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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凄苦童年 五、情竇初開

所屬書籍: 李蓮英(斯仁)

一天夜裡,小小的李蓮英趴在滿人旗兵的帳篷外,偷窺到一個當官的把一個十分艷麗的女人赤條條地壓在了床上……他的大腿間一陣燥熱……他的情竇初開了

  冬學結束後小靈傑就又沒事幹了,瘋張著玩了幾天,漸漸地學屋裡的書也忘得差不多了,前幾天在家想起來還找根樹枝在地上劃幾個字向兄弟幾個賣弄賣弄,後來乾脆劃也不划了。早上睜開眼臉也不洗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胡胡李心想反正也快過年了,再讓你興盛一陣子,過了年再不好好溫書,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所以也不怎麼管他。

  冬學結束時已經是臘月十幾,十多天工夫一眨眼工夫就過去了,大年三十是農村過春節最熱鬧的時候。這天晚上有個特定稱謂叫做「除夕」。和「除夕」連著的第二年正月初一早上也是一個特殊日子,有錢人家三十晚上的鞭炮要一串接一串一直放到初一早上天亮。據說我們的老祖先們定下這些日子作為普天同慶的日子是很有良苦用心,一年尾是個終結,一年頭是個開始。年頭年尾都過得好些,預示著這一年也大吉大利,五穀豐登。原來過春節是不放鞭炮的,後來家家戶戶都放鞭炮的原因好像是為了避邪,妖魔鬼怪聽不得震耳欲聾的炮聲,就只有逃開去,逃得遠遠的不再害人。所以一到春節,再窮的人家也要湊點錢買一串鞭炮,在當院「噼里叭啦」放上一通攆跑妖魔鬼怪,添點喜氣,求個好開始,好兆頭。過春節的另一個重要內容是吃,平時節衣縮食的農人到這時不再吝惜平時省出的錢,一閉眼跑到集市上,大魚大肉,這菜那菜地買上許多,回到家裡時美美地吃上幾天,放開肚皮甩開腮幫子吃,不怕多吃,就怕吃不下,吃得那怕拉上幾天肚子,那怕吃完年貨立刻就沒有下頓的飯,也無所畏懼。

  事實上,農村的春節包括由臘月初八到正月十五元宵節之間的所有時間,富戶甚至可以把整個臘月和整個正月都算做春節,窮一些的乾脆就只過一個臘月二十三小年和大年三十、初一還有一個正月十五元宵節。

  臘月初八作為春節的一部分在富人那裡體現的比較明顯,這天早上要吃「臘八粥」,就是用紅棗,大米,綠豆等等摻上些糖煮出來的很香甜的類似於米湯的東西。「臘八粥」里一般要湊足八樣貨色,煮得很稠,喝了這個能圖一年吉利。過了臘八,就能聞見大年三十的火藥味了。農村裡流傳著一句俗話,是說臘月初八的,叫做:臘八積灶,年限來到,閨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婆撕衣裳,老頭打饑荒。意思是說一過臘八,臘月二十三,「小年」用的灶糖就該動手準備了,一家老小也都沖老頭要錢,女孩要買花打扮得漂亮一些,男孩不喜歡打扮,但也要買幾個鞭炮放放聽響兒,老婆子屋裡屋外忙活了一年,總得給她買件新衣裳過年吧!最後老頭口袋裡掏的一分不剩,就只有出去打饑荒討飯了。這個俗語說的是窮人,但不是指最窮的,最窮的把年稱為年關。關就是打仗時兵們把的關口,極不好過,這些最窮的辛辛苦苦熬上一年,到過年時不但口袋裡分文皆無,外面還欠下一屁股的債,一到過年債主就要催還欠款,因為借債的規矩是上一年的帳不能拖到下一年還,這樣對雙方都不好,因而最窮的到過年時最難受,最心焦,沒錢置辦年貨不說,還得想方設法補上欠的窟窿,所以,對他們而言,年也就是個極難通過的關口,「年關」了。

  過了臘八,春節味一天比一天開始濃起來,人們都競相拿出壓在箱子底下、平時走親戚都捨不得穿的新衣服,抖摟抖摟武裝到身上,一齊站在街道兩邊亮相。女孩子這時也拿壓歲錢買上了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嘰嘰喳喳說說笑笑地走東串西,男孩子比較粗野,衣服不見得怎麼五彩繽紛,口袋裡存貨可不少,一摸就是一大把爆竹煙花,拿一個點了捻偷偷地放到誰腳跟後面,扭頭就跑,身後一會就傳來「咚」「媽呀」兩聲叫,接著就是夾著笑聲的斥罵:「我打死你個小兔崽子,看你以後敢不敢?」放了炮的小子自然跑的比誰都快。大男人們比較匆忙而且穩定,先坐在家裡一五一十算好家裡誰還缺什麼衣裳,有什麼吃的東西還沒買,然後就拿了銀錢,扣了籃子、踩著積雪「咯吱咯吱」地往城裡走,路上熟人要是碰見,笑過以後,第一句寒喧語大抵就是「年貨置辦齊了沒有。」總之一句,不管窮富,每個人臉上洋溢的都是笑容,嘴裡嘮叨的都是吉祥話。

  這種氣氛持續到臘月二十三,又有所升級,臘月二十三是小年,是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時候,農村裡每家每戶都有灶屋,灶屋裡敬的都是灶王爺,灶王爺的畫像過年之前賣得很多,臘月二十三之前大街小巷裡常會回蕩著拖長的聲音「請——灶——王——爺!」那就是賣灶王爺像的,灶王爺像一般用稀薄的黃表紙作底,用水彩勾出一個圓臉老頭的大致輪廓,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因為灶王爺像要貼在鍋台上邊,平日里煙熏火燎,偶而不小心再碰一下,最多能頂一年,所以這種生意很好做,敬神的又不能講價,人家說多少得給多少、給完了錢拿回家去,把舊了的神像請下來,新的背面用稀飯一裱,端端正正地貼在鍋台上沿,就算是給灶王爺換過新衣服了。

  灶王爺的衣服每年都要換,他騎的馬卻不一定要換。灶王爺上天去見玉皇大帝是要騎馬去的,可能是嫌步行太慢,每一家的小子另立門戶之後,第一年敬灶王爺都要在臘月二十三下午殺只公雞,意思就是給灶王爺去當坐騎,如果今年覺得明年有錢再殺公雞,那就先許個願,說:「灶王爺,明年就給您老兒換馬」,到第二年就再殺吃一隻公雞,如果窮得揭不開鍋,那就也得給灶王爺請示:「灶王爺,您老兒多擔待一點,今年年成不好,等到來年再給您老兒換一匹好馬。」換馬的日子就是臘月二十三,這天從下午起,就要在灶王爺神位前擺上兩支紅燭,到下午天快暗下來的時候,把蠟點著,屋裡於是紅通通,亮閃閃的,烘托出一股喜興勁兒。蠟點著後,還得上供香供品。供品就是從臘八就開始準備的灶糖,灶糖一般是白的,也有黃的,雖然吃著很甜,但是咬起來硬硬的,咬開後又粘粘的,很不好咽下。給灶王爺上這個供品並不是因為灶王爺喜歡吃這玩意兒,而是這玩意兒吃完後就封住了灶王爺的嘴,讓他上天不能講人的壞話。供品供香擺齊後,敬神的就該跪下了,不給灶王爺換馬的就只燒一疊黃表紙,當然屋外邊還會站著一個小孩探頭探腦地問「該不該放鞭」,鞭炮是必放不可的,和屋裡開始燒黃表紙的時間一致,紙燒完,炮放完,燭火搖晃著亮到盡頭。臘月二十三的既定工作就算完成,如果要給灶王爺換馬,得插到放鞭和燒黃表紙之前完成。換馬的步驟比較簡單,逮一隻活蹦亂跳的大公雞,放在灶王爺神位之前,嘴裡念叨著「灶王爺,給您老兒換馬了啊!」

  說著話,把一杯酒倒到公雞頭上,公雞如果拚命掙扎,就是灶王爺相中了這匹馬,公雞要是焉兒巴唧的像發了瘟,那你心裡就該沉甸甸的了,灶王爺眼光高,你換的這匹馬他老人家沒相中,雞頭上潑完酒後,立刻逮到院里,用刀殺死,當晚就可以喝一鍋鮮美的公雞湯。

  小年過罷,大年就翹首可待了。小孩子那幾天做夢都想著除夕夜熬歲,到除夕之前這段還有兩件事需要交待。第一是蒸饅頭,蒸得得夠吃過除夕,蒸的種類也多,有實心饅頭,有菜包,有紅薯包,有豆包,最要緊的是「大饃」和「棗山」。「大饃」的樣子和一般的饅頭沒什麼兩樣,只是個頭大了很多,而且頂上要放一顆大個的紅棗。「棗山」顧名思義,棗是必不可少的,將麵糰和勻,扯成長條,再把長條盤在一塊,成雲朵狀,中心處放上大個紅棗。放鍋里蒸熟,最後再將幾個這樣的小雲朵堆成一個大個的「雲朵」,就是「棗山」。

  「大饃」和「棗山」都是春節祭祀時必不可少的供品。還有一樣頂頂重要的供品是豬肉,俗語稱為「刀頭」,是挑豬後腿上肉厚味美的地方切下一大塊,煮熟後插上筷子。就成了諸祖宗和諸神的美味佳肴。第二件事是貼年畫,貼對聯,年畫里最主要的是門畫,常言說門面門面,門面是不可缺的。門畫的質地比灶王爺神像要強一些,大門上一邊一張,畫著門神像。門神有很多種,最常見的一對是秦叔寶和尉遲敬德,都是扶保唐太宗李世民安定社稷的大將。對聯買的不多,每個村都有一兩個舞文弄墨的,到城裡買兩張紅紙,一撕幾片,央人寫上吉祥語,門框上一糊,簇新簇新的。貼門畫和對聯大多在臘月二十八下午。

  二十八以後,隔一個二十九,就是除夕,過年吃的肉就要開工煮了。一家老小圍成一圈,坐在灶屋,爐膛里火苗舔著鍋底,轟轟地往上竄,有時還突然躥出爐膛一兩下,嚇得燒鍋的往後一仰,幾乎要從凳子上摔下來。一屋人便哈哈地笑,鍋里放著洗好的肉和姜、蔥、胡椒粉、辣子等佐料,「咕嘟咕嘟」地響個不停,肉香隨著四溢的熱氣撲鼻而來,小傢伙開始饞貓一樣地伸舌頭流口水。大人們便掀開鍋蓋,很慷慨地從氳氤的霧氣中挑出一塊熟的,拿筷子紮起來,在嘴上吹兩下,便遞給早已坐立不安的小傢伙,小傢伙拿了肉便不再烤火,吆喝著跑外邊去了。

  大年三十都要吃咬子,而且要一直不停吃到農曆正月初五,叫做「破五」。餃子餡是事先弄好的,到吃的時候一個人擀餃子皮,一個人包,很快就是一鍋。吃著極為方便,過年是不單以餃子為主食的,還有一種叫做「臊子」,各種菜混在一塊煮出來的大雜燴,和餃子放在一塊吃,噴噴香。

  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都要放鞭炮,而且要多放,三十晚上吃了餃子,一家人都坐著聊天,看天差不多了,便又在各處神位前添上紅蠟,擺好供香供品,屋裡燒著黃表,外面鞭炮「啪啪咚,啪啪咚」響個不停,三十晚上鞭要放一晚上,因為各家祭祀的時間不同,那一夜坐著熬歲的人便不得耳靜,四處都是鞭炮聲震耳。「熬歲」是指三十晚上不睡覺,坐著玩到初一天明,大人們說,小孩子熬歲可以長命百歲,避邪去病,所以三十晚上一家人吃著糖果,聽著炮聲時候,大人便告誡小孩子不要睡覺,於是到一過午夜,大人們聊得沒了興緻,連天哈欠之後,便一個個躺床上睡了。小孩子充其量再興盛一會兒,也照樣哈欠連天,眼皮打架,但大多小孩就在連天哈欠中熬到了天明,然後倒下去一覺睡到天黑,怎麼叫都叫不醒。

  初一早晨也有一次祭祀,這次祭的對像最多,包括天地全神,列祖列宗,各種廟宇,幾處祖墳,都要面面俱到。一處少了祖宗或神靈降罪下來可擔當不起,所以三十晚上大人也就只能睡一個多時辰,然後便起來,先把早上的餃子、臊子弄好放在鍋里熱著,再在院子里放上一串鞭,祭祀天地全神,最後才帶上供香供品黃表鞭炮,出去到廟宇和老墳里燒香。燒完香回來天就亮了,飯也在鍋里熱騰騰的,於是男人便把女人叫起來,吃飯走親戚出去玩。有個規矩不知是那輩子傳下來的,初一早上一應工作全得由男人完成,女人這天早晨蒙著被子睡大覺。

  初一到「破五」,「破五」大開市,各行各業在「破五」那天都要放放鞭炮,象徵性地動兩下手,圖個吉利。「破五」後,元宵節吃元宵成為首當其衝的重頭戲,元宵是圓圓的麵糰,裡邊包著核桃、花生,青紅絲等等,和月餅的料差不多。放鍋里煮出來是粘粘的,外面不怎麼熱,咬一口出了水便燙得你半天不敢往回縮舌頭,縮回去就疼。元宵雖然很甜,但是並不怎麼討小孩子喜歡,小孩子們喜歡的是元宵節的熱鬧和雜耍。除夕和初一是夠熱鬧,但屬於小孩子的終歸不多,也就是自由自在地放兩個爆竹而已。元宵節可就不同了,每個小傢伙都有權力讓老爹給他糊一個紙燈籠,老爹如果不糊,小孩子可以不顧犯上的忌諱而笑老爹蠢笨的。提燈籠從正月初十開始,可以到正月十八、十九左右。糊燈籠是當地每一個男人都會的,找一些硬實的竹片,用刮刀削成蔑子,剔去刺和絨毛,用細繩綁紮成一個空架子,架子四外糊上透明的紙,留出上面一個口,用以透氣,點蠟,底上墊層紙板,紙板上放一支小蠟,點著,最後用一根繩子把燈籠挑在小棍上,顛悠顛悠地出去。到街上匯成一片燈籠的海洋,到處都閃著光芒,到處都充滿笑聲,小孩子真正醉心的就是這些了。元宵節的雜耍是一年中的其他每一個節氣都比不了的,玩獅子的、跳大頭的,跑旱船的,踩高蹺的,過了初十便在城裡各個街道彙集,鑼鼓敲得震天響,玩雜耍的紛紛粉墨登場,各展手腳,逗得小孩子們哈哈直笑。別說一天,讓他們看上一個月都不會煩的。

  十五晚上要在院里各處點上小蠟,廁所、鍋台、井架、雞窩、樹根、牆角都要點,屋裡更要多,基本上是個地方能放蠟的都要放上,明晃晃的一片,氣氛極為熱烈,怪異,像是神話傳說中的世界。

  胡胡李家的春節過得很熱鬧。老頭作了主聲稱不怕花錢,要過個好年,主將下令,胡胡李不敢不遵,提了籃子往城裡跑了一趟,提回來一籃子吃的喝的,小兄弟五個圍著籃子里的一塊肉嗅了半天,恨不得能把它看熟然後一口吞到肚裡。小靈傑尤其興奮,就不在家裡呆,老爹買的肉他只看了兩眼,一撇嘴,很看不起四個流著口水的兄弟似的。

  「又不是熟的,你們再看有什麼用!」

  其實小靈傑一看那塊肉也是眼裡直想伸出個勾子把他勾走,但到底比那四位多個心眼,知道再看老爹不煮也沒用,即便老爹煮了不讓吃也還是沒用,眼下反正也是一個吃不上,索性不如表示一下清高。小靈傑的話真把兄弟幾個鎮住了,小傢伙很自慚形穢,悄悄地低下頭擦了擦流出來的口水,異口同聲沖老二說:

  「我們出去玩了!」

  小靈傑說了那句話後,心裡忽地掠過一道靈光,我咋不偷一小塊肉出去烤著吃呢?那群小嘍羅們跟了我這麼久還沒賞給他們一點什麼呢!小靈傑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四兄弟一走更給他創造了有利條件,小傢伙忘了老爹的巴掌打在屁股上是怎麼樣一種感覺,看了看屋裡沒有人,搬了個小凳子躡手躡腳地把案板上的菜刀取下來,從那一大塊肉上費力地割下來他的巴掌那麼大的一塊兒,揣到懷裡飛也似地跑出去了。

  河坡上朔風怒吼,沒有下雪,天卻似乎比下雪更冷,一群鼻子尖凍得紅蘿蔔似的小傢伙們吸溜著鼻涕正等著焦急。

  有幾個甚至已經在心裡暗暗罵上了小靈傑的娘。那群小孩有十來個,高矮胖瘦都有,竟然還有一個滿地亂爬的,當然這最小的傢伙不是他們集團內部的人,他的哥哥正抱著頭躲在一邊生悶氣,因為有幾個人說他帶著弟弟過來會影響他們行動。也是,這麼樣的一個小不點,牙還沒扎全呢,除了知道哭和罵人,什麼也不會幹,還得派一個人保護著,實在是拖累大家。集團里的成員都在為小不點的事撓頭,他們在焦急地等待頭兒的到來,好趕忙裁決這個傷腦筋的問題,幾個人都不時地伸頸往小靈傑家的方向瞄,路上除了風掀起的枯葉,什麼也沒有。他們不知道頭兒是被啥麻煩事兒拖住了後腿,竟然會姍姍來遲。當然,他們的頭兒就是家裡偷肉耽誤了時間沒有及時趕到的小靈傑。

  小靈傑怎麼會成了他們的頭兒呢?說來話長,小靈傑自小給人的感覺就不是特別沉穩,像個小猴崽子似的,爬高上低,躥上蹦下,這種小孩有優點,碰見什麼人都不會膽怯臉紅,有一般子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氣勢。但也有缺點,農村所說的「露頭椽子肯糟」,讀書人說的「沙堆於岸,水必湍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遇著有什麼事別的人不敢幹時,應聲而出拍著胸脯自告奮勇的總是他,時候長了,人家遇到個什麼特別調皮搗蛋的事兒,第一個考慮的肯定是他。

  因為別的人沒有這個膽量,小靈傑雖然出於對老爹拳頭的懼怯,也沒有干過幾件足以讓人罵街的壞事兒,只是送上門來試探著告他狀的人確實不少,諸如東家的老母雞剛下過蛋,還扎篷著翅膀「咯咯」叫著,進雞窩一找蛋已經沒了,再一看,靠近雞窩的一面籬笆上給鑽了個只能容小孩子進出的洞,東家的大媽根本就不考慮,沖西邊的李家就吆喝上了。

  「哎,我說李大娘,你們家小靈傑在家嗎?」

  「沒在呀,找他有什麼事嗎?哎,這小子整天吃了飯家就沒了影,誰曉得瘋到哪兒了。」

  東家的大媽下面的話順理成章就接上了,好像那是天經地義。

  「我們家老母雞剛下的蛋,花花眼兒就不見了,想問一下小靈傑是不是知道誰拿去了。」

  再比如西家的菜園地,剛剛下力氣平整好,回頭拿家什菜種準備往裡種。折回來一看,地里已經踩成一塊鐵板了,估計一開山鎬下去能冒一溜火星,開山鎬還得崩個大口,別說種菜,連鐵樹種子埋下去也鑽不出來。種菜的一檢查,地里踩的腳印沒有一個是大人的,種菜的不再翻地,家什一收直接就往胡胡李家裡走,進門二話不說先瞅小靈傑在不在家,他這麼瞅地貓似地東西一望,李老太太肚裡就開始敲小鼓,「哎,我說老劉頭啊!你有什麼事嗎?」

  「我找小靈傑問他個事,看他願不願意幫他大伯這個忙?」

  老太太一聽心裡挺高興,心說原來這個不是找碴兒的,是用著我家那個小鬼頭啦!老太太於是把一臉戒備換成笑模樣兒,語氣驟然也高了三分:

  「我說老劉頭呀!你有啥事就說吧!回頭我告訴他,一定能成。」

  老劉頭仍然不緊不慢,斯斯文文地說:

  「我們家準備明年開春蓋房子,準備先打個招呼,讓你們家靈傑到時候幫忙砸地基。」

  老太太這下就掉五里雲霧裡去了,心想那小鬼頭除了爬個樹下個河逮個田鼠偷個雞蛋的事兒干過,還沒聽說過能幫人砸地基呢?那可是重活呀!得要四五個一身橫肉的漢子用繩子架著個好幾百斤重的石碌碡,一齊憋足了勁抬起來再往下砸,再鐵的人砸上半天也得累得歇上幾日幾夜才緩得過勁兒!那小鬼頭怎麼可能會幹這個,莫不是聽錯了吧!

  老太太還真實在,自己覺得不可信還不曉得別人是在弄個坑兒讓她往裡跳,還再追問:

  「哎,老劉頭,那麼大個的石碌碡,大人還怕弄不動呢?

  他一個三四歲的小毛孩子,怎麼能成,你不是找錯人了吧?」

  老劉頭滿臉嚴肅,不像是開玩笑的,語氣也斬釘截鐵:

  「沒錯,我找的就是他,石碌碡他是抬不動,但他可以用腳,用腳去踩!」

  老太太仍不知老劉頭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咋會能用腳去踩呢?那可是蓋房子呀?」

  「沒事,我見過你家靈傑踩過的地,我剛翻的虛膨膨的菜地,站上只蒼蠅都能砸個坑,回頭再一看,可好了,那個結實平整,如果蓋上房子,子牙河連發一百次大水,也沖不壞地基的,就算整個大城縣都衝到北京去,我的房子還是房子,您老人家說是嗎?」

  像東家大媽和老劉頭這一類的還屬於比較文明的,賠上兩句好話就能打發得了,更有氣急敗壞的惡狠狠找到李家就要老太太教訓小靈傑一頓,要不這小孩長大了想管都管不了,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小時候偷個雞蛋煮煮吃了,不算什麼,長大要是偷起金蛋來了那可不得了。老太太遇到罵上門的事兒多了,開始有點手足無措,時間一長也有了經驗,人家進門老太太一瞅氣不順,忙不迭就又拉椅子又倒熱水,接下來就罵小靈傑:

  「你要說我家小靈傑吧!壞也真是壞,今兒這個找上門來拉著我老婆子出氣,明兒那個罵著進來找他算總帳,你說說,我一個老婆子怎麼辦他,他爹娘活忙,老不在家,我跑又跑不過他,罵他他又不聽,難呀!」

  為了增強效果,老太太在適當的時候還掏出手帕摸一下眼睛,好像氣得流了淚似的,這下子找碴兒的就泄了底氣了,你再雞毛狗不是地揪小傢伙的錯,豈不是想逗老人家傷心嗎?

  找碴兒的也不找碴了,反過來倒得安慰老太太幾句:

  「哎,我說李大嬸,您老也別太傷心了,誰家的小孩兒有好的呀?天下烏鴉一般黑,都這樣兒,慢慢長大了就成了,您老想想,小孩子要不調皮搗蛋一點沒準您還認為他有啥病呢?

  寬寬心吧!李大嬸,氣壞了身體可不好,等李兄弟回來,給他說一下讓他教導一下也就是了,小孩子嘛,不必跟他一般見識。」

  老太太這一手用得得心應手,百試不爽,找上門來的沒幾個能討到好去,不過小靈傑可就慘了。一有人向爸爸告狀他就挨打,胡胡李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掄圓了往小傢伙屁股上揍,看得老頭、老太太、曹氏又心疼又帶氣,但誰也不敢上去求請。胡胡李的脾氣秉性三個都知道,這時候絕對六親不認,天王老子都不行。老太太一直懷疑小孫子不可能有那麼調皮,事實上小靈傑也真沒那麼調皮,胡胡李的厲害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行,人家一出事兒就非他不找。找到了就得乖乖地脫了褲子趴著挨揍,村人們不知有多少次路過李家院外時聽見裡面牛吼一樣的喘氣聲和「卟嚓卟嚓」的巴掌聲,不用問,胡胡李又在動用刑罰,時間長了,村裡誰家的小孩做了壞事,被大人逮住後,聽到的教訓都眾口一辭:

  「你個小王八蛋是不是想跟小靈傑那個搗蛋鬼學,你欠揍是不是,你跑去問一下那小子現在屁股還疼不疼,昨個兒才剛挨過打。」

  小孩子們怕什麼的都有,但要是歸納出一個都怕的,那恐怕非他們老爹的巴掌莫屬了,老爹把眼睛一蹬,蒲扇大的手掌一揚,鼻孔里冷冷一聲輕哼,估計十個小傢伙里有九個都草雞。剩下的一個如果要在李賈村範圍內找,只有一個小傢伙可能夠格,那就是小靈傑。

  胡胡李有時候就奇怪,這二小子這肉是不是鱉肉,怎麼打他就不知道疼,你打得累了,以為達到以儆效尤的目的了,於是鬆了手讓他起來,人就老老實實地起來,臉上一丁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挨了那麼多巴掌僅僅給他搔了搔癢。所以胡胡李每次教訓完兒子後,要在心裡連著生幾天悶氣。

  其實小靈傑也是有苦說不出,從出娘胎他就天生不喜歡哭,哭哭能頂什麼用,爹又不會一哭就停打,眼淚除了能說明自己是笨蛋,啥也說明不了,所以爹一打他,不管下手多重,不管那壞事是不是他乾的,他都既不辯解,也不哭叫,隨爹的便。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大人們以為小靈傑做反面教材是把小傢伙們嚇唬住了,不過小靈傑的英雄形象也根植到他們心裡了。小靈傑成了他們心目中的偶像,在小孩子看來,不怕挨打確實是很雄厚的資本。李賈村的小孩子們被父親按到地上臭揍時,疼得大哭大叫時心裡往往會想:我要是小靈傑多好啊!因為小孩子都調皮,調皮就保不準什麼時候會挨一頓打,挨打是絕對避免不了的,所以他們像大人們崇拜鬼神一樣崇拜小靈傑,如果兩個小孩鬧了彆扭,互下戰書約定時間地點要一決雌雄,到時候人都齊了,場子也拉開了,鼓掌歡迎的也歡迎過了,火上燒油的也燒夠了,比試雙方面對面站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當口,小靈傑過來了,這場可能會精彩紛呈的好戲後面就演不下去了,只要還是孩子,一看到這笑嘻嘻的,對什麼好像都滿不在乎的小傢伙就自慚形穢。就覺得自己在小靈傑面前動手在他們而言如關老爺面前耍青龍偃月刀一樣好笑。小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強,他們可以為了挽回面子強撐著拳來腳往一番,當然(同樣)也可以為了保留面子而理智地握手言和。無形中小靈傑儼然成了李賈村小毛蛋孩子里的頭頭兒,誰和誰鬧不愉快,一個覺得自己特別有理而給對方說不清楚的話,最嚴重的威脅語就是:

  「你敢找小靈傑評理去?」

  這時候對方如果確實是自知理虧而不願服輸,那麼一聽這話就無可奈何了,舉雙手投降,如果雙方在一方提出由小靈傑做仲裁人對方毫無怯意時,那麼小靈傑就真的該出場了。

  他的仲裁辦法很簡單,各打五十大板,誰都有錯,這種方法至少不會造成得罪一方討好一方的不平衡局勢,小孩子犟筋本來就是為了爭口氣,他們不在乎自己是否也有錯,只要能挑出對方的錯他們就很高興,就對判決口服心服。

  小靈傑也並非只憑這一點坐穩了小子兵團「司令」的寶座,他能在其他小孩子面前表現的能耐有很多。膽子大:小胳膊那麼粗細的樹枝上有一個鳥窩,沒出窩的雛鳥在裡面「啾啾唧唧」地叫,小孩子見了誰都眼熱,可是那樹枝實在太嚇人,微風一吹便來回亂顫,連那麼小的一個鳥窩好像都承受不住,更別說一個人了。你別慌,去叫小靈傑,只要找得到他,一叫必到,你看他袖子都懶得擼,往手心裡「呸呸」吐兩口唾沫,「蹭蹭蹭」三下兩下就上到老枝上,那真是捷似猿猴,快如狸貓,在老枝上稍作休息,看清形勢,找一個離鳥窩較近,稍粗一點的樹枝,攀上去,趁風吹動柔枝的一剎那工夫,探身一撲,險而又險中,鳥窩連帶驚叫著的一窩雛鳥就到手了。夠義氣:哪個小傢伙遇著了麻煩,丟了什麼,害怕回家挨打,千萬別躲在一邊哭鼻子,找小靈傑去,讓他招呼人替你找,找到了大幸,找不到也別著急,大家一起想辦法,人多力量大,最終你肯定會笑咪咪地理智氣壯地哼著小曲回家,而毫不畏懼老爹充血的眼睛和鼻孔里的冷哼。主意多:小靈傑足智多謀在李賈村是出了名的,誰要是碰著什麼事犯了難,只要能想到小靈傑,一切問題都可以應刃而解。當然,小孩子們也沒啥大的麻煩,不至於讓小靈傑太過麻煩。

  小靈傑的「司令」地位其實在上冬學以前就已隱然形成,只不過那時他還沒有享受到「頭兒」這個榮譽稱號。小傢伙們見了他都唯唯喏喏,點頭哈腰,他讓他們往南去,他們決不會往不是南方的任何一個方向。一上冬學,一幫小人沒了首領,成了無頭蒼蠅,想出去調個皮、搗個蛋也不敢,因為沒有小靈傑的精密策劃,只要一出動肯定會被人逮住,鬧得不亦樂乎。小傢伙們迫切認識到小靈傑對於他們的至關重要,在他冬學結束的那天下午,所有對小靈傑心懷敬慕和欽佩的小孩子從家裡捎出來或冒著老爹巴掌的威脅偷出來了一些他們認為好吃的東西,在呼嘯的北風中大擺「接風宴席」於子牙河岸邊的一片稍微避一點風的窪地上,熱烈歡迎小靈傑「衣錦榮歸,功德圓滿」。是日,大傢伙開懷暢「談」,縱情玩樂,凜冽的北風中,罵聲、笑聲、擼鼻涕聲夾雜著野貓叫春兒一樣的風聲震天動地,席間,一個小傢伙提出建議,說應該尊小靈傑為他們的頭兒,一應大小人物均歸他統一指揮,敢有違令者罰他從家裡偷好吃的東西讓大家吃。建議以全數票通過,大傢伙以熱烈的掌聲慶賀小靈傑當選為他們的「頭兒」。群情激昂,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小靈傑開始還極力推辭,當然他不會說力不勝任之類,而是提出了一個異常尖銳的問題:「這個消息傳出去後,我回家又要挨老爹揍,挨揍對我而言是小事一樁,惹我爹生氣可不是鬧著玩的。」眾人一聽這個沒了主意,他們瞪著天真的眼睛看著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滿臉的迷惑不解,他們真想不到,一個連挨打都不怕的人,竟然還怕老爹生氣,真真不可思議,一個小子回過神後,憤然起立,振振有辭:

  「頭兒,你老爹打你,本身已對不住你了,你還何必前怕狼,後怕虎,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我爹就是這麼教我的,他都不顧及你難受,你還顧及他幹什麼?」

  席地而坐者中十之八九對此言表示讚賞,大鼓其掌,看時,原來是周家的獨生兒子叫鐵蛋的,今年已經八歲了,小傢伙有名的能說會道,能言善辯,死蛤蟆能讓他說出尿來,死人能讓他說出淚來。就是稍微瘦了點兒,看著嬌怯怯的像個小姑娘,不過眉清目秀的,倒很耐看。他爹想打他時從不給他講理,按倒就揍,因為他爹嘴笨,一張口就得給兒子堵回來,而如果要再給周鐵蛋兩句的說話權,他爹恐怕就得慚愧的讓兒子反過來揍他一頓出氣。周鐵蛋一番話說完,沖四周作了個羅圈揖,斯斯文文地坐了下來,一臉得意。

  小靈傑開始推辭並不是不願當頭兒,小孩子再聰明,再機靈,吃不住兩三句好話,小靈傑當然也是,一看大傢伙眼神里熱切盼望的光芒,陡然覺出自己高了許多,年齡也由四歲變成了十四歲。他之所以提出那個問題只是想謙虛一下,他知道這群人里沒有第二個人具備與他競爭「頭兒」的條件。周鐵蛋的話說得真是他始料未及,等四外掌聲稍歇,他才清了清嗓子,面含「成熟」的微笑,徐徐地說:

  「周鐵蛋的話有些道理,不過……不過聖人有言,孝字為本,人嘛,對爹娘一定要孝順,不孝順就豬狗不如了。」

  周鐵蛋這下真服了,「頭兒」竟然還能引用聖人的話。只這點本事在座袞袞諸公就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座中不乏上過冬學的,但誰都埋了頭不敢吭聲,他們雖然也是上了冬學,不過聖人是個什麼樣的人都還沒搞懂。

  小靈傑看了看大傢伙兒的反應,心中竊喜,其實他又何嘗知道聖人有沒有說過這些話,他的高明之處就在於知道聖人是比一般人高明的能人。

  風越來越冷,穿得薄的幾位禁不住搖頭跺腳。小靈傑看時機成熟,不能再拖,遂莊重宣布「小子兵團」規矩三條:

  其一,無論是誰,都要聽頭兒的命令;其二,不準調皮搗蛋,包括偷人東西,欺負別人,幹壞事等;其三,大家的活動任何人不準向別人泄露,一旦出事,決不能當叛徒,逮住誰誰就要一人承擔責任,免得連累弟兄們。

  小靈傑宣布完三條規矩,掌聲再次像疾雨掠過平靜的水面。聚會於是結束,小傢伙們抬頭看天色已然昏黑,有幾個便覺出屁股痒痒的難受,心裡揣摸是不是又要挨打。

  小靈傑回到家裡興奮得合不上嘴,四個兄弟獃頭鵝似地瞅著老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小子兵團」的成員幾乎包括了李賈村所有四五歲到十一二歲之間的孩子,而李家就只有小靈傑一個,本來小靈傑還想介紹這四位加入,轉念一想,罷了,這四個人沒一隻好鳥,去了只會給我扒豁子,不治他們大傢伙兒會說我包庇壞蛋,治了他們回來我要挨揍。因而,這四個兄弟成了名副其實的游擊部隊,想跟老二去玩老二不讓,找其他孩子又找不著,整個春節這四位倒挺老實,家裡吃的喝的都不少,四個人嘴裡不停歇地吃了一個春節。老二回來他們也不再像以往一樣歡呼雀躍,因為怕給老二拉上關係後被他掏出來他們都吃了什麼好東西,老二要是發覺吃了虧,那他們四個可是吃不了也兜不走。

  小靈傑之所以最後規定三條是有他的算盤的,他想洗脫以前加在他身上的種種罪名,因為那些壞事不管是誰幹的,這些人肯定就在他們的組織中間,只要管住這些人不幹壞事那他自然而然就清白了。家裡的好吃的他可以不吃,家裡有什麼好玩的他可以不玩,那群人送給他的東西也不少。而且再怎麼說,家裡如果有什麼吃食,他雖然不如當時在家吃的多,爹娘肯定給他留一份是真的。至於張老先生送的書和老爹的諄諄教導,暫且放一邊了,顧不了那麼些。他已經從短短几天的行動中深深體會到了當頭兒的樂趣,他對自己以前所持有的想法隱隱有一種本能的懷疑,他越來越覺的:賺錢並不一定非要自己賺,指揮別人賺了給他豈不更好。他又被自己這個想法折磨得好幾天晚上睡不著覺,因為他的想法直接觸到了老爹告訴他的話的真實性問題,他懷疑那些就是懷疑老爹。他開始不願一個人獨處,他耐不了那份孤獨和無助,他要想盡一切手段保住他的「頭兒」的地位。

  小靈傑那天從家裡偷了肉出來和大傢伙兒碰面時都快中午了。有幾家吃的早的屋頂已經冒了炊煙,不過這些都無妨,他們都從家裡帶著吃的,本來就沒打算回去吃飯。大家見了頭兒先彙報了一下從家裡帶出來的戰利品,有糖果,有熟肉,有生肉,有青菜,有從整雞身上扯下的雞腿,「軍師」周鐵蛋還搞了半瓶老白乾,是他老爹喝迷糊後被他偷偷藏起來的。那位帶著小弟出來的偷的東西最多,他偷了一隻熱乎乎的雞腿,還有一大塊噴香的豬肉,他把能帶出來這麼多東西的功勞一半歸於他那個正在地上爬動,拖著兩筒鼻涕的弟弟,因為東西是塞在他弟弟衣服里才帶出來的,他甚至臉紅脖子粗著鬆開他弟弟的褲帶讓大家看,小傢伙嚇得哭著掙扎。果然,他哥哥沒說假話,小傢伙的小肚上一大片油漬,連小雞兒上似乎都油乎乎的。小靈傑和周鐵蛋商量之後,決定給予小傢伙隨大家出動的權利,具體是由大家輪流背著他走。

  「英雄宴」的地點是由軍師周鐵蛋提前幾天親自帶人考察的,在從李賈村逆河而上有二三里路處。子牙河每次發大水都是最早從那兒衝上河岸然後才向縱深發展。老輩子時候曾經住過人,為了防水還在河岸上栽下了一排排一列列的柳樹。

  柳樹如今都東倒西歪地活了下來,住的人卻經受不了大水的洗禮,一大批人餵了魚鱉後剩下的極少部分遷出去了,現在只有一片荒涼的土地,夏天時蒿草能長到一個大人那麼深,時有蛇蟲鼠兔出沒其間。一到夜晚,貓頭鷹便躲在黑漆漆的柳枝深處聳人聽聞地叫,野草間磷火隨風飄搖,忽東忽西,若再有一彎新月從滿天愁雲慘霧中可憐兮兮地探出半個小腦袋,照見不知什麼小動物在草根邊上匆匆走過時草桿亂顫的樣子,只怕就是李督堂來了也得先大吼兩聲壯膽才敢睜開眼睛看一下然後就得掉頭跑掉。

  不過那是夏天晚間的景色,而且還是聽老輩人說的,因此沒幾個人有膽量到那兒去。白天不敢,夜晚就更別提了。誰要是敢單槍匹馬踏著凄迷的月色去那兒闖一趟,回來後只要沒被嚇死,那怕你嚇得拉屎拉了一褲襠連褲子都沒洗,你也會立刻被冠以「大膽」的雅號。膽量比較小的人談到那塊地方就要發抖,因此,有人送了一個外號給它,叫做「鬼地」。

  「鬼地」對眼前這幫小子而言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譬如說害怕,懼怯、仰慕、希冀等等。他們中間知道鬼是什麼東西的人不多,而且這幾個人都在張老先生的故事中得到了不少力量和勇氣,所以他們無所畏懼,看來有些事情不知道了反倒有些好處。

  周鐵蛋選中此地作為目的地是有他的原因的。一則鬼地地方偏僻,人煙稀少,不易被人發覺。二則鬼地雜草叢生,到了冬天都已枯死,是上好的燃火材料。三則鬼地正衝風口有許多柳樹,比較擋風,這些原因他只簡單地給頭兒說了一遍,頭兒二話沒說,拍板定案。

  農村有句俗話叫:「颳風順河走,」意思是說沿著河岸風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這些從地理學角度容易解釋,風是相對位置之間的氣流運動,河岸一般比較低些,形成促使風力加速的一個凹槽,所以沿著河走風明顯要大。小靈傑的隊伍現在就踽踽行在頂頭風裡,小傢伙們都帶著一種新奇感,因而也並不覺得風有多麼嚇人,客觀地講,風真的是足夠大的了,一群人叫著、笑著,跳著往前趕,風吹得他們直想原地打轉,邁一步幾乎要退回半步,臉上被風吹得又干又緊,偶而有夾雜的沙粒或樹葉直飛過來揍到臉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但是每個人似乎都沒去考慮寒冷的侵襲和猛風的肆虐,每個人都是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最小的小孩。小孩以前可能只被老娘和哥哥抱過,十分怯生,別的人根本別想碰他,給他做個鬼臉他都得「哇哇」大哭,可惜他哥哥又實在沒那麼大氣力,輪流著背他的人才換了三個,小傢伙已經哭得滿臉淚花,力竭聲嘶了。

  大部隊到達「鬼地」時已過正午,風依舊呼嘯得嚇人,太陽是白色的,被一堆陰雲追趕著,薄得像只有一個影子,似乎還透著明,但卻是冷冷的,沒有一絲一毫暖意。

  鬼地確實是一處得天獨厚的好所在,本來平整的、延續不斷的河灘到這是忽然像刀砍斧削一樣,齊整整地少了一截,河水從河岸塌陷下去的一塊盤旋過去,河水現在結成了冰,昏暗的一大塊,陽光下泛著死魚眼睛似的光,塌下去的一塊能頂上半個李賈村,從遠處看像樹身上長著的大瘤子,又像孕婦挺著的大肚子。層層疊疊的柳樹,粗的能有簍子那麼粗,細的也差不多有碗口大小,此時都脫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站著,但是卻很避風。柳樹後在有一漫坡的沙土地,也應該屬於河灘的範圍,估計這塊原來和塌下去的部分是連成一體的,成一個緩坡斜著插入河心,沙土地不經水沖,天長日久,浸入河中的部分就被河水掏空,滑入河裡,形成斷壁。沿河的居民為了防水,才在斷壁邊上栽上柳樹,那知水沒防住,風卻被擋在外邊了。斜漫坡在夏天應該是一塊綠茸茸的草坪。現在全乾枯,柔順地貼地躺著,大部隊全體的紮營地點就是這個既避風又平整的漫坡。

  由漫坡上去就是一馬平川的「鬼地」。叢生的荒草還保留著夏日的規模,只是沒有了夏日的熱鬧豐滿。草叢中隱隱有破壁殘垣,荒丘野墳。這會兒看著除了讓人心裡自覺鬱悶外,並沒有多麼嚇人。

  一群人都不覺得怎麼餓,帶來的東西雜七雜八地在草地上有一大堆,生的仍舊生著,熱的也已經涼了。小靈傑分派了幾個人上去拽草,找乾柴,餘下的就地歇息,聽候調遣。

  拽草、拾乾柴的幾位說說笑笑地一溜煙跑上漫坡去了,剩下的橫七豎八互相枕靠著歇了一通。剛經過「長途跋涉」,大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沒有人多說話,最小的那位哭得眼泡紅腫著,小臉蛋上一道道淚流過的黑痕,此刻也沒了力氣,乖乖地躺在他哥哥的懷裡抽噎著望天。

  風仍舊一陣緊似一陣地在柳林外亂竄,乾枯的柳枝像繃緊的弓弦,費力地在空中「啪啪」地甩來甩去。日頭比剛才更加萎縮昏晦,只剩下手掌大小的一塊,邊角還被濃雲遮掩得殘缺不全,絲絲的冷氣彷彿是從雲縫裡擠出來的,一長條一長條地在空氣中飛舞,偶而掠過身側時,像冬天暖暖的被窩裡忽然被人放了塊厚厚的冰。一陣寒顫之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滿身暴起的雞皮疙瘩。

  小靈傑算著拾柴的也該回來了,時間似乎也不能再拖,就這時候開始七手八腳地干,到東西吃進嘴裡,大約也該是別人家晚飯時候了。看看四周橫躺豎卧的兄弟們,來時的滿腔熱情和衝天氣象好像也快被風吹乾了,睜著眼的幾位不言不動,仰首獃獃看天上的浮雲。有幾個甚至進入了夢鄉,還打著呼嚕。

  小靈傑把眾人一個個叫起來,每一個睡著的都不願起,推他一下僅僅翻個身哼哼兩聲便又酣睡過去,絲毫沒有平時龍精虎猛的勁頭,倒像是長期睡眠嚴重不足的垂暮老漢。能一下叫醒的一骨碌坐起來也是口角滴著涎水,兩眼似睜還閉,痴痴獃獃的,時不時還伸個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等把所有人都一一搞醒時日頭已經偏西,冷氣依然濃重,拾柴的還沒回來。醒過來的清醒了頭腦之後第一個感覺是餓,一感覺到餓便想起已有兩頓沒好好吃過飯。再往下想肚子里就「咕咕」地叫起來了。意志稍微薄弱一點的嘴裡沒說,心裡卻開始後悔這鬼地方不如燈火通明,煦暖和樂的家裡了。

  小靈傑等得極不耐煩,這麼多人面前又不能潑婦一般地罵娘,只得不住口地埋怨那幾位不守信用,周鐵蛋早上出來時沒有吃飯,此刻覺得肚皮已經貼上了脊梁骨,下意識地摸一摸肚皮,確實幹癟得很。摸了幾次肚皮之後,肚裡餓得更難受,一股怒氣自腳底奮勇上沖,衝到腦門時,他再也控制不住,「騰」地一下從地上坐起來,「呸」一聲吐出嘴裡一直咬著的一根草棍,嘴裡習慣性地罵了一句「日他娘的」,說:

  「那幾個人怕是在坡上娶上媳婦了,正抱著老婆睡覺呢?我去看看,日他娘的,就是生一對雙胞胎也沒這麼困難呀!」

  小靈傑沒有阻攔,他已看見有幾個病懨懨坐著的兄弟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分明蘊藏著極大的不滿,他如果阻攔很有可能立刻會有人跳出來跟他幹上一場,那樣極容易激起眾怒,到那時他這個「頭兒」恐怕就得屎克螂滾糞蛋——滾蛋了。

  周鐵蛋的背影剛被高崗上一片兀立的枯草淹沒,一陣吵鬧聲就從上面順風傳了下來,入耳極為清晰。

  「你們都死那兒去了,連他媽的幾根柴火都不會拾。」周鐵蛋今兒顯然是火氣攻心,否則說話不會這麼臟,而且也不會這麼充滿火藥味。

  「栓柱掉到一個深洞里去了,我們費了好半天事才把他尋出來。」

  小靈傑聽到這兒坐不住了,一口氣跑上高崗,周鐵蛋臉憋得像經霜的紫茄子,正和幾個人指指戳戳地講理,不過他顯然已經意識到那兒幾位理由的正當,語氣比方才弱了不少。

  辯解的那位是拾柴的幾個人里的頭目,叫狗柱。今年七歲,個頭兒可不像是七歲的人,紫紅臉膛,粗的像個石磙,說話瓮聲瓮氣。是小靈傑他們打架捅事的得力幹將,因為他力氣大,所以小靈傑才讓他去招呼著拾柴。狗柱此時一臉委屈,滿身塵沙,邊上幾個跟他去的小傢伙也都像剛在土堆里打了個滾,髒兮兮的,叫拴柱的那個似乎是受了點傷,左腿不住地顫,一隻手搭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空著的那隻手裡提著一隻摔斷腿的灰野兔,血還在從兔腿上「卟嗒卟嗒」往下滴,或許是受這隻捕獲的野兔的鼓舞,拴柱雖然苦瓜著臉,眉宇間卻有掩藏不住的喜氣。

  周鐵蛋先看見頭兒過來,住了聲站一邊瞅著狗柱發狠。小靈傑過去接過來拴柱手裡還在瞪眼彈腿苦苦掙扎的野兔,兔子還不輕,有五六斤重,提著很吃力,無怪拴柱累得頭上滿是汗。冬天的兔子都這樣,看著不怎麼大,份量卻不輕,怎麼說這些傢伙也養了兩三個月膘了。小靈傑心裡想著兔子躲在窩裡美滋滋地啃吃蘿蔔白菜的樣兒,嘴裡卻問狗柱:

  「咋弄成這樣兒。」

  狗柱看了看拴柱,意思是讓他說,拴柱人看著還算機靈,心眼卻有點實,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像爐膛里在爆玉米花兒,一會蹦出來一粒,一會兒又蹦出一粒,等得人心裡直痒痒:

  「我……我……我正拾柴火,那隻兔子……那隻兔子……就……就……就」

  拴柱結巴了半天才把原委說了個大概,原來他們正拾柴火,雜草里跳出只受傷的兔子,跑得也不怎麼快,幾個人當然不會罷休,奮起直追,拴柱於是就追到一個洞里去了,兔子當然逮著了,拴柱的腿也摔得青紫,洞口不大,卻很深,大人站裡面也不一定能露頭,幾個人找了一根乾枯的粗樹枝,一頭遞給拴柱,這邊幾個人一起使勁往上拉,拉了半天才拉上來。

  拴柱說完後到一邊喘氣去了。這麼多話讓他一口氣說完也真是難為他了。留守的人已經沒了耐性,一窩蜂跑了上來,圍在四周小聲議論。

  小靈傑決定去探一下那個洞,這是他重新樹立威信的好時機,再說,不弄點新奇的玩意兒這夥人恐怕再沒精神回家了。大冬天的在野地里呆了老半天還餓著肚皮讓誰也不好受,邊上的人此時已知道了拴柱他們的事情,注意力暫時轉向了那個神秘的深洞,這麼一大幫人沒什麼好怕的,小靈傑一說看看去,大傢伙兒立刻表示贊同。

  洞口是在一堵斷牆房邊,斷牆上長滿了枯草,中間還有一個門戶,門已經不見了,朽壞的門框還嵌在牆上,洞口原來應該是在房子裡面,因為徹底倒掉的三堵牆還隱隱約約在草下留了點兒地基的痕迹。

  洞口有麵缸口大小,隱蔽的極為巧妙,若不是一腳踩在上面,根本就看不出來一點痕迹,洞顯然是人工鑿挖而成,因為用來擋蔽洞口的板還在洞壁上懸著,但木質已經糟透了,要不然也不至於輕而易舉地被一腳踹開。

  下去的當然是小靈傑,別的人沒有這個膽量,小靈傑囑咐周鐵蛋監督大家先「埋鍋造飯」,然後照狗柱的辦法,讓幾個人抱著樹枝放他下去。

  洞里十分乾燥,雖然離河不遠,小靈傑下到洞底後先適應了一會兒黑暗,洞壁上的土層結構漸漸明晰之後,他才發現有一面洞壁上有一扇極為隱蔽的木門。木門的顏色和土色差不多,乍一看極難分辨。

  小靈傑此刻的心情用筆墨真是無法描述,驚奇、惶惑、刺激、害怕都有,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哪一種的比例多一些,他在心裡念叨了幾遍李督堂大膽,我為什麼就不能。然後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去摸那扇木門。

  木門觸手即碎,眼前現出一道長長的甬路,從站立處到甬路上有十多級石階,洞里極為昏黑,從石階往下延伸到甬路後二者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甬路可能也是由大塊石頭鋪成的。

  小靈傑屏住呼吸下了石階,伸手往洞壁上摸了一把,凹凸不平地似乎刻著什麼,觸手冰涼,彷彿也是大塊石頭。小靈傑沒帶火種,即便帶了火種他也未必敢點著看,他怕黑暗中藏著什麼比鬼更厲害的東西,看見火光先撲過來吃了他。

  甬路好像沒有盡頭,小靈傑靠著石壁向前摸索著走了很遠,眼前愈來愈黑,觸目是一片無雜色的漆黑,他的腳步聲和心跳聲大得讓他汗毛直豎。愈往前走他的腳步聲越輕,心跳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大。等到他覺得兩腿像是踩在棉花上無所著力時,他才決定退出來。到此為止的經歷出洞後他已經有足夠的資本炫耀了,外面的人沒有誰敢步他的後塵跳下來,所以他說洞是方就是方,是圓就是圓。他心頭暗笑,這可能就是頭兒的特權。

  爬上石階,小靈傑一摸額頭,濕濕的儘是虛汗,他掏出一塊破布擦了擦,才放聲大叫上面的人。周鐵蛋等人正在上面擔心,看他安然無恙,大為驚奇,忙不迭將他扯了上來。

  天色差不多已經全黑,日頭沒了,月亮還沒出來,大傢伙兒不知用什麼手段已經把飯搞熱,還留了三四堆火種,乾柴枝燒得「噼啪」作響,桔黃色的火苗被風吹得幾乎是貼著地面,像條火蛇。圍著火堆坐著的眾人臉上都被火光映得紅撲撲的,泛著一種奇異的光。大家的眼睛都在圍著放在一邊的熱氣騰騰的食物打轉,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動手去拿著吃。

  小靈傑上來後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覺出洞里空氣的氣味有些怪異,怪異在哪他卻又說不上來。

  大傢伙兒圍著小靈傑七嘴八舌地問了一番,然後迫不及待地吃光了所有食物,一行人踏上歸途,肚子里驟然不再空虛,每個人都重新興奮起來,一路上纏著小靈傑問洞里都有什麼古怪,小靈傑一臉神秘,對大傢伙兒的發問不予回答,實在逼急了只說了一句話:

  「誰有本事誰就再跟我下去走一趟。」

  沒誰有這個本事,大家只有面面相覷,當然心裡對小靈傑的敬佩之情不自覺又增加了三分。

  小靈傑興沖沖地回到家裡第一個碰到的東西是老爹惡狼般的兩道目光。胡胡李站在大門口已足足等了他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對胡胡李來說可真是難過,推測了十來種小傢伙可能的去向又給他一一推翻,後來他索性不去想這個,只想等小傢伙回來怎麼著揍他才能泄心頭之火,小傢伙偏巧就在這時候搖頭晃腦,一溜小跑地回來了。

  小靈傑看見老爹後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被老爹提著後脖領提進了堂屋,一路上構思好的幾條絕對充足的理由沒了用武之地。屋裡面氣氛很緊張,爺爺奶奶蹲蹴在窗下一聲不發,媽媽懷裡摟著老五滿臉陰沉,老大,老三,老四挨肩坐在媽媽身邊,局促不安地亂動彈,眼睛裡恐怕摻雜著興災樂禍。

  小靈傑被老爹一下摜到床上時忽然想到了那隻被他提著摔死在地上的野兔,一種莫名的悲哀襲來,他抬頭看了看老爹陰沉的臉。想申辨兩句,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胡胡李手掌攥緊了又張開,張開了又攥緊,如是有好幾次,終於嘆了口氣,說:

  「這次先饒了你,看過年我不收拾你才怪。」

  不是胡胡李忽然心慈手軟,農村有個習俗,大過年的,小孩子再調皮也不能挨打,如果挨了打一年倒霉。

  小靈傑虎口脫險,心裡暗暗高興,當晚躺在床上,又想起那個神秘而又充滿刺激的深洞,鬧得一個晚上沒睡好覺。

  周鐵蛋在除夕之前抽空偷偷地找了小靈傑好幾次,商量是不是暫停活動幾天,因為春節期間家裡把的太嚴,人手沒法湊齊。即便湊上幾個出去一趟再回家怕也沒好果子吃。

  周鐵蛋說這些話時眼圈還紅著,目光閃爍游移不定,似乎對什麼過去的事情仍舊心有餘悸。他那天回去後老爹又喝醉了酒,搬了個凳子坐上去,堵著大門等他,老爹喝的酒是厚著臉皮「蹭」人家的,他的酒遍地找不見,自然懷疑到了最近行蹤一直詭秘的兒子身上。周鐵蛋一進大門就被老爹一腳踹在屁股上,打了兩三個滾才站起來。老爹爹掄起鞋底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發泄了一通怨氣,他老爹那晚上喝醉了酒,忘記了那個習俗,第二天早上就給兒子賠了不是,賠不是也不管用,周鐵蛋的屁股直到找到小靈傑時還時不時疼一下子。

  小靈傑也正在苦惱這兩天出不去,一聽周鐵蛋那麼說正好樂得清閑。於是陪著兄弟四個在屋裡好好玩了一陣子。

  大年三十晚上小靈傑借口出去拾鞭炮離家了一會兒,找到周鐵蛋,告訴他正月初五再到鬼地,要他通知眾兄弟做好準備,別的不說,火種一定要多帶。說完後跑回家連口氣都沒喘就被爺爺提了耳朵拽到土地廟裡去燒香去了。

  土地廟比平時要熱鬧得多,三三兩兩,你進我出都是些上香的人。老頭掏出一把香燃著插在胡胡李用過喝水的那個香爐里,燒了些黃表紙,最後跪在燭影飄搖的供桌前面磕了三個響頭。一系列工作做完,小靈傑終於瞅著機會,把憋在心裡好幾天的問題提了出來,問老頭「鬼地」到底有什麼好怕的,竟然能嚇得那麼多人屁滾尿流,談之色變。

  小靈傑把這個問題接連複述了三遍,老頭仍然懷疑是自己聽錯了,最後一遍小靈傑趴在老頭的耳朵邊上扯足喉嚨炸雷般地猛吼了一聲。老頭才欣慰地發現自己的耳朵也並不是聾得不可救藥,欣慰完之後老頭「蹬、蹬、蹬」連退了三大步,還捎帶上了半個趔趄,差點沒摔個「喜鵲登枝、老憋上樹」,咋的了,嚇的。

  老頭看來切身體會過鬼地的恐怖,好不容易站穩當後臉都成蠟渣兒黃了,彷彿小靈傑成了鬼地的妖魔鬼怪,就要撲上來一口吃掉他似的。

  小靈傑一看老頭嚇成這樣更來了興緻,纏住老頭不放非讓他說出個子丑寅卯,老頭歲數也大了,啥事也都看開了,穩定了一下心神後覺得大過年的說這個雖有點大煞風景,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祖孫倆回到家後,老頭靠著爐火,眯著眼睛,「滋拉滋拉」地吸著旱煙,給小靈傑說了這麼一件事情:

  鬼地自從少了人跡以後,就成了一片荒地,沒有人去管它,時候長了,漸漸地傳出風聲說那地有鬼,一到陰雨天氣就在草棵子里「啾啾」地叫,有時還像野狗一樣嚎上兩聲。傳說越來越嚇人,有人信以為真,有人嗤之以鼻。東陳村有一個出了名的大膽,叫趙麻子。趙麻子按輩份還是趙舉人的叔,跟趙舉人他爹是叔伯兄弟,一個爺爺一個奶奶的叔伯兄弟。趙麻子家裡原來是富戶,到趙麻子時因為他遊手好閒,吃喝嫖賭抽,壞事做絕,家產不多久就給他折騰了個凈光,趙麻子沒有了生計,別人又都看不起他,不肯幫補他過日子,沒有辦法,他就去盜墓,挖人家墳里的陪葬東西,當古董賣錢,周圍也沒有幾處老墳讓他去挖,挖盡了就去挖新墳,窮人家死了人沒什麼東西往棺材裡填,他就只挖大戶家的墳。也該著趙麻子運氣,有一次丁家集丁大善人家出了事兒,丁大善人的女兒跟一個僕人拌了幾句嘴,一氣之下上弔死了。丁大善人是有名的瓷實戶,趙麻子得了信便去了小姐的墓地等著,埋人的還沒走遠,天一擦黑,他便動手挖上了。新墳挖著並不怎麼費勁,三下五除二黑漆棺材便在浮土裡露了面,趙麻子把棺蓋撬起來往裡一看,當時就驚呆了。棺材裡的陪葬物件兒自然不少,不過讓他驚呆的不是這些,而是死了的丁小姐。

  那夜有月亮,丁小姐躺在一堆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裡邊,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著了,那個漂亮,趙麻子一眼就迷上了。

  月光下,丁小姐臉上紅撲撲的是剛搽了胭脂,眼睛微睜,嘴角似笑非笑,說不盡的妖媚多情,趙麻子也算是風月場上老手,不知壞了多少大閨女的清白之軀。這時候更是情不自禁,竟將丁小姐身上的衣服剝了個一乾二淨,撲了上去……。

  老頭講到這兒時預料到有些東西說出來不太妥當,於是頓了一下,滋溜了一口旱煙,略了些內容,繼續往下講:

  「老天爺有時候就是不長眼,好人不一定能有好下場,壞人也不一定就有惡報,要說這趙麻子,地地道道一個敗家子,弄盡了萬貫家財,本來就該著遭雷劈才對。又喪盡天良,干出這等沒有人倫的惡事兒,真真是連豬狗都不如。可是,老天爺竟也怕惡人,不但沒讓他五雷轟頂,挫骨揚灰,反而還……」

  小靈傑聽得托著腮幫出了神,雖然爺爺說的有些話他不懂是什麼意思,但大致還是連貫的,到了爺爺一頓接下來的當兒,他覺出有些不對,爸爸並沒有講趙麻子幹了什麼事,就那麼樣罵他,小靈傑還以為爺爺是忘了一段,下邊想起來還要接上的,於是接著往下聽,殊料越聽越不懂,越聽越覺得爺爺少那一截的重要。看爺爺沒有絲毫提起的意思,小靈傑終於忍不住捅了捅爺爺的胳膊鄭重其事地提醒他:

  「爺爺,你少說了一截,趙麻子究竟幹了啥樣兒的壞事呀?您那麼恨他。」

  老頭被打斷話頭後一愣怔,待到一聽小靈傑的問題又不禁想啞然生笑,不過老頭到底是個「老薑」,騙住個「小姜」沒太大問題,他把臉一綳,劈頭蓋臉訓了小孫子一通:

  「壞事就是壞事,小孩子家問那兒多幹嗎?」

  小靈傑搞不明白爺爺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火,不敢再問,只有聽下去了。

  趙麻子正趴在丁小姐身上幹壞事兒,身子底下的丁小姐忽然呻吟起來,這就見出趙麻子的色膽包天了,他也不害怕,把赤身裸體的丁小姐抱到懷裡仔細端詳了一遍,又伏到她胸前一聽,心還在「怦怦」地跳,他明白自己遇著好事了。連忙替丁小姐穿好衣服,扶她起來,又是捶背又是揉腰,原來丁小姐只是一時氣哽喉並非死絕,讓他一搗估兩搗估,又活過來了。活過來的丁小姐明白自己已成了趙麻子的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於是引著趙麻子到了丁家,要和趙麻子擇日完婚。丁大善人見木已成舟,也沒什麼話說,心裡雖然鄙視趙麻子的為人,但是又有了女兒。喜歡之下,也就顧不得什麼了,趙麻子從丁家賺回一大筆彩禮,一分錢沒花,還討回個如花似玉的好媳婦。在本村一時眾說紛紜,大家一邊罵老天爺瞎了眼,一邊又眼紅趙麻子有艷富。當然,趙麻子的大膽也很快盡人皆知,趙麻子有一天不知怎地就聽說了鬼地的故事。告訴他故事的人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大膽,便要同他打賭,說趙大膽沒有膽量去鬼地走一遭,趙大膽當然不肯掉這個面子,於是雙方約定了日期,由趙大膽決定賭注大小,趙麻子滿口應承,說睹注大小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大膽的招牌不能倒。到了約定那個晚上,兩個人結伴往鬼地走,到離鬼地有半里地光景時,跟趙麻子打賭的那位站下了,說恕不遠送,前邊的路你就一個人走吧!我在這兒呆著等你回來。趙大膽說不用客氣,我這就走。那時候是夏天,河岸邊一陣陣涼風吹著,格外舒坦,天上月朗星稀,莊稼地里不知名的蟲一直在鳴叫,那個人看著趙大膽一仰脖灌下半斤黃湯,跌跌撞撞地往前去了,月光下影子淡淡的在地上拉的老長老長,那個人一直盯著趙大膽的背影,直到他再也看不見。那個人從前半夜一直等到後半夜,夜露把衣裳都打濕了,月亮也快看不見了,那個人有點感到不對頭,害怕趙麻子出了事。念頭一起竟不能打消,這人又聯想到了不少鬼故事,越想越是害怕,往四下里看看,似乎月光下到處都鬼影幢幢,那人只覺得汗毛梢兒都豎起來了,再也沒膽子等下去,掉頭就跑,跑了沒幾步便聽見背後似乎有沉重的腳步聲,他不自覺地停下來回頭望了一眼,背後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迷茫的夜色。他心下稍寬,正待舉步再走,鬼地那方向突然傳來了一聲嘶心裂肺的慘叫,雖然不太清楚,但他一下子就聽出來是趙麻子的聲音……。第二天早上,趕早集的人在路邊發現了那個人,嘴裡含著白沫,渾身上下被露水打得精濕,兩眼翻白。抬回家後便病了,床上屙床上尿不說,動不動還舊病複發,指著牆角的黑暗處大叫有鬼,人家怎麼問他,他就只會說一句話:

  「我聽見趙麻子叫喚了一聲『啊——』,我就知道他活不成了,嗬嗬,他果真沒活成。」趙麻子的確是死了。知道他跟人打賭的到第二天正午時,找了十來個人拿著鋤頭糞叉到鬼地去找,結果在一片亂草里發現了他的屍體,死狀很慘,兩眼瞪得銅鈐一樣,滿臉害怕的神色,似乎至死都不相信會有那麼可怕的事情,趙大膽的屍體散發著騷臭味,據說是臨死之前嚇得拉了一褲襠屎。趙大膽死後,鬼地就真成了鬼地,沒有人再敢去送死。……

  老頭的故事講完後,小靈傑意猶未盡,瞅著爺爺直出神,老頭慈祥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腦瓜,笑著又加了幾句:

  「人都說趙麻子是被閻王爺收去了,因為他犯了天條,人呀!如果虧了心,壞了良心,早晚都會有禍臨頭的,別以為做了壞事沒人知道,人不知道神知道啊!做人,就應該堂堂正正的做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就是半夜鬼來敲門也沒啥好怕的。」

  老頭說完這些話就去睡了,小靈傑坐著熬夜。眼前一個勁總是有一個麻臉人來回晃動,一會兒是他跪在地上拿钁頭刨別人的墓坑,一會兒是他慘叫一聲死在亂草里。好在屋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給他壯膽,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會多麼害怕,他突然無端地有種懦怯,他懷疑自己坐過的某片草地可能就是趙麻子停屍的地方,那他屁股上可能還帶著趙麻子的森森鬼氣。小靈傑一會兒害怕得瑟瑟發抖,一會兒又高興得眉開眼笑,爺爺的話給了他不少鼓舞,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連鬼神也不敢近身,由此看來,膽子大些並不一定就好,趙麻子如果不是膽子太大,即使他壞事做絕,即便他拿把刀把他老爹殺掉,他也不會去鬼地,也不會被嚇死在那兒。

  到底是什麼鬼把趙麻子嚇死在鬼地了呢?小靈傑隱隱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伸入他腦殼裡,竭力想找出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就是趙麻子被嚇死的答案,他幾乎敢肯定這些東西肯定存在於他大腦的某個角落,但那隻手翻來覆去鬧騰得他後腦勺直發疼,還是沒把那些東西找出來,小靈傑急得直想發瘋,他已經被這個怪怪的問題攪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忘了是什麼時候。過了午夜,胡胡李起來準備去墳地上香,正看見他皺著眉頭,苦思冥想,於是沖他說:「你看你是咋的了,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小靈傑的腦袋裡正一團亂麻的地攪混不清、一聽「人不人,鬼不鬼」六字,靈台里忽地一陣空靈,霎那間他彷彿被一團霧氣卷到了那片陰氣森森、鬼聲啾啾的鬼地方。是夏天的夜半時分,他虛無漂緲地躲在雜草叢中纏繞成帶的霧氣里,磷火忽悠忽悠地從他腳下飛過,他並不害怕,只是感到好玩,他們發現的地洞就在他前邊不遠處。四野無聲、天地間凝固成混沌未開般的靜寂。忽然,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入耳朵,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趙麻子挾著酒氣過來了,趙麻子不知從那折了根還帶著綠葉的樹枝,一路分草拂花往前走一路嘟囔:「不就是幾棵荒草嗎?能嚇得住老子,老子連死人都敢抱住親嘴,哈哈哈!莫不是老天爺又給我送來了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們吧!哈哈哈!「小靈傑貼在草尖上,往趙麻子前面的那個地洞看了看,他知道趙麻子的死肯定跟地洞有關,果然,趙麻子正往前走,忽然站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臉色由懷疑轉為驚恐,又由驚恐而至絕望,他竟然看見,前面明明平坦的地面上忽然冒出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影子只露著兩隻明亮得可怕的眼睛和一口森森自牙,看不清臉面表情,小靈傑知道那隻不過是從地洞里鑽出來的穿著黑面罩的黑衣人,黑衣人沒有料到會在這兒遇上一個人。他情不自禁地低「嗲」了一聲,這一聲對趙麻子卻不啻是晴天霹靂,當頭棒喝,趙麻子慘叫一聲,恐怕是苦膽都嚇破了。當然是死在那兒了。

  小靈傑的思緒又忽忽悠悠地飛回家裡、坐在爐邊。他幾乎敢斷定趙麻子就是被他看到的那個夢一樣的場面嚇死的。

  他敢肯定趙麻子碰到的絕對不是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不過他的出現太突如其來,而且又是在那個人們常認為有不祥之物出現的地方。

  小靈傑被自己的推測整個征服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麼聰明,簡直是聰明絕了頂,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嘴裡「嘿嘿」地笑出聲來。胡胡李狠狠地瞪了突然中邪一樣的二兒子一眼,又向屋裡間努了努嘴,小靈傑伸了一下舌頭,沖老爹擺了擺手。心裡仍是抑制不住地高興。

  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盼到正月初五,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大雪,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半天也沒個停的意思。小靈傑的滿腔激情被這場雪澆成了透體冰涼。呆在屋裡像被捕鼠籠逮住的小老鼠,東瞅瞅西看看,看見什麼都生氣,瞅見什麼都想罵娘。吃罷午飯後,小靈傑絕望了,一次計劃得好端端的二探鬼地的行動泡了湯。天快黑的時候,周鐵蛋和栓柱在李家大門外「喵嗚,喵嗚」地學了幾聲貓叫,這是他們的暗號,小靈傑箭也似地衝出去,兩個人嘴唇青紫,抖抖擻擻地站在雪裡,還不停地跺著腳。小靈傑出來後,三個商量了好久,誰都沒有更好的主意,最後不歡而散。小靈傑絕對沒想到,他們這個被無限期推遲執行的行動的流產竟然救了他一命。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小靈傑滿腹怨氣地熬過了「破五」,原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會恩賜給他一個好日子,讓他們到鬼地再遛一圈。那知事實確如爺爺說的那樣,老天有時候就是不長眼,破五大雪鋪天蓋地落了一天,初六又奮鼓餘勇續了一天,初七才算緩了口氣,天明時候給了小靈傑一個短暫的驚喜,正吃著早飯,那些可惡的白傢伙就又在屋外飄舞起來了。小靈傑恨不得真想跳到天上去把那個漏雪的大窟窿給堵上,然後再「噼哩叭啦」地給負責看守窟窿的神仙幾個耳光,要像老爹紅著眼睛捧他屁股一樣狠,或者可以更狠些。初七一天小靈傑足足掰著指頭查數查到一千多個人的指頭。初八早上起來,小靈傑鞋都沒穿就赤著腳跳到院里,雪竟然不下了!雪果然不下了。

  小傢伙拍著腦袋「嗬嗬」傻笑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笑得胡胡李心裡直發毛,不自禁地想起了誰告訴他的一句話:小孩子時候太聰明的人越長會越傻,傻到最後就會變成傻瓜。不下雪胡胡李也很高興,過年之後親戚家裡還沒走動走動,窮人的春節短,一過正月十五,再跑著拜年就沒喜氣了。

  小靈傑高興完了就跑去找周鐵蛋。讓他通知齊眾兄弟正月十一如果沒雪,吃罷早飯準時出發。初八陰了一天,初九很好的日頭,農人們都曉得,化雪天要比下雪天冷,初九一天小靈傑老老實實呆在家裡蒙著頭睡大覺,夢裡看到一個大晴天,暖風吹著,他們一群人歡笑著奔跑在婆娑的柳林里。……

  雪化了兩天,初十黃昏地上才隱隱露出黑色的路面,屋檐滴滴答答流下的水在院里未消觸的雪地上衝出一道道死蛇似的黑痕。小靈傑忽然無由地害怕那個洞口會灌進雪水,那天走得匆忙,再說那地方几乎就沒有人煙,他們只找了些枯枝雜草在洞口支篷了一下,連浮土都沒有想到埋上一些。害怕歸害怕,眼下小靈傑沒辦法跑去看看是真的。況且十一就要再去,也不急在一時。小靈傑做夢也沒想到,老爹一個倉促之極的決定把他的全盤計劃破壞的煙消雲散。

  胡胡李正月十一本來沒打算要去走親戚,早上起來推門一看,天上紅通通的日頭,地上雪差不多化盡,殘存的一點和地面的疏土凍在一塊,梆硬梆硬,正是出門的好天。胡胡李回頭跟曹氏商量了一下,決定趁好天先到老太太的娘家侄兒那兒去一趟,然後再順路下去看看近門的一個表姨,出於輕鬆起見,兩個人決定只帶一個小孩,而且兩個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小靈傑。

  小靈傑也是起了個大早,乖乖地等著準備吃完早飯借故溜掉,胡胡李的計劃是在飯桌上通知的,小靈傑猝不及防,差點沒把手裡的飯碗失手掉在地上。

  他不滿歸他不滿,胡胡李的決定是不容改變的。小靈傑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認了命。讓老三去通知周鐵蛋行動取消,當然他不敢給老三明說是什麼事,就讓老三告訴周鐵蛋說我哥和我爹要一塊去走親戚。

  老三出去後小靈傑想來想去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放在平時,能出門走趟親戚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一年中,能輪著兄弟五個在親戚家露面的機會也就春節後這幾天,去就去,撈兩個壓歲錢也未嘗不可,反正那個深洞一天半天也跑不了堵不住,晚去兩天正好可以晒晒地皮,跑跑水氣,免得弄髒了新衣裳。

  小靈傑興高采烈地跟著爹媽跑了一天。親戚們都知道李家有五個小公子,如今只帶來了一個,那這個肯定是五個小子里最受寵的,因此對小靈傑要多親可多親,小傢伙察顏觀色的本事本來就極高明,知道他的表現關係著老爹老媽的面子問題,因此也是著力表現,心甘情願地充了一天乖寶寶、好孩子。親戚們對小傢伙的機靈、聰明讚不絕口,胡胡李夫婦高興得眉眼都笑沒了。

  如此一來,這個春節小靈傑就成了老爹走親戚必帶的寶貝。馬不停蹄地忙活了三四天,又接著忙活著過元宵節,等定下神時候,已經是正月尾、二月頭了。

  小孩子的興緻變得就是快,嘗了幾天爹媽呵護、親戚疼愛的甜頭,小靈傑對自己從前的「叱吒風雲」竟有些忘卻,覺出在一群小孩子裡面稱王稱霸的可笑與可憐了。再說在那群人中,他時時刻刻得拿出一副頭兒的樣子,喜笑怒罵都得看著大傢伙兒的臉色,不敢稍有放鬆,要多累有多累。因而,到春節過完時,小靈傑對所謂的行動聚會的興趣已大不比從前,有一次周鐵蛋在外面貓叫春似地「喵嗚」了半天,叫得他極不耐煩,念及昔日情份,又不好翻臉,只得支使四個兄弟做出副兇巴巴的樣子把他轟跑了。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到了三月份,子牙河岸的春意一天濃似一天,田野里到處是鳥語花香,綠肥紅瘦,渲染出無邊春色、萬般景緻,農人們從冬日的倦怠和慵懶中醒轉過來,開始三五成群地出現在各家的田邊地壟上。胡胡李夫婦一開春就下了地,修犁整耙,準備春耕、忙活得不可開交,這下可好,小靈傑又沒人管了。

  開春以後胡胡李對二小子加強了控制,一天到晚讓他呆在家裡看張老先生給他送的書。小靈傑雖然在張老先生的「短訓班」是出類拔萃的「高材生」,但是畢竟沒有根底。再說三兩個月時間,有一大半耗在《百家姓》、《千字文》上,其他的聖賢之言也沒有講多少,小靈傑看著那一頁一頁的墨圪瘩直發急,看著看著頭一圈一圈的大,原因很簡單,小孩子一玩瘋了,再想讓他下苦功夫不太可能。再說了,張老先生那些書里有許多字小靈傑並不認得,這是一個絕佳的借口。胡胡李小時候跟道人學拉胡琴時,遇到難題也是怕得要命,推己及人,他明白讀書人讀到生字味道也不好受。事實上小傢伙不好受是不好受,但決不是因為遇著生字耽誤了工夫,而是讀書本身就耽誤了他玩耍的工夫,獨個兒呆在屋裡瞅著窗外樹上嘰嘰喳喳叫著呼朋引伴往來覓食的小麻雀出了幾天神,小靈傑終於找到了一個名正言順地跑出去玩兒的理由,他給老爹說遇著生字先積著,積到一些時隔兩三天抽些空閑去找老先生問一次,胡胡李還當了真,以為兒子真是要用心讀書了,滿口應承。小靈傑是去找過張老先生,而且也問過問題,不過他每次一去半天,有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邊玩兒。只有半個時辰的工夫用來跑去找老師,問問題,再跑回來在外邊玩耍。

  如是跑了個把日,小靈傑的書沒讀會多少,身體倒鍛煉得強壯了些。胡胡李也想過檢查一下他的功課,但是苦於自己不識字,所以也不知道兒子的書讀得怎麼樣,反正是一本書看完後,你翻到那一頁他都能「哇啦哇啦」讀上一通。胡胡李也沒往深處想,孩子還小,一天讀一點一天讀一點,日積月累時間長了,自然會讀出些名堂。

  胡胡李夫婦下地前都要給小傢伙交待交待,不讓他隨便亂跑,讀書要緊,小靈傑每次都應承得嘎巴脆。只是爹媽一出屋門,他就豎著耳朵趴到牆上聽音,估摸著爹媽走得看不著家門了。書一合,就往外跑,老太太一眼瞄見,顛著小腳氣喘吁吁趕出大門,小傢伙跑的早沒影了。

  那些個兵團的兄弟們對小靈傑真可謂忠心耿耿,頭兒後來不理會他們了,他們就自己玩兒,頭兒一旦有事用得著他們,招呼一聲,「呼啦」一下就能到個十個八個的替頭兒吶喊助威。小靈傑在家憋悶久了,漸漸的又憶起兄弟們共聚河灘,人歡馬叫的盛況。於是「頭兒」的稱謂自然而然地重新讓他覓到了昔時的歡樂。

  這一天的活動是到土地廟去,就是村口的那個破爛的小廟。具體事情小靈傑沒有想出來,到土地廟只是第一步,要在那裡商討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最近這一段關於如何玩耍的問題很讓小靈傑傷腦筋,鬼地是個好去處,但是聽拴柱說那裡駐上了兵,小靈傑派周鐵蛋去調查過一次,果然有兵,都穿著花花綠綠的戰袍,還有的披著鐵甲,十分威武。兵們都端著紅纓槍在河坡上左顧右盼地來回走動,看見人來遠遠的就跑過去阻攔,不讓過去,模樣兒很兇惡。鬼地是去不成了。

  其他的地方又沒什麼好玩的。遊戲嗎?能想到的都玩兒完了。

  譬如說爬樹掏個鳥窩,下河逮個蛤蜊,老鷹抓小雞、小貓逮老鼠之類,提起來這些人都想乾嘔,一臉的不屑一顧。小靈傑也沒別的好主意,按理說三月天掏個鳥窩倒是比較好玩,鳥窩裡沒有黃嘴角的小鳥崽也有幾個給母鳥暖得熱乎乎的鳥蛋,可惜的是,整個李賈村眼下找不到一棵上面還有鳥窩的樹。這群人玩得高興時候沒想過留點節目以後玩,所以,曾經在李賈村安過營扎過寨偷吃過小米哺乳過小崽的喜鵲老鴉們全另覓寶地去了。

  小靈傑到的比較晚,離土地廟老遠就看見狗柱手搭涼篷往這邊望。周鐵蛋不知到那兒了。狗柱看見頭兒之後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廟,然後趴在頭兒的耳朵上悄聲說:

  「頭兒,廟裡出事兒了,不知從那兒跑來了一個怪老頭在裡邊住下了。軍師正在裡面探聽情況,你趕快過去看看。」

  小靈傑一聽就覺得事情蹊蹺。前兩天他一個人跑到這裡拉屎,裡邊還連個人毛都沒呢?咋地一下子就冒出個老頭來,而且還是個怪老頭。小靈傑明白這些小傢伙們嘴裡的一個「怪」字意味著什麼,無非就是衣裳破點兒,鬍子長點兒,臉上臟點兒,頭髮亂點兒。這種人小靈傑見的多,他老爹那些舊日同行們趕個集串個門的萬一錯了飯頭就趕到他們家去白吃白住,那裡邊大多數人都可以擔當這麼一個「怪」字。

  想歸想,小靈傑一步跨過廟門,抬眼一看,方知自己的看法錯到了極點。廟裡因鐵蛋和一群小孩圈成了一圈,仰著下巴瞪著眼往圈中間看,圈子中間的那個人就是狗柱所說的「怪人」了。小靈傑看他的衣著打扮沒什麼奇怪的,但一眼看上去心裡湧出來的想法就是這個人里里外外透著奇怪,甚至還有那麼一點神秘。圈子中間是一個小老頭,說老頭是因為他確實很老,面容枯槁得像秋風吹落的干樹葉,留著很長的鬍子,黑的白的都有,但梳理的卻很整齊,長長的垂到胸前,像戲台上的鬚生。說他小是因為老頭的身架的確不大,坐下來占的地方還不如狗柱多,但卻沒有一點猥瑣的感覺。特別是那一雙眼睛,精光暴射,掃誰一下能讓你心寒半天。小老頭窮的土不土洋不洋,外面罩著一件黃色的長袍,但卻跟當地的長袍樣式不大一樣,奔波的時間可能太長,黃色已被風塵染成土灰。頭上包了一塊布,也是黃色的,黃布在後腦上挽成一個大疙瘩,看起來有點累贅。穿得鞋倒是本地貨色,千層底布鞋,就是農人們出門走長路老穿的那種,既結實又輕便。小老頭正盤著腿坐在圈子中間沖周鐵蛋他們微笑,那笑彷彿也不是一般人能笑成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卻又產生不了親近感,似乎那笑里有一種威嚴,這大概就是張老先生所說的「高貴」吧!小靈傑不動聲色地站在圈外,心裡暗暗揣摸著,他想憑自己的「生活歷練」猜出小老頭的路數,好在屬下面前再露一手。

  小傢伙都屏住呼吸坐得端端正正。誰也沒有發現頭兒已經到了。狗柱一直在門外等人,沒有進來通知,還是小老頭沖他點了一下頭。周鐵蛋一回頭才發現頭兒就站在身後,其餘的幾個也看到了小靈傑,「忽啦啦」合站起來了,亂七八糟地跟頭兒打招呼,一聲聲親切的「頭兒」叫得小靈傑有些飄飄然。

  小靈傑不知道,小老頭給他說的那句話是周鐵蛋他們幾個進來後到目前的第一句話,小老頭顯然看出了這群看野馬似的孩子在小靈傑面前的順從與服貼,似乎是有點不相信,小老頭把眼前高高低低一大堆孩子一一掃了一遍,臉上收起了矜持的微笑而代之以驚奇,一字一頓地沖小靈傑說:

  「孩子,你是這些人的頭兒?」

  小老頭的語氣仍是威嚴多於溫和,好像他是指揮人慣了,話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小靈傑到此時已經覺出小老頭決非常人。他家裡由於老爹吃過江湖這碗飯的緣故,三教九流的人沒少見,但沒有一個像小老頭這樣。他覺得這個人可能會是微服出訪的大官。要不沒有這種滲入到骨頭裡的氣勢。微服出訪的大官是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裡經常出現的人物,奶奶說大官要出訪,就得換上老百姓的衣裳。有些還扮成沿街乞討的要飯花子。但是不管他扮得多像,明眼人還是一眼能認出來,因為大官當官久了,都有那麼一股氣勢,看著就是當官的。小靈傑對小老頭由疑感而至敬佩。但小老頭這句問話分明是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人總是這樣,如果你對他滿不在乎,那麼他說什麼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旦你對他有了感情,特別是有了敬意。那他如果稍稍表現出來一點對你的輕視或者貶低,你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小靈傑眼下面臨的就是這種處境,他忍受不了小老頭那挑剔夾雜著懷疑的眼光。他認為自己受了莫大的恥辱,他想發火,想臭罵一通這個不識相的老傢伙,但他沒有,在部下面前他必須控制自己。

  小老頭依舊笑咪咪地看著他,他勇敢地去觸碰了一下小老頭眼裡那兩道攝人心魄的寒光,然後漫不經心地回答:

  「老人家,你看不像嗎?」

  小老頭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回答,微微有些發怔,但瞬間就仰天大笑起來。很難相信這麼一具瘦小的軀殼裡竟能發出這麼宏亮的笑聲,小靈傑的耳朵里轟轟作響,再看周鐵蛋他們,已經拿手把耳朵眼塞住了。小靈傑沒塞耳朵眼,並不是想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只是覺得那樣有失體面。

  小老頭笑畢,屋樑上的浮灰「卟卟」地直往下落,周鐵蛋忙著扑打身上的灰土,小老頭一步跨出人圈,站到小靈傑面前,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小靈傑差點坐下去,他很奇怪這個乾巴老頭怎麼這麼大手勁。小老頭仰天打了個哈哈,然後把目光死死釘在小靈傑臉上,還是一字頓地說,但音調明顯有些沙啞低沉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

  「小傢伙,不簡單,不簡單,數十年後一旦大展鴻圖,又是一個弄權奪利的好手,哈哈哈!」

  小老頭說到「數十年時」,語調更低,如同蚊子哼哼,若不是站得近,小靈傑幾乎就聽不見,說到「又是一個」,小老頭又忽地把聲音一高,眼睛裡的光芒也瞬間變得陰狠凄涼,看著小靈傑像是看到了殺父仇人。一股冷氣從小靈傑腳底升起,他幾乎要考慮怎麼逃走了,老頭忽然又是一陣大笑。

  以後小老頭再沒說要緊的話,只是很隨便地問村裡住了多少人家,誰家有錢,誰家窮。然後問小孩子們怎麼不念書,最後是單獨問小靈傑的,問他爹叫什麼名字,問他家還有什麼人,問他歡不歡迎自己到他們家作客。

  小靈傑不知怎地對這個怪老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抵觸情緒,好像他搶了自己什麼心愛的東西,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平日認為很得體的舉動在他眼裡都顯得苯拙幼稚,乃至可笑。他不想回答怪老頭的問題,或者說是想給怪老頭耍個滑頭,但是不可能,怪老頭直視他的目光中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胸口憋悶,他不敢和怪老頭對看,他害怕怪老頭的眼睛會伸出兩把輕巧的鉤子,從嘴裡把他的想法全部勾出來。

  回答完怪老頭的問題,小靈傑幾乎是虛脫著從廟裡出來的。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在怕那個怪人,但他的確是在怕,無緣由地害怕。他跑到一個角落裡,脫下外衣喘了幾口氣,好在天氣暖和了,汗濕透的內衣緊緊貼在皮膚上,緊裹得他十分難受。他想平靜一下心神,好好考慮一下怪老頭的來龍去脈,但是他感到力不從心,所有的想法一接觸靈魂深處烙上的那兩道銳利的眼光立刻便跑得一點兒不剩。他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樣。

  小靈傑回到家裡一點精神都沒有,老太太一看他回來,積聚一天的怒氣噴涌而出,隨手提了小破鞋底張牙舞爪地沖了過來。小傢伙只是病懨懨地抬頭看了老太太一眼,沒有半分求饒或是逃跑的意思,仍舊病雞似地坐著不動。老太太衝到面前覺出了不可思議,手舉到半空中擱下了。老太太心裡直嘀咕:「這小子今兒個出去是不是撞撞擊了邪了,咋這副德性。

  我以前一向是沖不到面前他就跑上來幫我舉住鞋底了,口口聲聲叫著再也不這樣了。這次咋了,你不是讓你老奶奶下不了台嗎?噢!你以為我老人家只是嚇唬你,不敢跟你動真格的,你小子等著,看我不……」。老太太眼一閉,猶豫了兒猶豫,終於「啪嗒」把鞋底撂牆角去了。她還真捨不得打!

  老太太是把鞋扔了,心裡可怪上小孫子了,你個小笨蛋咋成了傻瓜一個了。平時猴能猴能的,唉!你昨就不搭個台階讓我借坡下驢呢?我老人家白活了一大把年紀,竟然連一個黃口孺兒都收拾不了。

  老太太又氣又奇怪,問小傢伙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理。老太太沒辦法,坐一邊生悶氣去了。小靈傑想上去安慰兩句,連說話的精神頭都提不起,怯怯的到了裡間,脫了鞋躺在床上,看著頂篷發了會兒呆,不知不覺就進了夢鄉。

  吃晚飯的時候,怪老頭竟然真的來登門拜訪了,依舊是那身打扮。小靈傑被曹氏叫醒後揉著眼出了裡間,正看見他和老爹面對面說話,怪老頭不知說些什麼,聽不大清,反正老爹是在那頻頻點頭。

  當晚怪老頭就在小靈傑家裡吃飯。李家接待「三山五嶽」的高人多了。曹氏、老頭、老太太都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倒是胡胡李的樣子畢恭畢敬。幹什麼事也沒了往日的洒脫勁,一個勁地束手束腳,丟東忘西。

  老爹給小靈傑介紹說這個怪老頭是蔡爺爺。小靈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又冒出個蔡爺爺,而且還是個讓他怕得要命的蔡爺爺。老爹的話他不能不聽,小靈傑平生第一次怯怯地叫了一聲蔡爺爺後便不再言語。

  飯桌上老爹和蔡爺爺談得極為投機,老爹此時恢復了正常,手裡抓著筷子東指西劃,唾沫星子濺了坐在旁邊的小靈傑一臉。蔡爺爺也忘了體面,長袍脫下來撂在一邊,內衣扣子也解開了一個,露出裡面清瘦的胸脯,蔡爺爺似乎很喜歡喝酒,而且酒量很大,老爹敬過去的酒從不推辭,杯到酒干,喝到高興時還拿筷子敲著碗邊,嘴裡和著節拍哼些古里古怪的東西。小靈傑越發大惑不解,這個蔡爺爺到底是那路神仙,竟值得老爹這麼敬重,一口一個大叔地叫,還去給他買了壺酒,要知道老爹可是從不沾酒的。要說蔡爺爺是個大官吧,小靈傑有些懷疑了,大官都是知書達理,威嚴端莊的,那有這麼隨隨便便,不拘小節,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肆無忌憚的樣兒,倒像是走江湖的綠林豪客。小靈傑忽然想起老爹給他提過的他那個拜把子的大哥,當過山大王,特別有能耐。

  小靈傑第一次聽老爹提起那位伯父時曾經想過跟他去打拳,但老爹說他死了。而且還引著小靈傑到他墳頭上去拜祭了一番。跑江湖的應該都是會有功夫的,要不碰上截道的早就把小命丟了。小靈傑肩頭一陣脹痛,不由的憶起了蔡爺爺輕描淡寫拍他肩膀那一下。對,蔡爺爺肯定是個有真功夫的江湖人。可是,小靈傑這個結論一下他又感覺出不對來了,來家裡的江湖人中,誰也沒有像他這麼有氣勢啊!

  蔡爺爺和老爹促膝長談到夜半時分。小靈傑在旁邊打著瞌睡作陪,老爹沒讓他去睡他不敢擅自去睡,開始他還想聽聽老爹和他到底談些什麼,聽了兩句就沒興緻了,老爹一個勁說什麼王大哥對我天高地厚啊,李某人感恩待德,無能以報啊,到最後老爹眼裡泛起了淚花,咬牙切齒了一番。又提到了二孬的爺爺,當然是罵他的,老爹最後痛哭流涕,斷斷續續地說無顏再見王大哥於九泉之下,王大哥為李某人斷送了性命,李某人竟連他身後之事都沒有料理好。蔡爺爺也擠了兩滴眼淚,勸老爹說人都去了這麼久了,也算是入土為安,身後事沒有料理,該怪那個姓鄧的福氣,不必過分苛求自己人應該向前看,死的已經死了,活的要為死的受拖累那不太荒唐可笑了。小靈傑隱約猜出來蔡爺爺與埋在城裡的那個什麼「王大哥」有瓜葛但又不知道是什麼瓜葛。

  蔡爺爺過了夜半才走,臨走時慈愛地撫摸了一下小靈傑的腦袋,摸得小靈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倒不是蔡爺爺用了什麼手段。只因小靈傑太怕他。胡胡李極力挽留怪老頭留下,怪老頭力辭不從,非回土地廟不可。

  送走蔡爺爺,老爹閂了大門就上床睡下了,不一會兒響起了粗重的鼾聲,小靈傑看著黑洞洞的窗戶怎麼也睡不著,這個蔡爺爺到底是什麼呢人?小靈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捱到東邊窗戶上泛起魚肚白,勤快的公雞開始叫了頭聲,他才沉沉睡去。

  小靈傑一連許多天一想到蔡爺爺那個怪老頭就從心底里嗖嗖地向外冒涼氣。事實上蔡爺爺對他真的很不錯,他不敢再去土地廟那塊兒玩耍,但在其他地方還是碰見了蔡爺爺好幾次,好幾次蔡爺爺都是佝僂著腰,背著雙手慢慢地走路,小靈傑可以盡量躲開,但要真是躲不開他還是要硬著頭皮上去打招呼的,老爹給他交待過,蔡爺爺是咱李家的救命大恩人,千萬不能慢待了他。小靈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雖然他不知道蔡爺爺對他李家有什麼大恩大德,和蔡爺爺走碰頭時他總是規規矩矩地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蔡爺爺」,然後退到一邊,讓他先過。蔡爺爺沒有再像第一次一樣對他露出一絲輕視的意思,也沒有像在他家那次一樣撫摸他的頭髮,只衝他和藹可親地笑一下,那絕對是忠厚長者見到他所賞識的晚輩才會有的燦爛笑容。這種笑容小靈傑在張老先生臉上見過多次,每一次都讓他心裡暖洋洋的,而蔡爺爺的笑不能產生那樣的效果。小靈傑只能覺出受寵若「怕」和芒刺在背的尷尬。

  蔡爺爺笑完之後並不走開,一定要陪他聊上兩句。其實也不算聊天,只能是一老一少一問一答,蔡爺爺問他玩得痛不痛快、爹媽幹啥去了。小靈傑是每問必答,答完後決不多說一句話,蔡爺爺臨走前總要讓他代自己捎給他老爹一句問候,還要求小靈傑沒事就到他那兒玩,他說他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小靈傑最愛聽人講故事。但他從沒敢去蔡爺爺那兒聽過,他扭轉不了心裡那股怯意。他想像對待其他長輩一樣對待蔡爺爺,他想像親近其他長輩一樣去親近蔡爺爺,有幾次他甚至已經看見了土地廟裡蔡爺爺佝僂著倚在牆上的身影,但是激烈地進行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還是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世上的事真是很難預料,說不定你就那麼一瞌睡的當兒老天爺就把你的命運給扭上七八道彎,小靈傑後來躺在蔡爺爺懷裡聽他講故事時,想起以前對他的懼怕和畏怯,簡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還記得很清楚拉近他和蔡爺爺距離的那回事。

  都說百姓怕官,其實百姓怕兵比怕官要怕得更為厲害,李賈村祖輩上都是外地人,遷來此地的原因要麼是兵荒馬亂,要麼就是天災人禍。所以這些一輩一輩綿延到現在的李賈村村民提起兵無異於提起洪水猛獸,鬼地駐上兵馬的消息是小靈傑傳到李賈村的,當時是午飯時候,小靈傑跟著老爹蹲在牆角里吃飯,四周還有許多端著飯碗吃飯的人。農村裡飯場是小道消息傳播的最重要渠道,農人們都在這裡把各自所知的前三皇五帝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講出來聊以下飯。那天的話題是從一個什麼長毛的東西開始,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各自的見解,小靈傑平生第一次聽到長毛這個詞,凝神仔細聽了一會兒,才大致知道長毛原來是一群窮苦老百姓組成的兵。這些兵們總是和皇帝的兵打架,而且還老把皇帝的兵打得大敗。

  皇帝派出去統兵的大將軍也被長毛打死了好幾個,皇帝氣得好像又坐不穩龍椅了,一個勁地派兵和長毛打仗,打來打去,長毛的兵越打越多,還在南京也立了一個朝廷,皇帝姓洪。長毛立了朝廷之後,發誓要把大清皇帝趕跑,聽說長毛里打頭的兵已經打到了西邊安徽一帶,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小靈傑對領兵打仗的事兒特別感興趣,聽著聽著就入了迷,飯也忘了吃,獃獃地坐著聽,農人們說到最後一句「皇帝的兵怎麼這麼膿包」結尾,有的人還輔以一聲長嘆。好像是預感到李賈村又要面臨一次兵荒馬亂,大家都不作聲,悶悶地往嘴裡扒飯,小靈傑忽然想起來鬼地也駐上了兵。而且還是皇帝的兵,但是聽周鐵蛋的口氣那些兵也是一個個如狼似虎吹鬍子瞪眼的,怎麼會連盔甲都買不起的長毛兵都打不過呢?噢!小靈傑忽然明白了什麼,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當然要幫老百姓說話了。小靈傑對這種偏袒自己人的作法很不滿意,於是極不服氣地說了一句:

  「鬼地不是住上皇帝的兵了嗎?聽說也很厲害,你們怎麼不過去瞧瞧?」

  飯場上的氣氛忽然間就凝固了,大傢伙兒忘了往嘴裡扒飯,直直地把目光射向小靈傑,有一個很悲哀地問小靈傑:

  「是真的嗎?」

  小靈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人又自言自語了一句,眼淚似乎都快要掉下來了。

  「那咱們老百姓的苦日子大概要到頭了!」

  小靈傑大惑不解,既然苦日子快到頭了,他還那麼難受幹什麼,跟死了親爹似的。

  大家後邊的飯吃得都很快,吃完了也都不再打招呼,各自端了各自的飯碗往回走,小靈傑跟在老爹屁股後邊,嘴裡很不滿意地嘀咕:

  「皇帝的兵就是住到鬼地了嗎,不信他們自己瞧去唄,有什麼好難受的!」

  老爹進了家門就把門從裡邊閂上,進了堂屋又把堂屋門也閂上,然後急切地問小靈傑:

  「好孩子,鬼地真的住上兵了嗎?」

  「我聽周鐵蛋說的,他和別人一塊去那兒玩過,剛好看見的,有很多很多!」

  小靈傑怕挨打,不敢說是他讓周鐵蛋去看的,只得把責任全推到周鐵蛋身上。

  老爹在屋裡急匆匆地來回踱步,臉上陰晴不定的煞是嚇人。小靈傑不敢看他,低了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老爹又回過頭來問他:

  「好孩子,我給你說,以後不管誰問你鬼地是不是有兵,你都要說不知道,千萬記住這一點。還有,不管你以前去過沒去過,以後再不要到鬼地去了。」

  小靈傑一看老爹懷疑上了他去過鬼地,連忙紅著臉辯解:

  「爹,我以前沒去過鬼地,說鬼地有兵的事是拴柱乾的,然後周鐵蛋不信,就去看了,一看果然是有的。」

  「拴柱,拴柱他爹,噢,對了,一定是拴柱他爹從那兒得了信,回家閉著門說,讓小拴柱聽去了。唉?拴柱他爹,老實人,你不出來說大家就永遠不知道了嗎?」

  老爹自言自語良久,又把媽媽和一群孩子叫到面前,告訴他(她)們官兵快要過來了,千萬不要亂跑,沒事就呆在家裡,媽媽似乎想說些什麼,被老爹用手勢制止了,老爹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啪」一拳捶在桌子上,狠狠地說:

  「以後的地里活我一個人包了,日他娘的,這世道,老百姓的苦日子真的快到頭了。非得一個一個被這群獸兵弄死不可!」

  小靈傑恍然大悟了,苦日子到頭原來就是死,怪不得大家都那麼傷心呢!

  以後的幾天村子裡寂靜,街上走過的人都陰沉著臉,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只各自在嘴裡「嗯」上一聲,便低了頭各走各個路。更讓小靈傑奇怪的是,平時滿街里說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沒了蹤影,甚至連七八歲的小不點也找不見了,只有幾個老態龍鐘的老太太仍舊每天拄著歪脖拐棍顫悠悠地散她們的步。田裡幹活的也沒了女人,揮汗如雨地侍弄地的全是大男人,連送飯的都成了和小靈傑一時的那些弟兄們。

  小靈傑的奇怪只壓在心裡,沒敢問過老爹,他知道老爹不會告訴他什麼。他不明白,鬼地的兵到底是厲害還是不厲害,說他厲害吧,他連長毛都打不過,說他不厲害吧,老爹還叫他們獸兵,而且他們能將李賈村的人一個一個弄死。小靈傑沒有想到如果是村人都被弄死,他們一個也跑不掉,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村一村的人都被弄死會是什麼樣的一個場景,他不服氣,倔強的天性和兒童的好奇心使他又把鬼地之行當成了一次必須實施的計劃,老爹的話大部分他當了耳旁風,一小部分他記著,就是鬼地很危險,他不想再帶太多的人,人多事容易被兵發現,他只需要有一個伴就行,無庸置疑,周鐵蛋是他做選擇的第一人選。

  周鐵蛋和小靈傑是背著家裡人偷偷溜出來的,他們選擇的時間是下午,鬼地有鬼小靈傑本來就相信,況且如今又住了那麼多兵,鬼怕陽氣,就算有鬼那麼多大活人怎麼著,也把鬼嚇跑了。所以他們決定下午去,在附近藏到晚上再偷偷溜過去看看情況,然後根據具體情況另行安排下一步舉動。

  兩個傻大膽計劃得很周密,小靈傑最初找周鐵蛋商量時沒有一點把握,周鐵蛋人樣樣都好、能幹、實誠、夠意思,就是骨頭有點軟,據說他老爹晃晃拳頭都能嚇得他做三天惡夢。

  因為小靈傑的決定是晚上在鬼地過夜,至少要天明才能回來,周鐵蛋如果同意去回來就必須得有充足的思想準備捱住他老爹一頓毒打。那知周鐵蛋聽完小靈傑的設想連眉頭都沒有習慣性地皺一下就答應了,小靈傑提醒他似地沖他晃了晃拳頭,臉上還裝出一副凶神惡煞似的醜樣兒,周鐵蛋很為自己的醜事羞澀,紅著臉對小靈傑說:「我不怕,反正我爹也不敢往死里打我。」兩個人一拍即合後便開始謀划具體事項。包括什麼時候動身,帶什麼東西,萬一被兵們逮住該怎麼脫身等等。

  此刻兩個小人都趴在離鬼地不遠的一片亂草叢裡,五月的草瘋了似地鋪滿那一片無人居住的荒地,兩個人觸目所見儘是旺盛而茂密的一人多深的草棵,綠得哈口氣似乎都能冒出汁水,黃昏的日頭在草梢上滾滾,給草葉鑲上了一層黃澄澄的毛邊。鬼地的綠柳黃沙映著西天怪異的雲彩,被兩人眼前密密的草切割成魚網大小的色塊兒,很美很美。

  兩人只看見了一個兵靠在一棵柳樹上打瞌睡,頭往下一栽一栽,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睡一覺,紅纓槍被他斜杵在鬆軟的沙地上,晚風中紅櫻舞成碗大的一朵紅花,槍尖被日頭照得明晃晃的,這個兵沒有穿鐵甲,衣裳也不像戲台上的戰袍,倒像農人下地勞作時穿的破爛衣裳,上衣袖子短而寬、腰身很大,褲腿很窄,束在黑色的薄衣靴里,衣裳和褲子都是深紅色,在胸前綉了一個字,兩個人都認得,是「兵」字。兵的帽子像一個大空心陀牛,頂上也有一簇紅纓子,帽子外邊是白底有鮮紅的道道,像是淋漓著的鮮血。

  兩個人趴在地上看得聚精會神,連大氣都不敢出,其實,這兒會他們就是站起來蹦上幾蹦再打個滾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蹤。可惜他們不敢,怕萬一被兵逮住,逮住之後的後果他們沒想太嚴重,只是認定一點,鬼地肯定是進不去了。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趴著,好在還沒有蚊子,地上的草軟綿綿地貼著肚皮,麻酥酥的還算舒服,日頭完全掉進子牙河裡之前他們一人吃了點帶來的干饃,沒有水,兩個人怕咬出聲響,含在嘴裡用唾沫和口水泡開後才敢一點一點往下咽,滋味不太好受,半個干饃就把他們兩個一人捉弄了一頭汗。

  天黑後起了風,亂草撲簌簌地亂動,像一群人揮舞著手臂。兩個人又等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往前爬動,路是白天他們看好的,沒什麼大的障礙。兵在天黑的時候換了一個精神點兒的,一樣的行頭打扮,一樣的紅纓槍,一樣地靠著柳樹,只是槍被他一頭抓在手裡,一頭拖在地上。而且,他的兩隻眼睛還隔一會兒往四處看看,儘管看得不很用心,看到兩個人藏身的地方時兩個人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那個兵沒有發現他們,他們倆由斜坡一直爬上高崗,爬到高崗上的密不透風的深草里時才長出了一口氣,眼前就是他們發現深洞的大致方位,那堵牆不見了。似乎就在洞口那地方有一個大大的半圓形的帳篷,帳篷門開在兩個人正對的背面,因為帳篷里的光在那漏出一大塊,在草地上照出一長條白斑。帳篷有大約一半被荒草包圍,另一半前邊是裸露的土地。帳篷外邊沒有看到兵。兩個人趴在暗處勾了勾手指頭,於是按原定計劃周鐵蛋負責警衛,小靈傑往前去看情況。

  爬到離帳篷有十多步遠時,小靈傑停了下來。沖呆在後邊的周鐵蛋打了個手勢,這個聯絡方式是他們看到燈光時臨時想到的,在家時他們考慮的是萬一沒有月亮,又沒燈光時的情況。這會是沒有月亮,燈光雖然淡了些,但離二三十步打個手勢還依稀看得到。小靈傑打了手勢後又往邊上爬了幾步,躲到一片草深而且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屏住呼吸,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帳篷周圍的草棵。

  周鐵蛋看小靈傑隱蔽停當,從腰裡掏出了一個彈弓,那是他們平時打鳥用的,這下派上了用場。周鐵蛋用的子彈是隨手從地上撿起的小石頭子,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打泥彈當然順手,不過泥彈容易給人看出痕迹,不如就地取材來得穩妥。

  周鐵蛋瞄準的目標是帳篷門外那塊光條房邊的一片深草,那地兒離兩個人都比較遠,萬一有埋伏從草叢裡竄出來,要包圍那塊地方也不至於走到他們倆身邊。

  小石子疙里疙瘩用著顯然不太順手,小靈傑只聽見「颯」的一聲,也沒鬧明白石子落到那兒去了,四外的吆喝就響起來了,大叫著「誰」的聲音至少有七八個,緊接著就是一陣紛亂而雜沓的腳步聲,帳篷四周的草里幽靈般地站起來十多個人箭也似地撲向帳篷前面那道光條,小靈傑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心裏面默默算了一下。在那片草里來回走動著尋找的共有十二個人。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

  那些人當然找不到什麼,嘀咕了幾句一個罵了句娘就要走開,一個兵忽然想起什麼來了說:

  「鄒老大咋地沒過來,莫不是給人割了腦袋。」

  立刻就有人沖小靈傑躲的地方大叫:

  「鄒老大,你個狗娘養的滾出來吧!不滾出來又要挨皮鞭了。」

  小靈傑明白鄒老大就在他附近,不敢再抬頭看,於是把頭埋到草棵里,只聽得身後一兩步之遙的草棵「忽喇忽喇」一陣響動,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哈欠,再下來是罵人的粗話。

  「誰他娘的活得不耐煩了,敢罵你大爺我,老子才他媽的剛合上眼,就有人在這兒哭喪!」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從小靈傑耳朵邊響過去,踢倒的草棵倒在小靈傑頭上,擦著脖頸痒痒的難受,小靈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響,隔了好一會兒才敢抬頭,光明處已經是十三個人了。

  小靈傑當機立斷,伏在地上又往右挪動了四五步,估計離那位鄒老大足夠遠了,才又伏下,摸一下額頭,泥沙和汗已經粘到了一塊。

  那些兵對著罵了一通各回各地,小靈傑看準了他們的潛伏地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從夾縫中往前挪,挪到帳篷邊上時,手指已在地里摳得熱疼熱疼。他放鬆了一下心情,把手指放在嘴裡含了一會兒,驀地聽到帳篷里一陣女人的呻吟,呻吟聲不大,好像是塞住嘴但沒塞緊漏出來的,聽著很是凄慘。

  小靈傑不知道是什麼女人為什麼躲在帳篷里哭,他朝帳篷里看了看。帳篷上並沒有露出人影,眼前似乎是堆著一個大的四方東西,緊貼著帳篷放著,一個立棱把篷布頂出好大一塊。

  根據小靈傑剛才的觀察,那個立棱旁邊沒有埋伏,小靈傑不知道帳篷里他看不到影子的地方是不是也埋伏著兵,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耳朵貼地仔細地聽了好久,女人的呻吟聲愈來愈大,愈來愈痛苦,但是在靠帳篷另一側的地方。除此之外,帳篷里再無其他聲響。

  小靈傑不能再遲疑了,張老先生教他的「待時而動」,現在已到了時候,他輕輕地把拖到地上的篷布掀起一角,兩隻眼睛四處輪了一圈,帳篷里東西不多,那個有立棱的是個四角包著銅皮的黑箱,他掀起的地方正好在箱子的一面,呻吟聲是從被箱子擋住的那部分漏出來的。

  小靈傑不想就此罷休,女人的哭聲和偌大一個幾乎空空如也的帳篷更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現在的所做所為萬一被兵們發現,他的小命可以被那些兵找到一千條理由殺死一萬次。沒想到後果才膽大,一膽大自然更不會去想後果,小靈傑曲著身子,兩隻手緊摳住帳篷裡邊地上的一塊凸出的樹根,吸緊小腹,一點一點把整個身子慢慢從篷布外縮到帳篷裡面,像一條忙著蛻皮的蛇。

  一入帳篷,小靈傑立刻就後悔起來。後悔的不是帳篷里沒什麼值得他看的,只要是在帳篷裡邊,不管是什麼東西他都會強迫自己感上興趣,他鑽進來後發現自己是心甘情願跳入了一個籠子。帳篷門口有兵,其他地方有埋伏,在帳篷裡邊只要稍一動作,被兵發覺,他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乖乖地束手就縛,聽憑兵們處置。

  呻吟聲里又摻入了哭聲,不倫不類的,有點像被他們逮住幼雛的老鴉跟著他們盤旋翻飛時的叫聲。他不能不看那邊出了什麼事。害怕和刺激兩者之間他更傾向於後者。

  貼著箱子向外探出半個腦袋,小靈傑一下就被看到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了:

  呻吟的女人身上一點衣裳都沒穿,赤身裸體地被繩子牢牢綁住四肢躺在床上,女人的嘴裡塞著一塊破布,眼裡閃著淚花。床很大,女人被綁成一個「大」字,床邊上還留有一大塊空兒。一個男人背對著這邊,兩隻手正在女人的胸上用力揉搓,女人掙扎不開,只有手腳發著顫痛苦地呻吟。

  女人雖然哭得一臉淚,看起來仍很好看,只是臉孔蒼白了些,頭髮亂得象一團雜草,有一小撮被淚珠粘在臉上。小靈傑之所以驚呆僅僅是因為他以前從未見過女人脫光過。他想不到女人還會被脫光綁在床上,那個男人在幹什麼他不懂,不過顯然是在干好事,小靈傑已經不能思想,他完全忘掉了爺爺給他講的那個趙麻子的故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當然他不敢過去把那個男的轟跑,把女的解下來。事實上,他的心裡漸漸有一絲從未體會過的顫慄,瀰漫開來,到大腦,到手,到腳,他兩腿發軟,所有的血液一會兒工夫似乎全部衝到了臉上和大腿間,燒得他嘴唇發乾,頭腦發脹,大腿間一陣燥熱,他覺得自己的小雞兒忽然硬硬地頂在褲頭上了,他想不出為什麼,但他測想要是壓在那個好看的女人身上肯定很舒服,他甚至也想跑過去揉揉那個女人的奶子,揉得她更加痛苦,淚流得更多,最好把破布從她嘴裡掏出來,讓她聲嘶力竭地叫喊,……

  男人本來是穿著上衣的,他好像是個頭目,小靈傑從床邊扔著的一大堆衣裳里看到一件鐵甲,頭盔也有,被他扔到床腿邊上了。男人忽然也把衣裳脫了下來,一縱身壓到了女人身上,女人顫得更加厲害,只是仍然不能出聲,男人的身體像春風吹過的麥浪,一起一伏地好久,忽然就「哼」了一聲翻了下來,一晃眼的當兒小靈傑看見他的胸口長著密密的黑毛,一直長到肚子上,黑磣磣的很嚇人。

  男人跳下來後連衣裳都沒穿,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忽然從床下邊拔出一口刀,明晃晃亮閃閃的,男人對著刀刃惋惜地吹了兩口氣,嘴裡嘖嘖連聲。床上的女人好像一點力氣也沒了,一動不動地躺曹,只有胸口劇烈起伏,頭歪在一邊,小靈傑看不清她的表情。

  男人拿刀在空中挽了兩個刀花,忽然一回頭對女人說道:

  「小娘兒們,別怪軍爺我狠心,我也是無可奈何,軍爺送你好好上路,黃泉路上你就怪你爹媽吧!怪他們為什麼讓你生為女人,而且還是這麼可愛的女人。」

  男人說著說著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連眼淚恐怕都笑出來了,笑完後男人「呸」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刀尖垂到女人高聳的奶子上,用力往下一摁。女人垂在一邊的頭倏地抬了起來,眼睛瞪得好像就要裂開眼眶迸將出來,額頭上青筋暴起老高,她肯定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就那麼支撐了一小會兒,小靈傑心裡「怦怦」直跳,擔心她的胳膊怕是要被剛才那一刀拗斷了,因為他聽到有兩聲很大的類似於木頭斷裂的「格格」聲。

  等女人再次摔倒後,男人似乎動了點善心,用手指在女人身上很輕很輕地撫摸了一下,說:

  「這麼可愛的小娘兒們,這輩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著第二個,唉!爺爺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可惜呀!可惜!」

  小靈傑心頭狂喜,以為他要把女人給放了呢!那知男人第二個「可惜」的「惜」字一出口,手中那把刀寒光一閃。……

  小靈傑覺得一顆心「蹭」一下從嗓子眼蹦到了嘴裡,嘴裡發苦發澀發腥,腦子像被火球猛地烘烤了一下,剎那間奇熱無比,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大叫了一聲「啊——呃!」……

  小靈傑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氣喘吁吁地在一條長長的黑暗的地道里奔跑,後面肯定有什麼在追趕他,他能聽到那勾魂攝魄似的腳步聲,他不敢回頭看,害怕會失去跑下去的勇氣,他已經累得筋疲力竭,他甚至想停下來等死,他覺得死的滋味大約也不過如此,然而,耳邊有一個低語卻又清晰的聲音一直在命令他:跑下去,前面就是光明。前面沒有光明,只有一團漆黑,但他仍然在跑,不停地跑、跑,跑……

  小靈傑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紅紅的日頭就懸在頭頂,是正午時分,睜開的眼睛一陣刺疼。但他還是看清楚了坐在他旁邊的蔡爺爺和周鐵蛋,噩夢中的那個追趕者不知到哪去了,小靈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仍是心有餘悸,一看到蔡爺爺那慈祥的笑容,忽然有一種在外邊受了委屈後回來看到媽媽時的激動,淚水在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從草上爬起來一頭扎到蔡爺爺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蔡爺爺緊緊地摟著他,嘴裡喃喃地對他說:「傻孩子,傻孩子,別怕,蔡爺爺在這兒呢!誰也不敢動你一根指頭。」他覺出蔡爺爺的淚珠一顆一顆滴在他脖頸上,滾燙滾燙。

  周鐵蛋本來睡得正香,他是靠著蔡爺爺坐著睡著的,小靈傑這麼一攪和,周鐵蛋也睡不穩了,一頭栽到了地上。

  小靈傑已經記不起他「啊」了一聲之後的所有事情,他不明白蔡爺爺怎麼會在此時和他在一塊兒。倒是周鐵蛋醒來後沖他大嚷,「頭兒,還不快謝謝怪老爺爺,要不是他,咱哥倆兒就出不了鬼地了。」

  小靈傑更加迷惑,會是蔡爺爺救了他嗎?那幾天他在白天一直沒碰到過蔡爺爺,還以為他探親訪友去了,也沒太在意,誰知再碰面竟是在這兒。

  蔡爺爺已經擦去了老淚,笑咪咪地沖他說:

  「小鬼頭,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沒聽說過清妖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轉世吧?萬一你們倆給清妖抓住,脖子上這顆小腦袋……哈哈……就保不住了。」

  小靈傑不再懷疑是蔡爺爺救了他們,因為他知道蔡爺爺有真功夫,定了定神,小靈傑忽然神秘兮兮地問:

  「蔡爺爺,您老人家咋知道我跟鐵蛋一塊來這兒了,我們倆誰也沒告訴過呀?

  蔡爺爺捻著鬍鬚,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

  「小鬼頭,你以為你肚裡那兩個小九九,能瞞得過你爹媽?

  你們倆沒回家吃晚,你爹就心急火燎地找著我了,說小靈傑怕是和鐵蛋一塊去鬼地了,唉?要不是我老人家剛踩過道兒,輕車熟路的,你們倆,可就……難嘍!難嘍!」

  小靈傑不知道老爹是怎樣猜出他和鐵蛋是去了鬼地,那次蔡爺爺並沒有給他說明白到底怎麼把鐵蛋和他救出來的,回到家後老爹正在屋裡生氣,當然還有擔心,老爹後來說他相信蔡爺爺的本事,但是怕萬一蔡爺爺到了小傢伙已經被逮住了,那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救不活死呀?還好,老爹見他平安歸來,也沒怎麼責怪他,只說以後別再頭腦一熱,就不要命的來回跑。小靈傑這次真是口服心服,唯老爹爹是從,不再亂跑,一有機會就去找蔡爺爺聊天。

  蔡爺爺救他們倆的經過小靈傑是聽周鐵蛋說的。小靈傑聽完後嚇得接連做了兩天惡夢,夢醒後就摸自己的脖子,看是不是在夢中被人割去了腦袋,周鐵蛋是這麼說的:

  那天蔡爺爺趕到之前,周李二位已經潛伏到那片草叢裡了,蔡爺爺眼睜睜看著兩個傻小子在那裡玩雕蟲小枝,但是卻不敢聲張。事實上,小靈傑他們倆一潛入鬼地就給兵們的巡哨發現了,實際遠沒有兩個小傢伙想像的那麼簡單,因此,兩個小傢伙自太陽落山之前的潛伏直到鬼地的一舉一動都在兵們的掌握之中。兩個人之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地爬到帳篷外邊的主要原因是兵們故意給他們倆讓開了一條路,就是說他們從哪兒過那兒的兵就悄悄溜走。因為那些兵不敢相信過來的只有兩個小孩子,他們想放長線釣大魚。蔡爺爺一路上不聲不響地放倒了十來個明崗暗哨,好不容易才進到周李二位所在的那塊草地,眼前的景象讓蔡爺爺大吃一驚,小靈傑和周鐵蛋一前一後隔了幾十步遠,兩個人身後的草里密密麻麻谷穗一樣排著的都是嚴陣以待的兵。兩個小傢伙不知天高地厚地拿彈弓投石問路了一把,一看沒有什麼危險,小靈傑便自以為得計,試摸試摸鑽帳篷里去了,蔡爺爺和二位之間隔著由兵們構成的一道屏障,插翅也難飛進去,只得眼睜睜看著小靈傑鑽進了帳篷,心裡暗暗叫苦,可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明白那些兵的目的不是這兩個小傢伙,而是小傢伙背後隱藏著的大人。蔡爺爺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好主意,正急得嗓子冒煙,忽然間前面那些兵都一個個繞過周鐵蛋圍到帳篷四周去了,僅剩下了兩三個繼續監視周鐵蛋,蔡爺爺恍然大悟,兵們是以為主謀者已經進了帳篷,才縮小了包圍圈,這下可給他創造了可乘之機,他原來不敢下手是因為兩個人隔得太遠,救出一個後勢必要被發覺另一個可就救不出來了。這下子免了他後顧之憂,蔡爺爺在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身經大小千餘戰,憑這點陣勢如果心無旁鶩,是絕對嚇不倒他的。

  蔡爺爺主意打定,先收拾了監視周鐵蛋的那幾個清兵,然後一鼓作氣沖入了帳篷,帳篷里的人是早有準備的,那個大箱子里裝的就是伏兵,但還是被一隻手挾著周鐵蛋,天神一般衝進來的蔡爺爺嚇了一大跳,猝不及防之下,帳篷外尾隨進去的兵和箱子里跳出來的兵被蔡爺爺砍瓜切菜般砍翻了十來個。其餘的寒了心,只是圍著吶喊不敢上前,就趁這工夫,蔡爺爺一腳踢開了小靈傑他們發現的那個地洞入口,抱著他們倆個跳了進去,等兵們反應過來跳下去追趕時,他們早已跑遠了。

  周鐵蛋還告訴小靈傑,說他在帳篷里看到的那回事是兵們在演戲,為了逗引出他們認為的擅入死地者。

  小靈傑聽完之後真是嚇得眼都直了,他和周鐵蛋頭碰著頭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萬全之策,竟然那麼不值一提,還沒到地方就給人瞄上了,而且還瞄得那麼死,他不由得一陣後怕,要是兵們不想抓幕後主使,直接就逮他們倆,那他和周鐵蛋就真的成了鬼地的死鬼了。

  小靈傑不敢再想下去,只得換個話題,問周鐵蛋那晚上帳篷里的人在演什麼戲。其實這個問題他一醒過來就想找個人問問,但那時他又想起爺爺說趙麻子時候他一問竟然挨了批,所以一直憋在心裡,但那幾天卻老是一閉眼就想起那個女人高高聳起的奶子和好看的臉蛋。

  周鐵蛋畢竟比小靈傑大了幾歲,這方面的事兒懂得要多些,一聽頭兒竟能問出這麼個笨蛋的問題,臉上的鄙夷不屑立刻就露出來了。

  「頭兒,你連這都不懂,唉?頭兒,就是逼奸唄!就是男的想要和女的那個,女的偏偏不想那個,就是逼奸。」

  小靈傑臉上仍然是二十四分的迷惑,但是沒再問下去,周鐵蛋一看就明白了,自己沒解釋明白,立刻又補了一串:

  「頭兒,你知道小孩子怎麼生出來的,就是男的和女的在床上那個出來的。不過嘛!女人只能讓他老公搞那個,其他男人一碰她,她就要死。不死人家就會罵她破鞋。兵們最喜歡亂搞女人,搞完了就把女人殺死,我爺爺說,他小時候親眼看見一群皇帝的兵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個婦女那個死了,有一個兵還用刀把婦女的奶子割下來帶走了。」

  小靈傑這下明白了一回事,原來李賈村裡女人都藏在家裡是怕被兵那個,但「那個」到底是啥呢?他還不清楚。可惜周鐵蛋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就這些還是他裝睡才聽到的。

  不管怎麼說吧!從鬼地歷險回來後,小靈傑和蔡爺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蔡爺爺的故事果然很多,而且都很好聽。不過,小靈傑漸漸發現,蔡爺爺講的故事都和長毛有關,不過蔡爺爺管「長毛」不叫「長毛」,叫「天兵天將」,管「皇帝的兵」叫「清妖」。第一次蔡爺爺給小靈傑講故事時,小靈傑就聽出來蔡爺爺說的是長毛的故事。因為蔡爺爺那個故事裡的「天兵天將」都是窮苦老百姓,他們也是最近立了個朝廷。他們也派先鋒官想打到北京。蔡爺爺講完後眯著眼睛坐起來,背對著小靈傑長嘆了一聲,肩膀似乎在微微顫動,小靈傑不明就裡,急切地想驗證一下「長毛」是不是「天兵天將」,於是他扳住蔡爺爺的肩膀搖晃著問:

  「蔡爺爺,您說的天兵天將就是長毛吧!」

  蔡爺爺猛地車轉了身,差點沒把小靈傑甩出去。小靈傑發現蔡爺爺的眼角里還掛著兩滴濁淚,不過眼神卻不悲哀而是憤怒,像一頭憤怒的老虎,顫抖著音調沖小靈傑大吼:

  「天兵天將就是天兵天將,不是長毛,長毛是清妖罵人的稱呼,天兵天將是受上天的旨意下凡間救窮人的,富人們和官府恨他們,才叫他們長毛……」

  小靈傑沒見過蔡爺爺發這麼大火,嚇得半天沒吱聲,從此以後再也不提長毛,只說天兵天將,也說清妖。

  從蔡爺爺的故事裡,小靈傑慢慢知道,天兵天將是專門打富人和官府,替窮苦老百姓出氣的。天兵天將的朝廷里皇帝姓洪,是南方人,他原來上私塾,連著考了幾次都因為主考官作弊,而沒有考上秀才。後來上帝就選中他作為勸醒世人、普救眾生的使者。其實,洪天王本來就是上帝的次子下凡,是「真命天子」,奉天父之命到人間「斬邪留正」的。天王受了天命振臂一呼,天下窮苦老百姓紛紛響應,都願意跟天王建功立業,誅滅清妖,天王領著天兵天將與清妖連連作戰,打得清妖落花流水,聞風喪膽,天兵天將愈戰愈勇,佔領的地盤也越來越大,於是攻下南京後,大家就共同推舉天王當了皇帝,建立了太平天國,和清妖的北京政權南北對峙。

  小靈傑被蔡爺爺的故事感動得熱血沸騰。他無端地覺得太平天國里的天兵天將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都像蔡爺爺這麼有能耐。他嚮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一名天兵天將,跟著天王東砍西殺,南征北戰,建功立業。還有,小靈傑漸漸地認定蔡爺爺就是一名天兵天將。他注意觀察過很多次,每次蔡爺爺的故事開頭時,他都要低下頭沉吟好久,等頭再抬起來時已是滿眼淚花。而且,他講起那些故事就好像身臨其境一般,對天兵天將里的人物也稱呼的極為親切,很難相信,如果蔡爺爺沒有在太平天國里統過兵打過仗,怎能講出那麼繪聲繪色故事。

  小靈傑的設想很快就被證實了。那天蔡爺爺又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姓蔡,蔡爺爺講的時候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投入,到講完後已是聲淚俱下,小靈傑安慰了半天也安慰不住,只得任他捏著拳頭流淚。

  蔡爺爺說:

  「在山東地界,靠著海邊有一個村子,村裡有一戶人家姓蔡,蔡家也世代代都住在這個漁村裡,靠打漁換些柴米油鹽,日子過得雖然有點苦,可也很舒適,蔡家傳到一個叫蔡廷明的人這一輩時,出了個大漏子。蔡廷明從小喜歡舞槍弄棒,手底下有兩手真工夫,一天出外打抱不平,傷了一個官家的公子,縣裡下了逮捕公文,要緝拿他歸案。蔡廷明無奈,只得拋下新婚燕爾的妻子逃到了外地,蔡廷明四處飄泊,過的是刀頭舐血的日子,這種日子一過就是十八年。那時候他已經基本上安定下來,和南方一個地方幫會的總瓢把子拜了把子,成了換貼朋友。他就在這個朋友的庇護下安分守己地做個小本生意,勉勉強強能混口飽飯吃。不來回跑了,心定下來了,於是就開始思念遠在老家的妻子和他逃走時候妻子還懷著的嬰兒。蔡廷明想得牽腸掛肚,精神頭兒也提不起來了,整日里鬱鬱寡歡,不思茶飯。他那個把兄是個細心人,看出了門道,就勸說他回老家看看,蔡廷明本來就是這個心思,也就不再推辭,接了把兄送的盤纏,回家去了。蔡廷明的妻子也是個死心眼的好人,在家裡守著女兒等丈夫回來,一直等了十八年,蔡廷明果然回來了。一家人破鏡重圓,歡歡喜喜自不待言,蔡廷明的女兒已經一十八歲,出落成一朵鮮花,婆家也定下了,是鄰村王家的小子。蔡廷明在家時叫去見了一面,對他很是滿意。蔡廷明本擬在家多住些日子,然後回把兄那兒料理一下事務,就折回來守著妻子女兒頤養天年。那知在家還沒夠半日,把兄便派人給他送信,說是幫中遇著了大麻煩,要他火速趕回。蔡廷明也是條響噹噹的漢子,再說把兄曾經救過他一命,恩同再造,接信之後,他毫不猶豫就又趕回去了,一路上晝夜兼程,風餐露宿,剛到幫會的勢力範圍,一個與把兄素來親善的幫中兄弟就把他截下了,拉入密室痛哭流涕一番,說幫主被二頭目賣給了官府,數日前已經被斬首,給他送那封信就是幫主在臨刑前一天秘密送出來的。那位兄弟說幫主早已查覺了二頭目的陰謀,只是一直念及兄弟一場,隱忍未發,那知讓叛徒搶了先機,幫主不幸被難。蔡廷明恍然大悟,原來把兄勸他回家看看是有目的的,蔡廷明得與把兄結識二頭目所出之力非淺,平日里二位也是稱兄道弟,過從甚密。幫主想必是借他探親之機欲將二頭目剷除,以免他在這兒時左右為難,誰料失了先著。那位兄弟最後從懷裡掏出一封血書,說幫主遺命要他繼任新幫主,剷除叛徒,光大本幫。這事蔡廷明自然是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他下定決心,不辭一死也要讓把兄瞑目九泉。「剷除叛徒,光大本幫」說來容易,做著卻難,那二頭目害了幫主之後,將前任幫主的忠心兄弟非殺即趕,一個不留,他自己繼任幫主之位,在幫中遍插親信,培植黨羽,稍有異心或對他有些微辭的一經發現,立即正法。故而現在幫中已是他的鐵桶一般的江山,很難下手,再說這小子害了幫主心裡畢竟有愧,怕人為幫主報仇,出入則保鏢成群,居處則詭秘難測。蔡廷明接了遺命,悉心察訪幫中舊時兄弟,發展力量,如是一直努力了十年。二頭目的腦袋終於被他提著擺到了把兄的墳前。哭祭過把兄之靈,他便歸心似箭地回家看了一趟,殊不知,他那個門婿犯了大案子,全村人被殺得除他之外一個不留,連蔡家也遭了株連。妻子經受不住毒打,在縣大堂上一命赴了黃泉。蔡廷明萬念俱灰,恨得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他恨那些仗勢欺人的官家公子哥兒,他恨只抓窮苦老百姓開刀的縣衙門,他恨不得把所有壞官全部殺死。但是這不可能。家裡沒了人,他一心無掛,又回到幫會中,如此抑鬱地過了幾年。

  洪天王帶領天兵天將起了事,天王大軍攻城略地,斬將反旗,銳不可擋,所向無敵。他這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把清妖們全部掃除,乾坤才能重新變成清平世界,於是他遣散幫會,領著一群志同道合的兄弟加入了太平軍。蔡廷明和清妖有著殺妻逼女之恨,戰場上極為勇敢,再加上他有些真功夫,一來二去,積功升到了軍帥,手下管著兩千多號兄弟。蔡廷明吃過江湖飯,知道怎樣籠絡兄弟,故而手下那兩千多人上陣一個個都殊死拼殺,不畏死難,打了不少硬仗,惡仗,險仗。天王幾次提議要封蔡廷明為王,他力辭不讓,說年紀大了,只求能死在戰陣,馬革裹屍,那敢竊據王位。蔡廷明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一番謙讓竟差點致他於萬劫不復之境。蔡廷明手下的副職,就是交給他把兄血書的兄弟,追隨他入了太平軍,兩個人陣前齊心協力,共同殺敵,共同立功,他成了副軍帥。此時看蔡適明謙讓,按捺不住利欲熏心,他認為蔡廷明倒了後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封王,於是這個吃裡扒外,不識好歹的傢伙在天王面前告了蔡廷明一狀,說他居功自傲,藐視王封,且久蓄異志,欲謀天王之位。天王一聽自然大怒,火速派人捉拿蔡廷明,虧得蔡廷明平日里人緣不錯,緊要關頭有人給他送了個信兒。蔡廷明開始還想上殿去辯個是非曲直,再一琢磨:我老頭兒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今躺下還不知明兒個起不起得來,萬一到殿上辯個不清不白,挨上一頓板子,把一把老骨頭扔在那裡可不大值得。蔡廷明想來想去,決定一走了之。先避避風頭,等真相大白之時,他如果還有餘力,再為天王效命不遲。蔡廷明於是給天王寫了封辨白書,交給親兵,自己溜之乎了。蔡廷明離了太平軍,不知該到那兒去,於是先找昔日在道上混的一些老友,時隔多年,那些老朋友死的死,老的也都耳聾眼花,風燭殘年了。老友相見,眼淚汪汪之後,各敘別情,一個老友忽然提起說他在河北道上曾見過他那半個兒子。蔡廷明一聽禁不住老淚縱橫。妻子死了,女兒死了。就剩這麼一個門婿雖說沒有成事兒,畢竟也是唯一一個沾親帶故的了。俗話說:「一個門婿半個兒」嗎?

  蔡廷明動了心思,別了老友後便往河北走。一路上盡找江湖朋友問,因為他那個門婿也是個練家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還真給他打聽出來了,說是到了河間府大城縣。蔡廷明心裡有了底,一路風塵僕僕趕到大城,一番訊問,終於得了確信,說是我那個門婿好幾年前就讓官府給殺了。……」

  蔡爺爺的故事一直講到最後一句,才控制不住感情露了馬腳。說了一句「我那個門婿」。小靈傑也是聽得淚水漣漣,抱住蔡爺爺放聲大哭,爺兒倆哭足哭夠,蔡爺爺擦了眼淚,鄭重其事地對小靈傑說:

  「小靈傑,你蔡爺爺可是犯了事兒逃出來的,以後出去千萬別泄露我的身份。」

  小靈傑「嗯嗯」地點頭,想想蔡爺爺一生的顛沛流離,到老了竟然連個安身處都找不到,一個人凄凄慘慘地住土地廟裡。剛忍住的淚水又流了出來,蔡爺爺此刻已恢復了常態,幫他擦乾了臉上的淚,喜笑顏開地說:

  「你一個勁哭什麼,想咒你蔡爺爺去死是不是,小孩子不懂的,過去的都過去了。人一生總是要有生離死別。受不了也得受,以後慢慢你就明白了。人活著就得往前看,別老想傷心事。那你得整天泡在淚罐里,還不如一死了之。」

  從那次之後小靈傑對蔡爺爺簡直崇拜得如同學木匠活計的崇拜魯班,一想起蔡爺爺躍馬橫戈衝鋒陷陣的英姿,小靈傑就得心向神往半天。日子一天天過去,小靈傑軟磨硬泡著非要蔡爺爺教他些真功夫,蔡爺爺推脫不過,也就時不時地教他兩手。小靈傑腦袋瓜就是靈,一兩遍下來竟能把一套拳法練得似模似樣。胡胡李本意是讓兒子念書求功名,這一來小靈傑瘋了似地整天往土地廟裡跑,根本就不問書本的事兒。

  胡胡李知道他和蔡爺爺在一塊兒,心裡自然放心,再轉念想想,生逢亂世,能活條性命就不賴了,還想什麼升官發財光宗耀祖,學兩手功夫兵荒馬亂來了也好防個身,胡胡李這麼一想,也就由他去了。小靈傑練拳練得比讀書用勁得多,蔡爺爺教他的一招一式他天天練,眼看著身子骨是越來越壯實了,胡胡李看了真是打心眼兒里高興。有一次胡胡李看兒子練著練著就入了迷,也想下場活動活動手腳。小靈傑不知道老爹少年時候跟蔡爺爺的門婿練過幾手三腳毛四門斗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爺兒倆你來我往地施展了一番拳腳,鬧得滿身是汗,都挺高興,小靈傑滿以為三拳兩腳可以把老爹放趴下,誰知一上手就吃力了,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兒也沒撈著老爹一根汗毛,真是服了。從此爺兒倆逮著空閑就在一起比武,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蔡爺爺終歸不是能在一個地方久呆的人,時間長了憋悶得慌就想出去走走,反正天下之大,以他的能耐,到那兒都不愁混口熱飯吃。況且老頭兒一輩子忙活慣了,沒有受過獨守空房青燈的苦,雖然小靈傑常常到土地廟陪他,有時還住在那裡給他捏腿,老頭還是寂寡難耐了。小靈傑一去就拉著他嘮叨年輕時候他和兄弟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的豪邁往事,要不就嘮叨在太平年時的那幫死人堆里逃生性命的難兄難弟。顯然,李賈村是沒法留住他了。

  咸豐三年八月十五中秋節晚上,李家邀請他到李家去玩。

  老頭兒對著月亮灑了幾滴清淚,然後便說第二天就要啟程北上,去找太平軍北伐的軍隊。

  李家一家老小誰也沒料到老頭兒竟然說走就走,今兒晚上說好明兒個就要動身。胡胡李一力挽留他多住兩天,小靈傑更是撲在他懷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要他留下,無奈老頭已經鐵了心,軟硬不吃,就是要走。小靈傑那天晚上又沒睡好覺,看著窗紙由白變黑,又由黑變白,雞叫頭遍,便爬起來跑到土地廟裡去找蔡爺爺。那知這個蔡爺爺比他那個門婿更勝一籌,在李家告辭後沒候到天亮,整了整東西便飄然而去了,只在土地廟的香案上給小靈給留了封簡訊,大意是說人生聚散無常,不必為一時別離擔憂,日後有緣,自會相見,希望他能孝敬父母,發揮長處,干出一番大事業。

  小靈傑拿著這封簡訊哭著一路小跑回了家。胡胡李一看這情況就知道蔡大叔又重演了他門婿的「故伎」而且演得更為乾脆,招呼也沒打就溜了。問明小靈傑那封信的內容,胡胡李更是悵然若失,當初王大哥也是說有緣自能相見,那知就只有了一面之緣還是在他去刑場的路上,人生當真是聚散無常啊!

  蔡爺爺走後,小靈傑有十多天臉上沒見著笑容,胡胡李知道他這麼小年紀還不知道什麼是別離,也不去勸他,讓他獨個傷了十多天神。小孩子們聚到一塊兒爬到院牆上露個頭學了幾天貓叫,小傢伙就把蔡爺爺留給他的回憶抹去了一大半,雖然一坐下來眼圈還是一紅一紅的,飯卻吃得下去了,精神頭兒也好了不少。

  轉眼就到收苞谷的時候,曹氏不能出門,老頭兒又害了場大病剛好,拄著拐棍走不上幾步都能氣喘如牛,別說下地,不分派人照顧他就算不錯了。家裡沒有多餘的人手,老太太一個人看住老三、老四、老五,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腿疼不說,還氣得直想掉眼淚,老大比較老實,又有一把氣力,胡胡李就讓他和小靈傑弄小架子車往家拉苞谷,他一個人在地里掰。

  小靈傑家的地跟鄧財主家的一塊地挨著。平時幹個農活,胡胡李常和鄧家的長工碰面,都是窮苦人出身,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打個招呼說個笑話逗個樂子,關係處得挺好。這一年也該著有事兒,小靈傑家裡的地靠著河溝,有一條剛好能過輛架子車的小路通到大路上,平時李家的人下地幹活拉東西都從這兒走。今年河溝里多落了點水,不知怎地一衝就把小路給衝下去了半邊,農活忙得時候半點工夫也不能耽擱,胡胡李急中生智,就讓兄弟倆拉著架子車從鄧家的路邊過。鄧家的路是騎著鄧、李兩家的地邊梗輾的,兩家各佔半邊。鄧家的苞谷從地里運往家裡都是走這條路,胡胡李總想著他鄧財主在外邊跑過見過大世面,不至於這點面子都不給,況且那條路還有他李家的半邊。

  兄弟倆年齡小,沒有長勁,一次拉回去一點,一次拉回去一點,拉了一天也沒拉完,不過也沒剩多少,兄弟倆再拉一車就差不多了,這天早上胡胡李要去忙別的活,便叫起兄弟倆讓他們再跑一趟,把地里剩那一點給弄回來,就算完工。

  兄弟倆沒說什麼,拉了車就往地里跑,到地頭一看,堆得好好的苞谷不見了。因為胡胡李囑咐過他們去了要給鄧家看苞谷的劉大叔打個招呼,因為這苞谷在晚上是托他代看的,小靈傑一看苞谷丟了,可著嗓子就在地頭上叫劉大叔,劉大叔沒叫出來,二孬倒從苞谷棵里一步三搖地走出來了,臉上仍是上冬學時候的壞笑,只是又高了,胖了,看著也更兇狠了。

  二孬從苞谷棵里晃出來後便站在李家兄弟倆面前冷笑。

  國泰不知道為啥,也沖著二孬嘿嘿傻笑,二孬正笑著忽然就停住了,瞬間變得冷若冰霜,國泰嚇了一跳,躲弟弟身後去了,二孬沖小靈傑說:

  「聽說你們昨天拉苞谷走的是我們家的路?」

  小靈傑一聽就明白找碴兒的來了。他和二孬上冬學時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閑了一塊兒磨個牙斗個嘴什麼的,忙了就誰不理誰。冬學結束後小靈傑就再沒見過他,聽說這位到縣城去念私塾了。那知竟會念出這份德性,良心都他娘的讓野狗給吃了。

  小靈傑心裡一邊罵他一邊犯怵,李家鬥不過鄧家是實,兩兄弟當然要是要不回苞谷,揍他一頓出口惡氣還容易,讓大哥幫著掂著衣裳,小靈傑一人就能敲他個狗啃屎,問題是苞谷不要,兩兄弟沒法回家交差呀?再說,要是揍二孬一頓,鄧財主財大氣粗,到縣裡去告一狀,即便不告來幾個打手李家一家人就要吃不了也兜不走了。

  二孬說完了拿眼瞅著自己胖乎乎的指頭節發笑,好像是看一件什麼寶貝,小靈傑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答,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裝出服服貼貼的樣子,湊上去陪著笑說:

  「二孬哥,看在咱倆上過同班的份上,饒了兄弟一次吧,常言道,不知者不為罪,再說了,這條路也有一半在我家地里,你們家不是也走過嗎?各自退一步不就算了。」

  這幾句不軟不硬的話可把二孬給噎壞了,手指節也不看了,上去劈胸揪住小靈傑的脖領差點兒沒把他提溜起來。

  「你個小王八羔子,還想跟爺爺我稱兄道弟,你他娘的真是活到頭了,我告訴你,路就是我們鄧家的。你們李家要走就是得交買路錢,那堆苞谷爺爺我沒收了,回去告訴老王八羔子,讓他以後好好管教兒子,別沒大沒小的出來丟人現眼,哼!沒教養的。」

  小靈傑看著二孬那耀武揚威的架勢氣得肺都炸了,心說:

  「你個狗娘養的憑什麼出來抖份啊?不就你們家那幾個臭錢,別讓你有一天栽到我手裡,腦袋給你擰下來當尿罐使。」

  小靈傑臉上仍舊笑咪咪的,好像一點也不生氣,而且還點著頭哈著腰。

  「鄧少爺,苞谷您老人家要相中了,那就收走算了,反正我們家也吃不完,拉回家扔著也是餵豬,就算是孝敬您老兒的吧!啊!」

  小靈傑說完話不等二孬回過神拉了車調頭就跑,實際上二孬根本就沒聽明白他後邊說的是啥,只一句「鄧少爺」就把耳朵給他塞住了。

  小靈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家架子車一扔站院里破口大罵,老頭兒正坐院里窩著脖子咳嗽,曹氏和老太太把早上的鍋碗瓢盆剛整理好,坐下來準備把壓箱子底下的棉衣褲掏出來縫縫補補,只聽得外面「哐啷哐啷」響了兩聲,接著是小靈傑氣極敗壞的咒罵。不用問,這小子是又在外面給誰罵了架捅了事回來先發制人堵家裡人嘴的。

  曹氏來到院里一看,老大國泰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小靈傑一跳多高一跳多高地罵得正起勁,而架子車上空空如也,苞谷沒有拉回來,曹氏一下子覺出事態之嚴重,把小靈傑揪到屋裡問了一遍情形,倒也沒怎麼責怪他,只說等你老爹回來再作打算。

  胡胡李中午回來時候已到後晌,曹氏把兄弟倆說的事一五一十,慢語輕聲地給丈夫描述了一遍,讓他吃罷飯換身乾淨衣裳到鄧家去走一趟,問問看到底是啥說辭,事到如此地步,胡胡李也不好責怪兄弟倆個,於是真往鄧家去了。小靈傑想跟著老爹去講理,被老爹一眼瞪了回去,只得回去躺床上生暗氣。

  喝罷湯胡胡李才回來,一家人早已等得不耐煩,看他眉開眼笑地挺高興,也就放了心。原來二孬乾的事情鄧財主根本不知道,這小子在縣城裡呆久了,覺得很沒意思,便借口頭痛發熱回來散心,鄧財主也不知道這小子破天荒跑了一趟地里,而且還扣了李家一車苞谷。胡胡李一到鄧家,鄧財主是滿臉堆笑著招待,問他有啥事光臨寒舍,胡胡李雖然滿肚子都是理,話說的卻甚為圓滑,說兩家小子開了小玩笑,把李家一車苞谷拉回了鄧家。鄧財主一聽就上火了,大罵孽畜不懂道理,小小年紀就敢胡作非為,那還了得,隨即派了個家丁去叫少爺回來。家丁出去後,鄧財主給胡胡李陪了許多不是,說親家門鄰家戶的,不要為這麼一點小事慪氣,犬子教導無方,請多擔待,等他回來,我自有論處。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甚為「投機」。此期間不但少爺沒叫過來,那家丁也一去不返。胡胡李聽鄧財主閉口不理那車苞谷,已聊到了這個份上,自己也不便插嘴,道了告辭便回來了。

  小靈傑一聽老爹是被幾句好話搪塞回來的,苞谷還留在鄧家,脾氣就上來了,說:「鄧財主和他的壞蛋兒子當然穿一條褲子,不過就是話說得好聽一些。就堵住了老爹你的嘴。你也太……」太后邊的半截小靈傑硬生生咽回去了,他正說得得意一抬頭瞥見老爹拳頭已經捏得梆硬,十分識趣地閉了口,胡胡李當晚把幾個兒子叫跟前,告誡他們以後碰見鄧家的人,不要惹事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家眼下確實惹不起鄧家,要想報仇,等你們都有了地位再說。

  這番話說是告誡無如說是訓斥,主體思想是要小靈傑兄弟幾個碰到二孬就繞道走,別自找沒趣,給家裡長輩添麻煩,以鄧家在李賈村哈口大氣地皮都得顫三顫的威風,能開口道個歉陪個不是已夠給面子了。

  小靈傑嘴裡沒說,心裡是老大不服氣。他鄧家算什麼東西,鄧家人也不比李家人多長一個鼻子兩隻眼,怕他,他還能把我怎麼地,二孬這個狗娘養的,十天之內不讓你嘗嘗小爺的厲害,小爺我從此後不再姓李,跟你姓姓鄧了!

  機會好找,小靈傑那幫人裡邊從小受父輩耳濡目染,對鄧家都沒啥好想法,一聽頭兒說要找碴兒整治二孬出出邪氣,一夥初生牛犢立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看架勢這會兒讓他們衝進鄧家大院他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小傢伙對鄧家只有不滿,根本沒有父輩那種根深蒂固的懼怕。

  還是周鐵蛋想得長遠,這位以往弱不禁風的軍師從鬼地探險回來後,徹頭徹尾換了個樣兒。要謀有謀,有勇有勇,變成文武雙全了。

  周鐵蛋說鄧財主勢大,而且和官府素有瓜葛,因此不能明爭,只有暗鬥。二孬這小子除了有幾斤蠻力,拉到外邊沒別的啥長處,咱們把他拉出來跟他鬥智就得了。

  小靈傑點頭稱是,鬥力雖然也不怕他,不過要是不小心揍他個三長兩短,回家老爹非剝了他的皮不可,最好的辦法是嚇得他屁滾尿流,以後老實一點就得,要這麼做人不能耍孬,除了周鐵蛋外,小靈傑把狗柱也挑上了。

  三個人聚在一起仔仔細細商量了一遍,一致認為要嚇二孬,鬼地最好。

  小靈傑在鬼地差點兒掉了腦袋,為啥還要到那兒去呢?原因得從蔡爺爺說起。那天小靈傑沒有看錯,地洞就在帳篷裡邊,不過那幫蠢兵沒有發現,兵們的大本營在鬼地靠里一些。

  在此地建個帳篷用意即是讓人誤認為重兵集結在這兒,誘人上鉤,事實上鬼地草叢深茂,藏千把人易如反掌,越是精細人越會認為重兵藏在此處是理所當然,鬼地埋伏的都是兵里的好手。目的就是為了逮敢來刺探軍情的精細人。蔡爺爺在太平軍里呆得久了,對清妖自然恨之入骨,一到李賈村便馬不停蹄地跑到鬼地去遛了一圈,還真給他看出了門道,帳篷四周圍得鐵桶一般,插翅難入。那天不是一伙人注意力都放在小靈傑這邊,蔡爺爺還是不好進去。該怎麼到帳篷里去看一下呢?蔡爺爺想不出什麼好計策。真是無巧不成書,一天他出去散步,在縣城裡一家小酒館聽人閑談,一個彪形大漢對人自吹自擂說他知道鬼地鬧鬼的真相,不過是一條地道而已。蔡爺爺立刻就注意上了那位,只見那小子落拓不羈、長發糾結、滿臉橫肉、看來也是個練家子。蔡爺爺等那位出了酒館,尾隨到無人處,上去三下兩下把他制服。然後問他地道是怎麼回事。那小子原本是個採花大盜,仗著會兩手功夫,在這一片不知糟塌了多少良家婦女,別人知道他是幹啥的,卻敢怒不敢言,他平日里橫慣了,沒見過啥大陣勢,這番栽到蔡爺爺手裡,半點威風都使不出來。頭點得如雞啄米要蔡爺爺饒他一命,蔡爺爺假意允諾,他才戰戰兢兢地道出實情。這小子是城根下小庄李人,小庄李在明代出過一個大太監,叫李義,明代太監專權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這李義自小就是個無賴潑皮,在家鄉為非作歹,堪稱一霸,後來和人爭凶鬥狠,下毒手犯了命案,萬般無奈之下自己給自己凈了身。明代是有規矩的,一旦凈了身,就是皇宮的人,地方官再大也惹不起。李義逃了條性命,入了皇宮,施盡百般解數,擠扁了腦袋往上爬,最後終於爬上去了,權傾朝野,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人的慾望就像一口深井,咋填也填不滿,李義在宮廷里呼風喚雨慣了,越發覺出權力的重要,於是密謀造反,第一步是先在家鄉小庄李蓋了座宮殿,仿皇宮的金鑾寶殿樣式。

  那知殿剛完工,一個地方官就冒著殺頭危險,參了他一本,說閹豎李義密謀造反,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在家鄉大城縣蓋了座宮殿就是明證。皇帝一聽龍顏大怒,這還了得,派人去抓李義問罪,李義也是手眼通天人物,手下爪牙心腹遍地都是,早有人給他透了風聲,李義火速派人回家把金鑾寶殿偽裝了偽裝,然後平心靜氣去見皇帝,說奴才在家鄉蓋的是個廟院,為給皇上您祈禱長生之用,不信可以派人去看看,皇帝派人到大城一看,果然是一座廟宇,香煙裊裊,善男信女成群結隊,燒香求佛要保佑皇上萬歲萬萬歲。李義這次事逃掉了,也多長了個心眼,知道想整他的人多,一不小心就有掉頭之虞,於是借口年老力衰,不能再為皇上效力,乞請回家養老。李義回到老家後,蓋了規模極大的院落,並在院落下面修了數條地道,以備不時之需,有一條地道就是通往鬼地的。鬼地那會還住著人,地道出口處在人家,是李義的一個心腹爪牙。李義一旦身死,地道的秘密也就鮮為人知,而鬼地幾經顛沛,也成了荒地。採花盜的祖上給李義當過保鏢,所以一代一代傳下來,都知道地道的事兒,李義本來有幾個養子,待他一死樹倒猢猻散,各自卷了份家業逃之夭夭。李家偌大一個院落成了空宅,採花盜這輩時,李家院落已十室九個空,鮮有人跡。採花盜利用關係,住到一所有地道的房屋裡,到外邊擄來良家婦女,就在這裡享用,用完了殺掉屍體藏進地道神不知鬼不覺。蔡爺爺聽完採花盜的敘述,氣自心頭起,惡從膽邊生,當時就想送他上西天,想想還得讓他陪著我找地道入口,於是又留他多活了一會兒,等到地道入口一開,蔡爺爺一掌結果了採花盜,獨自進了洞口。果然如採花盜所言,洞中扔著十來具赤身裸體的婦女死屍,死狀均是極慘,蔡爺爺不忍再看,找了傢伙什兒將屍骨堆到一塊埋入地底,然後沿地道往前探看。你說奇也不奇,地道在鬼地的進口就在帳篷里那張大床下面,清妖沒有發現也不是出於偶然。小靈傑那天鑽進去後沒給封死,採花盜有一天信步走過來就發現了,這小子作賊心虛,坐在洞下守株待兔了幾天,想幹掉發現地道的小子,結果一無所獲,這位就重新把地道口整理好,又設了機關。蔡爺爺走到出口,悄悄打開門蓋往上一覷,不由得叫了一聲,天助我也,上面剛好有一張大床遮得嚴嚴實實,蔡爺爺去時床上一男一女正在耳廝鬢摩著商量演戲的事,女的作餌,男的行事,要引人入帳,聚而殲之。

  蔡爺爺聽得噁心,折回地道,三轉兩轉,又給他發現了一條通道,通道極為隱蔽。不是江湖中人極難發覺,通道的出口就在蔡爺爺救出小靈傑後呆的那塊草地附近。所以那天他們老少三個才能從容逃脫。小靈傑後來跟蔡爺爺沿地道舊地重遊了一番,蔡爺爺把裡面的機關暗道,消息埋伏一字不漏給他解說得明明白白。說以後萬一不測,就躲進這裡邊暫避一時。小靈傑問蔡爺爺那天到底怎麼救得他,蔡爺爺捻須微笑,說他挾著周鐵蛋進入帳篷時,他正好「啊!」出聲,蔡爺爺怕他掙紮起來誤了大事,所以當機立斷,點了他的昏睡穴,讓他美美地睡了過去,然後蔡爺爺撲到床邊,踢翻大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入地道,清妖就莫可奈何了。

  小靈傑他細想想真是兇險,那個地道有兩次都險些讓他葬身,他要是早去些時候,清妖沒來,採花盜在下邊等著,去得晚了,沒有蔡爺爺,也是玩完。這次他是決意要用地道,讓二孬也嘗嘗心驚肉跳,死活不得的滋味了。

  誘二孬入瓮的主角自然非周鐵蛋莫屬,因為小靈傑擔心二孬聽到他罵他是「豬」那句話,自己親自去了二孬不上當,把事情弄砸鍋,再加上周鐵蛋有張巧嘴,要誘二孬上當應該不是難事。

  周鐵蛋施施然到了鄧家大門外,沖把門的家丁作了個揖,要他進去叫一下鄧少爺。家丁害怕這個窮小子和少爺有啥關係,不得不叫,周鐵蛋等家丁一走,就躲到一旁掏摸袋裡揣好的塗過辣椒面的臟手帕。檢查完了便偷偷地笑。

  鄧少爺正在屋裡捏小丫環細嫩的臉蛋,很不情願出來,待磨磨蹭蹭出來一看是周鐵蛋,更是生氣:

  「哎!你個窮鬼,找大爺我有啥屁要放嗎?要放就快點,不放大爺我還有正事,要進去了。」

  周鐵蛋早料到他會這麼趾高氣揚,毫不在意,急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襟:

  「鄧少爺,小的過來找你是有要緊事,能不能到一邊去說,這裡人多嘴雜不方便。」

  其實鄧家大門口就一個看門的家丁,周鐵蛋這麼說的目的就是為了勾起二孬的興趣,二孬果然上當。跟著周鐵蛋走到沒人處,周鐵蛋換好一副苦臉,往四處里逡巡了一圈,說:

  「少爺,聽說小靈傑那個不識相的得罪您老人家了,是不是?」

  二孬早把那回事忘得差不多了,那天他是一時興之所至,想起上冬學時張老先生對小靈傑的關心愛護,心裡極不是味兒,瞅個碴兒羞辱他一下發發怨氣。至於那車苞谷,像鄧家少爺這種身份,根本就沒放在眼裡,別說一車就是十車二十車,他想拉走也是拉走,對他是天經地義的事,事隔了這麼幾天,二孬人又忙,想不起也是情有可原,這回兒給周鐵蛋一提醒,想起那天小靈傑低三下四的樣兒,竟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

  「有這麼一回事,不過嘛!我已經教訓過他了。咋地,他還不滿意嗎?」

  周鐵蛋心裡好笑,不滿意,不滿意還是小事呢!別看你現在得意,一會兒讓你哭都哭不出來。周鐵蛋心裡這麼想,嘴裡卻說:

  「少爺,您老兒沒氣壞身體就好,小靈傑這小子要說吧,也不是太壞的人,那天也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也做出那等事。

  這不,這兩天那小子發了急,說鄧少爺是咱們村上數一數二的大好人,我咋會那樣對他,鄧少爺說的話能會有錯嗎?我竟然還想給他頂嘴,不是太不知高低了嘛。我和他在一塊兒玩過兩天,他知道上冬學時候咱倆不錯,就托我過來說情,要您老兒放寬心腸,大人別計小人過。我說啥也不答應,說鄧少爺我們倆好是好,可你這是啥事兒,要賠禮自己去,別把我扯進去,兩頭難做人,那知那小子一看我不答應,竟然當著我的面兒哭上了,哭得那個痛呀!我實在不忍心了……」

  周鐵蛋說到這兒哽咽著把頭低下了,偷偷地把手帕拿出來了,往臉上一抹,眼淚刷就出來了,周鐵蛋的眼睛螯得生疼,暗罵頭兒呀頭兒,你咋能放這麼多辣椒面,辣死了我誰替你辦事,好在效果出來了,周鐵蛋抬起頭,迷糊著婆娑的淚眼,很傷心的樣子:

  「那小子哭得我實在忍不住,陪著他也掉了不少眼淚,然後我打定主意,給他說,你要想陪罪準備用啥方式,鄧少爺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能說兩句好話就算完。那小子一聽我鬆了口,破涕為笑,說我都準備好了,就等你這句話,我到那會兒才曉得上了賊船,但也沒辦法了,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吐個唾沫砸個坑兒,咋能再舔回去,我只好過來了。

  那小子就在那邊呆著,就看少爺給我不給這個面子,讓小的下不下這個台。」

  鄧二孬轉了幾個眼珠也想不起周鐵蛋啥時候和他好過,上冬學時候這小窮鬼一直和小靈傑粘在一起跟我為難,不過這點鄧少爺不在乎,只要說他好話他就高興。鄧少爺一高興就忘了周鐵蛋和他是啥哥們兒了。竟然「自低身價」拍了一下周鐵蛋的肩膀:

  「好!這個面子我就給你了,咱們去看看小靈傑到底孝敬我什麼好玩的。」

  小靈傑和狗柱坐在河灘上的大柳樹下困得直打瞌睡,秋蟬在柳樹上扯足了嗓子「嘶啦嘶啦」叫個不停,狗柱瞌睡大,他和小靈傑坐著也說不來話兒,索性往地下一躺,頭一擺地「呼魯」聲就響起來了。小靈傑睡不著,當然不是樹上凄涼的蟬聲攪得,他一直覺得整治二孬的計劃有點欠缺,但又說不出來缺在那兒,或者是打定主意之前過於一時之憤,打定主意後又想到了許多有可能造成的可怕後果,畢竟不是幾個月前的小靈傑了,受蔡爺爺耳提面命,悉心點撥,他學到了不少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道理,這些道理一旦深入內心使他的整個思路想法較之以前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認為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無論幹啥事兒都得三思而後行,都不能只顧逞自己一時之快,而忘掉爹媽為自己背的包袱和承擔的後果。

  周鐵蛋遠遠就看見小靈傑手裡揮著小柳條坐在地上,狗柱躺在他旁邊一動不動。他還以為頭兒沒發現跟在他後面的二孬,暗中著急,不由得把對二孬說話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好讓頭兒聽個明白,按原計划行事:

  「鄧少爺,那不是,小靈傑就坐在那邊等著呢,我叫他一聲,小——靈——傑!」

  小靈傑早就看見周鐵蛋瞻前顧後地陪著昂首挺胸的二孬往這邊來了,心裡更亂,幾個想法電光火石般在他頭腦里穿梭來去,不知該選擇那個。周鐵蛋那聲一喊,小靈傑於剎那之間下了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鄧二孬這小子真該教訓一通,算我替天行道,出了事我一力承擔,不連累家裡人和鐵蛋他們倆就得了。

  說話間二孬和周鐵蛋已經到了身邊,周鐵蛋背對著頭兒又是擠眉又是弄眼。二孬只從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聲,仰首看天,對小靈傑不予理睬。

  小靈傑等周鐵蛋著急夠了,才慢騰騰地走到二孬面前,笑嘻嘻地說:

  「鄧少爺,日前小的多有得罪,今兒個給您老人家陪禮道歉了,望您老人家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俗話說得好:將軍額頭能跑馬,宰相肚裡能撐船。鄧少爺就別和小的一般見識了。」

  二孬仰首看天的姿勢不變,只從鼻孔里又哼出一聲,顯然對小靈傑只說這麼幾句軟話不太滿意,他在等周鐵蛋說的那個好玩的。

  小靈傑明白二孬的意思,也不願再拐彎抹角吊他胃口,索性捨去先時計議不要,順水推舟接下來說:

  「鄧少爺,小的當然不會愚笨到這個地步,只說兩句好話就想請少爺您慈悲為懷。小的幾個和狗柱去打豬草,發現了一個地洞,洞裡面十分好玩,鄧少爺如有雅興,就請由我倆帶路去看個究竟。」

  狗柱這時候也醒來了,一看到輪他發言了忙不迭就扯頭兒的袖子:

  「頭兒,你不是說那個地洞誰也不讓他曉得嗎?咋會,——,唉?就咱們倆玩兒多好。」

  二孬對於他們這幫窮孩子喜歡玩的把戲一向嗤之以鼻,平時連問都不問的,這會兒給周鐵蛋和小靈傑灌足了迷魂藥,心下不免有些痒痒,又看狗柱那麼悻悻的,他覺得地洞想必真的是特別好玩,不如就去看一看吧!

  鄧少爺這才不再仰首看天,而是看了周鐵蛋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

  「鐵蛋,那咱倆就去看看。」

  周鐵蛋心裡暗罵,你個不要臉的,你他娘的要看就明說,還把黑鍋扣我頭上,他娘的,你以為你是皇親國戚,龍子龍孫呀?擺那麼大的臭架子,人家給你陪禮你竟然理都不理。

  「少爺,您老人家只要有興緻,我周鐵蛋就捨命陪著了。。

  四個人走的是去鬼地那條通道上發出的那一岔,就是蔡爺爺帶小靈傑和鐵周蛋出來那口。一路上周鐵蛋使盡全身解數,拍得二孬滿頭霧水,不曉得東南西北,也不問路,昂了頭跟著三個窮孩子往圈套里走。

  地洞入口處被蔡爺爺偽裝過,如不事先知道內情任誰也看不出來。那一片到處都是荒草蒿棵,一曠無垠,地洞入口極不好找。為了增加二孬的好奇感,小靈傑故意讓狗柱先滿頭大汗地找了一遍,狗柱瘋狗般地圍著他們三個遛了一圈,悻悻而返,沒有小靈傑的同意,他當然「找」不到地洞入口。

  小靈傑拍著腦袋想了半天:

  「奇怪哩,咋會這樣呢?我們倆那天還做了標記呢?這可咋辦呢?罪不但沒陪成,還煩勞鄧少爺跟我們白跑一趟。」

  二孬一聽找不到了就想生氣,他倒沒意識到三個人只是想吊一下他的胃口,跟著三個窮鬼跑這麼大半天,鄧家養尊處優的少爺如果不生氣那還有少爺派頭嗎?

  「你個小王八羔子,捉弄你家少爺是不是,敢情是一車苞谷還拉得少。」

  周鐵蛋一看勢頭不對,這小子火氣咋會這麼大呢?動不動就想耍耍威風,他還真怕事情鬧僵了,好端端的一齣戲要砸在鄧二孬的牲口脾氣上可太不值得。

  「鄧少爺,別著急,你先坐著息息火,讓小靈傑再想想,真想不起來再揍他不遲。」

  還是狗柱「聰明」了一把,忽然一拍大腿作驚喜狀,對小靈傑大聲說:

  「頭兒,你那天不是說,正午時候洞口正好對著那個那個啥嗎?」

  小靈傑也「恍然大悟」,「頓開茅塞」:

  「少爺,我想起來,狗柱我們倆是吃罷早飯過來,一直玩到後晌才回去,正晌午頭兒時候,那棵大樹的樹梢在地上的影子往前走二十步正好是洞口。」

  那棵大樹就在四位面前不遠處,還沒到正晌午。意思就是說只有等下去了。看樣子至少得等半個時辰。

  二孬可沒這個耐性,扭過頭氣哼哼地看周鐵蛋,周鐵蛋笑逐顏開:

  「少爺,不忙,不忙,晌午飯就在這兒吃了吧!小靈傑早有準備,昨兒個他家裡殺了只老母雞,他特意給您老人家留了兩條香酥雞腿,就在我這兒放著!」

  周鐵蛋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油布包,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展開,用鼻子尖嗅了嗅,雙手捧著遞給鄧二孬:

  「少爺,小的明白您老人家平日都吃山珍海味,瞧不起這玩意兒,可是沒辦法,小靈傑家就只能弄這玩意兒孝敬您。您老人家遷就一次,啊!要不,您說讓小的們到那兒去找吃的,現在就是回去,也趕不上晌午飯了。」

  二孬長這麼大還從沒受過這份窩囊罪,不停歇地跑了半天,雖說有三個窮小子拿好話一直哄著他,可肚子不爭氣呀!

  這會兒腸子都快餓得纏一塊去了,想想周鐵蛋說的也在理,二話沒說,接過那兩隻黑乎乎的雞腿就塞嘴裡去了,邊吃嘴裡還「啊嗚啊嗚」叫著,看來香酥雞腿做得還不賴,挺香的。

  小靈傑他們三個看平時衣冠楚楚的鄧少爺啃雞腿的狼狽樣,肚裡笑得前仰後合的,這「香酥雞腿」是狗柱家的雞害了病,沒精打采地熬了十多天,最後死了,狗柱他媽嫌病雞太臟,讓他提了扔坑塘去。狗柱出去正碰上小靈傑,兩下一合計就找了口只剩半拉的鐵鍋跑野地里去了。秋天柴禾好找,兩人在地上刨了個簡易灶洞,單撕下兩隻雞腿拔了毛鍋里一扔,又從坑塘里舀了半鍋混水。「呼扇呼扇」地燒了半個多時辰,看雞腿也差不多熟了,於是從鍋里撈出來,包上油布,放了一天,那知竟真的做成二孬的「午飯」了。

  三個人候著二孬把兩隻雞腿風捲殘雲般吃個一乾二淨,日頭也到頭頂了,正是正午。樹影子萎溜在樹下一個小小的區域里,不過樹梢指的方向還很明晰,小靈傑裝模作樣地沿著影子往前走了二十步,停下來,左顧右盼一番,面露驚喜,打手勢招呼二孬過來。

  周鐵蛋、狗柱佔好位置,二孬上去剛好被擠到洞口旁邊,小靈傑用腳在草里拔來拔去,忽然間,就聽「咯吱」一聲。二孬「哎喲」大叫,左腿已經掉進露出在草叢裡的一個黑洞裡面去了。這下子可捉弄得鄧少爺夠嗆。一條腿卡在洞里,另一條腿留在洞外,身子後歪著欲出不能,欲入不得。

  周鐵蛋連忙上去把他拽出來,「狠狠」地責怪了小靈傑一頓:

  「你咋會能這樣捉弄鄧少爺,想找死不是。」

  小靈傑一臉的誠惶誠恐,走過去扶起二孬,照他剛才磕住的地方用力捏了兩把,關切地問:

  「少爺,摔疼你了嗎?小的該死,沒記準確洞口的位置,小的該死。」

  二孬本來就疼得倒抽涼氣,大腿上的細皮嫩肉好像給劃破了一塊兒,火辣辣地像塗了辣椒油,又給小靈傑趁機捏了兩把,那個疼呀!鄧少爺都快擠出大便來了,還好,鄧少爺只顧疼呢,忘了發火了,三個人陪著罪扶著二孬進入了地道,又把暗門關上,地道里霎那間一片漆黑。

  按三個人的原計劃是要把鄧少爺送到那個出口的床下讓他聽一下洞壁上方的「苦戲」,一進洞小靈傑方才想起上次他們出來以後那個洞清妖進去過,萬一要是那條大洞里伏有清妖豈不壞事,但很快他又琢磨不透了,蔡爺爺帶他進去那次可是沒遇見一個清妖的。這一點就怪蔡爺爺沒給小靈傑解釋明白了,清妖的帶兵將領也是讀過幾天兵書戰策的,等蔡爺爺帶著兩個小傢伙一跑,將領大腦的熱度漸漸降了下來,把事情前前後後考慮了一遍,當下就下令把鑽入地洞追捕的兵給叫回來了。將領想的是,一入地洞,黑燈瞎火的,況且大凡地道,都有機關埋伏,人家在暗處,如魚得水,輕車熟路,我們在明處,束手束腳,步履艱難,下去再多的人搜捕也無濟於事,一個一個被敵方幹掉在裡面,倒不如嚴防出口,造成我在暗處,敵在明處的局勢。他們要是敢從地道口出來,出來一個我就逮他一個。所以將領把正在地道心驚膽戰,狼奔豕竄的清妖一個一個召回來。帳篷位置不變,床四外卻埋伏上了大批弓箭手和快槍手,天天就呆在那兒守株待兔。蔡爺爺知道清妖將領只要不是笨得出奇,就絕對不會把兵搬到地道里,而那個清妖將領據他所知還有些真才實學,非一般酒囊飯袋可比。因而他敢大搖大擺地帶著小靈傑像逛大城縣城一樣在地道里悠哉悠哉地遛圈。小靈傑不知道這些,在從岔道道通往正道的暗門旁邊停下了。側著耳朵貼在冰涼的石壁上傾神細聽,什麼也沒聽到,一片死寂。小傢伙還以為是石壁太厚,隔了音,所以才聽不到,於是呆在洞壁這邊犯上難了。

  周鐵蛋曉得頭兒是擔心萬一一開洞壁,那邊埋伏好的清妖一擁而入,這條秘道又被清妖盤踞是小事,二孬的命也可以算是小事,頭兒他們三個的命可是大事兒。別的事兒都可以冒險,這種事絕對不能,這關係著身家性命啊!洞里什麼都看不見,三個進來過的摸索著走得還算穩當,二孬就慘了,狗柱在前邊拉著他拉得東歪西斜,二孬跌跌撞撞一會頭上被洞壁磕一下,一會兒腿又給啥碰一下,苦不堪言。狗柱在前面扯著他雖然是故意難為他,狗柱自己的滋味也不大好受,心裡暗罵這麼沉,真像拉著一條死狗。走著走著「尊貴」的鄧少爺真受不了了,帶著哭音說他要回去,狗柱一氣之下鬆了手,由他自己爬在地上往前摸,自己趕上李周二位和他們走一塊了。三個人在前邊為難時候二孬還在後面很遠,他一個人又不敢獨自折回去,只好慢慢跟在後邊。為了給自己壯膽,他一聲接一聲地大叫:「周鐵蛋,好兄弟,你在哪兒?」

  周鐵蛋不去理他,衡量了一下距離,估摸二孬聽不清他們談什麼,於是壓低了些嗓音對小靈傑說:

  「頭兒,要不咱們就在這塊兒給他點顏色瞧瞧,咱三個揍他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看這小子以後還硬不硬,橫不橫。

  硬的怕橫的,橫的還怕著一個不要命呢!咱們就給他帶來不要命的,看他能把咱們咋地。」

  小靈傑此刻真是山窮水盡,無計可施,出於對前幾次歷險的後怕,他絕對不致再拿三個人的性命做賭注去開那道暗門,要就此罷休。卻又太便宜鄧二孬這個小胎里壞。他細想想,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周鐵蛋那個主意還行得通。狗柱一聽軍師提議要下手揍鄧二孬,拳頭就捏緊了,「嗬嗬嗬」在黑地里向前揮了幾下:「頭兒,軍師,你們倆歇著,揍他這個繡花枕頭,我狗柱一個就綽綽有餘了。」

  小靈傑思緒如麻,又是小孩天性,那兩位三攛掇兩不攛掇就動了心:

  「好,就這麼辦,記住了,咱們的目的不是往死里打他,而是往怕里打他,一頓下來,得讓他以後見著咱三位膝蓋就發軟,就想跪下來叫咱們爺爺。還有,別照明處打,免得鄧少爺回家露了底細,壞咱們大事。」

  鄧二孬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在地上爬到前面僅僅討來了一頓毒打,他叫得聲嘶力竭才聽見三個人在前面招呼他:

  「鄧少爺,快過來吧!我們就等著你啦!」

  鄧二孬狂喜之下,也沒聽出三個人的語氣來了個大轉彎,無暇細想,憋足勁爬了過去。

  狗柱最先摸住二孬的腦袋,隨手把瓜皮小帽給他一摘,一把抓住粗大的髮辮,「蹭」一下把他從地上提起來,猛可里大叫一聲「打!」。

  周鐵蛋和小靈傑四隻拳頭隨著叫聲雨點般地就落二孬背上和屁股上了,鄧二孬被狗柱揪得痛徹心肺,差點要暈過去,只顧痛這邊了,三個人初始的拳頭也沒覺出疼來,等覺出來時,身上已經挨了三四十下。

  小靈傑打得最帶勁,三個人中本來就以他拳頭最狠,此刻咬著牙閉了眼不由分說對準二孬身上的豐厚之處一頓狠捶。那兩位也不示弱,狗柱還邊打邊叫:

  「打死你個狗娘養的,看你以後還欺負人不欺負了,打死你,打死你。」

  二孬開始還殺豬似地嚎叫,漸漸得就只聽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底下的那堆肉在三個人手裡也像麵條一樣軟了。小靈傑也打累了,又怕萬一把二孬打出啥不得勁,他在老爹面前吃不了兜著走是小事,他老爹在鄧財主那裡沒法交待才是麻煩。於是發一聲喊,三個人一齊歇手。好半晌躺在地上的二孬才「吮唷吮唷」地開始叫疼。

  周鐵蛋把他掀起來扔到小靈傑腳底下,小靈傑抹了一把汗,從嘴裡吁出一口長氣,覺得遍體舒泰,如同喝了玉液瓊漿一般。周鐵蛋給二孬指派了一個上午,早就忍了一肚子火氣,把他扔下後還又捎帶上了重重的一腳,二孬吃不住疼,又嚎了幾聲,方始停下,小靈傑大笑:

  「鄧少爺,我還以為您老人家不曉得啥叫疼呢?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小王八羔子才會哭才會熬不住疼了哭爹叫娘,您老人家也強不到哪兒去呀?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張狗臉。」

  周鐵蛋也在一邊興災樂禍地幫腔:

  「鄧少爺,真是對不住,小的要早知道他們倆叫您過來是要教育您打死我我也不敢讓您老人家出來,唉!大錯鑄成,悔之晚矣!悔之晚矣!我周鐵蛋今生恐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狗柱在旁邊已經歇過了勁,小靈傑教他的詞兒沒進洞就用完了,他天生拙嘴笨舌,不會說句囫圇話,看頭兒和軍師兩個人罵得酣暢淋漓,一發急,還真給他憋出來一句:

  「你個小狗娘養的,還不趕快乞求頭兒饒你一條狗命,要不然,我狗柱的拳頭可是吃葷還帶著不長眼,你就等著享受吧!」

  二孬真讓這一通老拳揍怕了,現在誰讓他咋著他都會咋著,只要別讓他死或者再讓他挨打,就是讓罵他親爹是小王八羔子他都會毫不猶豫,一聽二孬那麼說,二孬立刻就爬到小靈傑面前,抱住他的雙腿了:

  「小靈傑,二孬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你,以後我再也不敢了,求你給我一條生路,我今生今世感恩戴德。」

  「你這會兒不是鄧少爺了?」

  「不是,不是,您才是李少爺。」

  「二孬,你說,你該著該不著叫我一聲爺爺。」

  「該著,該著,李爺爺,你就饒了小的吧!我真的以後再也不敢衝撞您老兒了。」

  周鐵蛋和狗拉在旁邊抿著嘴笑,笑完了又命令二孬再叫,二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服服貼貼地又叫了七聲,小靈傑終於開了腔:

  「好了,乖孫孫,你李爺爺就看在你年齡小,不懂事的面上,饒了你這回,以後要是再不三不四,你就提著腦袋找你李爺爺陪罪吧!哈哈哈!起來吧!你這條沒骨頭的狗,做你爺爺我還覺得丟臉呢!你個狗娘養的!」

  二孬一連答了十來個「是」,如蒙大赦地爬起來,老老實實地靠著小靈傑,討好地問他:

  「李爺爺,您老人家還有什麼吩咐?」

  小靈傑「嗯」了一聲不說話,周鐵蛋接上來給他約法三章:

  「第一,回家別給你老爹說是挨了揍,就說走路沒長眼大平路上摔了一跤,第二,你老爹問你中午在哪兒吃的飯,也不要實說,理由已經給你找好了,就說老同學聚會。第三,你李爺爺的苞谷摺合成銀錢,三天內務必送過來。要錢的理由嘛就說是老同學聚會原來說是湊份子,你為了給老爹揚名,自己出了,現在還欠著,隔兩天就得送去。記住了嗎?」

  二孬當然不敢記不住,在心裡默背了兩遍,方才點頭:

  「您老人家教的我一字不落全記下了!」

  「好!這就好!話說到這兒就算完了,你個狗娘養的想好了,啊!如果那一天這件事敗露出來,你爹媽就等著給你收屍吧!」

  最後這句話是小靈傑補充的,他怕前面的話鎮不住這個作威作福的狗少,所以又加重語氣告誡了他一遍。

  小靈傑回家時又是日薄西山,老爹還沒有回來,這幾天他一直憋著股氣,憋得飯也懶得吃,家裡人正擔心小孩子氣出病了咋辦。一看他這天回來眉飛色舞的,曹氏還以為他又在哪兒受了「點撥」,回來晚也不給他計較了。小靈傑美美地吃了頓飯,倒下便睡。

  二孬隔了兩天果然送了一兩銀子過來,小靈傑也不曉得苞谷能賣多少錢一斤,還虎著臉追問了一句:「夠了嗎?」二孬嚇得一怔,連忙申辯說他問過他們家長工阿雙,阿雙說再好的苞谷也能買一車,小靈傑一瞪眼:

  「那你說你李爺爺還得再找你些零頭兒不成?」

  「哪裡話,哪裡話,不多,不多。」

  二孬送了銀子陪了些小心夾著尾巴就跑了,小靈傑托著銀子意氣風發地回到家裡,衝堂屋裡就是一嗓子:

  「媽,我拾了一兩銀子。」

  曹氏沒聽明白兒子說的什麼,倒給嚇得一激靈,出了屋門一看兒子一臉得意,手裡托著一兩銀子站在當院,看樣子是想領賞。

  曹氏就是不相信天下會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天上能掉下來一兩銀子讓兒子拾回來,她懷疑是兒子和其他小孩合夥偷人家的。於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誘要他說出實情,無奈小靈傑鐵板一塊,一口咬定就說是大路邊草棵里逮蛐蛐拾的,並拉出周鐵蛋和狗柱兩個作證。曹氏知道這兩個人是兒子的狐朋狗友,肯定要幫兒子說話,可惜她又實在抓不住真憑實據,再說轉念一想,她也想不出來那個能帶一兩銀子出門的人能笨得讓一幫小傢伙偷了。於是忐忑不安的心平靜了七八分。小靈傑看媽不問他了,回裡屋躺在床上,很隨便地問:

  「媽,一車苞谷能賣多少錢?」

  曹氏一時轉不過來彎,也隨口答了一句:

  「也就五六百錢吧!」

  小靈傑在裡邊床上一吐舌頭,暗暗發笑,鄧二孬這個小王八蛋還真的沒敢耍弄他李爺爺。曹氏回答完了也回過神了:

  「哎,二小子,你問苞谷啥價兒幹嗎?」

  「我算一下咱們賺了多少錢!」

  曹氏的頭「嗡」一聲就大了,她覺出有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情將要被她猜到,她霎時間口乾古燥,嘴唇哆嗦得話都幾乎說不出了:

  「錢……錢是不是……你向鄧二孬要的?」

  小靈傑往外一伸頭看見媽的臉色和嘴唇熬白,沒有半點血色,眼睛也少了神采,「騰」一聲就從裡屋蹦出來了,趴到媽的膝蓋上:

  「媽!我咋會幹那種蠢事呢?爹您們倆不是說了我好幾遍了,不讓我去招惹鄧二孬,我咋能不聽您們話呢?錢真是我拾的,算成苞谷是因為咱們那一車苞谷等於丟了,錢是拾回來的,那咱不是撈夠了本等於又拾了些錢嗎?」

  曹氏激動了好久,心如鹿撞。小靈傑怎麼解釋她也只是半信半疑,小靈傑沒想到僅只懷疑他整治了鄧二孬就把一向沒有亂過分寸的媽嚇成這樣兒,他後悔當初不該意氣用事了。

  現在只有看鄧二孬那小子咋辦了,小靈傑已經下了決心萬一鄧二孬把事情泄露,他就給他一命抵一命,先殺了他然後自己跳子牙河。

  過了一兩個月,鄧二孬看到李靈傑總是好眉好眼地說話,雖然不再點頭哈腰地叫他爺爺,碰到其他李家人也同樣有了禮節,把胡胡李驚奇得不敢相信他就是從前眼睛長在腦門上的鄧少爺。小靈傑心裡明白怎麼回事,曉得這小子真是他媽的連狗都不如,一治就怕了。高興之餘想起自己那個跳子牙河的悲壯計劃,不免又有些莫可名狀的悵然若失。曹氏也是提心弔膽了一兩個月,怕不定那一天鄧家的人找上門來,時間長了慢慢地也就把害怕給忘了,倒是逢著到她家做針線活捎帶著聊天的婦女就嘮叨:

  「天上還真有掉下個金元寶的事兒,我家小靈傑前些時就拾了一個……」

無憂書城 > 傳記紀實 > 李蓮英(斯仁) > 第一章 凄苦童年 五、情竇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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