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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凈身入宮 一、天子腳下

所屬書籍: 李蓮英(斯仁)

小李蓮英跟著爹娘一路逃荒,來到了永定門城樓下,頭天夜裡,他爹就親眼目睹了一個餓急了眼的男人,竟將老婆殺死,用人肉喂孩子……望著缺吃少穿的一家老小,他爹茫然了……

  已經是咸豐六年的孟秋季節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的前幾天,秋風依然很是強勁,滿天秋葉狂舞。許是李家老小流落街頭、衣不蔽體的緣故,他們覺得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胡胡李一直心裡琢磨,掐指算算,總共也不過才走了兩天工夫,這老天刷拉一聲就把寒冬的氣氛籠罩到他們頭上了。

  一路上那滋味可真不好受,連明扯夜地往前趕,小孩子腳力弱,跟不上趟,慢慢吞吞地走,隨身攜帶的乾糧又不多,一出大城,走到那兒都人生地不熟,坐吃山空,怕是到不了京城,李家上下就埋骨路邊喂野狗了。

  這兩天可把兄弟五個害苦了。小傢伙乍出家門還覺得啥都挺新鮮,胡胡李在前頭推著鬼頭獨輪車悶聲不響地只顧走,哥兒幾個便纏著曹氏問這個問那個。兄弟幾個自出娘胎走得再遠也沒出過大城縣,沿著子牙河岸一出大城境,老大和老五便跑前邊去了,歡呼雀躍,老三和老四稍微穩重一些,沒有表現得像大哥和小弟那麼活潑,就是扯著曹氏的袖子不丟手,路邊看見個小石子都撿起來看看是不是比大城的石頭子要圓一些,要沉一些。當然那些七靈八怪的問題就不用提了,稠的像他們頭上的頭髮,曹氏開始還勉為其難,吞吞吐吐地敷衍幾句,那知這兩位問得越來越蹊蹺。曹氏也是長這麼大也沒看過大城縣邊,農村婦女憋在家裡能懂些啥,講究的是地里一張鋤、屋裡一把剪,能幹得幼粗活,縫縫補補得再手巧心靈一點,就夠個好媳婦的標準了。按理說,曹氏在左鄰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婦里也是個排頭人物,素以見多識廣著稱的。老三老四想來是見過老媽在一堆女人裡邊高談闊論,技壓群「芳」的上乘表現,所以不期然便拿她當了無所不曉、無所不知的大能人了。曹氏在倆小子面前吱吱唔唔,答不上來,而這兩位還不識眼竅,索性扯住媽的衣角停下了,瞪眼巴巴地瞅老媽翕動的嘴唇,曹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想斥責幾句想想小孩子家身子骨還嫩著便跟爹媽大老遠跑著逃荒,夠難為的了,忍了幾忍實在狠不下心。小靈傑心裡有事,本來他一個人夾在老爹和老媽中間走,一看這樣便給老媽找了個台階,扯上老三老四到前面追老大和老五了。曹氏緊趕幾步攆上丈夫,兩個人並排走,看著前面蒼茫暮色中一蹦一跳的五個孩子,胡胡李心裡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澀味味俱全。沉吟半晌,胡胡李轉頭過去愛憐地看著妻子,輕聲慢語中不無無可奈何的成份,說:「天黑下來咋辦?五個孩子都沒走過遠路!」

  沒有等到天黑,幾個小傢伙就筋疲力竭,大叫著腰酸腿疼,不想再走了。其時李家正走在一片曠野里,夜色正從四圍看不見的地方悄沒聲息地匝地撲來,極目遠眺,路盡頭灰濛濛的一片,而算算腳程離走過的最近的那個村子少說也得有十來里路了,再折回去顯然不妥,往前走就是走到猴年馬月才曉得能不能碰上個有人煙的村子,然而腳下站這片地上前不著村、後不挨店,就是想找個避風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時候晚風已經甚是駭人,「呼隆隆」叫著由遠而近,鋪天蓋地。

  要在這地兒露宿,不找個避風的茅草庵還真不行,十之八九幾個小傢伙得凍出病來。可是,到哪兒去找茅草庵呢?四下里連棵大一點的樹都沒有,路邊上只有稀稀落落、瑟瑟發抖的蒿草,地里折騰得亂七八糟,顯然是沒有人侍弄,秋沒種上,要不算時令,苞穀苗也差不多該著露頭了。

  胡胡李曉得哥兒幾個都沒說假話,那四位已經不由分說坐地上了,抬著頭抹著汗可憐巴巴地看著老爹,小靈傑倒沒說累,可是那一臉汗珠和張著大嘴直喘粗氣的架勢表明他現在也是寸步難行。大約出大城有個二三十里地了,這兩三個時辰沒少趕路。因為幾個小傢伙開始是新鮮勁兒,乍出家門,直顧憋足勁往前跑著撒歡兒,一時半會兒覺不出累,等新鮮勁兒一過,氣一泄,再想把他們拉起來可就千難萬難了。胡胡李看看曹氏,曹氏搖搖頭,表示無計可施。

  最後實在想不來別的辦法,幾個小傢伙乾脆躺地上打滾,嘴皮子磨破要他們加勁再跑一截住旅店裡他們都不幹。第一個晚上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度過了,大地為床,黑天是房頂,五個孩子做一堆擠在胡胡李捎出來的一件破棉襖上,胡胡李和曹氏一人撿了一抱乾草,躺在兩邊堵著孩子,鬼頭獨輪車放在上風頭稍微擋一點風,至少感覺上比一點遮攔沒有要強一籌。

  胡胡李夫婦這晚都沒睡覺,睜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一直聊到東方發白。後半夜時候風小了,天卻更冷,周身上下直往外冒涼氣,胡胡李怕把孩子凍出病來,把身上的衣裳又脫了幾件蓋在孩子身上,他身上就披著小褂、抱著膀子坐到天亮,直冷得牙關格格打架。

  第二天的路明顯比第一天難走,先是老五抱怨腳疼,胡胡李要他忍受點。那知小傢伙坐地上把鞋脫了,翹起腳丫子讓老爹看。胡胡李一看心疼得直往下掉淚蛋子。只見小兒子的腳底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大小小的血泡,有幾個已經爛掉,露著殷紅的血肉。於是,理所當然,小傢伙在獨輪車上坐了一段,這下子壞了,小五剛下來老四又脫下鞋讓老爹看,自然他也得坐上去歇一會兒。兄弟幾個除了小靈傑,走馬燈似地在獨輪車上晃悠。天快黑時,也沒能走幾步路,好在胡胡李學到了精細。找了個滿面塵灰的農人一打聽,再往前走又是幾十里路無店無村,於是一家人就近找了個只剩四堵牆的破土地廟,找了些柴火點著燒了一鍋稀飯,草草果腹,借著稀飯入肚的那股子熱氣,倒頭便睡。

  如是五六天,拉住行人問路,大家一例都說前面就是京城,可咋走也走不到,有時候甩開大步鼓足氣力走一陣子自認為已走出很遠,回頭看看,動身時的那株作為標記的小樹枝頭上飄搖的幾柄枯葉還清晰可辨。第七天頭上,傍晚時分,李家老小終於到了京城外的官道上,比一路走來的景象確實多許多生氣。雖已傍晚,官道上仍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嘻笑怒罵之聲不絕於耳,果然是一處繁華昌盛地,溫柔富貴鄉。

  胡胡李心下暗嘆,無怪乎人常說有福之人要生在大邦之地。京城裡趕馬車的看著都比大城縣的縣太爺風光。胡胡李那裡曉得,趕在天黑之前出城的都是京城裡大戶人家的奴僕皂役,官家裡廝混久了,自然而然帶出來那麼一絲和庶民百姓不一般的所謂「光棍氣」。就這個就夠上讓胡胡李咂舌嘖嘴稱讚上半天合不攏嘴了。

  李家當晚沒進城裡,一則怕一進城天便全暗下來,黑燈瞎火的他們又沒地去投靠。況且京城裡規矩咋樣兒,是不是讓異鄉逃難的乞蹴著躲一夜他們都不清楚。鄉下人初次到大城鎮都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總認為城裡的事要比家裡多好多,弄不好、一不小心被人恥笑了去,所以舉手投足之間便顯得縮手縮腳,畏首畏尾,結果這樣還是被恥笑了,城裡人稱這為「鄉巴佬」的「土包子氣」,客氣一點的叫「小家子氣」。胡胡李年輕時候認識不少三教九流,走南闖北,萍飄天涯的江湖人,場面上的事多多少少曉得一點。然而,就是曉得這一點正好對他無形中造成了約束,使他在大門口徘徊躑躅了許多,仍然拿不定主意是進是出。

  他們面前那個巍峨壯觀的城門樓是永定門,胡胡李不認得,是小靈傑告訴他的。五個小傢伙一到人多地兒便跑得沒了影,曹氏咋喊都喊不住,只有小靈傑乖乖地跟在老爹身後,老爹走那兒他也走那兒,只是不像老三老四一樣嘴裡喋喋不休地不停發問。偶而看到啥新奇好玩的,也不多說話,只扯一下老爹的袖子指給他看。爺兒倆都是破天荒第一遭來到天子腳下,這片寶地滿眼都是看不完的好景緻,別的不說,就那座城門樓就讓小靈傑足足端詳了一袋煙工夫。當時日頭已經下了山,天地間還留存著最後一絲光明,天色卻是鐵板一塊的晦暗、陰沉而凝重,冷風夾著砂粒拚命地刮,城門樓連著兩邊同樣威武、古樸,而且厚重的城牆,矗立在天空作為大背景的夜色中,剪影是黑色的,巍峨高大,氣勢雄偉,看上去讓人覺得端莊、肅穆、森嚴、高貴,不自覺地會油然而生肅然起敬之意。城門樓像一個實心的四方大土台,樣式倒是和大城的城門樓一樣,可是氣象可就相差天地、不可同日而語了。夜色凄迷,隱約可見城門樓上飛檐斗拱,色作金黃,是皇帝龍袍的那種顏色,尊貴而且高雅,飛檐四角各有挑著一個銅鈴,此刻在晚風中正飄然欲飛,發出像說書藝人描摹的那種大將出征時的「馬走鑾鈴」聲,「克啷克啷」清脆悅耳。

  城牆是赭紅色的,色調沉悶中不乏莊重,永定門三個大字便刻在城門上方。城門是硃紅色,上面是碗口大小磨得鋥明發亮的銅釘。城門上方的門杠上懸著兩隻大燈籠,照得城門口亮如白晝,襯得門上的銅釘更是耀眼刺明。四五個盔明甲亮的士兵站在門洞里冷眼旁觀著從門口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手裡的長矛紅纓飄灑,人更如鐵鑄一般凝立不動。

  那四個小傢伙不知在哪兒逛了一圈後嘴唇上拖著哈喇子溜溜地回來了,神志似是有些悵然若失,曹氏曉得他們是看到了好吃或者好玩的東西,想要錢買又怕挨訓斥,所以縮著脖子不敢出聲。胡胡李和小靈傑在城門口逡巡了幾圈,怕引起護門兵懷疑,又怕曹氏和幾個孩子等得發急,便又回到獨輪車扎著的地方。等一會兒再往回看,城門已關上了。於是胡胡李不再猶豫不決,就在偏僻角落裡打開鋪蓋,狠狠心掏些零錢給幾個孩子一人買了張烙火燒,讓他們吃完後躺下睡覺,他和曹氏便在一旁坐著,望著跟前寥落卻又明亮的燈火,陷入了沉思。

  後幾天走得失了算計,胡胡李也不曉得一家大小在路上顛沛流離了多遠路,現在回想起來,用一個千辛萬苦概括怕是毫不為過,那是多艱難的旅程啊!

  出大城兩天之後,他們便斷了糧,一家大大小小七口人,七張嘴,小傢伙都正長身子,少吃一點都不行,一點不吃別說走路,坐著都頭暈眼花。也是情急生智,胡胡李萬般無奈之下想起了臨走時為防萬一捎了把胡琴。於是他把胡琴取出來,用半天時間教了小靈傑幾支小曲,然後爺兒倆便先安置好那幾位,他們抱著胡琴,端了飯碗穿街走巷給人唱小曲、拉胡琴,哀告乞討,踩破千家門,吃著百家飯。別以為這樣就不怕餓肚子了,要真那樣胡胡李說不定會隨便找一地兒住下,不再往前走,反正前途漫漫無望,只要能活下去,不往前走最好。可是一路上他們經過的大鎮小村,一律都房倒屋塌,十家院子進去後倒有七八家是空的,剩下的兩三家還是正準備舉家搬遷的,見了他們大多數的農人都只能從眼裡擠出幾滴淚水表示一下道義上的同情,接下來便是訴苦:

  「這年月,兵荒馬亂的,吃了上頓不曉得能不能吃上下頓,逢著上忙二月和下忙八月官府照收田賦不誤,誰家都沒有隔夜糧啊!」

  其實即便胡胡李不打聽,只看他們的臉色就能看得出來,農人們個個破衣爛衫,臉色黃中泛青,眼窩深陷,腳步輕浮,說兩三句話便得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他們也在挨著餓呀!胡胡李往往不忍多視,甚至狠不得把身上僅存的那一點錢塞給他們救急。因而,胡胡李父子挨門串屋地跑斷腿、磨爛腳偶而碰上一兩個家道殷實而且心地善良的戶,抹著眼淚送給他們一點糧食或是面飯饅頭什麼的,充其量大吃起來也只能管飽一頓。後邊呢?說不定得餓上二頓、三頓,乃至四頓。他們又捨不得住旅店,趕個好地兒能找個完整無缺的土地廟住,雖然門縫窗縫有風不住地往裡擠,可是看看蕭然的四壁畢竟有一種安全感。碰得不好,便只有就地取材、因地制宜,有樹的靠棵大樹,有坑的找個大坑。躺在稍微避風的地方。那會兒非但睡不著,還得擔驚受怕。曠野地里,保不準那塊就會鑽出一群攔路打劫的,這些攔路打劫的倒未必都是專干這行的壞蛋,有許多是窮餓無聊的農人。胡胡李曾親眼看見大路旁邊躺著一副新鮮骨架,說它新鮮是因為那副骨架的骨頭縫裡還滲著血絲。如果胡胡李的眼光沒有看錯的話,那副骨架從血肉豐滿到只剩骷髏不會超過一天。說他是骨架,是因為那上面肉去完後,骨頭一點沒有失去。胡胡李敢肯定若非是人,絕不可能「做工」這麼細緻,他感到一陣噁心。他幾乎可以由此推測出一群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煮著人肉的鐵鍋會是怎樣一種表情,眼睛一定是像惡狼一樣,藍瑩瑩的閃著貪婪和攫取的光,臉上一定籠罩著只有抱著鬼頭刀瞅著死囚的後脖頸琢磨從哪地下刀比較好時的劊子手才有可能擁有的殺氣。想到這兒,胡胡李後脖頸便涼颼颼地冷,同時渾身發軟,骨頭髮酥,彷彿自己的血肉正被一群他想像的那樣的人用解腕尖刀一點一點往下割。又過了沒幾天,一天晚上,他們沒找到棲身的破廟,只得在一個乾涸的小水溝里過夜,夜半時分的時候他聽到一陣響動從河溝上邊傳過來,那夜有淡淡的月光,天地間一片神秘的清輝,他趴在草里潛到聲響下面,聽出是一男一女在竊竊私語,似乎是商量啥家務。他暗笑自己神經是否綳得太緊,正要潛走,就聽見上面一聲短促但卻慘不忍聞的驚叫,是女人發出的。他不曉得發生了啥事,呆著不敢亂動。一會工夫,他就聽見身邊一陣重物拖在地上走動的聲音,側目看去,他的心陡地一陣緊縮,霎那間他覺得一股膽汁緩緩地流進嘴裡,又寒又苦。那兩個剛才說話的人已露出形跡,不過是男的拖著女的,女的一絲不掛,浸在月光下泛著一種觸目驚心的蒼白,只是胸膛上兩乳之間是玫瑰花瓣似的艷紅,那是血,似乎還有刺鼻的腥味,男的嘴裡叼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刀,在月光下閃亮著像一隻死魚眼睛。胡胡李的心又蹦到了嗓子眼,那股苦澀瀰漫到他的全身每個他能感覺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那瞬間他驚恐到了極點,也好奇到了極點。

  男的把女的拖到河心,河心有水,波光粼粼,無聲無息地流,男人撩起水,「嘩啦嘩啦」地響,他洗得很倉促,像是害怕什麼,眼睛不停地左顧右盼,胡胡李屏緊呼吸,一動不動。

  男人洗的是女人的私處和身上的傷口。洗完之後,他便把叼在嘴裡的刀操在手裡,胡胡李這時發現男人腰裡鼓鼓囊囊地塞著一隻麻袋。男人的臉正對著胡胡李,胡胡李卻看不見他的表情,或者說他迷迷濛蒙地看見了但是不敢反饋到大腦作任何判斷。男人把刀操在手裡猶豫了半晌,好像是考慮下刀的具體方位。突然間就見他把刀一下子扎進女人的胸膛里,刀身沒入,只留刀柄,手腕一旋,片刻之間,女人的一隻奶子便被他裝進了麻袋。胡胡李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他的眼睛已然連閉上的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地看著男人把女人剔成一副光禿禿、血淋淋的骨架,最後又俯身上去把女人骨架上的血絲舐乾淨,甚至還嘖嘖地咂了一下嘴,像吃完肉骨頭的狗,舌頭伸出老長。胡胡李看見男人不算肥厚的舌頭血紅血紅,像汪著一團鮮血。

  男人走的時候很心滿意足地拍了拍仍舊被他掛回腰間的麻袋,臉上露出了春花般燦爛的笑容。麻袋此刻更鼓,把男人的腰帶墜成弧形,胡胡李聽到男人說了一句話,是:

  「秋菊,你放心走吧!把你吃完後,再沒吃的,我會把自己殺掉讓孩子吃。」

  胡胡李說不清楚自己把男人說的每一個字吸入耳朵後到底感覺到了什麼,反正男人走後他整整嘔吐了一個時辰,嘔到最後,從嘴裡絲絲滲出的成了黃水,像膿一樣稠,一樣粘,他懷疑那真的是他的膽汁。因為這些嘔出後他不再想嘔,而且嘴裡也奇蹟般消失了苦澀的感覺。

  這回事,李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天明後重新上路,他又有想嘔的衝動,曹氏以為他受了風寒,勸他歇一會兒再走,他不歇,他只想趕快走出這片能看見那條河溝和河邊枯草的地方。

  這次還不是最讓胡胡李心驚肉跳、魂牽夢縈的,因為發生在夜裡的事他可以強迫自己相信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可以迫使自己不去想那片觸目驚心的蒼白和玫瑰花瓣的艷紅。他可以忘記那個夜晚乃至在那個夜晚露宿河溝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然而,又有一次經歷使他不得不將強迫埋進下意識的一切全部回憶過來。那次,他剛吃過一隻瀕臨腐爛的野狗後腿,那條野狗被小靈傑發現時已不堪入目,肚子脹成了皮鼓,光潔透亮,隱隱可以看見蛆蟲在皮鼓裡蠢蠢蠕動。

  那時候,他們已經兩天水米沒有沾牙,仔細想想這次事就發生在進入燈紅酒綠的京城外前一天。當時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狗四仰八叉躺在野地里,胡胡李看到了幾個兒子看見野狗屍體時驚喜和貪婪的眼光。他沒有絲毫猶豫,手腳麻利地斬去野狗的肚腸,留下腐爛得不太厲害的四條腿和頭。小靈傑和老三跑出去了兩個時辰不知從哪兒搞回來半鍋飄著草根和穢物的濁水,水色作灰綠,臭味撲鼻。胡胡李已顧不得這些,架起柴火一陣猛煮,沒有鹽,沒有佐料,啥都沒有,只有臭水和不算太臭的狗肉。鍋滾水響,臭味更濃,拂之不去,胡胡李捏住鼻子,用刀叉起一條後腿,肉色灰白,呈蜂窩狀,入口不知何味,吞入喉嚨,五臟稍微充實,咽口唾沫,再看,只見幾個兒子已如狼似虎,發一聲喊,各自抓起一塊狗肉塞入口中,嚼得「喝喝」有聲。到得最後,一家人各撫肚腹,滿嘴流油,鍋內水盡,只余烤乾之雜草若干,碎骨若干,只不知小靈傑是否想起了送給二孬的那隻雞腿。

  赤日炎炎,整裝再走,前行不多遠,路盡處赫然有一村莊。破壁殘垣,壁垣皆蕭然作黑褐色,有幾處壁上尚有未燃盡的麥秸苫頂,顯然是經過大火之洗劫。

  村內無有炊煙,當然亦無雞犬之聲和人呼兒喚女、扶老攜幼奔走之態。胡胡李心下凄然,駐足許久,方始下定留宿之決心。當時日頭已斜傍斷牆,道不盡蕭索景象,晚雲如血,塗沫盡半拉天空,荒村的幾棵半截焦樹屹立風中,宛如無字墓碑述說墓主辛酸。胡胡李做夢也沒想到就是在這個村子裡他差點沒有嘔盡肝腸,命喪黃泉,吃進去的爛狗肉又被他原封不動吐出,當然又有稠濃的「膽汁」,只是狗肉和膽汁全成了艷紅,像夜半河溝里女人胸膛上淌血的傷口。

  村子很大,在夕陽下靜謐成了死寂,連被秋風吹起的枯枝敗葉都不帶一絲生氣,進村後觸目所見儘是空宅死院。房屋都是麥秸苫頂,火焚殆盡,只餘下灰燼和殘梁敘說滄桑。轉過村子,已沒有大路,曲徑通幽,一羊腸小道自村後若隱若現,沒入蒼穹。李家大小提心弔膽地踮著腳尖往前走,斜刺里忽然衝出一隻野狗,白牙森森,眼光瑩瑩,除了飽脹的肚腹外,像是餓狼而不像狗。狗狺狺狂叫著,吡牙咧嘴,唇間猶有鮮血往下滴落,統觀其全身,也像是剛從死屍堆里逃出來的,毛被紫血凝成一綹,凝成一團。前腿上分明還有一小節血肉模糊的腸子晃悠著。狗人對峙片刻,狗夾起尾巴逃去,極目前看,只見枯樹雜草,水流聲源源,似有小河在前,河邊雜草蓋過人深,卻並不連成整片,一簇一簇在風中抖擻。草叢中似有布片迎風招展,不是一片,很多很多,像天兵掛在大城城牆上的旗幟。

  再往前走,忽然有血腥味隨風逸入鼻孔,李家人並不害怕,連日里村頭路邊見著的死屍沒有二十具也得有十九,見多了自然就失了驚恐,如同家常便飯一般了。小靈傑扯著老三飛步上前,沒入荒草,河溝下伴著淙淙水聲傳來一聲顫得像秋葉一樣的叫聲:

  「爹,您快來看!」

  胡胡李不假思索,也進了荒草。河岸就在雜草掩映之下,坡極陡。小靈傑是在河底叫的,岸上雜草中死屍枕藉,看服飾都是當地農民,破衣爛衫,死狀均是極慘。胡胡李一眼即看見有好幾具身首兩離的,腦袋遺落在草叢裡只有撮撮黑髮隨風飄搖。胡胡李視而不見,踴身跳下河坡,睜目看時,喉頭猛然似被重物撞擊。不可阻擋有一股又熱又酸的暖流破口而出,只見河灘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女人一絲不掛的屍體,像一條條擱淺在河岸上的大魚,女人都很年輕,有的身邊還扔著摔得腦漿迸裂的小孩。小靈傑和老三正在死人堆里呆若木雞般站著。胡胡李幾乎要嘔盡肚腸方才作罷,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簡直已經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人間?幽冥鬼府?女人生前肯定全都被強暴過。河灘上全是細沙,打鬥之痕迹宛然在目。有的女人已被分割得支離破碎,血肉狼藉,血已干,在沙上並不明顯,只有一條條死魚般橫陳的身軀。小河裡的已流盡苦淚而繼之以血,水聲淙淙,映著如血殘陽,紅白分明。

  胡胡李被兩個孩子攙回原地,曹氏不明就裡,看胡胡李臉色蠟黃,也沒多問。當晚一家人沿河邊焦樹林迤邐行出七八里地,方涉水過河,找了宿頭睡下。

  有時候胡胡李真懷疑他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有事兒時忙活得筋疲力盡而無暇多想,一旦靜下來他便不自覺地害怕,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怕啥!人?鬼?他甚至怕見任何人,路上風塵僕僕地過去一個行色匆匆的旅人,只要看他一眼,被他瞧見,他都會怕得要命,怕這個人是身藏利刃、意欲行兇殺人的壞蛋。

  一路上碰到的活人不多,多得是像河邊荒村裡的死人,偶至人稍多處,他便長舒一口氣,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就是在這些地方他聽到不少有關時局的牢騷和議論。說這些話的人眼裡都滿蘊憤怒和不滿。他們說自洋鬼子在南邊上岸以後,大清國的老百姓便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洋鬼子沒來之前好歹還有條活路,洋鬼子一來老白姓一下子全瞪了眼。朝廷今兒賠這家洋鬼子錢,明兒賠那家洋鬼子錢,永遠也賠不盡的債,朝廷一時半會出不起,全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國勢一日比一日難以收拾,連老天爺也趁火打劫,直隸「九河」連年為患,黃河連續三年三次決口發水,滔滔濁浪中斃命的老百姓不下幾百萬。大水過處,房倒屋塌,財物人畜沖劫一空,數百里內一片汪洋。洪水過後,到處是泡得發脹的人屍,無人過問,瘟役再流行一陣,勉強從河神手裡逃出來的人們又遙遙看見了鬼門關。再加之土匪橫行,天下大亂,故而有些地方真成了十屋十空,幾十里內不見一絲炊煙者不勝枚舉。沒有遭水災的地兒境遇也好不到哪兒去,五穀青苗剛在地里露頭,成千上萬、鋪天蓋地的蝗蟲就「嗡嗡」地飛過來了,只要有葉的東西一掃光,寸草不留,稍大一點的樹木只剩光禿禿的杆子。有許多地方一人高以下的樹皮全被餓瘋的老百姓剝下來吃掉了。樹木無枝無葉,又露出半截白茬,極其駭人。

  田地荒蕪,民不聊生,到處都插著草標賣兒賣女,以至於一個十七八歲的黃花閨女還不值幾十枚咸豐通寶!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官路上處處餓殍橫卧,招來野狗爭食、狂吠踢咬;半空中一群群尖嘴烏鴉也湊趣,追逐著腐爛發臭的屍味,毫無顧忌地在低空盤旋游弋,其蒼涼凄慘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聞。老百姓如是困苦,朝廷官吏卻依舊按大清律制,逢著二月八月便成群結隊收取田賦,半分也不能缺少。交不上就要抓入大獄。這哪是人過的日子!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橫豎反正都一個死,還不如跳起來衝上去先殺了大戶和貪官污吏吃幾頓飽飯再說。那些餓花了眼的災民們紛紛揭竿而起,有的一個省能有三四十支由饑民組成的大小隊伍,其中聲勢最大的是太平軍,從南邊起事,大旗一展,一股作氣衝到了金陵,立了朝廷,和咸豐皇上平起平坐,爭奪起了一統天下。皇上派了不知多少兵馬,軍隊一支支調往江南,調去就回不來了,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雙。

  不過,這些聳人聽聞的事畢竟都是在進京路上見到的或聽到的。胡胡李坐在永定門外看著燈火通明的北京城,聽著城內傳出的悠揚動聽的絲竹之音,不禁有些心曠神怡。羈縻驛旅時候的事兒他不願再去多想,多想無益,徒然讓他害怕。

  他只一門心思去估量天子腳下能給他些什麼,他不求榮華福貴,只求吃飽穿暖、合家歡樂團聚即可。然而,還有一個問題現在被提上日程,他到底咋樣才能在北京城混口飽飯吃呢?

  他一陣茫然。

  第二天早上城門大開時,李家一家人迎著初開的太陽進了北京。到這時胡胡李才發現頭上頂著露水,腳上蹬著破布鞋,滿面菜色的平頭百姓還真不少,他們好像是一下子從地底鑽出來的,和胡胡李他們一道吵吵嚷嚷地往城裡走,胡胡李聽出其中有幾個大城口音的青年小夥子,他不認得,出於多種複雜的考慮,胡胡李沒有上去搭訕。

  進了城門洞,往前一看,豁然開朗,眼前一排排整齊的蘭磚灰瓦的屋宇,紅牆綠頂,雍容華貴的殿堂,鱗比櫛次,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頭。更有紅男綠女,一律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地在大街上往來穿梭,歡笑聲、叫賣聲震耳欲聾。越往前走行人越多,嘈雜聲也更大,寬闊的大道兩邊儘是一家家商號,五光十色的門臉、引人注目的招牌,琳琅滿目的雜貨,滿臉堆笑、衣飾華麗的老闆就坐在商號門口招睞顧客,各式各樣的風味小吃異香撲鼻。這下可把幾個小傢伙肚裡的饞蟲勾出來了,小五眼瞄著一串串晶瑩剔透、黑紫發紅的冰糖葫蘆墜著肚子不願再走,胡胡李在這大邦之地覺得很自慚形穢,看著昂昂然談笑風生走過的肚滿腸肥的北京人,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的粗布衣裳還有幾個大破洞漏著肉,他恨不得趕快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地縫肯定是找不到的,他紅著臉,推著獨輪車,目不斜視,腳下生風在人堆里左衝右突,只想趕快逃離這片人來人往的熱鬧地,找個僻靜小巷躲進去。小五就在這時候怯怯地叫了一聲:

  「爹,我想吃那個!」

  胡胡李抑住火氣,腳下不停,瓮聲瓮氣地訓了小兒子一句:

  「你想吃,你老爹我還想吃呢?誰給我錢?」

  小五「哇」一聲就大哭起來,不但哭而且還在地上打滾,匆匆走過的人忙不迭地躲避。胡胡李聽見有人嗲聲嗲氣地罵了一句:

  「誰家的混小子在這兒撒野,怎麼這麼沒管教,髒得跟泥猴似的。」

  胡胡李臉上像燒著了一樣灼疼,回頭看時,一個妙齡女子正用一方絲帕捂住鼻子從小五旁邊繞道走,一臉的厭惡。胡胡李不敢再訓斥,怕小兒子真賴這兒不走,他這個當爹的人可就丟大了。他連忙從兜里摸出幾個銅錢,吩咐小靈傑去買了一支糖葫蘆,小五這才破涕為笑。

  一家人在陽光燦爛的街心上喪家之犬似地奔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條較小的巷道。推著獨輪車進去,胡胡李擦了擦汗,坐下來唉聲嘆氣地歇了一回。這下他是半點主意也沒了,往下一步咋走,四下里舉目無親,人海茫茫,眾生芸芸,到哪去找一個落腳的地兒呢?這且不說,就是找好落腳地該咋混口飯呢?胡胡李沮喪之極,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泄,不由想起小兒子剛才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無事生非,於是轉頭找他,小傢伙滿臉都是被淚沖開的灰道道,正咬著一個糖葫蘆笑咪咪地吃得起勁,胡胡李二話不說,虎著臉怒氣沖沖地把他一把揪起來,按到膝蓋上捋下褲子狠狠地就是一頓打。小五殺豬也似地嚎,胡胡李打完了把他往地上一扔,讓他哭去,自己蹲蹴在一個角落裡抽旱煙。

  小五大哭,越哭越厲害,曹氏看丈夫下手這麼狠,不由得也憋了一口氣,上去把小兒子抬過來,一看,只見小五的屁股蛋子上橫橫豎豎全是血紅的手指印。曹氏心疼得本來就想掉淚,憋住氣勸了一歇子又勸不住,索性抱住小兒子放聲大哭。

  也該著胡胡李少操些心,曹氏娘兒倆正哭著,他們所在的小衚衕里有一家房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眯縫著眼探頭往這邊看。胡胡李正愁找不著人問訊,這回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迎上去把原委說了一遍,說是他們逃荒到這兒,衣食無著,想找個便宜的客棧先住下來,問老太太知不知道哪兒有這種旅店。

  要說這旅店在北京城遍地都是,他們進城後走這一截路至少經過了二三十家。因為小靈傑一直在仰著頭念商店的招牌上的字。可是那地方不能住呀!只看門口那鋥明的金字招牌和門口的夥計乾淨利索的排場,胡胡李心裡便直發毛,望而卻步。想找其他人問吧又嫌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話。這一路上胡胡李走著只覺得如有芒刺在背,不經意抬一下頭,能遇見幾十來人的猜疑、譏諷、嘲笑等等感情兼而有之的眼光。

  這個老太太一露面,胡胡李一眼便看出她應該是個古道熱腸的好老人家。老太太果然沒有辜負胡胡李的期望,睜大渾濁的雙眼朝擠在一堆的曹氏和幾個孩子看了一眼,嘆嘆氣說:

  「捎家帶口地出來不容易呀,我明白,我老糊塗了也明白你說這個理兒。」

  老人家絮絮地說她是聽見有小孩哭才出來看看,並且勸胡胡李別那麼狠心,老天爺把人從娘胎里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他活,只要想活,沒有活不下去的人,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胡胡李低著頭喏喏連聲,表示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責怪他不該把氣撒到孩子身上,孩子又沒有罪。

  老太太絮絮地說了好半天,才告訴胡胡李該到哪兒去找那一號的小店,就是只求暫時容身,啥條件都不限的。胡胡李聽老太太說完便忙著告辭要走,老太太非說路七拐八彎不好走,走丟了可不好辦,堅持要送他們一程,胡胡李誠惶誠恐,再三推辭,老太太執意要送。

  一群人簇擁了老太太出衚衕口,眼前又有一條南北衚衕,老太太喘著氣告訴胡胡李沿衚衕一直往北走,有五六里地的模樣,有一個丁字路口,再沿丁字路口朝西走,不多遠就到。

  胡胡李臨走時老太太一勁叮囑他別再拿孩子撒氣,年輕人啥事都能幹,遇著麻煩時平心靜氣想一想,自然會有招兒,天無絕人之路嘛!胡胡李幾乎要感激涕零,站都站不住了。老太太走出好遠,他還聽見老太太在喃喃自語:

  「捎家帶口出門在外,難吶!不容易呀!」

  小旅店果然極好找,南北衚衕上走的人不多,而且看上去沒有幾個油頭粉面的。胡胡李心下稍定,腳下不自覺有了力氣,胸膛也挺了起來,老太太那些話說的絕對有道理,至少對眼下四面一摸黑的胡胡李而言是這樣。是上午,陽光暖融融照著,胡胡李有了心情,有了目的,自覺不再像汪洋中的一條小船一樣隨波遊盪,時時擔心害怕會被風浪掀翻,只要先為一家老小找一個棲身之所,他相信自己肯定有能力糊住這七張口。不用說,老太太的話起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人嘛,到困厄時總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拉」的意思包括和他談天,或者說兩句讓他寬心的話,這就夠了,誰也不願一直活在茫然中不知所措地四處瞎撞,說不定你就能一語提醒夢中人,使他從此總在心裡點燃一盞指路明燈,從此找到一條通向他的目標的光明大道。

  幾個小孩子看老爹有了喜臉,也活蹦亂跳起來,小五的屁股也忘了疼,扯著胡胡李的衣袖撒嬌。這條巷道和大城縣城的那兒條大路模樣差不多,兩邊隔三差五有一個店鋪,鋪面不大,從路上走過時看到的貨物好像也不太時新,屋子裡陰森森的襯得雜貨灰撲撲地像是落了一層灰。店老闆也無精打採的像剛睡完覺沒有洗臉。路是用整塊的大青石板鋪成,由此也可看出京城和小地方確實不一樣。然而說「整塊」只是根據對過去推測而來,眼下似乎不能叫石板,而該叫碎石塊,且不說石板已然裂成半截青磚大小、形態各異的小石塊,就這些小石塊上都密密麻麻全是年長日久、雨刷人走弄出來的「麻坑」。路兩旁大多是住戶,門楣應該都不算高,一個個小朱漆門緊閉著,偶而泄出一兩串喧嘩之聲,卻也是隱約可辯,不太明晰。路兩邊各有一道臭水溝,溝里水呈黑色,也並不全都是水,菜葉子,破鞋頭,爛襪子,睜著眼睛的甲魚頭等等應有盡有。路面上也有水,「麻坑」里星星點點積著,濕濕的連成一片黑青。

  胡胡李這回是信馬由韁,勝似閑庭信步。幾個小孩子看到啥稀奇古怪的東西便拉他過去看,他看到有啥好玩東西也招呼小孩子看。他自己也像小孩子一樣呵呵地笑,聚精會神地看,看個沒完。爺兒六個一路上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地邊笑邊跑,路上經過的人瞅著他們,有幾個人不自覺地微笑出聲,但那笑聲中分明是讚賞而不是嘲弄。獨輪車此刻在曹氏手裡,她推著車落在後面慢慢地走,胡胡李時不時從幾個孩子堆里回一下頭,伸出舌頭扮個怪模怪樣的鬼臉,逗得她捂著嘴直笑。

  丁字路口朝西拐的路口有幾家皮貨店,看樣子生意還可以,店裡一律大聲嚷著,是老闆在和天南海北的買主談生意。

  皮貨店外的牆根下擺著許多淺底高架的挑子,挑子上掛著一撮搓好的麻繩和一串串各形各色的皮角碎片。一個匠人正坐在小馬紮上,神情專註地穿針引線,他在補一個皮靴。其他的挑子房邊都擺著馬扎,卻不見人。幾個孩子躲到一家皮貨店的門背後聽一個南方人和老闆面紅耳赤地爭著價錢,南方人個子矮小,嗓門卻不小,嘰哩咕嚕地叫,嘴巴里像銜了根稻草,話說得含糊不清。老闆此刻顯然是掌握著主動權,不慍不火,面含微笑,好像是他也聽不大懂南方人的話,好長時間才慢語輕聲地夾里一句。南方人卻像是一隻豎著冠子的公雞,臉紅脖子粗,唾沫星子直飛。幾個小傢伙躲在門後聽得嘰嘰呱呱地笑,邊笑邊向老爹擠眉弄眼、招手,想讓他也過來看熱鬧。

  胡胡李這工夫已經找到事兒了,他蹲在那個匠人旁邊看他補靴子。匠人起初並不理會,埋了頭只顧眼急手快地干自己的活計。等那隻靴子補好以後,匠人把它一下撂到旁邊擱著的筐籮里,隨手又拾起另一隻,趁這當口抬頭問了一句,話音里滿是火藥味,神情也極不耐煩:

  「師傅,你補鞋嗎?」

  「不,我隨便看看。」

  胡胡李沖匠人滿臉堆笑,和顏悅色地回答。匠人有四十歲光景,滿臉鬍子拉碴兒、黑不溜秋的,坐在馬紮上塊頭顯得不是很大,眼神里卻掩飾不住有一股子凌厲的冷氣。胡胡李聽出他的口音像是山東人。因為直隸和京城本就接壤,京南二三百地的人說話除了方言中某些辭彙外,大多數話和京城話所差無幾,而匠人嘴裡說出的話和王大哥到大城以後說的以山東話為底蘊的直隸話聽起來簡直一模一樣,再說他那股子威猛勁恐怕除山東人外,也找不出來幾個。匠人眼裡露出的冷氣哧得胡胡李心裡忐忑,一聽對方是山東人,就想以祖籍的關係套個近乎,因為「看看」倒不假,更重要的是胡胡李還有比看看更重要的目的。那知山東人一聽他只是隨便看看,「騰」就把手中剛撿起的靴子又扔掉了,豹眼圓睜,胡茬根根豎起:

  「不補鞋呆一邊涼快去,別耽誤大爺幹活。」

  胡胡李可沒想到這位補鞋師傅有這麼蠻橫,蹲他旁邊看看都不讓,可是他不願走,不得已低頭看了看腳上蹬的千層底布鞋,那鞋肯定是該補了,不是小補,而是大補,最好的辦法是鞋面一撕,重新上一層鞋面,只留下個鞋底即可。這麼幾天長途跋涉,都是鐵腳板磨著這雙布鞋拖過來的,前面都伸著舌頭,一隻上五個腳趾頭有四個露在外面,黑乎乎的像炭塊,另一隻腳趾頭倒是只漏了一個,可惜後邊全磨穿洞了,一走一「呱噠」,露著腳後跟,一閃念間胡胡李打定主意,湊上去沖匠人說:

  「師傅,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腳上這雙鞋壞得太厲害,害怕不好整治,耽誤您太多工夫,不好意思,您看……。」

  匠人說完「一邊涼快」後果真開始幹活,好像他那句話就是聖旨,一說出來誰也不敢稍有忤逆。待胡胡李把腳上的鞋子褪下來,匠人很不滿意地嗯了一聲,拿起胡胡李的鞋子左看右看一番,又從挑子上扯下來一塊巴掌大的黑皮,眯著眼睛比划了一陣,頭也不抬地說:

  「能補,半個時辰以後來拿。」

  聽話里那意思還是要趕胡胡李走,胡胡李這下可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你給我補著鞋我總不成光著腳丫子亂跑。於是心安理得地從匠人旁邊搬過半截青磚,一屁股坐在上面,想伺機和匠人聊個天兒,打探點情報。

  匠人開始補胡胡李的鞋之前從笸籮里先拿起了一桿旱煙袋,看樣子是想過把癮再干,胡胡李急忙把自己的煙荷包遞過去,殷勤地讓:

  「師傅,您嘗嘗吧!自己地上種的旱煙,不難抽。」

  匠人的一隻手已然探進腰間,迅即又縮了回來,很不好意思地從胡胡李手裡把煙荷包接過去,那一霎那間胡胡李瞥見匠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天真孩童才有的羞澀。顯然,匠人的腰裡旱煙是抽完了。

  匠人邊往自己的煙袋鍋里裝煙邊紫漲著臉自我解嘲:

  「盛情難卻,那俺就嘗嘗,不過醜話說前邊了,你讓俺一袋煙,俺也不少收你的補鞋錢。」

  胡胡李仍然陪著笑;「哪裡話?哪裡話?師傅抽我一袋煙是看得起我,我李某人三生有幸,補鞋錢……嘿嘿,親兄弟還明算帳呢,是不是?」

  匠人已經點著了火,吱吱唔唔地先吸了一口,閉著眼睛從鼻孔里噴出兩股煙氣,再睜開眼時,看樣子已是飄飄欲仙了。

  「不賴不賴,攆上關東煙的味了,……這位兄弟說的也是,親是親,財明分,你先等著,我這就給你做活。」

  匠人嘴裡說著所謂的「醜話」,錢可真是少要了。兩個大口小口的破鞋足足讓他忙活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完工,胡胡李在一邊看得仔細,只碗口大的皮子就用了三塊。補完後匠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抹了抹汗,把鞋遞給胡胡李,價錢顯然早已想好,脫口而出:

  「三個大錢。」

  胡胡李對這個看上去實在不怎麼順眼的漢子產生了好感,一聽才要三個大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忍不住卟哧笑出了聲:

  「老哥,您是不是太那個了,說好的不留情面,您這樣是給兄弟我難堪不是?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來,您要照這價錢做活,不出三天您這攤子都賠不住了,老哥,您再加點吧!」

  匠人搓了搓手,露齒一笑,模樣極為憨厚:

  「俺咋聽你說的話咋中聽,俺算服了你哩!中!漲就漲!你就出五個大錢吧!你少賠點,我少賺點!好不好?」

  三個大錢漲到五個大錢,胡胡李算明白了,照這樣漲下去純粹是打不清的嘴官司,說到天邊匠人也不會要夠價錢,索性也不再爭辯,先招呼幾個兒子在前邊走。他從口袋裡摸出十來個咸豐通寶,嘩啦一聲扔到笸籮里,扭頭就走,邊走邊跟匠人客氣:

  「老哥,兄弟也就這麼點底細,要多也沒了,您少吃點虧吧!有空閑咱再聊天。」

  老太太指點的小店就在皮貨店前面四五十步處,是一排鴿子籠似的小房子,門口正對著臭水溝,也沒有招牌,只有一根七歪八拐的木棍上挑了四個灰撲撲的燈籠,上面各有一字,湊足「賓至如歸」一句吉祥語。一個半老頭候門等著,一見胡胡李一家過來便迎了出來,說是既便宜又實惠的旅店,是居家進京遊玩的最佳棲身之所。

  隨著半老頭進去大門,眼前是一道甬路,又窄又臟,甬路兩邊是兩排門挨著門的小屋。門和牆全都髒兮兮的,一直往裡走,左手最里兩間稍大一點,其中一個已住上了人,只有一個是鐵將軍把門,老頭把門打開,將鑰匙交給胡胡李,也不說話,轉頭就走。

  胡胡李推門進去,方知老太太做了件好事,屋裡是一片狼籍,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廢舊東西,布片、斷磚、乾草堆滿一地,角落裡還有一堆爐灰沒有倒出去,顯然上一任的主家走前沒有整理,而旅店老闆看來也是個執事人,連門面都不圖。不過這樣的房子眼下倒正是胡胡李希望的,因為它價錢便宜,進門之後胡胡李和老闆商量了一下價錢,胡胡李對之極為滿意,臟、亂、差他並不怕,大大小小一家人誰都有手,這麼小的房子整理一下也不費啥事,唯一的缺點是房子太低,像胡胡李這種個頭的就得弓著腰進出,否則就要磕破腦瓜。

  屋裡有一排通炕,是靠里半間放的,住的地方倒挺寬裕,通風,透亮,保暖,各方面在胡胡李看來也並不錯,一家人灰頭土臉忙活了半天,把小屋裡整理得一乾二淨,煥然一新。

  當然這都是相對而言,一乾二淨是比原來滿地雜物、一腳踩上去塵灰撲面說的,煥然一新是指牆上原來塗抹的亂七八糟的,諸如干鼻涕、小孩興之所至畫的圖案,還有不小心搞上的爐灰等等現在被刷下去了,而且細心的曹氏還用草紙把牆上裝裱了一遍。最後再灑上些凈水,推開窗子,讓晌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進來。胡胡李坐在暗影里看著妻子半邊臉被日光照得發紅透明,幾個孩子很快適應了環境,在床上玩著,打得不可開交,心裡陡地一熱,如果自己能再掙些銀錢,別讓一家人餓著,一輩子就住在這個地方也未嘗不可呀!只要妻子孩子高興,他胡胡李還有啥要求,一概沒有。能照此下去,兜里再能裝兩個閑錢,不至於突然來個意外的壞事措手不及,也就夠了。

  胡胡李過去坐到曹氏身旁,輕手輕腳地在她頭髮上撫弄了一下,曹氏回過頭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目光依舊融融,胡胡李醉了……

  當晚,就是李家在北京城落腳棲身的第一天晚上,胡胡李特意買了些腌熟豬頭肉,又讓曹氏做了幾個時鮮菜蔬,一家人圍坐著美美地吃了一頓。胡胡李買肉回來時順便捎了半斤酒,曹氏和幾個孩子一人抿了幾小口,剩下的也就二三兩的模樣。就這喝得胡胡李兩眼發直,面如噴火般地紅。幾個小孩子在家時誰也跟酒沒有緣份,小靈傑那次大舉前往鬼地時喝過周鐵蛋兩口老酒,嗓子眼疼了好幾天,從此一見這種水一樣但卻辛辣無比的東西頭就發脹。但是這幾位害怕不喝一口老爹太冷落了,所以捏著脖子一人勉為其難地抿了點,然後五六雙筷子便在幾個菜盤裡捉對廝殺。

  菜並不多,胡胡李是算夠兩個月的房租還雜七雜八能預想到的花銷後擠出來幾個銅錢買的。五個小傢伙先是一齊把筷子伸向豬頭肉,一人兩筷子都平均不上,然後是青菜,最後小五把盤底殘存的斑斑點點的菜汁都用舌頭舐了一遍。胡胡李在房邊看得眼睛發酸,連打了兩個飽嗝,酒勁往上一涌,他有些坐不穩了。不過這樣也好,胡胡李借著這股子勁頭在妻兒面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演講了一番,主體思想是要李家大小同心協力,在北京城站穩腳跟,盡量把日子過得好一點。李家的幾個孩子從來沒有見過老爹有如此高明的口才,看著老爹兩眼發直,在凳子上東搖西晃地飛著唾沫星子講,幾個人眼睛也跟著直了。胡胡李邊說邊打飽嗝,好在在座幾位都喝了酒墊著底,倒也聞不出隨著胡胡李的呼吸噴出的濃烈酒氣。胡胡李說: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還有孩他媽,你們都在,呃……,今兒晚上應該說是咱李家大喜的日子,其一,咱從老家歷經千難萬險逃到這兒,總算撿了幾條命,咱們家還全著,比起路上那些死……人,咱們得認理,那就是咱們能活著到這兒確確實實不容易,就因為這點,咱們就得好好想想,說一句難聽的,咱不能虧待咱們的命。到了京城,咱們是上上下下一摸黑,別說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就是熟人都沒有一個。說咱們大喜還有別的原因,鄧員外,不,鄧天一這個狗雜種是變著法把咱們的地給弄走了,把咱們也轟到這兒了,不過,咱們是真的到了這兒,指不定哪天,咱們發了跡,咱們還要回去,回去要咱們那幾畝地。不單單是地,都是站起多高的人,咱不蒸饅頭爭口氣。咱從李賈逃到這兒,按說是被災荒逼得走投無路,實際你們也都曉得,就是鄧天一這個王八羔子,所以,到這兒來也未必就是壞事,按我說也算大喜之一喜。這是天子腳下,東西好,錢難不難賺還不曉得,可是今兒那個老人家也說了,只要想走,沒有走不下去的路。不管從遠講,從近說,咱們從明兒個起,都得操上心,窮、苦、臟、累咱都不怕,咱來是為了活命,最初就只是為了活命,咱們不是來享福的,只要記住這點,我相信,咱至少不會窮得喝西北風,咱至少不會俄死在北京城裡。……」

  胡胡李說了很久,越說越來勁,到最後雖然嘴還在動,話卻含糊不清了。曹氏扶他到床上躺下,他總算又吐出了兩個清楚的字眼:

  「補……鞋……嗯」

  第二天一大早胡胡李就起來去了隔壁,就是挨著他們的那間房子,昨兒個從那兒走過時,胡胡李便上了心,那屋裡明顯是又黑又臟又亂,不過胡胡李看見閃開的門縫裡橫豎擺著好幾個箱子和擔挑,他肯定那裡邊住的是手藝人,估計也都是從家裡背井離鄉逃得一條性命後的窮苦人。胡胡李認為,這些人好歹比他多在這兒些時候,應該算是熟門熟戶,有個啥事兒總能多個幫襯,所以他想過去看看,拉拉關係。他總想著都是窮人出身,話咋說也能說一塊去,況且,就是昨晚上胡胡李最後吐口那兩個字,補鞋。他想學補鞋,要不他咋會要死氣活賴站著不走非看山東人補鞋。還貼進去幾個銅錢把那雙根本沒法再穿的破布鞋修整得花狗屁股似的。既在江邊站就有望海心,胡胡李打定這個主意是有他的想法的。他從小父母雙亡,流落街頭時衣裳破了都是靠他自己縫縫連連,補了又補,雖然是粗針大線的但總還能過得去,所以一看見那副線衣高架的挑子他便動了心,到這邊來也是想跟匠人打聽打聽行情,看干這活有沒有利。

  其時天還早,胡胡李一進去便發現自己來得晚了。屋裡是對面笑的大通炕,通炕上並排放的都是又臟又破的鋪蓋卷,人顯然是走了,被子凌亂地窩在一起,房間里到處都是霉味,另外還有一股子嗆人的煙氣。屋裡很暗,那些擔子箱子排在正中,還沒有擔走,一個擔子上是板凳,上邊鑲著一塊磨刀石,那是磨剪子、磨菜刀的;還有一個擔子上有兩個抽屜式的小柜子,上面安著兩個小銅鑼,不用問,這是鋸盆鋸碗的;還有一個便是那種線底高架了的挑子,毫無疑問,這裡邊住的也有補鞋師傅。

  屋裡光線暗,胡胡李進去之後連叫了兩聲師傅,沒人應聲,他帶上門正準備往外走,最裡邊那個昏暗的角落裡忽然有人發問:

  「誰呀!大清早的在這兒大呼小叫,有啥事?」

  胡胡李轉身,聽見角落裡有極不耐煩的哼哼和穿衣裳聲,觸目卻是一片昏暗,啥也看不見。他聽出那聲音乍一入耳極為熟悉,好像是那個修鞋師傅,心中不由暗喜,心說要是真是他事兒就好辦多了,開是試探著問了問:

  「是同增皮貨店前的修鞋師傅嗎?」

  同增皮貨店是小靈傑回家說的,因為他一直呆在那兒聽老闆和南方人說話,那老闆要吹自己的皮貨,自然得一拍胸脯說我們同增皮貨店的皮貨如何如何,這個神情動作和那句話成了小靈傑竭力模仿的對象,回家後不停歇地笑著邊拍胸脯邊嘟囔同增皮貨店,所以胡胡李曉得匠人攤子後邊的那個皮貨店叫啥。

  角落裡響動更大,一個人懶洋洋的反問:

  「是啊!昨天俺當班,大兄弟找俺有啥事?」

  果真是那位,而且看來已經把胡胡李認出來了。胡胡李狂喜,湊上去看時,那位已手忙腳亂地把衣裳穿好,光著腳板,盤腿坐在床上,打哈欠,睡眼朦朧的,好像是昨晚上沒睡好。

  有了第一次見面的經歷,又住成了鄰居,不自覺地兩個人就多了幾分親近感,話也談得放開了許多。原來這個人姓李名叫鐵帆,是山東青州府齊河縣人氏,說來說去和胡胡李還是一個李家掰不開的同家同姓。原來李賈村的李姓便是明朝永樂年間從那裡遷來的。這麼一拉呱,兩人更見親密,胡胡李問起他咋會千里迢迢從老家跑到這裡,李鐵帆一錘砸在床板上,氣恨恨地說:

  「還不是人窮志短,又加上天災人禍,俺從老家出來十多年了。那會兒家裡有四口人,一場大旱餓死了兩個,爹媽死了,剩下俺和一個小弟弟。村裡人都往外逃荒,俺也扯著弟弟逃了出來,本來是想上關東,走錯了路,快到這兒時,俺弟弟他又害了急病,挨了兩天就嗚呼了,我也心灰意冷,累得不想再往前走,於是就呆到這兒了,唉!日子難混,錢難掙,屎難吃呀!俺在這兒先是當要飯花子,當了兩三年,雖說受了不少氣,可總算能填飽肚子。後來不知咋地一想覺得應該討房媳婦,給李家續上煙火,你看看,干這行俺幹了十來年了,別說是媳婦,房租都幾乎交不起,一到月末清算,老頭就得跟我屁股後頭要豬娃帳的地要。」

  胡胡李一聽心裡涼了半截,這補鞋匠要是日子過這麼清苦,又賺不來錢,他這個想法分明是被宣告泡了湯,下面又得重新物色差使,然而胡胡李還沒輕易死心,試探著又問:

  「老哥,是不是幹這一行的太多了,沒大利可圖?」

  李鐵帆搖頭擺手,表示否定;「話也不能這麼說,幹啥都有三分利,偌大個京城,竄來竄去的人誰都不會光著腳,誰都得穿鞋,一穿鞋就有穿破那一天,補鞋匠的生意還管做,弄得好了,一天搞七八雙,回來就夠喝上兩壺,搞不好,少弄一點,也能夠上填飽肚子,打個比方,像你這麼捎家帶口子的,要萬一幹上這個,顧住活命容易,日子緊巴是肯定的,俺窮是有其他花銷……」

  李鐵帆說到此處把頭低下了,瞅著掛在窗台上的一個酒葫蘆發愣,胡胡李一下子明白過來,心裡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李老哥,照您說的,我要干這行行嗎?」

  胡胡李憋了半天的話終於出口,臉也在霎時間變得通紅,他怕會被誤會為和李鐵帆在一個鍋里爭勺子,話剛說完連忙又補充著解釋:

  「老哥,兄弟初來乍到,好多事路都不懂得,以後還請老哥多提攜提攜,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兄弟的境況你也看到了,老婆孩子大大小小六七口子,都得靠我出去掙命,眼下是四外一摸黑,啥法也想不來,兄弟的意思是說,先在這行上搗估個十天半月,等情勢稍熟,路看得差不多清楚了,立刻就想其他辦法。」

  李鐵帆這下成了鋸嘴葫蘆,胡胡李接連問了好幾聲他一直都抽著旱煙悶聲不響。胡胡李清楚這位老哥的性子,猶豫不決肯定還有其他原因,果然,一袋煙抽完後李鐵帆說:

  「大兄弟,俺李鐵帆看你是個知心人,就把根底全給你說了,這北京城大大小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規矩,都有路數,你就說修鞋匠,也有不少講究,而且各個地方的手藝人都有一個頭目,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本地的地痞流氓,倚仗著地方一霸。為非作歹,誰要想橫插一杠子,不懂得他們的規矩是要吃虧的,你看他們這些人,那天當班,那天歇著都是行頭事先派好的人手。誰也不敢亂來,……按我說,這份窮手藝大兄弟還是別乾的好。」

  胡胡李心想咱總不能就非弔死在棵樹上,這個不行干那個,於是便請李鐵帆給他介紹一個,李鐵帆囁嚅半晌,說:

  「咋說呢?說到底還只有這份窮手藝管做,利少,相對來說,比其他事兒麻煩要少一些,這樣吧,你買一個架子,再弄幾件工具,以後就在這一片串街走巷干吧!千萬記住,別到街上出挑幹活。」

  胡胡李唯唯喏喏,從李鐵帆那兒告辭出來,便馬不停蹄地出去轉著購置工具,到下午時,啥東西都準備齊了。碎皮子是小靈傑從同增皮貨店搞來的,小傢伙還真有那麼幾下子手段,白天出去轉悠了一天,不知咋地就和皮貨店老闆混得廝熟,到晚上回家時背了半麻袋碎皮子,擱著夠用很長時間了。

  胡胡李是個精細人,一旦上心,幹啥都能幹得頭頭是道。

  就拿補鞋來說,真應了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是老師傅。第一天出去兜了一天,接了三雙鞋,從早上不停歇忙到喝罷湯,才算收工,回家一看,指頭肚都磨破了。第二天就不一樣了,摟了十件活也是干到天黑。第三天出去,曹氏還沒做晚飯他就哼著小曲挑著擔子興沖沖回來了,曹氏一問才曉得他這一天弄了十三雙鞋,天快晚時想了想不能貪多,一天下來就照這樣也差不多。於是便收了攤趕回家去,當晚李鐵帆在這邊喝湯,胡胡李現場表演了一下技藝,看得李鐵帆直豎大拇指,說這人心氣靈了就是沒治,幹啥成啥,幹啥啥好,他那時學修鞋跟著師傅整整挨了三個月打,臨出師時師傅還告他就你這手藝得時刻悠著點兒防著那一天說不定就有人把攤子給你踹了。

  日子過得真是快,不知不覺過去了半月。這半月里李家人歡馬叫,幾個小孩子一天到晚在外邊跑,拾個有用的廢物什麼的弄回來。胡胡李早上出門,天黑回家,曹氏飯菜都做好了,帶著孩子守著熱氣騰騰的飯鍋等他,一家人喜笑顏開地吃完晚飯。胡胡李和孩子們說些笑話或者把孩子們搞回來的木頭棍破鞋頭之類整治成家裡的小擺設,東西少了看不出來,半個月一過再看,家裡分明是這小玩意那小東西的琳琅滿目,花團錦簇起來了。家的氣氛是和樂而甜蜜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胡胡李又有了當初被四叔收養時同樣的幻夢。有一次他甚至夢見自己掙了很多很多銀子,衣帽光鮮地騎著高頭大馬,一溜煙地馳回了李賈村。裝銀子的大袋子沉甸甸地橫在馬背上嘩嘩作響,他直接把馬騎進鄧家大院,嚇得鄧家把門的家丁一屁股蹲到了地上。鄧天一正在屋裡的太師椅上養神,一見他進來目瞪口呆,他雄糾糾氣昂昂地把銀搭鏈一下子扔到鄧天一腳前面,算做那五畝好地一百倍的價錢。醒來後胡胡李獨自笑了一回,心說自己在夢裡真是犯傻,就真是有那麼多錢也不能扔給黑心肝的鄧天一擺闊氣,五畝地可以不要,錢要留著分給李賈村活著的窮哥們兒,然後他還要把幾個老人的墳瑩修葺一下,也顯示一下後輩的孝心。

  從那天以後小靈傑也跟著老爹串街走巷賺錢了。那幾天生意特別多,胡胡李一個人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了,把小靈傑帶上一則可以給他吆喝顧客,二則也給他打個下手,搓搓繩子,遞個小東小西,三則到沒活干時,爺兒倆也可以忙裡偷閒拉拉胡琴,唱幾支小曲,目的不是為了解悶,說穿了就像今天在電視上做個廣告,提高一下知名度,招徠顧客。爺兒倆的補鞋挑很快招來了不少當地住戶的信任和好評,大傢伙看到小靈傑時都樂意和他聊一聊,小傢伙話說得極為老誠,見了顧客大老遠就大叔大爺地問好,再說爺兒倆的手頭都行,價錢又要的便宜,漸漸地有事沒事,爺兒倆的胡琴一響,就有一幫老頭老太太自動地搬著小馬扎從各自園子里走出來匯到他們身邊,聊天說笑,幫忙拉生意。如是一來,爺兒倆每天少說也能搞個二三百個大錢,這已很不錯了。李鐵帆不無感慨地說,補鞋匠能補到這份上,絕對是福星高照的結果。然而,每次一轉到李家這邊,他仍然一遍一遍地重複那句老話,千萬記住,不要在街上支攤出挑。胡胡李滿口答應,心裡卻有些頗不以為然,已經干三月把子了,別說沒人找他們麻煩,連對著他們爺兒倆的臉說句狠話的人都沒有。胡胡李不免懷疑李鐵帆是怕他搶了生意,故而對他恐嚇,不讓他到大街上定點出攤。胡胡李理解這個老同鄉的難處,曉得他日子過得極為焦渴。因此心裡雖然對他有了著法,說起話來還是好言好語,沒有半分怠慢。不過出攤這回事嘛,經胡胡李一核計,覺得還行,再說在一個地方打出了名氣,都是熟臉,有個啥事話也好說。於是,胡胡李和小靈傑沒有和李鐵帆打個招呼,就把攤支上了。那也是一個三岔路口,人比較多,補鞋的手藝人卻沒有一個。胡胡李事先在此有了群眾基礎,一把攤點定上生意更日見活便。那兩日胡胡李又狠狠心扯了兩塊布,給二兒和自己一人做了身新衣裳,穿出去坐在行人如織的大街上也並不顯得有啥寒磣。再者時間也長了,人頭都熟了,陌生感一去,自然而然和周圍人消除了隔閡,打成一片。胡胡李有時轉念不過來竟也會突發奇想,錯認為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了。

  有兩天生意特別的好,把胡胡李他們爺兒倆累得夠嗆,因為大傢伙都曉得這兩個手藝人會拉胡琴,每天不拉一段助興胡胡李便覺得對不起前來捧場的老少爺們。所以再忙也沒把拉胡琴忘掉,如是一耽誤,活沒做完,來補鞋的都是那一片的住戶,曉得胡胡李父子是實在人,便讓他們把活帶回家做,到第二天早上送來就得。當晚回家,胡胡李點著油燈把活做完,天已交了三更,躺下來衣裳也沒脫便摟頭大睡。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日頭已上三竿,時候顯然是耽誤了。坐起來吃了些熱飯,曹氏告訴丈夫說早上李鐵帆隔著門縫叫他,要他今兒在家歇一天,明兒個再出攤,免得出了啥事。曹氏說李鐵帆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惶,她懷疑他得了啥不好的確信兒,才特意過來警告一下。因為這個,所以早上才沒有叫他起早。

  胡胡李對此嗤之以鼻,慌忙洗了把臉,收拾收拾挑子便和小靈傑出去了。說是人言而應當有信,就是天王老子今兒個出巡清街,他也得把做好的活送去,否則以後還咋立足,咋讓人相信,曹氏攔不住他,爺子倆一徑去了。胡胡李邊走邊想,那裡來這麼多亂糟糟的臭規矩,我在這兒轉了這麼多天要出事早改出事了,李鐵帆分明是眼紅我錢撈得多,唉!你說這人看著再憨厚的,肚裡都會打小九九。要說銀錢這東西也真是有魔力,你兜里揣些黃白之物出去說話腰就是直,語氣就是粗,話說出來就是理直氣壯。有錢真是能讓鬼推磨呀!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話一點也不假,回想當初一家人在大街上狼奔豕突無地自容的時候,胡胡李禁不住會意地笑了。至今他還能想起老太太推開院門探出腦袋那一刻他心裡的巨大震顫。到目前為止他認為老太太無疑是他的救命思人,他準備等這兩天忙完後便收攤歇兩天,置辦些禮物到老太太那兒去坐坐。

  到支攤地兒時已經快到晌午頭了,日頭稍微有點向東偏,街上熙來攘往,好不熱鬧,胡胡李讓小靈傑拿著做好的活挨家問著給他們送過去,表示一下歉意。他自己則放下挑子,坐在馬紮上開始悠哉悠哉地拉胡琴。

  胡胡李拉了會兒胡琴開始感到奇怪,往日聽到胡琴聲便三三兩兩地聚過來的老頭老太太今兒一個也沒見影。有的過路的熟面孔也是行色匆匆,連個招呼也不打,神情大異往日。

  胡胡李坐了一會兒越想越不對勁。起身到身後的一個雜貨店裡找老闆拉呱,老闆一見他進來,很是局促不安,急匆匆從店裡出來站到門口往左右望了一下,慌裡慌張地對他說:

  「夥計,您還是趕快走吧!今兒怕是要出事,補鞋的頭今兒早上在這轉悠過,還向路人打聽這兩天是不是有個面生的補鞋匠在這兒支攤。」

  胡胡李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心裡像揣了個小兔子怦怦地跳,謝過老闆轉身出門就準備收拾攤子走人,已經晚了,遠遠地有一陣狂笑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接下來說:

  「哪兒來的野種,掛著個雞巴胡琴,到大爺我的地頭上打抽豐。」

  胡胡李被這個聲音一下震懾住了,像誰兜頭澆了他一盆涼水——全身涼透,牙關格格地打顫,雙腳釘在地上想走都走不動。機械地轉回頭,只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頭纏發辯身穿坎肩正在往這邊走,大漢的嘴唇都快裂到了耳朵上,露出滿口黃澄澄的牙齒,眼睛笑得擠到了一塊,滿臉的稜子肉突突地顫。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胡胡李天生就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大風大浪里也闖過不少回的。稍稍鎮靜了一下,目視著那個彪形大漢說:

  「這位爺,咱們都是受苦受累的,講話乾淨些,誰也沒招你惹你!」

  「嘿嘿!你倒教訓起我了,到別人的地頭上撒野,話還說的這麼扎人,哥們兒,我這輩子見的人裡邊,你還是第一位,佩服佩服。」

  彪形大漢把胡胡李上上下下一陣打量,打量著打量著又忍俊不禁一陣狂笑,話頭一轉:

  「好小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敢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上豎杆子踹場子的,應該都有兩下子,我龍四今兒個倒要見識見識閣下的真章,稱一稱你的斤兩。」

  胡胡李此刻已完全鎮靜,面含微笑地看著大漢在他面前搖頭擺尾,轉來轉去,始終氣定神閑地一動不動,待大漢把話說完,他才一抱拳,此刻四周已圍上不少看熱鬧的,他沖大傢伙兒作了個羅圈揖,笑著對大漢說:

  「豈敢豈敢,我胡胡李一介草民,迫於生計走到貴地,人窮志短,尚未拜會各位龍頭大爺,初來乍到,許多事路又不明了,不到之處還望這位爺台多多原諒,山不轉水轉,這個……」

  胡胡李話還沒說完,就被彪形大漢截斷了。這個龍四是這一片手藝人里的幫頭,仗著有幾分蠻力,地方上又有幾個青皮混混給他充作打手。所以便和其他混混划了地盤,這一片地皮歸他管,手藝人到月底都得給他口貢,這一回是又到月底了,他在賭場里輸了銀子,一大早跑來找手藝人催錢,哪知大傢伙兒都苦著臉說好長時間沒話,房租都幾乎交不上,求他開恩放一馬。這小子出來一打聽,方知有個外鄉人支了攤子頂了他的買賣,這位當時便揚言要給這個膽大包天的外鄉人個臉色瞧瞧,好在龍四還是混過江湖的,曉得些行走江湖的規矩,因此先上來摸一下胡胡李的底。胡胡李一說各路神仙他還都沒會過,龍四立刻就無所顧忌了,他總以為胡胡李敢公開叫板,在這兒該有個後台靠山撐腰才對,既然沒有,他龍四還何所畏懼,所以不待胡胡李把場面話交待完畢,便用一個「慢」字一下給他打斷:

  「哥們兒,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一個人就出來闖碼頭,混世界,哼哼,真讓我龍某人打心眼裡佩服。」

  龍四說著說著忽然從胡胡李的筐籮里拿過一隻穿縫用的大針,在胡胡李跟前晃了晃:

  「哥們兒,雖然沒下海捉蛟,上山縛虎,總得有捉蛟伏虎的本事,我龍四公兒就先給你留點面子,考較一下你的基本功,我問你,這是啥玩意?」

  胡胡李看著那隻明晃晃的大針發了呆,這還用問嗎?這是穿縫的大針。可是胡胡李明白,這根大針肯定不是這麼叫的,各行各業都有行話,這點他懂,但他不懂補鞋的行話,不叫針叫個啥?猶豫了老半天,龍四臉上的陰笑更加駭人,一個勁的地問,胡胡李百計無所出,情急之下一閉眼一橫心硬起頭皮說:

  「這不是穿縫用的大針嗎?」

  四周轟堂大笑,龍四更是笑著前俯後仰,眼淚都出來了,笑完後龍四拿著那根大針繞場行走一圈,一揚手把針插到地面上,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兒對圍著的人說:

  「笑啥?有啥好笑的,這個哥們兒說的不對嗎?這不是穿縫的大針是啥?誰敢說不是我龍四把他的腦袋扭下來給這哥們兒做夜壺。」

  說完話龍四又忍俊不禁一陣一笑,然後從筐籮里拿出一隻鞋刷子,還沒問出來,胡胡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答案告訴他了:

  「是鞋刷子!」

  四周人又是哄堂大笑,胡胡李聽見裡面夾雜著幾聲火災樂禍的吼叫「趕走這個野種。」胡胡李的頭腦轟一聲響,心說這番栽到家了,悔不該當初視李鐵帆的話如耳旁風,一意孤行,竟導致今日之厄。

  彪形大漢在他手下嘍啰的一片呼聲中更是長了精神,威風凜凜地走上前去,也不答話,胳膊一長,吐氣開聲,「嘿」

  的一拳把胡胡李打了個仰面朝天。

  那一拳正擊在胡胡李胸口,真如鐵鎚敲擊一般,胡胡李不及思索,喉頭一甜,一口黑血湧出嘴角,他知道今天這回事絕難善罷,索性躺在地上抱著胳膊護住要害,準備以一頓皮肉之苦抵過錢財上的消減。

  彪形大漢一拳擊出,把手收回來放到嘴上吹了口氣,活動了活動手腕,滿臉鄙夷,人群中倏地竄出一個瘦猴似的小個子,吆喝了一聲:

  「弟兄們,揍死這個野種,看他還猖狂不!」

  人群中呼呼啦啦又竄出來四五個,上去把胡胡李拳打腳踢了一頓,胡胡李抱著頭捱住疼痛在地上打滾,也不出聲求饒,也不站起來反抗,幾個人打得火起,瘦猴空出身子,上去把胡胡李的工具、挑子、馬扎跺了個稀巴爛,然後耀武揚威地抱著膀子站到龍四身邊,媚笑著說:

  「四哥,照我說咱把這野種廢了得了,這麼不識相的傢伙以後在道上行走,指不定那天就給道上朋友大卸八塊了,四哥您就是菩薩心腸放他一條生路,日後到江湖上說起來,是四哥拳頭下超生的笨蛋,豈不損了四哥一世的英名?四哥,您看,……」

  龍四微閉二目沉吟不語,那幾個嘍啰還在吆五喝六地打得起勁,雜貨店的老闆實在看不上去,踅摸出來沖龍四說:

  「龍四爺,您老兒是經過大陣仗的人,就任您的手下在這兒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難人,天下抬不過一個難字,這位不懂得道上規矩,壞了您的生意,略施薄懲也就是了,也犯不著往死里打他呀?這一段風聲可是很緊,出個三長兩短於您面上無光是小事,傳出去丟份,別人可誰也沒法幫。」

  大凡這個時候,有人以強凌弱,驕橫跋扈,圍觀者大多數都有正義感,但沒人抻頭說話,誰都是敢怒不敢言,一個人戳螞蜂窩的事誰也不會去干,可是一旦有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大傢伙立刻會七嘴八舌一擁而上,彼刻以強凌弱者要是再我行我素,肆行無忌,那就是他們不通人情世故,討著戳螞蜂窩挨螯了。人群中其實有很多人都是認得胡胡李的,而且對他很有好感,至於龍四,橫行一方,結怨無數,背地裡誰都恨得牙痒痒,可是沒人抻頭,大傢伙兒再憤憤不平,畢竟不是連著自己心尖肉的事兒,在心裡罵龍四他十八代祖宗都行,你要讓他上去一步怒斥強詞可是千難萬難。店老闆一席話說得軟中帶硬,柔中有剛,義正辭嚴,立時人群中就有幾個幫腔,如是一來,幫者越來越多,眨眼工夫龍四再抬頭看,剛才還卑微地沖他點頭哈腰的人此刻都橫著眉毛歪著嘴看。龍四本來還想先斥責兩名店老闆,找個台階借坡下驢,一看這個傻了眼,心說我的媽呀!這咋合合眼的工夫就變了天,成聲討我龍四罪行的大會了。

  此刻場中那幾個小子已不敢再打,退回到龍四身邊兀自橫眉立目地強撐面子,胡胡李躺在地上顫抖著呻吟。龍四湊上去托起他的下巴:

  「哥們兒,錢難掙,屎難吃呀!不是我龍四故意難為你,誰都有自己的難處,這樣吧!我龍四大人不計小人過,看你初犯的份上,況且又遇上我龍四慈悲心腸,就放你一馬,明兒個你帶二十吊錢到茂源綢緞莊去找我,陪個禮道個歉給我個交待也就算了,我龍四也是場面上的人,不讓你出一點我面子上實在不好過,啊!記住了,明個日頭落山之前一定把錢送去,要是晚了,嘿嘿,菩薩也會變成煞神的。」

  龍四帶著手下人揚長而去。胡胡李在幾個熟人的攙扶下坐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活動了活動手腳,覺得尚無大礙,向眾人致過謝,大傢伙兒也幫不上他啥忙,四散而去,胡胡李想起那二十吊錢,頭皮一陣陣發緊,苦笑數聲方覺一條腿疼得鑽心,他害怕是老爹去世時摔得傷痕又複發了。呆著也不敢動,腦子裡往來盤旋的儘是二十吊嘩啦嘩啦作響的銅錢。

  小靈傑回來時候人都走完了,他哼著小曲連蹦帶跳地從一個小巷裡拐出來,往這邊一望便看出了不對,挑子擔子破破爛爛地散放在地上,老爹的胡琴被摔成兩截扔在一邊,老爹正一隻手扶著頭,一隻手捏著腿坐在地上發獃。小靈傑大叫一聲「爹」,飛跑上前。

  胡胡李仰起頭,鼻青臉腫,額頭上還破了個大口子,往外流著血,他想笑笑不出來,只把一隻手伸給兒子。小靈傑把老爹扶起來,弓著腰拖著他往家走,東西、工具、傢伙都不要了,一路上胡胡李頭腦昏昏地想,窮人想吃碗飽飯難道就這麼難,老天,窮人是不是就該著餓死,這世道,窮人活著真是難啊!

  小靈傑抱著老爹滿腔怒火地往前沒走出多遠,對面李鐵帆就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了。一看小靈傑苦筋巴力地馱著老爹正往家挪,禁不住就叫出了聲:

  「看看,看看,俺說不讓你們來,非得來,唉!這可咋辦好?」

  說著咋辦,李鐵帆手上可沒含糊,從小靈傑背上把胡胡李接過來。胡胡李面色蒼白,目光獃滯地沖他咧了一下嘴,喃喃地說:

  「老哥,兄弟錯了!兄弟錯了!」

  李鐵帆邊走邊嘮叨:

  「大兄弟,都啥時候了,說這些管啥屎用,你先老老實實歇會兒,甭想那麼多啦!」

  李鐵帆是干到晌午頭越想越不放心,才跑回來看看,曹氏跟他一說丈夫和兒子已經出去了好久,李鐵帆當時就紅了眼,俟曹氏把路大致給他一說,他就悶著頭找過來了。

  曹氏看李鐵帆急得六神無主,曉得事情絕對不會太小。李鐵帆一走,她就坐回屋裡眼皮跳著雙手合計求神保佑起來,幾個小孩子不明白老媽咋會忽然間就神色惶急,撲過來抱住她撒嬌,結果一人討了幾巴掌打。曹氏方定住心神,便聽見小靈傑在外面叫了一聲媽,她還沒站起來,李鐵帆就一腳跺開屋門背著胡胡李進來了。這會兒山東人長了個心眼,不待曹氏發問先給她吃了個定心丸:

  「沒啥大事,皮肉小傷,休養兩天就好。」

  胡胡李被放到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喘息了一會兒,面色漸轉紅潤,曹氏這才心下稍妥。再看一下丈夫比大前幾次挨打氣色都要好一些,想來也沒啥危及性命的事,於是從筐蘿里找了塊布條,顫抖了手幫丈夫把前額的口子牢牢纏上,一邊纏心裡一邊禱告:神上保佑,神上保佑,這回事千萬就到這兒算了,別又扯起一串事,神上保佑。

  李鐵帆坐下來喝了口涼水,喘息著給胡胡李發牢騷,說他是咋晚上出去喝酒聽人說起那邊路口有人不識天高地厚支了個補鞋攤,他當時就有些害怕,上去一打聽,那位描述的相貌特徵就是胡胡李沒錯。他一聽就怯上了,那個可是鐵羅漢龍四的地盤,龍四心狠手辣,眼裡從來揉不進米粒砂子。今兒個就是各個行主到手藝人這裡收月貢的日子,萬一給他逮著就不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事了。李鐵帆說他聽到那個消息時天都快亮了,所以趕著天亮回來說了一聲,李家人都沒起來,他只得在門外邊捏著嗓子說了幾句,到晌午時,越想越不放心,只得再回來一趟。「還好」,李鐵帆喜笑顏開地沖曹氏說,像是拾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大個兒餡餅:

  「龍四那小子是手藝人公認的煞星,後來的人沒有誰敢在他地盤上討飯吃。手藝人會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齒,因為龍四這人在打人和撈錢方面從來沒有手軟過,新來的手藝人不懂規矩折在他手裡的不是筋斷就是骨折,想破財消災都消不了。

  李兄弟真是福星當頭,福星高照啊!」

  胡胡李心裡也暗自慶幸,皮肉之傷確實不算啥,可是,可是……」

  胡胡李驟然想起還有明兒個的二十吊錢。李鐵帆一會兒說得他心花怒放,竟然高興得把這家事給忘了。一想起錢,胡胡李不由得心頭大慟,心猛一收,身子顫抖,扯動全身上下的肌肉又是一陣劇痛,曹氏連忙坐過來,關切地問他:

  「你怎麼啦!好好歇著吧!」

  胡胡李苦笑:

  「錢,你看一下錢罐里的錢有多少?」

  曹氏不假思索地說:

  「晌午沒事,我剛查過,好像有二十一二串的樣子吧!」

  胡胡李一下子躺倒在床板上,喃喃自語:

  「一個多月,就破財消災了,也好,人只要活著,錢反正都是人賺來的。」

  曹氏聽出丈夫話里有因,也不敢往下問,幾個孩子都去了外邊,屋裡只有李鐵帆、曹氏和胡胡李,沉默了一會兒,李鐵帆嘆了口氣:

  「大兄弟,人不能只圖一時氣盛,胳膊拗不過大腿,強龍難壓地頭蛇呀!有時候該破財就得笑撇鬍鬚不皺眉,錢財乃身外之物,只要有能耐,千金散盡復還來嘛!」

  胡胡李這一次真是沒憋太大氣,且不說這些錢他賺得自認為不怎麼費力,就是再費力,真到有事時,他也會毫不猶豫扔出去,吃一塹長一智嗎?胡胡李現下看得很開。

  當天李家和李鐵帆商量好,李鐵帆答應帶錢替胡胡李赴約,胡胡李去了這個想法,心下大空,讓曹氏把錢罐里這一段賺的錢全部交給李鐵帆,要他交給龍四二十吊,剩下的買點東西,總不成就空著雙手拿著錢過去,李鐵帆滿口答應,提了錢出去了。

  第二天胡胡李躺床上歇了一天,曹氏害怕丈夫想不開,寸步不離地陪著他聊天,孩子都不在家,平時兩人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兩個人倒是說了不少體己話,胡胡李本來就沒把這回事往心裡去,曹氏又故意在家跟他一逗樂子,傷疼也忘得差不多了,天黑時候還下床到李鐵帆那兒去扯了一歇子閑話兒,心情適暢之極。喝罷湯正準備上床睡覺,閉著的屋門忽然被人推開。

  進來的是龍四,龍四手裡提了個錢袋,是胡胡李裝著錢給李鐵帆的那個。龍四進門也不落座,三兩腳踢翻幾個凳子,弄得鍋碗瓢勺亂叮噹,然後他把錢袋往腰裡一掖,用手拍著說:

  「好小子,你敢糊弄你龍大爺,拿十吊錢充二十吊,你以為你龍大爺是三歲小孩,告訴你,這十吊錢我沒收了,充做這一趟的跑腿費,半個月後,老地方,你若不把二十吊錢送到,小心你們全家老小的狗命。」

  胡胡李被龍四這一番話說得暈頭轉向,明明是查好的二十吊錢、咋會到他那兒就少了十吊,絕對不可能是李鐵帆大哥搞的手腳,肯定是這傢伙回去後嫌錢要的少了,耍賴皮再多要,胡胡李再好的脾氣這下子也受不了,一下子癱在床上起不來了。曹氏唯有暗自垂淚的份兒,也想不到其他辦法,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日子一天天過去,錢卻一分也弄不來,就算把節省的房租湊進去,從家裡帶來的錢也湊不足二十吊。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數來說去也只有十四吊,還有六串,胡胡李夫婦想破肚腸也想不來辦法。這不比在家,在家就是再生人,好歹有幾家親戚,厚著臉皮求告求告,總能弄兩個救救急,在這兒不行,有心借可是找誰借呢?胡胡李夫婦想豁達也豁達不起來.找龍四說情,不可能,出去找錢,也不可能。龍四等著要脅的可是李家大小七條人命呀!李鐵帆那幾天沒有出攤,早上起來就呆在李家罵龍四他娘,罵龍四殺千刀挨萬剮不是人養的,罵也不頂用,罵完了他也只有抽著旱煙陪胡胡李夫婦唉聲嘆氣,想不來半點辦法。

  眼見胡胡李夫婦日見憔悴,第十天頭上夫婦倆終於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上了,水米不進。胡胡李在睡夢中一個勁咒罵老天,罵完了就哭他死去的爹娘.哭個沒完,幾個孩子輪番地在床前侍候爹娘,誰也不出去玩。果真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幾位平時鬧起來沒完沒了,一點不順心撅嘴瞪眼能生上半天悶氣不理你,這幾天真是要多勤快有多勤快,胡胡李只要在昏迷中哼一聲,幾個小腦袋便一齊湊過去問老爹要幹啥。曹氏其實沒啥病,就是心裡憋著一口氣化解不開,在床上躺了一天仔細想想,丈夫病倒了,我要是再也躺下,剩下一幫孩子可咋辦,反正還有四五天期限,要真想不來辦法到時候李家一家就坐著等龍四來索命唄!真要是閻王爺下了勾魂令,你就是再蹦還能蹦出他的手心,這幾天不管咋個說還是要過的。

  曹氏心裡想開了些自然也不再挨在床上瞑目待斃,便下了床和小傢伙一起忙活。忽忽又是兩天,到第十四天時,錢的事還是一點眉目沒有,胡胡李躺在床上依舊昏迷不醒,幾天的心力交瘁使得他脫了相,皮包骨頭的一聲接一聲高低呻吟,還說些不著邊際的胡話。

  曹氏已經徹底絕望,準備下午把孩子們召集一塊,她上街買幾個好菜,讓孩子們晚上好好吃頓好飯,然後趁他們在睡夢中,自己拿刀把五個孩子全部殺死,最後自己也自殺在丈夫身邊,也免得孩子們給龍四弄去,一個一個挨著受折磨。

  主意打定,曹氏正要上街,往孩子堆里一瞄,猛可里發現小靈傑竟然沒在,再轉念一想,這麼多天,這個刀鑽古怪的二小子白天似乎從沒有在過家,她這幾天也是昏了頭,五個孩子缺了個最「得寵」的她竟然不知道。

  幾個孩子臉上沒有一點發愁的樣子,沖老媽直做鬼臉。待到看老媽神情恍惚地掰著指頭一數,幾個小傢伙立馬意識到事情不妙,小五一下子衝到老媽面前,老三從後邊一把沒扯住,氣得沖小五的後腦勺直揚巴掌。誰知小五置若罔聞,扯住老媽的手,從自己口袋裡摸出一大把咸豐通寶,足足有十來個,小傢伙手小,總共六十多個大錢他竟然分著抓了五六次。曹氏這下更是迷惑不解,小五從哪兒弄這麼多錢,平時誰也沒給他發過零花錢哪!莫不是……,小五曉得老媽的眼神忽然轉為嚴厲是因為啥,忙不迭地申辯:

  「媽,這錢是二哥給我的,他說讓大哥我們在家照顧爹媽,他自己出去賺錢還債,媽!二哥已經賺了好多錢了,……」

  小五說到這兒回頭瞅著老大,老三、老四嘟上了嘴,這三位就曉得事兒要壞到他手裡。老大極不情願地走上去,把自己口袋裡的錢掏到老媽口袋裡,臨掏前狠狠地白了小五一眼,老三老四依法施為,把錢掏給老媽,不過罵小五的話更富於威脅性了。老三沖小五揚了揚拳頭,意思是你小心這個,老四更乾脆:「老媽一走你就找地兒躲著吧。」

  曹氏這下更暈,小靈傑哪兒這大么本事,直給哥幾個的零花錢就有這麼多,再說,他那麼小的筋骨,能出去幹啥活呢?曹氏這回把眼先瞄向了老三,五兄弟中,老大有點缺心眼,除了老二,下面就是老三,老三也是精得像猴崽子,小靈傑有啥事常常瞞不了他。

  老三跨前一步,氣洶洶地把小五從老媽身邊轟開,自己把嘴湊到老媽耳朵上,低聲說:

  「媽!老二又去給人補鞋了,就在老爹原先在的那地兒,他賺了好多錢哩,都他自己藏著。」

  曹氏冷不丁嚇了一跳,補鞋?還是在原先的地方,他是不是想找死?

  老三笑得像一隻狐狸,拍著老媽的肩膀很大人氣地說:

  「老媽,您稍安勿躁,老二自己主張,吃不了虧,聽他說,他已經把龍四給蓋帽了,明兒個龍四別說要錢,說不定是來賠禮道歉呢!」

  任老三舌燦蓮花,曹氏說死也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她非要立刻就去把二小子拉回來。老四自告奮勇領了將令,扯著老大唿哨一聲出了院門,小五要跟,被老四一聲厲喝,乖乖地又站到原地,老三也說累了,看老媽瞅他的眼神仍是一百二十個不相信和二百四十個狐疑,裝模作樣地長嘆了一聲:

  「算了,這年頭好人難做啊!連老媽都不相信自己的親生兒子。唉!」

  老三轉身回屋,曹氏聽得他在裡邊大呼小叫,顯然是找老爹通風報信去了。

  曹氏心裡先大驚,次又大怒,再而大喜,忽而大懼,最後大狐疑,一時間百感交集,手足無措,她索性不再上街,坐屋裡乾等著二小子回來給他揭開謎底。

  老三說的話一點也不誇張,小靈傑就是蓋住了龍四,在原地兒又立了個攤,而且生意越來越紅火。這事得從小靈傑那天和李鐵帆一塊回來後說起。

  小靈傑一溜小跑跟著李鐵帆回到家裡,曹氏忙成了團團轉的陀螺,李鐵帆只顧追悔不迭誰也沒想到去管他。小靈傑悶了一肚氣不明緣由,聽李鐵帆說了會子話,弄明白事兒是出在龍四身上,老爹是因為佔了他的場子搶了他的飯碗才招致這一頓毒打,然而,在李鐵帆嘴裡吐出的話里,老爹這一頓還是輕的,小靈傑料定龍四如果真如李鐵帆所說,決不會善罷甘休。果真,一會兒老爹就露出口風,托李鐵帆大伯第二天將二十吊錢到茂源交給龍四。

  小靈傑聽到此處覺得下面的話已沒有必要再聽,於是拔腿出門,奔同增皮貨店去了。同增皮貨店的店主這次沒談生意,正坐在櫃檯裡邊閉目養神,一個比小靈傑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小夥計正在櫃檯里忙著整理東西。

  小靈傑進去後熟門熟路,沖小夥計笑了一下,小夥計往裡擺擺手,店主這時已經睜開眼了,一看見小靈傑,立時眉開眼笑:

  「小傢伙,怎兒想起來到這兒逛一下,李爺爺可是好久沒見你了。」

  店主看樣子還真不年輕,自稱小靈傑的爺爺絕沒有一分託大,只是因為保養得好,所以老態並不怎麼明顯,說話也仍然中氣十足。

  小靈傑顧不得多說話,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店主身邊,咬著耳朵給他咕咕嚕嚕地說了一通,店主面色忽地大變,一甩袖子便把桌子上放的一杯熱茶掃到地上,似乎仍然余怒未息,騰地一聲站起來,困獸一般在櫃檯裡面來迴轉圈。小靈傑跑了一路,累得夠嗆,找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上,任店主鼻孔里冷哼著在那兒轉。

  店主忽然間便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絕不是燦爛的笑而是陰冷到了骨頭縫裡。小靈傑要不是對店主的底細了如指掌,店主這麼一笑他非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下邊。

  店主邊笑邊說,語氣也冷到極點:

  「龍四這小子太過猖狂,真真是大過猖狂。不給他點顏色看看恐怕他不曉得馬王爺長了幾隻眼,這樣吧!小武,你去找一下畢二爺讓他查查龍四有啥根節沒有,查到後立時回來彙報。」

  正在那兒整理東西的小夥計應聲而去,店主轉向小靈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小傢伙,你老說你蔡爺爺對你好,依我看李爺爺對你也不差呀!是不是?』小靈傑歇過了勁,從椅子上一下蹦起來,差點沒揪住店主的鬍子,店主往後一閃,捻須微笑:

  「好厲害,沒虧了蔡大哥對你一番教導,哈哈哈!蔡大哥真是好福氣,快往墓坑裡鑽時竟收了這麼個好徒弟!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原來這個店主是蔡玉明的結拜兄弟,他姓李名喚開山,因此公年輕時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在江湖上闖下了很大的名聲,道上朋友送了他一個雅號,叫做「笑面孟嘗」,是專指他急公好義而言的。笑面孟嘗最拿手的絕招是三十六路追魂奪命腿,成名以來,他那雙鐵腿之下不知毀過多少巨奸大惡,令江湖上黑道人物聞之名而喪膽。笑面孟嘗和蔡玉明兩個人是年輕時候拜的把子,那會兒蔡玉明初入江湖,和李開山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相識之後,引為知己,相約同赴太湖,剿滅近年來令過往客商為之頭疼欲裂的七大寇。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七大寇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心黑手辣,又極為老奸巨滑,武林好漢曾有一次撒遍英雄帖,邀請白道英雄前去太湖,剿滅七寇,以匡扶武林正義,結果前去的三十四位白道豪傑除了一位被湖水沖回出發點外,其餘的三十三位自此沒了影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而沖回那位到沙灘上時已是鼓脹的屍體一個,翻撿屍首,胸口有一處致命傷痕,是五個排得緊緊的淡淡黑痕,有經驗的江湖人士說此人死於七大寇中老五的成名殺手「搜魂指」之下。蔡玉明和李開山不是不曉得武林中人談太湖而色變,然而兩個人就是不服氣,非要憑一股子血氣之勇去探探七大寇的太湖水寨。

  李開山向小靈傑講他和蔡大哥攜手共闖太湖水寨的經歷時眉飛色舞,頗有好漢重提當年勇的勁頭。小靈傑很奇怪蔡爺爺咋會這麼大一回事竟然沒給他提過。兩個人闖太湖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湖邊聞訊趕到的江湖朋友正在哀嘆太湖中又多了兩個屈死鬼,武林中又少了兩個後起之秀時,煙波浩瀚的太湖中忽然騰起了一片火光,雖然飄飄緲緲,但仍看得出是在七大寇聚集的地方。大家於是議論紛紛,最後派了兩個年輕俠士駕著小舟前去探看,那兩個年輕俠士在死屍堆里找到了蔡玉明和李開山,七大寇的屍體和一幫小嘍羅都橫七豎八躺在兩個人身邊。從此,蔡李名聲大震。有了這次出生入死的經歷,兩個人更是情同手足。後來由於蔡玉明家裡出了事,兩人於是分手作別,自此天各一方。等後來李開山得悉蔡大哥的消息時,他的名字是被列在僧王爺斬獲的一群長毛首領名單之中。李開山驚悉噩耗,連忙派人去調查,派去的人回來說情況屬實,並且查出蔡老爺子的殉難地點是在大城縣子牙河畔,李開山自此也就絕了再看到蔡大哥死裡逃生的念頭,在同增皮貸店裡給他立了個靈位,日日拜祭,以慰相念之苦。

  那天小靈傑又跑過來玩兒,剛好看見蔡爺爺的靈位,驚詫之下不禁脫口而出:

  「你認識蔡爺爺?」

  李開山一聽這話也犯了琢磨,拉住小靈傑一陣盤根究底。

  小靈傑把他認識蔡爺爺和蔡爺爺怎麼教導他,最後又怎麼戰死的情況原原本本給李開山說了一遍,聽得李開山扼腕長嘆,淚如雨下,不用說,這老少兩位自此就粘乎上了。李開山是體念著蔡大哥身後無人,就剩這麼一個稱不上徒弟但卻很有朋友性質的小傢伙,又見小靈傑冰雪聰明,啥事一點就透,故而對他也是一片疼愛關切之心。

  李開山和小靈傑相認之後便要他們全家搬到同增皮貨店來住,小靈傑力辭不就,說等到以後有啥困難再說,至於棲身之地,不管在那兒,都是一樣,李開山點頭稱是。小靈傑不期然問起李爺爺為啥您竟然幹上了皮貨生意,李開山一臉苦笑,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八下字就足夠了,小靈傑不再往下問,臨走之際只說一有困難就來找他幫忙。小靈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就麻煩上了剛認識沒幾天的李爺爺。

  李開山和小靈傑又聊了幾句,那個被李開山喚作小武的小夥計進來報告:

  「稟堂主,畢二爺已查清楚,龍四其人並無根底,詳細情況是,龍四的老爹是漢軍鑲黃旗人,嗜酒如命,中年時即暴病身亡。其母改走林家,不久亦死。龍四兄弟四個,大哥龍飛在七歲時看元宵花燈走失,不知走向;二哥龍力在僧格林沁手下充過一段幕僚,後來因私通長毛罪被殺;三哥龍玉,原來是皮貨商,現在城南經營雜貨,是本分的生意人;龍四三歲時母即改嫁,因此自小遊手好閒,劣跡昭著,成年後靠著兩膀蠻力,青皮混混送他了一個混號,叫做鐵羅漢,……」

  小武稟完後轉入後堂,小靈傑都聽得呆了,李爺爺這批人到底是幹啥的,連龍四這樣的小人物的底細都摸得這麼熟。

  李開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靈傑一眼:

  「小傢伙,服氣了吧!龍四其人,撐死了也只能算個青皮混混,要勞動你李爺爺的大駕怕是太屈才了是不是?」

  李開山說完後穩坐釣魚船等小靈傑的反應,小靈傑沒來也沒想著麻煩李爺爺大駕,一聽龍四如此不濟,憑空又多了幾分膽氣,一拍胸脯說:

  「不用麻煩您,我自己就可以了,不就是一個小毛賊嗎?」

  小靈傑說完這話沒等李開山豎起大拇指,便撲上去抱住他的腿:

  「不過,李爺爺,我出人,主意可得你出嘍!要不不公平,好不好?」

  李開山一愕,繼而又捧腹大笑:

  「好你個小鬼頭,玩花腸玩到我老猢猻頭上了,好好好!也不枉蔡大哥那麼看重你。」

  當下一老一小回到後堂,足足談了二三個時辰,小靈傑才一蹦一跳地從同增皮貨店出來。第二天,小靈傑帶著老三一塊兒又出去購置了一套補鞋的用具。錢當然是從李開山那兒拿的。當天下半晌,小靈傑召集哥兒四個開了個碰頭會,要他們嚴保自己私自外出的秘密,誰有泄漏,小靈傑沒把話說到底,只嘿嘿笑了兩聲,挨個在哥四個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不重,哥兒幾個卻分明有些不寒而慄,秘密自然是保住了。

  再說了,小靈傑不但恫嚇之以力,而且還收買之以重利,每天有好幾個咸豐通寶的零花錢呢?這幾位還有何樂而不欲為之?

  到了晚上,龍四又到李家摔盆打碗地鬧騰了一陣,小靈傑更加堅定了要煞他威風的決心。第二天起個絕早,買的東西他沒敢放家裡,存在同增皮貨店裡。這早上他也沒吃早飯,讓老三幫他把東西抬到原先那個三岔路口,兩人一人買了兩根油條,風捲殘雲般一吃,老三抹著油嘴回家去了。小靈傑在心裡把李爺爺交他的東西默默念叨了一遍,方從挑子里掏出一面銅鑼,「咣啷咣啷」敲了兩下子,立時圍上一片看熱鬧的,小靈傑抖擻精神,放開嗓子大吼:

  「各位老少爺們,大叔大嬸,大爺大娘,哥哥姐姐,小弟小妹,我李某人這會兒在這兒扯個場子,變個戲法,給大家助助興,逗個樂子。諸位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場。

  沒錢又不想幫人場的我也不怪罪。在下姓李,自幼出家學武,授業恩師是峨嵋山盆頂道人。近日雲遊至此,我有一個朋友偶遇危難,在下意欲助一臂之力,奈何下山之時,恩師只交付了在下一瓶一缽,供代緣所用,無可奈何,在下只有將瓶缽賣掉,換得補鞋挑子一副,想藉此換得三二銀錢,以解吾友一時之困,也好了卻在下一番心意,一樁心事。閑話少說,書歸正傳,列位看看,我這功夫可是不是自練的,……」

  大傢伙兒一看場子中間一個約摸八九歲的小傢伙敲著鑼滿嘴江湖味地閑扯,都覺得很有意思,其中有幾個識得他的卻不免心下忐忑,替他捏一把汗,心說這小孩子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忘了他老爹前兩天還在這兒被打得頭破血流,有幾個膽小的怕小傢伙高聲大氣,把龍四招出來,吃不住龍四一記重拳而當場斃命,都搖著頭悄悄走開了。

  小靈傑本來沒有幾名江湖黑話可「賣」,就這幾句開場白還是小時候聽評書聽出來的,他這麼在這兒叫著的目的就是為了逗龍四齣來,他只要出來,一切事情都好辦。那知肚裡的存貨都快沒了,龍四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

  小傢伙不免著急。也不顧邊上眾人噓聲連連,還在那兒敲著鑼拿腔捏調地自報師承家門,這回終於有了效果,說到「俗話說的好,內練一口氣,外……」「練」字還沒出口,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穿過人群入到場內:

  「外練筋骨皮,各位老少爺們,我自三歲練先天混元功,到四歲上,小有所成,舉掌能開碑裂石,下手能降龍伏虎,分抱粗的大樹,伸兩指往裡輕輕一插,喝聲『起』,立馬拔地而起。我於是稟報師傅說弟子已大功告成,那知師傅不言語只笑,拉著我來到後山,沖著前面吹了一口大氣,我的媽呀!只見一條白練橫空,翻江倒海的蛟龍,被吹到百十丈外茫茫雲海里的一棵合抱大松樹上,『喀嚓』一聲,松樹攔腰斷為兩截,我這才明白,我這點雕蟲小技是井底之蛙,自高自大,於是懇求師傅不計前嫌,再教我些功夫。兩年之後,師傅對我說:

  徒兒放眼天下,恐怕已沒有幾個人是你的對手啦!你就放心下山吧!望你好自為之。我只得含淚拜別恩師,一路以武會友,打遍綠林,今日落難貴地,望各位些領賞些小錢。」

  是龍四,龍四輕鼓著雙掌步入場中,滿臉皮笑肉不笑,忽地就一抱拳,接著小靈傑的話頭吹了一陣子大牛,然後回望小靈傑,說:

  「小傢伙,我沒替你吹錯吧!哈哈!這功夫,你就是在你媽肚裡就開始練也比不上大爺我厲害,哈哈哈!」

  小靈傑置若罔聞,面含微笑,雙手合什:

  「無量天尊,貧道藝出峨嵋,今日至此非為賣狗皮膏藥,實為解一時之急,狼狽落魄,倒叫施主見笑了。」

  龍四俯下身仔細研究了一下小靈傑,忙不迭退後兩步,一拍腦袋,撲通跪倒地上,口裡大呼小叫:

  「恩人,你原來是我的大恩人呀!十年之前,我途經峨嵋,遇見一群毛賊截路,是小師傅施神功,助我打退毛賊,救我一命,恩人在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大傢伙一下子被龍四顛三倒四的舉動弄得雲山霧罩一般,還沒回過神,龍四已翻身爬起,「呸」吐了口唾沫,哈哈狂笑:

  「十年之前,你還在你老娘肚裡呢?哈——嘿?敢到我龍四地頭上充大尾巴狼。你膽子不小啊!給我說,誰讓你到這兒搗亂的,要敢說半句假話,我把卵子給你捏碎,嗯!」

  小靈傑仍低頭合什,不為所動,周圍諸人明白龍四是在捉弄小傢伙,不免又是一陣大笑。龍四笑得最厲害,似乎都快岔氣了。

  「施主,出家人以慈悲為懷,貧道自幼承蒙師訓,故不與爾一般見識。施主還是好自為之吧!無量天尊!」

  龍四這下子真摸不著頭腦了,這小傢伙看上去胎毛都沒退凈,要真如他所言,那可太神奇了,皺著眉一瞥眼看見了小靈傑的補鞋挑子眼珠一轉,生出了一個主意,於是湊上去對小靈傑說:

  「也罷!我龍四就信你是什麼峨嵋的弟子,既然是江湖中人,國有國法,幫有幫規,你既然敢躺這個渾水,我龍四就試你一試,這是什麼玩意!」

  他此刻手裡舉著的又是那根大針,小靈傑頭都不抬,隨上答曰:

  「天杠。」

  「這個呢?」這次舉的是錐子。

  「地杠。」

  「這個呢」?指鐵拐子,「龍頭拐。」

  「這?」龍四面如死灰地把刷子拿起來,他真有些害怕。

  「吸水石!」小靈傑答完低頭合什如前,只是不緊不慢地問:

  「施主還有什麼問題,一併提出來吧!貧道給你解答就是。」

  龍四干瞪著嘴「這個這個」了半晌,終於硬起頭皮問: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那路神仙,龍四在這片也算是一號人物,總不成連個廬山真面目都不曉得吧!」

  龍四真是廟裡長草——慌了神。世上有一種人是你軟他就硬,你硬他就軟,龍四就屬此類。他真怕小靈傑有啥來頭,他可真是擔當不起。說完話,龍四舔了好幾下嘴唇,連抹了幾次汗,額上還是濕淋淋的。

  小靈傑到這時終於抬起頭來,閉著雙眼,微微一笑,仍不說話,只慢慢伸出兩手在小腹上交叉成火焰之狀,良久方才放下。龍四不知他這兒做是何用意,但他知道這肯定是某個秘密幫會的暗語,這都是不為外人知的,自己不曉得,只能怪自己孤陋寡聞,故而雖心下狐疑卻也不再往下問,怕惹火這個小煞星,丟了性命,於是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小的龍四有眼不識泰山,慢怠了您老人家,小的深感歉疚,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小靈傑仍不理他,自顧自坐下來,開始補鞋,龍四在一旁呆得沒意思,又不敢走,只得陪著他補鞋。這一天生意特別特別好,有龍四幫忙打下手,大傢伙兒都想看龍四的狼狽樣。沒有破鞋的找對好鞋撕個口子也得來看一下,故而一天下來,小靈傑接了五六十雙鞋的生意,當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龍四幫他做的工,不過錢裝他腰包里了。

  到吃晚飯時龍四畢恭畢敬地非要請小靈傑吃一頓飯,小靈傑借口還有其他事,並委婉地告訴他自己俗家本是那天在這兒掛牌補鞋的外鄉匠人。龍四也不敢往深里想,只暗暗地吐了一下舌頭,心說真險,那天幸虧沒把那個鄉巴佬揍出毛病,要不然這下夠著自己喝一壺了,算了,那二十吊錢拉倒吧!少了這點錢我龍四照樣能活。

  沒有龍四來找事,其他更小的混混自然也不敢尋釁滋事。

  所以小靈傑這攤兒搞得很是紅火,他知道龍四這下就是有包天的膽子也不敢再要那二十吊錢了。小傢伙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長這麼大還沒好好讓爹媽高興一下,於是決定要候到最後一天給爹媽一個天大的喜外驚喜。再說小傢伙沒有那麼深的生活歷練,辦起來少那麼一點周全。他囑咐哥兒幾個一定要守口如瓶,倒忘了老爹和老媽還蒙在鼓裡,摸門不著地等著那個所謂最後期限的來臨,甚至都想到全家死在一塊了。

  那兩天小靈傑還了從李爺爺那裡拿的錢,又跑街上給李爺爺買了個「老頭樂」送過去,樂得老頭都不知說啥好了。老頭早年即行動江湖,以除暴安良、匡扶正義為己任,沒有娶妻,到老年時明白了以一人之力終難扭轉乾坤,平心靜氣想通了前塵往事,歇了心,想成家時一看自己的滿頭華髮,苦笑苦笑也就罷了。老頭這兩年一直夢想有個小孫孫抱著該有多好。現在小靈傑從某種意義上說滿足了他欲享天倫之樂的心愿,老頭咋能不樂。

  老三風風火火跑去叫二哥時,小靈傑正在太陽底下歇著盤算該咋個辦才能讓爹媽最高興,一看老三跑得滿臉汗道,氣喘吁吁,方待開口詢問,老三已快嘴快舌地叫上了:

  「老二,大事不好,老媽發覺咱們的秘密了。」

  小靈傑要他把話講詳細一點,老三這會兒喘上了,一句整話都講不出來。小靈傑估計也也沒啥大事,只是一個很好的表現機會在快要成功之前突然失去,畢竟心中有些遺憾,於是收拾了挑子,兄弟三個相跟著慢騰騰地往家走。

  曹氏在家裡早已等得心焦麻亂,坐卧不寧,小靈傑一進門被她瞅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子火氣,曹氏大喝一聲,「孽子!」小靈傑正蔫兒巴唧地在心裡叫敗興,一隻腳方踏進院門,就聽得一聲斷喝如焦雷般在耳邊炸響,這才叫猝不及防,小傢伙膝蓋一軟,一下子跪到了門坎上。當時就「媽呀」地叫出聲來了。

  這下子磕得可不輕,小傢伙咬了半天牙也沒站起來。老三扶他起來,小靈傑低頭一看,膝蓋上磕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已經開始向外冒血。曹氏定了心神,找塊乾淨布頭把傷口給他纏上。小傢伙一看老媽的神色,方知事態大為不妙,此時傷口疼得像灑了辣椒面。他不敢怠慢,抽著涼氣把原委講了一遍,曹氏聽得悲喜交加,也忘了兒子腿上的傷,緊緊抱住兒子大哭失聲,小靈傑被摟得傷口扯著疼,想著想著便明白了老媽的一片苦心,開始後悔自己的自作聰明,不由得淚水也濕了雙眼。……

  龍四的事擺平以後,李家在京城平平安安地過了段日子,胡胡李的身體也漸漸復了原,仍舊到街上擺攤補鞋,只是小靈傑腿上那塊傷偶而淋了一次雨,從此一日不如一日,起先他還能跑出去蹦蹦跳跳,到後來扶著拐棍走到旅店外邊都疼得捱不了,再往後乾脆就剩躺在床上抱著腿呻吟了。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胡胡李夫婦為兒子的腿傷操了不少心,碰著先生郎中就請人回來看,凡是京城地片在經濟條件許可下能請來的所謂名醫也都請了。不管是遊方郎中,江湖野醫,還是號稱家傳秘方,百治百靈的,碰著小傢伙這腿傷就只有搔腦袋,搔完腦袋後漫不經心地開幾丸藥,留下幾句「試試以觀後效」的話作為遮羞布然後掉頭就走,喊都喊不回來。

  這回事開初,胡胡李夫婦也是給忽視了,小傢伙腿上的傷就是那次摔門坎上留下的根。不過那會兒可是一點發病的徵兆都沒有,小傢伙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去玩了。曹氏只顧高興絕處逢生,也沒問他感覺啥樣兒,那知兩天以後小傢伙嚷著膝蓋疼,嚷著疼還冒雨跑出去和一幫孩子跑著玩兒,結果再回來就病倒了,先是發燒、頭痛、說胡話,曹氏以為是受了涼,還聲色俱厲地訓斥了他一頓,然後隨便出去抓了些葯。一煎一熬一吃,小傢伙出了身通汗,沉沉地睡了一天,燒也退了,胡話也不說了,躺床上也不動,兩隻眼睛骨碌碌轉著嚷膝蓋疼,嚷著嚷著就想去搔,曹氏從這時才開始犯嘀咕,小心翼翼把他包住膝蓋的布條解開一看,心裡只「咯噔」一下,原來那個沁血的傷口此刻已然蔭成了一個小碗口那麼大的紅片,觸一下裡面硬硬實實,好像有啥比骨頭還要硬的東西。傷口也變了模樣,在紅塊正中間有指頭肚那樣大小,一張一翕地向外吞吐著白色的膿液,紅塊是冰涼的,碰一下小靈傑直疼得殺豬也似地叫。

  曹氏這下不敢怠慢了,招呼其他幾個小傢伙幫忙把小靈傑牢牢捆在床上,讓他沒法探身用手去搔傷上,自己先急慌忙跑出去找醫生、覓郎中。從此後,隔了有兩三天時間小傢伙憋得難受,一個人拄了根拐棍挪到大門往街上看了幾次外,就再沒有下過床,連廁所都上不了,隨便動他一下便疼得臉上直冒滿黃豆大的汗珠子,面色煞人,嘴角直抽。如是忽忽二十餘天,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這葯那葯的一天能灌下七八劑,整天就見曹氏眯縫著眼蹲鍋台臉下面吹火燒鍋熬藥,可就是不見效。有鬍子的,沒鬍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郎中走馬燈似地在李家轉悠,把他家門坎都快踢平了,進去時都是舌燦蓮花,滿面春風,出來時都是垂頭喪氣,像斗敗的公雞。

  眼見小傢伙一天比一天虛下去,說話舌頭似乎也不靈便了,眼珠子也沒了昔時生氣,黃皮寡瘦地躺在床上像一根蘆柴棒。曹氏心裡急得冒火,心說我是不是攤著倒霉命,丈夫剛剛好起來,兒子就又躺下來,看那勢頭還像是一個個都想往死里走,這可咋辦?

  這一天是天橋廟會,曹氏早上起來上街買菜,便看到行人如奔向槽頭吃食的豬一般往一個方向趕,一問才曉得天橋那邊有端會,據說是熱鬧非凡。曹氏往家走著心裡一想,說不如帶小靈傑過去看看,進京城已有這麼久了,整日里忙這個忙那個,沒一點閑工夫,天橋離他們住的地近在咫尺,到現在還沒逛過。再說,天橋那邊有不少道觀廟宇,據說裡面供的都是各路神仙,極為靈驗,倒也不如過去試試運氣,反正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挨過一日就算一日吧!要真不治,也不能屈著孩子,長這麼大啥福也沒享過,倒替大人做了不少事。

  曹氏想著想著不免又心酸落淚,拿定主意後回家給小靈傑一說,小靈傑欣然同意。小傢伙在床上憋悶了差不多一個月,連好日頭都沒見幾次,這兩天吃了幾丸一個遊方郎中的所謂什麼去毒散,氣色稍微見好,也正想讓老媽帶他出去遛圈呢,故而雙方一拍即合。

  曹氏找了架手推車,用被褥把上面鋪的軟軟的,背後又放了一個加高的枕頭,讓小傢伙躺在上面。再給他身上蓋一條薄被,最後小傢伙就那麼歪在車上,只露出一個小腦袋。曹氏兜里揣了些錢,推著車吱呀吱呀往天橋去了。

  筆者有必要在此處把天橋的大致情況補說一下,天橋在永定門大街北接正陽門大街處,在元、明兩伏直至清朝前葉還是一片水鄉澤國,清時震鈞著《天咫偶聞》載:

  「先農壇之西,野水瀰漫,荻花蕭瑟,四時一致,如在江湖,過之者輒生遐思。」

  該書又載:

  「野鳧潭,在先農壇西。積水彌然,與東城魚藻池等。」

  另外,清人吳長元在《宸垣識略》中關於野鳧潭有更詳細的一段文字:

  「野鳧潭在祈谷壇西北,積水十餘頃,四時不竭,每旦有野鳧游泳其間,因名之。」

  野鳧潭所處之地就是那時的天橋,由此可見,天橋在清初依然是野水瀰漫的荒涼之地,文人到此覽浩淼煙之水不免湧起懷鄉之思,倒是一個清靜無為、修身養性的好所在。

  清初以後,皇帝要經帝都的中軸線到城南舉行郊祀大典,而天橋所在的這片沼澤正好在京域的中軸線上,這樣一來,皇上可受不了,一道詔令,天橋於是產生,而野鳧自此也無家可歸,不知所之。

  天橋由於其地理位置重要,扼庶民百姓南北通行之咽喉要道,一經成為平地,過者雲集,久而久之,遂有今日之繁榮盛昌。

  事實上,早在元朝時,天橋就已是文人雅士官宦人家尋歡作樂、消磨時光、吟風弄月、狂歌號哭的理想場所,因為這裡地處偏僻的城南,適合一部分人離群索居的需要,又有河水汪然碧濤,蓮花亭亭,荷葉如蓋,垂柳搖曳,湖光水色,猶如江南水鄉。逢夏秋之際,每每有畫舫流連橋下,舫中遊人或飲酒賦詩,或品茗賞荷,或聽絲竹之樂,或任清風拂面,說不盡清幽雅緻,道不出萬千風情。

  明時,朝廷在大力修建宮殿同時.又分別在天橋東南修建天地壇,合祭皇天后土;在天橋西南修先農壇,用以祭農神。到嘉靖九年,又另在北效建立了地壇,於是將天、地分開祭祀,原來的天地壇就改為天壇。嘉靖三十二年,興工修建京城之南的外城,一口氣修了二十八里長,上設城門七處,正南即是永定門。這樣一來,就把原在郊區的天橋,圈在永定門之內。自從天壇等雄偉而壯觀的建築落成之後,天橋即成為南北交通要道,每年春夏秋冬,上到帝王,下至黎民百姓,無不來往於天橋,隨著官民遊樂活動的日益盛行,天橋一帶遂漸繁華起來。

  春天時候,正月初八到十八日的晚間,成群結隊的婦女穿著白綾衫,摩肩接踵地在橋上行走,這種活動名叫「走橋」,據說走橋可以防治腰腿上的諸多疾病,到清中期以後,這項活動聲勢更為浩大。潘榮陛撰的《帝京歲時紀勝》說:

  「元夕婦女群游,祈免災咎,前一人持香辟人,曰走百病,凡有橋處,三五相率以過,謂之度厄。俗傳曰走橋。」

  可見那時橋的稱謂已不單指天橋,而是只要是橋都得走。

  從《燕京上元竹枝詞》中也可管窺一二當時盛況:

  「正陽門外魚龍盛,火樹粘天照走橋。」

  到春天二月時,婦女還有出北城而至南城踏青春遊的嗜好,《析津志》記:

  「二月,北城官民婦女,多游南城,風日清美,踏青鬥草,若海子上,車馬雜沓,綉殿金鞭,珠玉璀燦,人樂昇平之治,上自內死,中至字執,下至士庶,俱應積千架,日以嬉遊為樂。」

  就是說到二月草長鶯飛,春暖花開時候,不但平日足不出戶的婦人女子可以邁著小腳跑到城南天橋那一帶去不顧名節面子盡情放肆一番,就連只會抱著象牙笏人五人六地站在朝堂上和皇上爭得面紅耳赤的宰相大臣在這時節都可以大搖大擺地支起鞦韆架,跳上去嬉弄玩樂。《燕京歲時雜詠》在描寫都城婦女赴天橋迤南直到永定門外海子踏青這一景象時說得更為生動:

  綉帔弓鞋去踏青,北城士女到南城。

  無風一上鞦韆架,小妹身材比燕輕。

  我們從這幾句詩中彷彿可以看到一個個濃裝艷抹、披紅掛綠的妙齡纏足少女,娉娉婷婷地踏過天橋的每一塊石板,拋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在天橋南邊的碧草綠林處輕輕地盪起鞦韆。

  初夏時節,到天橋遊玩者更是不計其數。在五月五日端午節前,男女老少都湧入天壇去觀光,這也有個稱謂叫做避毒。避毒而入天壇必須得等正午以後才能出來,還得騎著馬在壇外的圍牆下跑上幾圈,才算避毒完事。《帝京歲時江勝》也有這方面記載:

  「帝京午節,極勝遊覽。或南頂城隍廟游回,或午後家宴畢,仍修射柳故事,於天壇長垣之下,騁騎走獬。更入壇內神樂所前,摸壁賭墅,陳疏餚,酌余酒,喧呼於夕陽芳樹之下,竟日忘歸。」

  射柳故事是解早織的風俗,這些慣於騎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舉行秋天祭祀時,也不忘顯露一下百步穿「柳」的箭術,要讓大傢伙兒成一圈圍著所植的柳枝跑上三周,邊跑邊往圈中間的柳枝上射箭。宋人以此作為一種遊戲,也是兵士閑得無聊時用來散心的一種手段。在校場四周全部插上柳枝,兵士們便騎著馬在校場里大聲吆喝著往來馳騁射箭。然而,對於孔武有力而又逞強好勝,慣於爭凶鬥狠的八旗子弟而官,賽馬兜風要比枯燥無味的射柳更為有趣,更有刺激。於是,天橋南西壇前面的馬道,便成了八旗公子哥兒賽馬以決雌雄的場地。

  不但這些東西和遊戲引人入勝,讓人留連忘返,趨之若騖,天橋還有許多名勝景觀,譬如俗名金魚池的魚藻池和明代的私人苑囿李園等等。總之,這些都是天橋吸引南北客商、東西遊人的法寶。遊人的紛至沓來,自然就刺激了商業發展。

  天橋南北的地方極為寬敞,具備賈人云集的種種條件,再加上道光年間到咸豐時朝廷大發聖恩,不對小攤販徵稅,因而在天壇的西壇根和北壇根、先農壇的東壇根和北壇根,湧現出一大批流動的小商販,每日自晨達旦,自由出售百貨、食品等等小東小西。這樣一來遂使天橋變成了一處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鬧市。

  天橋的廟會和農村逢著固定日子趕集的樣式差不多,只是人多一些,儀式更隆重一些,其最主要的故事是「走會」。

  「走會」是由京城附近農村一種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進京表演的有開路、杠箱、中幡、秧歌、高蹺、王虎棍、雙石頭、耍獅子、小車會等,其中最負盛名的是中幡和耍獅子。

  曹氏用手推車推著小靈傑一路行來,說走好像有點不太恰當,應該叫「挨」,一出店門,便見眼前一堵人牆,呼聲霸天,想匯入這個人流都是難上加難。從上邊看,一個腦袋挨著一個腦袋,估計從半空中扔下一個半截磚至少得砸破三個人的頭,而且你如果不躲閃,磚絕對不會掉到地上;從下邊看,穿著各種褲子的腿一條擠著一條,扎針難入,潑水不進。

  風傳每年到廟會(天橋)時候,或多或少總要擠死幾個人,丟的人當然就更多了,所以你往人堆里看,凡是兩眼滴溜溜亂轉,跟做賊似的,手裡肯定牽著小孩,而人最多處,往往是哭聲和笑聲混在一處,有時候親娘看著小孩子就隔那麼兩三個人,急死你可就是擠不過去,只有乾瞪眼的份兒。曹氏一看那麼多人心裡直犯怵,看看躺在手推車上的小靈傑。小靈傑的臉孔被秋陽映成了嫣紅色,憔悴之態畢現,可是他兩隻眼睛瞪得倒是銅鈴一般,閃現著一種奇異的光芒,絲毫沒有一點回去的意思。曹氏也不忍心再勸他回去,於是只得在門口等著,扯喉嚨大嗓子吆喝了幾聲,手推車旁邊的人總算極不情願地讓開一塊地方。曹氏剛把車往裡一塞,立時便有幾個人被擠得立腳不住,仆倒在車上,曹氏心吊到了嗓子眼,惟恐誰不小心碰著兒子的傷,沒奈何只得一個勁陪著笑臉給靠近她們娘兒倆的人解釋,要大傢伙兒幫忙看護著點兒。遊人也都看出小靈傑病害得不輕,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心腸好的都挨在他旁邊給他講笑話解悶,大多數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躲閃著,惟恐碰著他。

  小靈傑倒沒看出大傢伙兒看他的眼神里含有不少憐憫和同情成分,他天生就不是閑得住的命,在屋裡一動不動呆了那麼多天,覺得腿腳都發硬了,雖然每天床前都不缺人陪著他玩兒,講說外面的見聞,可畢竟不如自己親身體會的舒服。

  所以在一離開無聊之極的房間,小傢伙話稠得嚇人,看見啥問啥,瞅見啥便不挪眼珠地死死盯住著,好像初生胎兒剛睜開眼睛,瞅見啥都好奇,瞅見啥都看不夠。好在路上人擁擠不動,比蝸牛爬得都慢,不管啥他都能看個夠。

  從李家居住的那個小店出來到走上永定大街,都是碎石路,手推車走著一顛一顛,小傢伙一會兒便疼得滿頭冷汗,再加上人那麼多,他躺在車上,呼氣吸氣都不主便。曹氏氏揣摸著他躺車上的滋味不會太好受,不過心疼也沒辦法,一入人堆出都出不去,只有一路往前走下去。小靈傑精神倒不壞,一直興緻勃勃地問這問那,看見啥稀奇玩意兒時不時還想打著挺從車上跳起來。從家走到天橋,小靈傑看了不少東西,也聽了不少東西,都是他以前心儀已久的。一個鬚髮皆白的老爺爺告訴他,農村來「走會」的人都是會真功夫的,一般人三五個根本近不了他們的身。他們中間有很嚴格的規矩,平常人想加入走會的行列要經過會首的檢驗才可以。會首就是各村上負責走會的頭兒,由德高望重的人充任,一到會期,走會的所有人必須得一切行動聽會首分付。他們是一個極其嚴密的團體。會首大家一般稱之為「老督管」,他用以指揮會眾的信物是一面白色的小三角旗,那旗看著不起眼,在會眾眼裡可是比皇上的聖旨都管用。到走會時候,會首走在最前,令旗一揮,該進則進,該停就得停,會首後面是一個持「七星督旗」的會友,七星督旗相當於將軍行軍打仗時豎的寫著將軍姓氏官職的旗幟那種作用,表明這個走會的是屬那個團體。

  七星督旗一般是黑底白星,星有七個,寓意是北斗七星。督旗後有四到八個號手,號的模樣像鑼,直徑約有二尺大小,由廣銅鑄造,敲起來聲音鏗鏘,震耳欲聾,極有威勢。號後面是四到八挑籠子,籠子是像籠屜形的東西,裡邊裝的是拜佛用的香燭.還有走會用的樂器、服裝、道具等物件。籠子四周等距離豎著四根竹竿,每根竹桿上都有一面「幌子」。幌子也是一種三角形的小旗,大多是黃顏色,也有用白顏色的,旗下拴著一長串黃銅鈴鐺,隊伍行進時,小旗迎風招展,號震天地響,小鈴鐺清脆悅耳地響在身邊,各種民間樂器前呼後應,形成一組古樸雄渾的民間交響音樂。走會的有句行話,叫做「中幡怕過牌樓,獅子怕過橋」,因為舉中幡的一過牌樓,不管牌樓有多高,都得在這邊用力把中幡擲到那邊,然後飛跑過牌樓再將它穩穩接在手裡。中幡又長又粗,斤兩重不說接著又極不方便,因而玩中幡的不但兩臂要有大力氣,還得有一定技巧,就這樣弄不好還要砸鍋。所以,走會的逢到中幡過牌樓都會捏一把汗,而真正藝高人膽大的,也就是靠這個爭強鬥勝,引人注目。因為大傢伙兒都曉得中幡過牌樓有好故事,一到這會兒都擠扁頭看。「獅子怕過橋」是因為耍獅子的一到橋上就得玩獅子戲水,根據橋面高低有單獅戲水、雙獅戲水、三獅戲水等等,耍獅子的一個人玩的獅子叫「少獅」,兩個人玩的叫「太獅」,三獅戲水是獅子戲水中難度最大的,當然也最見真功夫。最上面一個是太獅,用腳勾在橋欄上,下面再吊一個太獅、最下面是一個少獅,玩獅子的五個人一連串用手抓住下一個人的腳,最下面一個探身入水,撩起水花,陽光下看去,波光點點。確實讓人心動。除了這兩類高難節目,其餘的如高蹺、秧歌都很好玩,而五虎棍、雙石頭等單純就是表演武術。走會的碰著面都有一套見面的禮節,弄不好極有可能演成雙方大打出手,兩敗俱傷。一個走會的正在前面走時,如果把七星督旗掛在顯眼的樹梢上,那就表示後面的大隊人馬稍安勿躁,再往前走別怪我們不客氣。

  道光十六年的時候有一次走會,小車會不小心踩了雙石頭的場子。雙方一語不合,大肆械鬥,死了十來個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棒小夥子。兩個走會的集團要是關係比較好,見面客套,年紀出較老的會首得讓年紀比較輕的會首說「您多虔誠」,不和的則對老的說「您多承讓」。客套完畢,雙方互一拱手,開談正題。正題是關於走會的各個組織到底怎樣走的問題。這時候老會首和年輕會首都得絞盡腦汁,因為他們的每個舉動,每句話都關係著自己組織的生死存亡,失面子、報名分對走會的組織就意味著死亡。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弄不好就得拳腳上見真章。……

  擠到到晌午時,曹氏才和小靈傑慢騰騰挪上了天橋。天橋並不太大,橋邊護欄土雕著奇形怪狀的花紋,被遊人摸得光溜溜的。走上橋面時小靈傑從車上欠起身,看見橋邊外伸出一個個石雕的龍頭,龍頭嘴裡的管道和橋面上的小圓洞相連,是下雨時漏水用的。橋上剛過了一個走會的,號聲和鼓聲已到很遠的前面,仍然震耳欲聾,橋上的人大多跟著走會的潮水般涌到橋那邊,橋上出現了暫時的鬆散,跑得累的遊人扶著橋欄三三兩兩地議論三獅戲水的好處。橋上清風拂面,憑欄遠眺,一派朦朧,遠處的城牆被垂柳綠樹掩映,乍一脫離喧囂嘈雜的人群,在橋邊看一看,絲絲涼意浸入心脾,只讓人覺得倒不如在綠樹之下。水泊之畔,結廬人境,無喧囂人聲,無車馬相擾,逍遙一生,快活一世的好。

  小靈傑愣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心頭不免如薄霧般飄起一縷悵然,他輕輕喟嘆了一聲。想起自己腿上的傷,那麼小的一個傷口愈演愈烈,竟會那麼多郎中醫士束手無策,如果是要害部位的毛病,郎中得出這種診斷,恐怕就得準備再世為人了。然而膝蓋雖然離心尚遠,照此下去,久治不愈,終也會危及生命,往好一點說就是廢掉一條腿,從此就得拄著拐棍,再不能和其他小夥伴一樣蹦跳著玩,還得忍受別人的白眼和冷嘲熱諷。到那時活著還有啥意思,即使會一朝發達,也不過在世人眼裡博個驚世駭俗的怪物的稱號。再活下去確真是沒了啥意思,還不如早些死掉。天橋下一池碧水,紋絲不動、宛如暖玉,看不見底,觸目生寒,倒是一個葬身的好所在。……可是,自己萬一真跳到橋下,能死了一了白了,從此不再聽聞紅塵喧鬧,爹媽雖則會難受一陣子,還有老大他們四個,傷心一時肯定就會過來了。萬一要是死不了,被人救起來,從此恐怕就得讓爹媽永遠放不下心,拖累他們終生了。

  小靈傑在車上浮想聯翩,曹氏早已推著小車緩緩到了橋下。前面人聲驟然鼎沸,小靈傑幡然醒悟,定睛一看,眼前圍著一堆人,正在高聲大氣地叫嚷,大傢伙兒臉上大多是看見別人倒霉的興災樂禍的笑容。一個小夥子從人堆里越眾擠出時甚至照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說:

  「我可憐你,誰可憐我呀?老爺們兒這麼大歲數了,連個暖腳的都沒有,你咋不發發善心給我找一個去,嚇!」

  只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向人群中探了探身,小靈傑聽見有銅錢掉地上的哐啷哐啷響,這幾個人轉過身來,搖搖頭嘆口氣便走了。

  人不太多,曹氏沒費多大勁就找了個缺口把小靈傑推進去。只見圈子中間坐了一個小道士,小道士披頭散髮,遮住半邊臉龐,露出的半邊臉上滿是汗,看他年紀充其量也就只有十一二歲。小道士赤著腳,還袒著背。已經十來月份的天了,也不知冷不冷。從小道士穿著的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上絕對看不出他是啥身份。表明他目的的是地上放著的一張白紙,紙上寫了寥寥幾個字,色作紫紅,觸目驚心,好像是用鮮血寫成後凝乾的,紙上寫的是:

  「道觀失修,望求君子施捨一磚一瓦。」

  說是磚瓦,大傢伙兒總不成從家裡搬著磚瓦跑過來施捨給他,地上放著七八個咸豐通寶。小靈傑看得心寒,從早晨到現在,天橋上你來我往地過了多少人,小道士才募到了七八個銅錢,照此下去,道觀到猴年馬月估計也建不起來,難道真像老人們說的那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嗎?抬頭看看眼前這些個笑語鶯聲的仕女和衣冠楚楚、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他們哪能缺那幾個咸豐通寶花銷,可是他們中有誰向場子中間扔過一個銅錢,看他們的樣子,打死小靈傑他都不會相信這些人會這麼鐵石心腸,竟能冷眼看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熬刑法似地等著募錢而毫不動心。

  小靈傑心寒的原因倒不僅僅是因為大傢伙兒看到一個小道士在那兒坐著等人捐錢而無人過問,倘若讓他看見一個穿得衣帽整齊、悠閑自得、面目狡猾地伸出雙手向小靈傑討錢,口齒伶俐地說是道觀失修,為了修建而求施捨,只怕小靈傑就是給他,心裡也會犯疑,懷疑他是無賴子弟遊手好閒出來騙錢。眼前的小道士不是那樣,他端坐在地上,兩手捧在胸前盤著腿,完全是道人打坐的架式,目視鼻尖,蓬亂的頭髮上壓著五塊青磚,頭髮已被汗水濕透,磚底的灰粉隨汗流到他臉上,有一道甚至流進了眼睛,小道士不敢閉眼,那隻流進灰粉的眼睛分明在往外大滴地淌淚。小道士的兩條胳膊上各壓著五塊青磚,兩條大腿上又是各五塊,那可是二十五塊大青磚呀!小靈傑看看道士袒露著的麻桿似的細胳膊,心說就憑他紋絲不動地坐著受這份苦也值許多個銅錢了,可惜他眼前的空地上就只有七八枚銅錢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小靈傑又氣又怒,直想跳起來把站在邊上指指戳戳的遊人一個個臭罵一頓。

  人在自己遇到困難或身處絕境時往往最易激發同情心,因為他在那時候才更有可能設身處地地推己及人替別人多想一些。一個人身處順境時絕對不會去顧及身邊眾人的疾苦,至少他不會主動去替別人想啥事情,即使想了也常常是往壞處想,即使是往好處想也絕不會想到去伸手相幫。所以世上既便有那麼多受正人君子咒罵的姦邪小人,事實上每個人都是如此,套一句俗話叫「站著說話不腰疼」。

  小靈傑由此聯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張老先生講過的一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也在此際驟然躍入了他的腦海。張老先生說這句詩是白樂天寫的,白樂天得罪了權貴,被貶到一個小地方江州做司馬,一天晚上出去送友人回家,在江岸上聽到一個人彈琵琶,白樂天雅興頓生,派人去把彈琵琶者叫過來,是一個半老的徐娘,白樂天問她為何琵琶彈得那麼幽怨,那麼動感情,徐娘珠淚頓落,哀哀婉婉地述說了身世。說她原是一個歌妓,也曾經風光過一把,等人老珠黃了,沒有公子哥兒再去給她捧場,衣食無著,只得嫁給了商人。商人長年奔波在外,難得有幾天在家,因而她把自己身世,融情入琵琶,才彈成那樣。白樂天觸此生情,想想自己受奸人陷害,一腔抱負不得施展,雖然學會了文韜武藝,卻無法忠孝帝王,豈不是與歌妓的境遇相同,白樂天不由得當著大傢伙兒的面大放悲聲,把穿著的青衣裳都哭濕完了。小靈傑由此及彼,想想那個可憐巴巴的小道士,雖然沒有生命之憂,可是天天坐在天橋上袒背赤足等著,還得受常人不能受的洋罪,難道不是比眼下自己的境況還慘嗎?小靈傑不由得眼圈也紅了,問老媽要了一把零錢,用一張破布包著,不聲不響地拋到場子中間,然後默默地示意讓老媽推著自己出了人堆。身後有一陣議論聲響起,小靈傑充耳不聞,此刻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只想遠遠地逃出人堆,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熱鬧的地方還有很多,曹氏上廟裡燒香拜佛的目的還沒有實現,小靈傑已全然沒了心情,一勁催著趕快回去。曹氏不敢違了兒子的意志,只得逆了人流推著兒子往回走。

  一路上小靈傑好像連斜著身躺著的勁兒都沒了,頭懨懨地歪在一邊,連眼睛都懶得睜。他一直在心裡考慮一個問題,人到底活著圖個啥?世上當真沒有幾個好人了嗎?為什麼看到有人受難,大傢伙兒都置之不理?人活著難道僅僅就是為了自己活得好嗎?小道士強撐著募錢修建道觀又是為啥?人,簡簡單單的兩筆就能寫出來,咋會活一輩子活得那麼複雜。有的人明明是壞人偏偏就長壽。狗柱他爹媽難道是壞人,咋就被閻王爺叫去那麼早;天兵難道就是壞人,咋會死了那麼多年輕小夥子,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人活著到底做好人好還是做壞人好呢?小靈傑仔細盤算,他認識的人所共知的好人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老爹常提的王大伯被官府砍了頭,張老先生跳了河,蔡爺爺更慘,被亂刀分了屍。壞人呢?鄧天一頭上長瘡,腳上流膿,壞透頂了,卻活得那麼自在,又有錢又有勢。還有那麼多貪樁枉法,魚肉百姓,欺壓庶民的政府官員、地痞流氓,那一個不是春風得意,飛揚跋扈。照這樣分析,當好人還有啥用處,除非你不想得好死或想早死,兩個念頭在小靈傑心裡激烈地爭鬥,到最後他甚至懷疑自己把那麼多錢扔給小道士是不是太犯傻,那麼多人一分沒給從場子邊上離開後施施然走在路上,又有誰會因為他沒有可憐窮人而非難他責罵他,不是在場子邊呆過的誰也不會認得他,但即便是在場子邊呆過的,即便認出來還能咋樣兒,大家都沒給錢,誰不說誰。這世道上咋就壞人比好人要多呢?你小靈傑給他錢他還能給你些啥?也許他根本沒看見,看見了說不定不但不會感激你,可能還要在心裡罵你一句大傻瓜,因為他可能在這兒呆著根本就沒想著能弄幾個錢,他也許曉得人心都是壞的,他甚至可能就是以此方式檢驗誰是大傻瓜。小道士暫且不說,邊上的圍觀者的那陣議論聲中估計沒幾句是說小靈傑好話的,他們肯定有大多數人在肚裡罵,罵這個小傻瓜,這小小混蛋是從那兒冒出來的,難道就你有幾個臭錢?

  有錢了你把天下的窮鬼們都幫成富人,要沒這本事你就別在這兒抖份兒,襯得我們這些大老爺兒們都成了大壞蛋。小靈傑在心裡接連罵了自己好幾句大傻瓜、大笨蛋,心說我真是錢太多咬著手咬得疼了嗎?還是多得花不完,實在找不到地方扔出去,我何苦吃力不討好,去犯這個犟勁,天下難人多得是,我又不能一個一個都幫到,我咋不去學著心安理得地作壞人,我咋不學。……小靈傑在一霎那間覺得以前的這麼長歲月都是白活,覺得自己以前想作好人純粹是鬼迷心竅,作壞人多好,壞到底,壞透頂。誰敢說鄧天一活得不好?他在欺壓別人時心裡絕對沒有半分愧疚,晚上睡覺根本就不會做惡夢嚇自己,因為他是壞人,他活著就是為了自己舒服,只要妨礙他活不舒服的他都會不遺餘力將之打倒,乃至整死,所有能讓他覺得幹了後會活得更舒服的事兒他都會不顧一切去干。所以,他們才活得舒服,而且一天比一天舒服,他們沒有啥錯,誰都是為了自己。誰敢說自己做好事都是為了別人,當然你可以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然而良心難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嗎?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自己。好人和壞人的區別某種意義上講就在於一個良心的有無,沒良心的不會為了良心去屈從別人使自己難受,有良心的因為受了良心的束縛,所以怎麼走都是磕磕拌拌,最後落得個為了良心丟掉性命,或者受苦受難一輩子。良心這玩意是絕對可以換錢的,小靈傑在閃念間堅定了自己的這個看法。只要丟掉良心,只要一心想著讓自己舒服,只要不瞻前顧後老為別人考慮,啥錢你弄不來,事實上好人窮困潦倒一生並不能證明他是笨蛋,相反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的老是擺脫不掉良心的糾纏,所以很多扔掉良心換錢的事都被他錯過了。象龍四,有啥本事,就只憑著無賴和那兩膀子蠻力,誰敢說他窮困潦倒,他有錢,他不愁吃不愁穿啥都不愁。老爹呢?辛苦掙扎了半輩子,做一點對不住人的事得難受好幾天,結果呢?到處受人欺負,地被人家佔去不說,還被人變著法轟出老家……

  小靈傑下定決心要學壞了,他相信世上壞人那麼多,多他一個也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但對他而言,學壞絕對比學好要容易,而且學壞了還可以過得好些,也可以讓爹媽少受別人欺負,多享兩天福,……

  可是,腿上的傷——,生死難料,小靈傑的滔滔思路又在這個難題上擱了淺。

無憂書城 > 傳記紀實 > 李蓮英(斯仁) > 第二章 凈身入宮 一、天子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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