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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

所属书籍: 少年天子
—— 二 ——

  入夜之后,京师内城各门闭锁,灯光寥落,人声渐息,而南城却到了一天中最沸腾又最神秘的时分。棋盘街、大栅栏、廊房头、二、三条胡同、肉市、鲜鱼口、打磨厂、珠宝市,是旅店、货栈、茶楼、酒馆丛集之地,灯火辉煌、人语喧闹。买卖吆喝、划拳行令,加上众多会馆的夜戏锣鼓,汇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响。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查家楼,一名月明楼,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风光。查家楼,在正阳门外肉市;月明楼,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西街。两大戏楼之间,樱桃斜街、玉皇庙、西珠市、东草厂,再向南韩家潭、胭脂胡同、石头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则是娼妓优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华灯照天,银筝拥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师有名的"销金窟"。顺治初,曾冷落过两三年,顺治十年以后,又繁盛起来。

  进妓馆闲游,叫做打茶围;到优伶所设堂中闲话的,也叫打茶围。时人改旧诗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八九十碗茶。"因为优伶家常备小纸灯数百,客来则提灯引进,客去又各给一盏小灯引出,门前还悬着灯笼。于是南城这几条胡同,入夜以后,一眼望去如列星荧荧,既是风流的招牌,又是低贱的标志。

  同春居然走到这灯火辉煌、清歌缭绕的樱桃斜街来了,他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决心,费了多大力气,才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发誓,这辈子决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来找他的师弟柳同秋——眼下京师有名的红相公、媚香堂主人莲官。十五的月亮光华四射,路边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气仿佛都冻得发蓝了。同春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踏着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游人中,在如萤火飞动的大小灯火里,走进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领徒弟应条子陪酒去了,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因为莲官是颇具盛名的红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过三巡便可登车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却不得少于十两,至于赏赐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锦,多得不计其数。

  "做相公的到了这个身分,就算是顶尖了!"这是媚香堂的门丁对同春说的感慨不已的赞词。他把同春当成替家主前来邀请莲官的小厮,当成自己的同类,不肯放他进门,却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内,一边等候,一边吹嘘媚香堂。同春无奈,只得听着。

  门外一阵马嘶,辚辚车声直响到门前,在檐下那写有"媚香堂"三个金色大字的大红纱灯照耀下,一辆漂亮的雕花篷车停下了。门里门丁小厮赶忙迎了上去,掀开车帘,三位裘服翩翩、绣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车,匆匆进堂上去了。同春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过了一会儿,门丁领同春上堂,小声嘱咐说:"堂主气不好,你回话可要小心着!"同春皱皱眉头,不禁想起当年那个腼腆的、娇怯得象女孩儿一般、时时需要他保护的小师弟。

  进了门,首先投入同春眼帘的,是一身月白缎貂袍、外罩镶水红珠花边的茜红短褂的同秋,满头黑发油光漂亮,脸上一层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还那么娇艳。一个小僮儿双手捧着铜盆跪在那里,侍候他洗手。

  "禀大爷,"门丁谄笑着单腿跪下:"这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他说是大理寺签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禀。同春不动。

  同秋一副娇滴滴的不耐烦的样子,象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从牙齿缝里说:"真讨厌!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还没完没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个小厮赶忙拿干净手巾替他擦干伸在那儿的双手。他这才转过身子面对同春,但眼睛并不看他,带过一阵浓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门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轻轻推开,沉重地低声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同秋一耸眉尖,盯住了同春,刹那间瞪圆了双眼,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来:"师兄!是你呀!""师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却已滴下眼泪。门丁诧异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见了,师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让在客位坐下,命徒弟进茶进果之后,无限感叹地问。

  "我好。师弟你呢?"同春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动作,反问一句。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同春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潇洒风流,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香窠",锦幙纱厨、琼筵玉几,无不光耀夺目,至于周彝汉鼎、壁钟衣镜,多半豪贵人家也很少有。寝室则更是华丽、香软,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到了那里也会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经上到"红相公"的地位了吗?住处怎么这样素净?

  同秋看出师兄的疑惑,说:"跟作生意一样,与众不同才能出众,鹤立鸡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时兴,唯有脱俗方能得名人赞赏。不然,红相公就红不成了!"他说来心气平和,如同武人说弓箭、文人讲文章一样。他打量着同春一身寒酸的装束,稍一迟疑,问道:"师兄还在作书僮?"同春摇摇头。科场案发,李振邺被杀、张汉被囚,他的饭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为人临时做工。虽然仅得温饱,却无需随人俯仰。但这些用不着对同秋说。同春笑笑,道:"师弟,你这媚香堂肯收我吗?""啊?"同秋吃了一惊,想不到同春会提出这个要求。他为难地蹙起淡淡的细眉,象女子那样掏出绸绢沾着嘴角,轻轻地擦了擦,强笑道:"师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着逼了一句:"听说你日陪数筵,日进百金,还养不了哥哥我这张口?""师兄,要是只为一口饭,小弟我能养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艳压群芳,独冠京华,小弟决计望尘莫及!……如今,晚了。不独师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过趁芳春将歇,积蓄后半生的使用罢了!……"

  他那竭力修饰的凄美的脸,显出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怆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叹息。他知道,干同秋这一行享受盛名不过数年,大约十三四岁初次登台唱红以后,便有许多大佬出大钱奉承,使之有能力开设堂子,红遍南城、红遍京师;十六七岁到达全盛;十八岁以后便要衰落,因为人越来越象男子,被称作"浔阳妇"而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同秋过年不就要十八岁了吗?

  "师弟,"同春真诚地劝道:"多积些钱也是正理。置些田产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孙!"同秋突然打断师兄的话:"他们免不了也要操这梨园生涯,我宁肯孤独一世!"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听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难过。同春打心眼儿里原谅了师弟。

  "师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儿个怎么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没有理会。我想请你荐个班子!""师兄你要登台唱戏?""嗯。""你想进哪个班?唱什么角儿?""哪个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随便,生、旦我还都能拾得起来。""你要去给师父上坟?""要去。也要挣口饭吃。"同秋眼珠一转,问:"还要看看乔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问了。师弟肯不肯帮忙吧!""师兄是当年的梨园三杰,至今脍炙人口,任哪个班子,怕不要抢得打破头!这有什么难!师兄,三年没听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来!"同春点了一出《桃花人面》,这是班子里常演的戏目。但同春并不唱主角蓁儿的段落,却作起博陵崔护那潇洒文雅的身段;他并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试一试《题诗》那一折的《落梅风》带三令:《甜水令》、《得胜令》和《折桂令》。

  同秋为他轻敲檀板,笙笛悠扬,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错,开口便唱:[落梅风]:细雨洒轻寒,绿绣芳草浅,隔溪的沙鸟几处如相见。满旗亭花开俨然,盼不见去年人面。

  在这里有一句简单的道白:"此间已是她门首了。"同春念得吞吐萦回、柔肠百转,随后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为甚呵村庄冷落,朱扉镇锁,春风静掩,桃李笑无言?可正是云离楚岫,雾散秦楼,玉去蓝田,则教我对花枝空忆当年。

  [得胜令]:千种恨,向谁言?万般愁,空自怜。你可是化朝云阳台畔?俺怎能结同心古树边?盘旋,看水上双飞燕;迁延,听枝头泣杜鹃。

  [折桂令]:望芳郊晴岚半天,看几个典春衣,行歌绣筵。谁似俺春恨绵绵,良辰无那,泪洒风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边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寻旧缘?枉自留连,漫自俄延,空目断烟波画船,空历遍云山墓田……同春连唱带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灵活现。到后来,他竟唱出了眼泪,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师停笛,笙师缓缓放下了玉笙,他们象睡着了似地愣了片刻,几双如醉的眼睛同时望着同春,又好象没看见他。终于,同秋先叹了口气,说:"真是太妙了!

  师兄非但不减当年,简直是声情并茂,绕梁三日!"笙师一个劲儿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么话赞美才好。老笛师弄清了他就是当年的云官后,捻着胡须笑道:"怪不得!

  我说多年没有听过唱这么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当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后来又来了些打茶围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后院小屋里去了。

  望着如海的天空,望着圆月和灼灼闪耀的寒星,同春的心里如沸腾了一般。出于自感自叹自写心情,他选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结果,却使他心绪更加缭乱了。

  他何曾忘记过梦姑?

  不管怎么贫困,他都不肯卖掉那一副碧玉镯子;不管心里怎样怨恨乔家母女,他都舍不得扔掉梦姑留给他的唯一信物——那个精心绣制的香荷包。他见过优伶与狎客间的"情爱",也见过张汉、粉儿与李振邺之间的"情爱",他见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呕。面对这些,他怎么不怀念少年时那纯美无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浊水的恶臭中,回忆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显得美好,梦姑愈加令他怀念。他并不是没有成家的机会,张汉、李振邺都曾替他物色过。但怎么能与梦姑相比?虽然梦姑已属他人,成了梦里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个和她相仿的人儿。

  张汉被囚、李振邺正法,他要娶亲,就更加渺茫了。

  谁想得到,会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当临时小工,在隆福寺帮一家花炮棚卖货。从入腊到元宵节,花炮都是热门货。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谁不买花炮过年呢?同春帮忙的棚摊子花色最齐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种鞭炮、烟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还特地办了几种新花样:水浇莲花、金盘落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最响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阳城。

  所以这一摊生意最兴隆,临时伙计柳同春也忙得满头大汗。

  远远走来两个鞑子,一老一小,显然是来操办年货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专为挑担背筐的仆役。小鞑子硬拉着老鞑子在几个花炮棚间转悠过来转悠过去,这儿买几种,那儿买几样,最后停在同春守着的货摊前,爷儿俩叽哩咕噜地说着满洲话。

  同春忙着应付别的主顾,没注意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东话从那小鞑子嘴里甩出来:"卖花炮的!

  每样盒子、鞭炮给我们来五个!五鬼闹判、飞天十响、炮打襄阳城,一样来十个!"这下子同春可认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费耀色!"

  费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闪,跳着脚叫道:"同春哥!

  是同春哥!你怎么在这儿!……玛法!玛法!"苏尔登走过来,见到同春非常高兴,"呱啦呱啦"说了许多话,同春只听懂了几句,不过是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做什么事,如今过得可好,有没有娶亲等等。对这些问题同春一个也不想回答,只含糊地说:"都好,都好,费耀色长得这么大了,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他们说了好一阵,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为费耀色爷儿俩是满洲人,他早就扯开喉咙训斥他的临时小伙计了。机灵的费耀色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脸色,对爷爷说了几句满语,老人立刻对身后的背筐仆役招招手,从筐里提出一盒红纸包的点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铸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银锞子,让费耀色一起给了同春。同春心里感动,一个劲儿地推辞,费耀色就一个劲儿地强塞。苏尔登玛法指着自己的脸,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费劲地说:"这个面子……不给我?"同春不再推辞,向老玛法表示了谢意。苏尔登摸着胡子,嘿嘿地直笑,爷儿俩高高兴兴地走了。

  玛法的黄狼皮帽刚刚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处,费耀色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同春的手,凑在他耳边紧张地说:"同春哥,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春疑心自己听错了,但双腿一时竟软了,嘴唇也簌簌发抖,心慌意乱到极点:"你说什么?"这句话是凭本能冒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没说。

  费耀色一口气把容姑告诉他的那些事全倒出来了:小道士怎么娶了梦姑;怎么把一对双生女孩扔到山里喂狼;怎么趁她哥哥不在家霸占她家的田产房屋;怎么虐待梦姑,等等。临了,费耀色再三嘱咐:"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对容姑发了誓的,连对我爷爷也没敢说!……同春哥,我见过的人里头,数你最侠义、最好心肠了,你快去救救梦姑姐姐吧!"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很为自己眼里冒出来的泪花感到羞耻,说完话,赶快转身,抹着脸跑走了。跑出十来步又停下,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再喊一声:"同春哥,可得赶早啊,就指着你啦!"费耀色消失在稿人广众之中。同春浑身发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猛烈的嘣嘣心跳撞击着胸腔,太阳穴象有一柄锤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愤怒、忧虑,一时都集中在胸臆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原来是这样的!梦姑受气了,乔家受气了,老道师徒必定是垂涎乔家的财产和梦姑的美貌!我,也受气了!……可是,小道人已经还俗,梦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么办法呢?……他双手抱住了头,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当年,同春是个倔强刚烈的孩子,敢斗骁骑兵,敢击登闻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来,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纪却一声不哼。可是,自从进了京师,在梨园行过的是那样的日子,后来又跟了那样一个主人,天天见到的是那样的冠盖来往,世态人情在教训他,所见所闻、亲身所受的种种经历,象一层层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为看透了世情,为人也变得越来越世故圆滑。梦姑,是刻在他心灵深处的青梅竹马的情侣,是永远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紧紧连在一起的。只有梦姑能够震撼他,能够唤醒他的本性,使他打破自封的厚壳,还原为早年那个性情刚正、侠骨柔肠的柳同春。

  同春的心在颤抖,浑身在颤抖。他看见了什么?……啊,是遍体鳞伤的梦姑!她奄奄一息,痛苦无告地向他伸出双手,美丽的眼睛里涌动着泪,绝望地呼唤着:"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来,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捏得"咯嘣"响,黑眉紧皱,眉梢几乎飞上双鬓,但他的眼睛却渐渐变得冷静、镇定,重又闪出象钢刀那样锐利而坚毅的光芒。

  就这样,腊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访了三年不曾见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桥镇上比往年热闹。除了秧歌、高跷、舞狮子,还请来了一台戏。这可不是一般的野台子戏,甚至不是县里府里的那些戏班子,这是京师有名的聚庆班。因此,四镇八村、周遭百里的村民,都早早地赶了来占地方看戏,一饱眼福。爆竹声击浪轰雷也似的,和着锣鼓声、唢呐声、车马喧嚣声、买卖吆喝声、呼儿唤女声,交汇成一片,直响到戏台前。戏台前更是人山人海。

  《开门见喜》、《招财进宝》之类的节令开场戏已经演过去了,接着演的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闹门神》。写的是除夕之夜,新门神上任,旧门神却不肯让位。钟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来劝解,旧门神执意不听。最后,还是九天监察使者下界查办,把旧门神和他的仆从顺风耳谪遣沙门岛了事。这是一出轻松的短喜剧,人们都很爱看。因为它是当令戏,写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戏中的旧门神,颇似官场上一些人的嘴脸,戏文把他骂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门神指责旧门神的几段嘲骂曲子,竟有许多人合着一起唱:〔踏阵马〕桃符神传说与老三台(指旧门神),他贪图则甚?腌臜无赖,骨瘦枯柴,赤髭须都变雪白,只争些门面在,那管它百事虺隤,万口咍咍。

  〔天净沙〕你只道多年当道狼豺,张的牙爪无对,恃神通布摆,兴妖作怪,不见那雪狮子倒头歪!

  戏场上气氛热烈,还因为大家喜爱台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门神,他唱得清越无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潇洒。

  京东一带自明朝中叶以来演戏成风,人们听戏看戏水准极高,如今见到这么一个好角色,真是又惊又喜、如痴如醉。还有扮紫姑神的那个旦角,虽然只有几句话、一段唱,可是风神绰约,容貌娇艳,也使人们惊异了一阵。

  不知什么时候,几名衙役也走进看戏的人群。他们旁边一个平民指着台上的新门神说:"就是他,还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观众显然是个百事通,对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嘴说:"连这也不知道?扮新门神的叫柳云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莲官,上好的一对儿!下面还要唱《京兆眉》,他俩就要扮小两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儿个他们唱《荆钗记》,四十多折,总得演三天吧!这回可过了戏瘾啦!……"旁边的许多人嘘他,因为新门神又开始唱了。

  几名衙役互相看看,一个小声说:"怎么样,上吧?"另一个小声回答:"唉!唱得实在是好!""可不!真想看罢《京兆眉》《荆钗记》再……"第三个声音更低。

  "那怎么行!误了事谁个吃罪得起!"第四个显然是个小头目,跟那三个就有些不同。

  "唉,好歹让我们看看《京兆眉》吧!"两名衙役同声恳求,小头目望着五彩缤纷的戏台,也不忍就下决心。

  《京兆眉》刚刚下场,台下突然一片喧闹,不知哪里来的一队骑马满兵包围了戏场,衙役们则冲进人群,冲上戏台大叫着:"拿贼匪!拿贼匪!"他们挥着棍子、戒刀和捕绳,见戴白帽子的就抓,还不时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时间人群大乱,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窜。衙役打伤了许多人,又挤伤了许多人,乱了半天,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们见势不好,连忙卸装换衣,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们已经冲进后台,见到他俩,一声冷笑,上来就拿铁链当胸锁祝同秋吓得一个劲儿地哆嗦,同春气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们干什么?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抓良民?""哼,好一个良民!"衙役冷笑一声,拉了他们要走。班主一群人围上来跪下哀告道:"大老爷,大老爷!他们实在是良民,放了吧!我们从京师来,回去没法交代啊!……""别拿京师吓唬人!"衙役恶狠狠地说:"这是叛逆大案,十恶不赦!""啊!"同秋一声惊呼,晕了过去。同春竖起眉毛还要争辩,班主连忙抢着说:"大老爷,这两位实在是我们打京师有名的媚香堂请来的名角儿,在京师多年,相与的都是大人老爷,决无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给衙役一个红纸包。

  "哈,原来是一对兔子!"衙役鄙夷地笑骂一句,说:"老板,实话告诉你,这里出了一桩谋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带大明通宝、永历通宝、隆武通宝、弘光通宝各种铜钱为凭证,戴白帽或不薙发为记号。这两个人昨儿戴白帽,这一个还留长发,被人首告了,没个跑!"老板和同班伙伴万分着急,老板连忙解释说:"实在冤枉啊!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头发稍长原是朝廷准许的呀;他俩昨天遥祭师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并没戴啊……""不管那些!见了官再说!"同春和同秋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押进镇上的巡检所。

  因为抓的人太多了,巡检所监房早就填满,不得不腾出公堂大厅两侧的公务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个人都被塞进一间公务房,准备下午解送到县。

  同春抱歉地看着同秋娇弱的体态、苦痛不堪的表情,叹道:"都怪我!不该把你拉到这里来,让你受这苦楚……"同秋疲惫地垂头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我自己要来,不怪你……"他说着,娇怯怯的就要哭,同春连忙脱下外衣弄成坐垫,搀他靠墙坐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同屋的人,尽管都是被抓进来的,都有一肚皮怨愤,但在两个戏子面前,却觉得自家身份很高,一个个都摆出不屑置理的样子。见同秋啼哭,反而轻薄地互相使眼色,几个浪荡子竟不怀好意地讪笑着去逗他。同春老实不客气地瞪他们一眼,说:"不要旗人太甚!"一个满脸邪气的中年汉子眯着眼打量同春,猥亵地笑着说:"小可怜样儿!生气了也别有味道,来,让我瞧瞧……"他伸手就来摸同春的脸。同春怒火中烧,左手一挡,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声惊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随后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话都说不成声了。众人都吓住了。门外巡丁听见喊叫,吆喝道:"乱喊什么?再喊就加铁链铁镣!"人们真的不作声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镇住了。同春正眼儿也不瞧他们,独个儿走到窗前,抱着肩膀,透过破窗户纸,呆呆地向外望着。突然,他大喊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玛法!苏尔登玛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户,高叫冤枉。

  原来,他看见巡检官正客气地点头哈腰,陪苏尔登走上巡检所的正厅。同春这一喊,苏尔登果然停步朝这边看了看,对巡检说了两句,巡检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过去。

  苏尔登一见是同春,很是惊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来永平唱戏,不久要回马兰村给师父上坟,在这里无故被逮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巡检在一旁听着,一面看看苏尔登的脸色,一面很有几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话用满语讲给苏尔登听。他知道苏尔登听汉话十懂八九,只是不会说,所以不敢胡言乱语。

  苏尔登从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严地看了巡检一眼,说:"这两个唱戏的娃娃我认识,他们的师父我也认识,不是贼匪!

  快放他们回乡给老师父上坟!"

  "是,是!"巡检哪敢不听从。可是苏尔登非要亲眼看着同春、同秋哥儿俩获释不可。这样,同秋也被提出了临时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苏尔登玛法叩头致谢。

  苏尔登连忙把他俩搀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慨地说:"明明还是小娃娃,怎么转眼就成小伙儿啦?还是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唉,我怎么会不老!"他又用蹩脚的汉话连连说:"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问:"苏尔登玛法,费耀色也在这里?""不。这里,马兰村,很乱。他,送京师去了。""马兰村很乱?"同秋惊惧地小声问。

  苏尔登的灰色浓眉皱起来了,沉默片刻,说:"那个白衣道人,那个袁道姑,那个乔家的人,叛逆!谋反!你们不要去找他们!懂吗?"同春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咬牙把一声惊呼硬憋回去。这时候,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什么话都不要问。

  同春哥儿俩被一个多嘴的巡丁进出巡检所。此人因为是戏迷,又看了他俩的戏,态度相当客气,他悄悄说:"你俩真走运,认识那个老满人。这桩谋反大案就是他告发的,所以巡检不敢不听他的话。要不然,才不肯放你们呢,多抓一个反叛多一份功!"

  "他告发的?"同春又吃了一惊。

  "犯案的人挺多,是吗?都抓住了?"同秋也问。

  "可不是!都槛送进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银财宝、好些伪永历的印信、札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个叫乔柏年的,那会儿没在家,没抓祝没事儿!过了年就会来个天下通缉!谋反大案哪,跑得了?……"槛送进京了……梦姑呢?容姑呢?她们也被拖进这场弥天大祸了吗?同春的心象坠上了沉重的铅块,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后,同春送走了因惊吓而病倒的娇弱的同秋,独自回到了马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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