去寻找铁木,因为铁木道是一条当之无愧的险途——你要记住,这条小径只不过是刻在无尽森林里的一道不起眼的细痕——相比之下,花木林里的毒蛇、锥齿猥和变异蜂都好像不值一提了。
至于铁木林之险……那就比方说,龙。
所以,提姆·罗斯十一岁就没了爹。也没了斧头和幸运币——它一直挂在老罗斯壮实的颈项间的银链上。很快,村里的田垄也会没了,唯一的家也岌岌可危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每当翻土节到来,康文纳特大人就会来。他总带着一卷羊皮书,村里人的名字都被写在里面,每户人家都有一个相应的数字,意味着税金的多少。一般人家要缴四块、六块或八块银币,拥有土地的大户人家甚至缴一枚金币。如果你缴得起税,当然一切都好。但如果你缴不起,田垄就会被没收,人也会被赶出这片领地。想申诉也没门儿。
提姆会去寡妇斯迈克家上半天课,她在家开私塾,学生们用食物抵交学费,通常是蔬菜,有时会有一点肉。很久以前,她曾是很远的领地里的一名贵妇(孩子们的家长都这么说,其实谁也不知道真相),后来,她得了血疮,半张脸都毁了(孩子们私下里都这么说,其实谁也没有当真见过那张脸)。现在,她戴着面纱,教一些小男孩——甚至还有几个小姑娘——读读写写,再操练一种叫做“算式”的、有点深奥的学问。
这个聪明的女人挺吓人的,一句废话都没有,好像每天都在忙碌不休。虽然她总戴着面纱,小孩子们却总会喜欢上她,他们幻想的种种恐怖也仅限于面纱之后。但是,她会偶尔浑身战栗,哭喊着说自己头痛欲裂,必须躺一会儿。碰到这种情况,她会让孩子们回家去,还经常指令他们告诉自己的父母:她无怨无悔,尤其是那英俊的王子也未曾让她悔恨。
喷火的龙把老罗斯烧成了灰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斯迈克夫人又神游般地病发了一次。提姆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它有个好听的名字:佳景小屋,从厨房的窗户里望进去,看到母亲正俯身在桌上哭泣。
他抛下了石板,上面还写着算式题呢(长除法,一开始他还挺犯憷的,后来发现不过是逆向的乘法罢了),立刻奔向她的身边。她抬头看到他,还想挤出一个笑容。扬起的嘴角和泪涟涟的双眼很不相称,这让提姆也想哭了。那分明是绝境里的女人的表情。
“妈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只是想念你爸爸了。有时候我真的好想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
他想把斯迈克夫人的事讲给她听,但当他看到扎着细绳的皮袋,就讲不出话来了。她用胳膊压住它,好像要藏起来,不想让他看到,但也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又用胳膊一揽,让小皮袋从桌子上掉落到自己的膝头。
提姆已经不再是傻乎乎的小男孩了,于是,他决定先去泡茶,什么也不说。她喝了一口加了糖的茶——哪怕糖罐里没剩多少了,他还硬要给她加糖——多少平缓了一点,这时候,他才追问她出了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刚才要数我们的钱?”
“也没剩多少钱可以数了,”她说,“收割季一过,收税人就会来,如果我没猜错,他甚至不会等到篝火的余烬凉透,那该怎么办?今年,他要六块银币,说不定是八块呢,大伙儿都说税金又涨了,大概离这儿很远的什么地方又开战了,旗帜飘扬,兵士出征,唉,蠢透了的战争,好极了。”
“我们有多少钱?”
“四块多,五块不到。我们没有牲口可以卖,自从你爸没了,我们连一块铁木都没有了。我们该怎么办呀?”她又哭了起来,“我们到底能怎么办呢?”
提姆和她一样恐慌,但既然家里没有男人安慰她,他只能忍住自己的泪,抱住她,尽可能地哄她不要哭。
“要是他的斧头和幸运币还在,我还可以拿去卖给德斯垂。”最后,她这样说道。
斧头和幸运币都不在了,夺走它们那位欢快又善良的主人的熊熊大火也将它们烧尽了。就算它们不在了,提姆听到这种话还是很骇然:“绝对不可以!”
“唉。保住他的田、他的家,是的,我会的。这些都是他真正在乎的,还有你和我。但是,如果他还能说话,他一定会说:‘内尔,去卖吧,不要紧的!’因为德斯垂的铜币不够精美。”她又叹了一声。“可是,收税人明年还会来……明年的明年也会来……”她把脸埋在双手的掌心里,“哦,提姆,我们会被赶出领地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这种局面。你呢?”
如果能给她一个答案,提姆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其实也只有极少极少的财产)。但他给不出。他只能问,康文纳特大人什么时候到树村来?他会骑着高头黑马,光是那副马鞍就价值连城,就算老罗斯冒着生命危险在那条美其名曰“铁木道”的林中小径里苦干二十五年也不一定赚得到。
她伸出四支手指:“天气好的话,再过四周。”然后,再伸出四支手指。“天气糟的话,再过八周,而且,他已经到中部的农场村庄了。我们顶多还有八周的时限,到时候……”
“他来之前会出现转机的,”提姆说,“爸爸以前总是说,森林必会施予爱森林的人。”
“我只看到森林夺人命。”内尔说着,再一次捂住了泪眼。他想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却摇了摇头。
提姆拖着沉重的脚步,出去拿他的石板。他从没觉得如此悲伤,又如此害怕。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改变这种局面的。他心想,求求你了,发生什么能改变现状的事吧。
有时,心愿会成真——这莫过于祈愿的最糟之处。
那一年,树村大丰收,内尔知道这是大好事,但在她眼里,硕果累累的土地竟会意味着苦涩。明年,她和小提姆就可能和那些背着粗布麻袋四海为家的人一样,远远地离开无尽森林,这让仲夏的美景也不忍卒睹了。森林是一个险恶的地方,还夺走了她的男人,但也是她这辈子唯一懂得、也习惯了的地方。到了夜里,风从北方吹来,像个情人那样溜进她家敞开的窗户,带着既苦又甜的特殊气息,闻起来既像鲜血又像草莓。睡着后,她还时常梦见幽深的森林,森木倾斜高耸,神秘小径纠结,在阳光漫射下泛着古老的铜绿色光泽。
老一辈人有一句古话:北风吹起,森林气息,预示未来。内尔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真的,抑或只是炉火边的闲话,但她确实知道:无尽森林的气味是生命的气味,也是死亡的气味。她也知道,提姆深爱这片森林,和他死去的父亲一个样。她自己呢,岂不是也一样爱着吗,哪怕那种爱有时也是违心的。
从前,她私心里一直很怕儿子长大,等他够高、够壮了,就会跟着父亲走向危机四伏的林中小径,然而,现在的她却无比难过地发现:这一天再也不会到来了。斯迈克夫人和她的算式教学都很不错,但内尔很清楚儿子衷心想要什么,她真的很恨那条龙,恨它夺走了提姆的心愿。或许,那是一条母龙,纯粹是为了保护龙蛋才下了毒手,但即便如此,内尔也照样恨它。她巴不得那条黄瞳仁的贱龙吞下自己的火焰,古老的传说里说过,龙有时真的会吞火,然后自爆而亡。
提姆提早回家、并发现母亲独自哭泣的那天之后,没过几日,老凯尔就来拜访内尔了。提姆找到了一份零工:给农场主德斯垂割两个星期的干草,所以,那天下午,内尔独自一人跪在花园里除草。当她看到先夫的好朋友、好搭档,便站起身来,把脏手在粗麻布围裙上抹了抹,她曾笑称这条围裙就是她的婚裙。
她一眼就发现他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胡须也仔细地修过了,这就足以暗示他拜访的目的。很久以前,内尔·罗伯特森、杰克·罗斯和伯恩·凯尔是儿时好友,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小朋友做朋友,不同姓但同心,村里人看到他们三个在一起时常常这么说,那时候,他们真的是形影不离。
变成少男少女之后,两个男孩都很喜欢她。她当然也爱他们俩,但更为老罗斯痴狂,她嫁给了他,上了他的床(至于两件事的前后次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老凯尔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和别的男人一样。婚礼上,他站在罗斯的身边;等牧师宣告礼成,他们走下教堂的长廊时,他又为他们绕上丝带。等凯尔在教堂门边为他们摘下丝带(虽然人们总说:丝带从不曾真正掉下来),他亲吻了新婚夫妇两人,祝愿他们天长夜爽直到白头。
凯尔到花园里找内尔的那个下午很热,他却穿着细平布的短外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丝带,丝带打了一个松松的结——她已经猜到他会这么做的。女人是心里有数的。哪怕结婚已久,女人也总是明白的,更何况,凯尔从没变过心。
“你愿意吗?”他问,“如果你愿意,我会把自己的住处卖给老德斯垂——他想要那间屋,因为刚好邻近他东边的田地——留下这间屋。康文纳特大人要来了,内丽,他会向你伸手的。家里没个男人,你可怎么填满那只手?”
“我没办法,你知道的。”她说。
“那就告诉我——我们可不可以结绳?”
她的手在自己的婚裙上紧张地抹啊抹,其实手早就抹干净了,就像用溪水洗过一样。“我……我得考虑一下。”
“要考虑什么?”他取出自己的绑头巾——叠得方方正正地收在口袋里,而不是像普通伐木工那样松松垮垮地系在脖子上——擦了擦额头。“要么你愿意,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在树村生活下去,孩子还小,砍不了木头,但将来我可以给孩子找些贴补家用的活儿干;要么你不愿意,你和儿子就会流离失所。我可以和你分享一切,但我给不了更多,哪怕我很想给也给不出。你知道的,我只有一个小屋可以卖。”
她心想,他打算买下我,填补床上另一边的空缺,也就是米莉森特留下的位子。但这个念头好像有点不光彩,毕竟,在他还没成人的时候她就认识他了,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她深爱的丈夫在幽暗危险的林木里并肩劳作——就快走到铁木道的尽头了。老一辈人总是说:一个观望,一个砍伐;同心协力,永不分离。现在,杰克·罗斯不在了,伯恩·凯尔来请求她和自己同心协力。这是很自然的事。
然而,她还是很犹豫。
“明天这时候再来吧,如果你的心愿没变的话,”内尔对他说,“到时候我会给你答复的。”
他不喜欢这种回应;她看得出来他不喜欢;她认得出那种眼神,当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时,身边总有两个不分上下的男孩,她的所有朋友都很嫉妒她,那时候,她就曾瞥见过他有这种眼神。哪怕他表现得像个天使,伸出援手,想帮她——当然,还有提姆——脱离老罗斯的去世带来的艰难窘境,但那眼神透露的端倪让她有所犹疑。
他垂下了眼眸,不再凝视她,也许,他看出了她在观察自己。他低头凝视了半晌,重新抬起头时展露了微笑。这让他仿佛重回年轻岁月,还是那么帅气……但无论如何也没杰克·罗斯那么帅。
“好吧,那就明天。但不能再晚了。我亲爱的人,西方有句古谚,说的是:‘他人好意莫迟疑,珍贵宝物如有翼,欲施不求便飞离’。”
她在小溪边涮洗时,站定了片刻,闻着森林里甜甜酸酸的芳香,然后掉头走回屋里,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日头高照时,内尔·罗斯从来都不会躺倒在床,但这一天她需要思考——有太多眼前的事要想,还有很多陈年往事要回想:那时候,这两个年轻的伐木工争求她的亲吻。
那时候,就算她喜欢伯恩·凯尔(那时候的他还不是老凯尔,尽管他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了,在森林里被负痋或别的什么噩梦似的怪物杀死了)比喜欢杰克·罗斯更多,她也不确定该不该和他牵丝带。凯尔清醒的时候很爱爽朗地大笑,人很幽默,也像沙漏般持稳,但他喝醉了就会变得怒气冲冲,动不动就挥拳头。更糟的是,那时候的他酗酒,十天里有八天会醉。等到罗斯和内尔结婚之后,他索性越喝越多,越醉越久,常常是在牢房里宿醉醒来。
杰克忍了一段时日,直到那次——凯尔酩酊大醉,昏过去之前,把酒吧砸了个稀巴烂——内尔才敦促丈夫:该管管他了。老罗斯老大不情愿地答应了。他把老朋友、好搭档从牢房里捞出来——这种事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但那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只是让凯尔跳到溪水里、头脑清醒了才上岸,而是开诚布公地和凯尔谈了谈。
“伯恩,仔细听我说。自打我们会走路就是好朋友了,长大了又一起肩并肩穿过花木林、踏入铁木林。你是我的左臂,我是你的右膀。你清醒的时候,我没有别人再可信赖。但你只要黄汤下肚,就还不如烂泥可靠。如果不能仰仗你,我就不能独自进林,我拥有的一切——我俩拥有的一切——就会朝不保夕。我实在不想撂下你,再去找个新搭档,但今天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有个老婆,马上还会有个孩子,必须做的事,我会义不容辞地做。”
凯尔继续喝酒,喝醉了继续打架,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好像要故意为难他的老朋友(以及老朋友的新老婆)。就在老罗斯忍无可忍、决定撕破脸的时候,奇迹发生了,确切地说,是由一个娇小的人儿带来的,她叫米莉森特·雷德豪斯。伯恩·凯尔不肯为老罗斯做的事,却为了米莉而做到了。六个季节之后,她死于难产(婴孩也随之而去——接生婆曾把实情告诉内尔,那可怜的小女人咽气后,脸蛋上因为生产而涨起的红晕还没消尽,婴儿就没气了),罗斯又开始担心了。
“这下,他又会酗酒了,天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是,老凯尔没有喝,要是有事刚好走近基缇酒吧,他就索性走到街对面去。他说,那是米莉的遗愿,若有违背,便是对她美好记忆的侮辱。他说:“再喝一杯我就死。”
他信守了诺言……但内尔时常觉得他在看自己。甚至该说是,看得太频繁了。对她,他从没有过亲密的举止,更谈不上冒犯,顶多不过是收割节庆时吻一下脸颊,但她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不是男人看朋友、或朋友之妻的目光,更像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眼神。
提姆在太阳下山前一个小时赶回了家,浑身汗津津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粘着干草屑,但他很开心。农场主德斯垂开了酬金单,可以当作钱在村里的店铺里买东西用,今天的报酬很公道,好心的德斯垂夫人还多给了他一袋自家种的甜椒和小番茄。内尔接过酬金单和蔬果袋,谢过他,亲吻他,再给了他一个粑粑客,让他下坡去洗个泉水澡。
他站在凉凉的泉水里,雾气缭绕、如梦幻般的广袤田野铺展在他眼前,那是通往内世界和蓟犁的方向。无边无际的森林离他大约还不足一轮远。他爸爸以前说过,即便是正午,森林里也是昏暗的。想到了爸爸,一天挣到一个成年人的工钱(至少差得不多)带来的快乐就像漏洞粮袋里的粮食,慢慢地流失殆尽。悲伤时常袭来,这总能让他惊讶。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片刻,抱着双腿,头枕在胳膊上。就在森林的边缘被龙夺了性命,这简直是稀罕的事,太不公平了,但以前也确实有过。他爸爸不是第一个这样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远处,传来了他妈妈的喊声,那声音飘荡在田野里,呼唤他回家吃一顿像样的晚餐。提姆用欢快的声音回应了她,然后,在石头上跪坐起身,将凉水扑在双眼上,虽然没有哭,但眼睛有点肿。他飞快地穿好衣服,一路小跑上了坡。黄昏已至,妈妈已经点起了灯,灯光在她拾掇得齐齐整整的小花园里洒下一片长长的光影,仿佛也在召唤他;提姆又累又愉快——小孩子们的心情就像多变的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迫不及待地奔回温暖的家园。
晚餐做好了,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搁着几碟小菜。内尔开口了:“提姆,我有话要说,是作为母亲对儿子讲的……也不止如此。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干一点活儿了,很快就不再是小孩了——我真不希望你这么快长大——所以,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
“是和康文纳特大人有关吗,妈妈?”
“不完全是,但我……我想的不只是这事。”她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是“我怕的”,而不是“我想的”,但这是为什么呢?很难下定决心,这件事太重大,太难决定,但究竟要怕什么呢?
她把儿子引向起居室——那么小,却很温馨,以前,老罗斯站在起居室的中央,伸出双臂就几乎能碰到两边的墙了——双双坐在没有点火的壁炉前(那是个温暖的满土夜),她一五一十地讲了老凯尔和自己之间发生的事。提姆仔细地听着,很是惊讶,越听越不安。
“那么,”内尔讲完了,又问道,“你怎么想?”她或许看到了他面露忧虑,不等他回答,又匆忙地说下去:“他是个好人,你爸爸把他当兄弟,而不只是干活时的搭档。我相信他会对我好,也会对你好的。”
不会的,提姆心里说,我只是个拖油瓶。他从来不拿正眼看我,除非我碰巧和爸爸在一起,或是和你在一起。
“妈妈,我没主意。”一想到老凯尔在他们家里——躺在他爸爸以前睡觉的位置——他就觉得肚子抽筋,好像晚餐吃得不舒服。事实上,晚餐时的美好感觉已经消失了。
“他把酒戒了。”她说道。现在,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像是在对他讲话。“很多年前就戒了。他年轻时挺野的,但你爸爸把他调教好了。当然,还有米莉森特。”
“也许是吧,但他们两个都不在人世了,”提姆立刻指出了这一事实,“而且,妈妈,他还没有找到去铁木林的新搭档。他一个人去伐木,那真是危险得要人命。”
“时候还早,”她说,“他会找到可以搭档的人,因为他很强壮,也知道好木头去哪里找。他们刚刚搭档干活时,你爸爸就教会了他怎样在铁木道的尽头找到上等的木源。”
提姆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却不那么确定凯尔会找到新搭档。他认为,别的伐木工都尽量避开他。他们好像都若无其事,就像经验老到的伐木工会下意识地绕开一丛毒荆棘,哪怕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它们罢了。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他心想。
“我没主意,”提姆再次开口,“教堂里结的丝带是不可以解开的。”
内尔神经质地笑起来。“你是在什么鬼地方听到这种话的?”
“是你说的。”提姆说。
她笑了笑。“噢,大概我是说过的。嘴巴长中间,话往两边跑。我们晚上都考虑一下吧,好好睡一觉,早上会想明白的。”
但是,谁也没睡好。提姆躺在床上,揣测老凯尔当继父会是什么样。他会对他们好吗?他会带提姆进林,手把手教他当伐木工吗?那倒还不错,他想,但他妈妈明知道这一行夺走了丈夫的命,还会愿意子承父业吗?也许,她只希望他待在无尽森林的南边,当一个农夫?
我是挺喜欢德斯垂的,他在心里说,但我从没想过当一辈子农夫。无尽森林这么近,世界这么大,我可不要当农夫。
仅仅一墙之隔,内尔也躺在床上,千头万绪越想越焦虑。想得最多的是——如果她拒绝凯尔的求婚,他们就会被赶出领地,离开他们唯一熟悉的土地和家园,那样的生活会是怎样?如果康文纳特大人骑着高头黑马来要税,他们什么也拿不出来,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第二天更燥热,但老凯尔依旧穿着那件细平布的短外套。他的脸庞红彤彤、油光光的。内尔迫使自己相信,她没有闻到他嘴里有酒味,就算闻到一点,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是烈一点的苹果酒,但是,哪个求婚的男人来听女人的回复前不喝几口呢?更何况,她的心意已决。反正,八九不离十了。
赶在他开口之前,她大胆地说起来。能有多大胆,她此刻就有多大胆。“我儿子提醒了我,在教堂里结的丝带是不容许解开的。”
老凯尔皱了下眉头,因为她提到了儿子和结婚丝带,她不确定是哪一样惹恼了他。“嗯,那又怎么了?”
“只有一个问题,你会好好对待我和提姆吗?”
“当然,我会尽力对你们好。”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分不清那是生气还是困惑。她希望那只是困惑。敢在深山老林里砍伐木头、面对野兽的男人通常会在这种场合里显得束手无策,这她懂,想到老凯尔可能是慌张无措,她就不禁向他敞开心扉了。
“你保证?”她问。
眉头舒展开了。他笑起来,精心修过的黑胡须里闪过一丝白光。“当然,千真万确,老天作证。”
“那我就同意。”
于是,他们结婚了。很多故事都会在这里结尾;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却刚刚开始。
婚礼的迎宾台上有酒,对一个宣称戒酒的男人来说,老凯尔实在灌了不少下肚。提姆看在眼里,忧在心里,但他母亲好像根本没看到。还有一件事让提姆不安:明明是星期天,却只有寥寥几个伐木工过来庆祝。如果他是个女孩,或许还会留意到别的迹象。内尔邀请来的女宾里,很多人都难掩遗憾的表情。
那天晚上,早过了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被一记重击声和哭喊声惊醒了,那也许是个梦,但更像是穿墙而过,从现在他母亲和老凯尔的卧房里传来的。他们真的睡在一起了,提姆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他躺着听了一会儿,听着听着又差点儿睡着,就在那时,他听到了悄悄的抽泣声。紧随其后的,是继父压低了的粗鲁言语:“你能不能安静点?又没受伤,又没有血,鸟一叫我就得早起呢。”
哭声停止了。提姆侧耳细听,但不再有说话声了。老凯尔的鼾声刚刚响起,他也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在炉灶边煎鸡蛋,提姆看到她的胳膊肘内侧有一块淤青。
“没什么,”内尔看到他在看,就抢先说道,“晚上起夜时撞到了床柱。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又得习惯在黑暗里摸着道儿走了。”
提姆心里说,没错——我怕的就是这个。
他们成婚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老凯尔带着提姆去自己的旧居,现在已经卖给秃子安德森了——他是树村的另一个大农场主。他们钻进凯尔的木车。因为没有拖运铁木的原木或木板,车尾只堆了一些锯木屑,两匹骡子脚步轻盈。当然,还有那股甜甜酸酸的气味,来自森林深处的芳香。一看望去,凯尔的老屋显得很沧桑,百叶窗紧闭,一副无人照料的模样,久未割除的野草都从破裂的木板条缝里长到门廊上了。
“我只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就行,剩下的都给秃子好了,爱咋咋的,”凯尔咕哝了一句,“我无所谓。”
结果,整个房子里,他只搬出了两样“自己的东西”:一只脏兮兮的旧脚凳,一只带着黄铜锁和皮带扣的大皮箱。箱子是放在卧房里的,凯尔轻柔地抚摸它,好像那是一只宠物。“不能落下它呀。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是我爹留下来的。”
提姆帮他把箱子拖到屋外,但主要要靠凯尔的力气。箱子沉得要死。把它抬上木车后,老凯尔双手搭在膝头(那条裤子刚被修补好),弯腰歇了一会儿,等脸上涨成紫红色的红晕消退,他又开始抚摸箱子,提姆还从没见过他如此轻柔地对待他妈妈呢。“我拥有的一切都在这个箱子里。至于这栋小屋,秃子付的钱是不是我该得的呢?”他挑衅地看了看提姆,好像指望他在这个问题上和自己对着干。
“我不知道,”提姆小心翼翼地答道,“村里人都说,安德森先生挺抠门儿的。”
凯尔放声大笑。“抠门儿?还有门儿吗?他都抠到骨子里去了。我得不到应有的那一份,三文不值两文就出手了,因为他知道我等不起。小子,帮我把尾板绑好,别磨磨蹭蹭的。”
提姆才没磨蹭呢。还没等凯尔绑好这边的尾板绳——那个松松垮垮的绳结准会让他爸爸嗤笑的——他就把他那边的尾板绑好了。老凯尔绑完了,又忍不住充满爱意地摸了摸大箱子,那种亲热劲儿真让人别扭。
“都在这儿了,我的一切。秃子知道我在翻土节前必须拿到银子,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都知道那个老家伙要来了,他只会伸手要钱。”他吐了口唾沫,落在磨秃了的靴子之间。“这都是你妈的错。”
“妈妈的错?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娶她吗?”
“小子,说话留点儿神。”凯尔低下头,好像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拳头,然后才摊开了手掌。“你太小,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女人会怎样占男人便宜。我们上车吧。”
他们往坐骑走去,刚走了一半,老凯尔又停下来,隔着车上的箱子盯着小男孩,说道:“我爱你妈妈,现在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骡子慢慢走上了村里的大路,老凯尔叹了口气,又说道:“我也爱你爸爸,我是多想念他呀。没有他搭档,不管是我独自在林子里,还是看着米斯蹄和比斯蹄在我前头走上小路,感觉都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提姆的心软了,对这个手上青筋暴突、垮肩膀的壮汉突然有了亲近感;然而,还没等这种感觉在心里扎下根,老凯尔又说起来了。
“你在那个古怪的斯迈克老太婆那儿学了够多啦,书本啦数字啦,够了。她戴着面纱,浑身打战,我只想知道她拉完屎怎么能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提姆的心顿时一沉。他喜欢学习,也很喜欢寡妇斯迈克——面纱、打战,她的一切他都喜欢。听到有人这么残忍、这么粗鲁地谈论她,提姆只觉得难受。“那我该干什么?和你进林吗?”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他驾着父亲的木车,身边伴着米斯蹄和比斯蹄。那其实也不坏。不,一点儿也不坏。
凯尔爆发出一阵狂笑:“你?进林?就你这个不到十二岁的小毛孩?”
“马上就十二了,我的生日就在下个……”
“就算你二十四,也没法在铁木道上伐木,因为你随你妈,一辈子都会是个小罗斯。”说完他又哈哈大笑。这话让提姆的脸火烧火燎的。“你不行,小子。我已经跟锯木厂说好了,给你找了份差事。你是小,但堆堆木板没问题。收割季一过,第一场雪之前,你就可以开工了。”
“妈妈怎么说?”提姆拼命掩饰沮丧的口气。
“她没说什么,这种事,她能懂什么。我是她丈夫,所以我说了算。”骡子默默前行,他猛地弹了弹骡背上的缰绳。“驾!”
三天后,提姆下山去了树村的锯木厂,一起去的还有个德斯垂家的男孩——“稻草孩”威廉,有这个绰号是因为他的头发几乎淡到无色。他俩都是受雇去堆木材的,但眼下都还用不上他们,只是偶尔兼职,至少起步时是如此。提姆牵出了父亲的骡子,它也得伸伸腿脚。于是,两个男孩并排骑行。
“我还以为你说过,你继父不喝酒了。”他们经过基缇酒吧时,威廉说道。因为是中午,酒吧大门紧闭,小乐池里的钢琴也没动静。
“他是不喝了。”提姆说,但他记得婚礼迎宾台旁的那一幕。
“你当真?我大哥昨晚和几个兄弟出去喝酒,说看到一个寡妇儿子的后爹,我还以为是你继父呢,因为他们说那家伙醉得一塌糊涂,一直喝到趴在拴马栏上。”说完,威廉弹了弹他的缰绳,只要他觉得上了一匹好马,总爱这样耀武扬威的。
真该让你走回村去,愚蠢的饭桶。提姆在心里说。
那天晚上,妈妈的声音又惊醒他了。提姆一跃而起,分腿下床,但双脚刚落到地板上,他就僵住了。凯尔的声音很轻,但两个卧房间的墙很薄。
“蠢女人,给我闭嘴。如果你吵醒了那小子,引他到这儿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的哭声消停了。
“一个不留神——不过是犯了个小错。我只想跟梅隆进去喝杯姜汁啤酒,听他讲讲新找到的木源,不知道是谁在我面前放下一杯杰克螺丝。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喝的是烈酒,酒已经下肚了,然后我就走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你要相信我。”
提姆又躺下来,希望凯尔说的都是实话。
他仰面躺着,虽然看不到天花板,但睁着眼睛,还听到一只猫头鹰在叫,他想睡着,要不然就索性等曙光亮起。在他想来,如果女人和一个错误的男人缔结婚约,那系紧的丝带就不是婚戒,而是束缚。他只能祈祷母亲遭遇的不是束缚。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喜欢母亲的新丈夫,更别说去爱他了,但或许母亲可以喜欢、甚至去爱。女人是不一样的。她们的心更宽广。
这些事徘徊在提姆的脑海里,当第一缕天光染白了天空,他才算睡踏实了。那天,妈妈的双臂上都有淤青。她和老凯尔共享的那间房里的床柱好像变得过分活跃了。
满土节过去,就是翻土节,年年如此,无有特例。提姆和稻草孩威廉去锯木厂堆木材,但一星期只要去三天。领班是个正直的人,名叫鲁珀特·韦恩,他说如果这年的落雪不厚、拖来的木材够多——也就是说,像凯尔这样的伐木工能从森林里运来足够多的铁木树干,他们就能得到更多的工时。
内尔的淤青消了,笑容也重返脸庞。提姆觉得,她的笑比以前更谨慎了,但总好过没有笑容。凯尔套好了他的骡子,去了铁木道,尽管他和老罗斯看中的木源都很棒,却依然没有人和他搭档。因此,他拖回来的原木没以前多,但铁木终归是铁木,总能卖出个好价钱,起码能赚回些碎银,而不是酬金单。
有时候,提姆会琢磨——通常是在锯木厂那长长的带篷木棚里滚圆木时——如果继父在森林里撞到了毒蛇或是锥齿猥,他和母亲的日子是不是会变得更好?甚至可以是负痋——那些恶心的飞虫常常被称作“子弹鸟”。伯恩·凯尔的父亲就是被负痋的尖利鸟嘴扎透了身子才死的。
提姆会心神不宁地赶跑这些可怕的想法,惊讶于自己的内心竟有这种阴暗的角落,藏着这等黑暗的念头。提姆敢肯定地说,他爸爸将会为此羞愧。也许,爸爸现在就为他羞愧呢,因为有人说过,那些去了路尽头空无境的人们洞悉一切秘密——活着的人互相隐瞒的所有秘密。
至少,他没再闻到继父的口气里有酒味,也没再听到什么传闻——不管是稻草孩威廉还是别人,都没再讲起老基缇关门上锁时老凯尔已醉得翻江倒海。
他许下诺言,也信守了诺言。提姆在心里说。床柱也不会在妈妈的房间里到处乱晃了,因为她不再有那种淤青了。日子走上正轨了。这是值得牢记的事。
去锯木厂干活的那些日子里,等他回到家,母亲已把晚餐炖在炉灶上了。老凯尔会晚一点回来,先去小屋和谷仓间的泉水边洗净双手、双臂和脖颈上的木屑,然后再囫囵吞下他的晚餐。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刚要了第二碗又要第三碗,内尔都得及时地递上。干这些事时,她是一言不发的;就算她出声,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只是含糊地闷吼一声以作答复。吃完饭,他就会进后屋待着,坐在他的大箱子上,抽烟。
提姆会在石板上做作业,因为寡妇斯迈克仍然会布置算式题给他,有时候他抬起头来,就会看到凯尔的眼神透过烟斗里喷出的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种凝视会让人坐立难安,所以,提姆就把石板带出屋外,哪怕树村的天气已经变凉了,夜色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来得更早。
有一天,母亲也出了屋,在门廊台阶上坐下来,把他搂在怀里。“明年你就可以回私塾上斯迈克夫人的课了,提姆,这是我给你的保证。我会说服他的。”
提姆对她笑了笑,也谢了她,但他心里一清二楚。明年,他会依然待在锯木厂,但那时候他就算大人了,不仅可以堆木材,还可以扛木板,每星期也不止干三天活,而是做满五天,甚至六天!那样一来,做算式题的时间就会更少。后年,他会一边扛木板,一边学刨木,接着就和大人们一样用摆式锯。再过几年,他就会是不折不扣的大人了,回到家的时候累得半死,就算她仍然愿意借书给他,他也没力气再读了,算式题培养出的理性思考方式也会渐渐淡化。于是,长大成人的提姆·罗斯吃饱了面包和肉就会上床打呼噜,再无别的想法。他还会开始抽烟斗,搞不好也去尝尝啤酒或烈酒的滋味。他会眼看着母亲的笑颜逐渐苍白,眼眸失去光芒。
所有这些,都要感谢伯恩·凯尔。
收割季一眨眼就过去了;猎女月渐而暗淡,又回复到了蜡白色的弓形月;翻土季的第一阵大风从西面呼啸而来。康文纳特大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来了,却又突然在冷风中出现在树村里,挺坐在他的高头黑马背上,好像骷髅死神汤姆那样精瘦如骨。沉甸甸的黑披风在他身畔飘飞,好像蝙蝠的阔翼。宽边黑帽和黑袍一样黑,压在帽檐下的脸庞泛出苍白的光泽,他不停地左顾右盼,记住这里多出了一道新栅栏,那里的牲口群里多出了一两头牛。村民们心有怨怒,却不敢声张,只能交钱,交不出的话,他就会以蓟犁的名义收回你的田亩和家园。也许在古时候,有些人会私下里说这是不公平的,税金太高了,亚瑟·艾尔德早已仙去(假定他真的存在过),村里人却向康文纳特缴了十多重税——有人用银子,有人用鲜血。也许,有些人早就在盼“好人”出道了,只有好汉揭竿,才能壮起他们的胆,才能对康文纳特说出:别再要钱了,别再得寸进尺了,世界已变样,不再如当初。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但不是在这一年,也不是其后的若干年。
那天下午,天色已沉,低垂的云团颤颤巍巍掠过天空,金黄的玉米秆在内尔的小花园里哆哆嗦嗦,像嘴里的牙磕磕碰碰。就在老罗斯亲手竖起的门柱间(提姆守在一边观望,有求必应),康文纳特先生踢了踢高头黑马的肚子,黑马慢悠悠地踱步向前,庄严地迈向前门台阶,几步之后,稳稳地停在台阶前,点了点马头,弯下了马脖子。老凯尔站在门廊上,却还得仰头去看访客那张惨白的脸孔。凯尔抓着帽子,扣在胸前,稀疏的黑发在头顶飘摇(第一缕灰色已经显形,好歹,他也快四十了,很快就将老去)。内尔和提姆在他身后,相伴站在门口。她单臂搂住儿子的肩膀,手指紧紧抓住他,仿佛很担心康文纳特大人会把他偷走(或许是母亲特有的直觉)。
片刻之间,只有沉默,只听得到不受欢迎的访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在屋檐下发出怪诞的回响。接着,康文纳特大人倾身向前,黑色的大眼睛好像根本不会眨动,就那样目不转睛地审视凯尔一家。提姆看到他的嘴唇红艳艳的,像妇人们用红茜草涂抹过那样。他从黑袍里取出一卷书,那可不是石板书,而是货真价实的羊皮纸书,只需轻轻一抖,就垂下来很长一段。他默默看了看,再把羊皮纸卷起来,放回黑袍的内袋里。接着,他转头去看老凯尔,这位一家之主畏缩在旁,垂头看着自己的脚。
“凯尔,是吗?”收税人的声音粗糙又沙哑,让提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以前见过康文纳特,但离得很远;每当收税人定期巡访时,他爸爸总会提前安排好,不让提姆待在家。现在,提姆明白了原委。自己当晚肯定会做噩梦了。
“是的,凯尔。”继父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但没有不悦。他费力地抬起眼帘,说道:“欢迎您,大人。祝您天长夜……”
“行了,行了,总是这套。”康文纳特大人轻蔑地扬了扬手,打断了对方的致敬。此时,他黑色的眼神已经越过凯尔,望向他后面的人。“还有……罗斯,是吗?他们告诉我,三个罗斯现在只剩两个了,老罗斯不幸遇了难。”他的声音低沉至极,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提姆心想,就像在听聋子唱催眠曲。
“是这样的。”老凯尔应声答道,他使劲地干咽了一声,提姆都能听得到,然后,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他和我正在森林里,你知道吗,就在铁木道深处,我们在那儿有一片木源——我们挑中了四五棵树,都刻上了我们的名字,以示标记,我没有改动那些标记,因为在我心里,他依然是、永远是我的搭档。那会儿,我们有点走散了,后来,我听到嘶嘶的声响。你听过就会懂,世界上只有该死的母龙吸气时才会发出那种声响,吸足了气,她就会——”
“安静!”康文纳特大人说,“我只喜欢听‘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的故事。”
凯尔又嘟囔起了别的话——大概只是恳请大人宽容大量吧——他肯定觉得说别的就会好一点。康文纳特大人抬起胳膊,搭在前鞍桥,俯身盯着他看。“我知道你把房子卖给卢本特·安德森了,凯尔先生。”
“是的,他占了我便宜,但我——”
尊贵的来访者又打断了他的话。“税金共有九块银子,或是一块铑金——我知道在你们这片儿地压根儿没有铑金,但我必须这么对你说,因为这毕竟写在最初的约法中。房屋买卖要缴一块银子,为了这栋房子——日落时让你有家归,毫无疑问,还在月升时让你的鸡巴有地儿藏——还得缴八块。”
“九块?”老凯尔倒吸一口冷气,“九块?这太——”
“太什么?”康文纳特大人用嘶哑粗粝的嗓音阻断他,“你的回答要谨慎,伯恩·凯尔,马赛厄斯之子,跛子皮特之孙。你可得加倍小心啊,因为——别看你脖颈挺粗,但我相信它可以被掐到很细。说实话,我真信。”
老凯尔的脸变得煞白……当然,终究是不如康文纳特大人那样全无血色。“这太公平了。我只是想说这个。我去拿钱。”
他走进屋子,拿来一只鹿皮钱袋。那本是老罗斯的钱袋,也是提姆的妈妈在满土节前哭泣时掩藏的那只钱袋——哪怕老罗斯不在了,那时候的日子似乎也比现在好。凯尔把钱袋递给内尔,让她数出九块宝贵的银两,倒在他手心里——简直无需细数,他们统共有的钱也不过如此,甚至要加上提姆打零工挣来的散钱。
这时候,尊贵的来访者默默地坐在高头黑马上,但当老凯尔要迈步走下台阶、把银子递给他时,康文纳特大人摇了摇头。
“你就待在那儿。我要让那男孩把钱给我,他很漂亮,我在他脸上也看得到他父亲的面容。唉,看得真清楚啊。”
提姆从老凯尔手里接过两大把银钱——那么重!耳边还响起老凯尔压到最低的嗓音:“笨头笨脑的臭小子,你给我小心点,别掉了!”
提姆走下门廊的台阶,像个在梦游的小孩。他高高地端平两只盛着银钱的手,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康文纳特大人已经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上了马背。提姆看到那副马鞍精工细雕,鞍首、鞍桥上银纹缭绕:有星辰日月,还有冷火倾泻的银杯。与此同时,他发现两个手心的银钱都不见了。康文纳特大人拿走了钱,可提姆完全不记得他是何时拿走的。
内尔尖叫一声,想要往前跑。
“抓住她,别让她动!”康文纳特大人大吼一声,这喊声就在提姆的耳畔,他简直要怀疑这一边的耳朵要聋了。
凯尔抓住妻子的肩膀,粗暴地把她往后拽。她挣扎不得,扭倒在门廊的木板地上,长裙在她的脚踝边鼓动如风。
“妈妈!”提姆喊道。他试图跳下马鞍,但康文纳特大人轻而易举地就挟住了他。他闻到野火烤肉和陈旧汗渍的气味。“老老实实坐好,小提姆·罗斯,她没事的。瞧,她站起来时多敏捷啊。”内尔确实站了起来,他又对她说道:“女士,不要激动,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难道我会伤害自家领土的未来纳税人吗?”
“你敢伤他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恶魔!”她说。
凯尔朝她挥了挥拳头。“闭嘴!笨女人!”面对拳打,内尔没有退缩。她的眼里只有提姆,只看到他坐在高高的黑马上,坐在康文纳特大人的身前,黑衣人的双臂像一道箍环绕在她儿子的胸前。
康文纳特大人面带笑容地低头看着门廊里的这两人,一个依然高举拳头,另一个泪流满面。“内尔和凯尔!”他不无挑衅地叫起来,“快快乐乐凑一对儿!”
他用膝盖蹬了蹬,黑马转了一圈,慢慢踱步到了院门口,那双铁箍般的胳膊始终紧紧揽着提姆的胸膛,恶臭的呼吸喷在提姆的脸蛋上。走到门口时,他夹紧了膝盖,黑马停步了。他悄悄地在提姆的耳边——刚才的耳鸣尚未消退——说道:“小提姆,喜欢你的新爸爸吗?要说实话,但要轻轻地说。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他们没份儿。”
提姆不想转身,不想让康文纳特大人的苍白脸孔贴得更近,但说出心声的诱惑让他欲罢不得。所以,他转过身来,贴着收税人的耳朵轻轻说道:“他喝了酒就会打我妈。”
“现在还喝吗,他?好吧,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他的爸爸岂不是也打他的妈妈?孩子耳濡目染什么,长大就会有什么习性,历来如此。”
戴着手套的手将厚实的黑披风拉来,像盖上毯子那样裹住他们俩,提姆还感觉到,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将一件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裤袋。“给你一样小礼物,小提姆。是把锁匙。你知道这把锁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提姆摇摇头。
“这是一把魔法锁匙,可以打开任何锁,但只能用一次。用完一次之后,它就和尘土一样毫无用处了,所以,用的时候千万小心!”他大笑起来,好像刚刚讲完世界上最滑稽的笑话。他呼出的口气让提姆的肚子里翻江倒海。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我没什么锁可以开。除了酒吧间和牢房,树村里没人上锁。”
“噢,我认为你知道第三把锁在哪里。你不知道吗?”
提姆盯着康文纳特大人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什么也没说。不过,这个问题似乎值得他点点头。
“你在跟我儿子说什么?”内尔在门廊里大声喊道,“恶魔!别往我儿子耳朵里灌迷魂药!”
“别理睬她,小提姆,她很快就会知道了。她看得很少,但会知道得更多。”他咧嘴笑出了声,露出了很大、很白的一排牙齿。“这个谜语给你猜!你能猜出来吗?不能吗?没关系,答案会及时出现的。”
“有时候他会打开它。”提姆悄悄地说起来,好像在梦里和人说话。“把磨刀石拿出来。因为斧头刃总要磨利的。但用完了他会把它再锁上的。晚上,他喜欢坐在上面抽烟斗,好像那就是一把椅子。”
康文纳特大人没有问“它”是什么。“他是不是每次经过都忍不住抚摸它,小提姆?就像别人抚摸最心爱的老狗那样?”
当然,他会,但提姆没有说话。他没必要说了。他觉得,在这张惨白的长脸面前,他根本无法掩藏任何秘密。谁也藏不住。
他是在戏弄我,提姆心想,我只是他在阴郁的日子里、在阴郁的村子里逗的小乐子,逗弄完了他就会拍拍屁股走人。但他是那种玩好了就把玩具砸烂的人。你只需瞧瞧他的笑容就知道了。
“后几天晚上,我会在铁木道往下一两轮的地方露营,”康文纳特大人用那没有起伏的沙哑嗓音说道,“要骑上一会儿,但我真是听累了那些必须聆听的啰嗦事儿。森林里有负痋、锥齿猥和毒蛇,但它们不啰嗦。”
你才不会累呢,决不会。提姆在心里说,别人会,你也不会。
“如果你在意,就过来看看。”这次他没有坏笑,这一次,他像个淘气的小姑娘吃吃地笑。“当然,如果你敢。但你要记住,要晚上来,因为恶婆娘的儿子只要逮着机会就在白天睡一觉。如果你胆小,那就待在这里好了。对我来说无所谓。驾!”
最后一句是对黑马说的,它又慢慢踱回了门廊,内尔十指绞缠地站在台阶上,老凯尔在她身旁怒目而视。康文纳特大人细长又强劲的十指再次攫住提姆的手腕——活像手铐——把他放下来。眨眼间,提姆双脚着地,抬头望着那张惨白的面孔、微笑着的红唇。锁匙落在他口袋的最底下,仿佛火烧火燎的。木屋顶上响起一阵隆隆的雷声,雨落下了。
“领地感谢你们。”康文纳特大人说着,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点了点宽边帽檐。说完,他调转马头,冲进大雨里。提姆看到的最后一样物事十分怪异:沉重的黑风衣撩起来时,他瞥见一个庞大的金属物件,系在康文纳特大人的行李包最上层,看起来很像一个洗手盆。
老凯尔迈着大步下了台阶,抓牢提姆的肩膀,止不住似的摇晃他。雨水将凯尔稀疏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再从他的胡须上滴下来。他和内尔滑进丝带圈时,他的胡须还是乌黑的,如今却已灰黑相间。
“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关于我?你胡说了些什么?说话!”
提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头被摇得前后震荡,牙齿都快打战了。
内尔跑下了台阶,“住手!松开他!你保证过你决不……”
“别管闲事,臭婆娘!”他说着,侧过拳头就打了她一下。提姆的妈妈跌倒在泥泞中,暴雨已将康文纳特大人的马蹄留下的印记填平了。
“混蛋!”提姆大叫一声,“你不能打我妈妈,你再也不许打她!”
当凯尔给他也来了一记侧拳时,提姆好像没有立刻感到疼痛,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白光闪退后,他才发现自己也躺在泥泞里,倒在妈妈的身边。他头晕目眩,耳内鸣响,但是,那把锁匙依然像块热炭,紧贴在他的裤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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