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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凄苦童年 六、「長毛」來了!

所屬書籍: 李蓮英(斯仁)

「長毛」舉旗造反,官兵圍剿鎮壓……屍堆如山、血流成河……官兵逼著老百姓去割死去的「長毛」的耳朵、鼻子……,小李蓮英和他爹也被逼著拿起了刀……

  小靈傑在老爹不管不問的情況下,舒舒服服地過到了大清咸豐三年十月,小傢伙再有兩個多月就滿五周歲,按農村裡一般算虛歲的方法,就應該說是六歲了。設計制服鄧二孬的事兒先讓他牽腸掛肚地後怕了一兩個月,嗣後又熱血澎湃了半個來月,這一段他一直在想老爹是否太老了點兒,老得已經不中用了。屁大一點小事在他看來比在天上捅個大窟窿都嚇人,就說苞谷的事,老爹到鄧家好話說了一籮筐,結果呢?苞谷還是扔在鄧家大院里,還是我,老爹這個最爭氣的兒子,瞞著老爹一出手,三拳兩腳下來,凈賺了十來車苞谷,人呀!太軟弱就會受人欺負。小靈傑自以為已經懂得了人活在世上的定義,那就是誰惹了咱,咱就跟他干,明的不行咱來暗的,制服不了咱一命抵一命,沒啥好怕的,所以十月的前半個月小靈傑實實在在同皇帝一樣,悠哉悠哉,整天背著手在村裡轉圈,時而若有所思,時而哈哈大笑,就是沒有愁眉苦臉。大傢伙同他開個玩笑,他笑得更歡,同周鐵蛋他們仍舊密切聯繫著,只是節氣快到了十冬臘月,地里活忙得差不多了,小傢伙得了空閑,能聚到一塊了,能玩兒的卻也少而又少,幾乎沒有了。

  小靈傑記得很清楚,是十月十一晚上,子牙河突然百年不遇地在秋冬之交發了大水。那天上午他和周鐵蛋在河邊的枯草里躺了半天,捉比較大個的螞蚱。那會兒子牙河還有氣無力的像挨了刀之後躺在地上喘大氣的豬,淺淺的河水連河心根根兀立的枯草根部都埋不住,更不要說把它們衝倒了,河水暗綠色,像牆角陰暗處的青苔,微微有惡臭味,半死不活地抵著河床緩緩地向前流,不起一點波浪,只有在枯草前面形成一道道疊在一塊的波紋。據周鐵蛋說,他老爹一次酒醉後甚至說讓他看好河水的深淺,等那天水見底了,要趕快回去告訴他,他好來挖沙,賺錢給他買衣裳穿。小靈傑不曉得河底挖出的沙還能賣錢,但他同樣相信子牙河不久就要乾涸,他只是想等到河水涸到只剩臭青泥的時候看看能不能挖出些滑溜溜的泥鰍,那是他三歲以前吃過的最美的佳肴,可惜老爹只給他逮過一次,還只逮了十多條,小得像他的小指頭,兄弟們一分,他只分了三個。吃完了他讓老爹罷去逮,老爹說逮泥鰍得等水涸得差不多了,一眼能看見爛泥上麥粒大小的孔洞,你看準了,如果有泥鰍在裡邊,孔洞上面會有一堆小氣泡,順著孔洞挖下去,肯定能挖到不少。老爹逮泥鰍的話他一直記著,一直想再吃一次泥鰍,子牙河水總是不幹。這些天他心情愉快,所以挖空心思想方設法讓自己快活高興,小時候吃泥鰍時候流下的口水自然而然就被快要見底的子牙河勾出來了。

  就是那天晚上發了大水,他後來聽老爹說,大約是剛交著子時,他那天特別累,睡得早了些,發水的時候磕睡也快睡完了,所以醒得很快。好像是爹媽一直在商量什麼大的問題,還爭吵了一番,睡夢中他被窗外雷鳴般的聲音驚醒後,看見爹媽都正豎著耳朵神色惶急地聽那聲音,臉上的紅潮還沒退去。窗外的響聲小靈傑還從沒聽過,像是蔡爺爺故事裡講的千軍萬馬鋪天蓋地掠過戰場,又好像夾雜著小孩的哭聲和放大的爆竹爆炸聲,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啥事,看看爹奶,兩個人都屏著嘴面帶憂色,天地間一時都被這種至大至剛的響聲充溢了,小靈傑感覺到自己家的房屋似乎就被裹在這巨大的響聲里,大地和房屋都被這響聲壓迫得微微顫動,房樑上的浮土無聲無息地往地上飄落,一大塊一大塊的,輕盈得像冬天的雪花,像春天的柳絮。

  小靈傑覺得自己漸漸變成了一個聾子,耳朵里只有「隆隆」的震顫,那不是平時他能聽到的任何聲音,而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敲擊他的耳鼓,爹媽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幾個兄弟也醒過來,擠在一起驚恐地瞪著眼睛。

  小靈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認為只有在夢境中才可能有這麼虛幻,這麼不真實,他下意識地照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鑽心,咬過的手指上牙痕赫然血紅,不是做夢,小靈傑愣住了,不是害怕而是驚奇。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鳴鑼聲,一個低沉微弱的男人聲音隨後響起,仿費是周鐵蛋他老爹:

  「鄉親們都起來啦!子牙河發大水啦!鄉親們快起來呀!

  子牙河又發大水啦!」

  男人的聲音很沙啞,彷彿是叫得聲嘶力竭了,但是聽起來卻很小,小得還不如夏夜耳邊繞著飛的大個蚊子的哼哼,還有鑼聲,小靈傑敢打賭說那的的確確是鑼聲,是平時聽起來震耳欲聾的鑼聲,但在耳朵里響起時也是小得異常可憐,小靈傑再次懷疑,不,應該說是認定,自己的耳朵突然聾了,一切一切在那時的小靈傑心裡都很不真實,但是他的確不是在做夢,他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煩躁想要發泄。

  老爹終於幽幽地長嘆一聲:

  「老天爺真的不讓老百姓活了,十冬臘月發大水,難道真是老天爺要狠心把李賈村給毀了嗎?李賈村人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上天啥債,唉!老天呀老天,老天呀老天。」

  老爹說完便披衣下床了,小靈傑覺得老爹一下子蒼老了一二十歲,一件褂子抖抖擻擻穿了十多下愣沒把一隻胳膊伸進袖子。曹氏幫丈夫把衣裳穿好,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丈夫說話:

  「人活一輩子圖個啥,圖個舒心,圖個不受氣,圖個能挺直腰板站到人前。現在要有個天災人禍,兵荒馬亂的,真熬不過去,也算是享過幾天福,這輩子也值了,閻王爺讓誰五更死,他咋撐也撐不到天明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兒,任他怎麼折騰吧!一人就一條命,真要了就給他。哪兒的黃土沒有埋人?誰都要死的!」

  爹媽說話的聲音也很小,小靈傑看見他們嘴一張一合的,努力去聽,才聽了個大概,那聲好像隔了很遠很遠傳過來的,虛無漂渺、好像有一陣微風就得將那微弱的聲音刮跑。

  爹推開門走了出去,又重重地把門閂上,開門的當兒小靈傑的耳鼓被從門縫裡擠進來的巨錘重重敲擊了一下。他幾乎在床上坐不穩當,老五已經撲到媽懷裡瑟瑟發抖,還在使勁地往裡鑽,拱得媽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要跌倒,老大好像不怎麼害怕,傻傻地坐著,老三老四閉了眼,從兩邊一人抱住大哥的一隻胳膊,坐得穩穩噹噹的大哥這時成了兄弟倆的保護神。

  小靈傑在屋裡掃了一圈,胸口更加憋悶得慌,他覺得他現在處在一個死人的世界,他需要生機,需要活力,需要有人大聲和他說話,那怕把他的耳朵震聾他也心甘情願,他真的不願意呆在墓穴一樣的屋裡了。

  小靈傑旋風一樣地拽開門跑了出去,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好像聽到媽叫了他一聲,應該是讓他回去的,他沒有理會。

  屋外無星也無月,但是卻不太黑,平時熟稔得像自己的手指一樣的大門,院牆,自家的堂屋,門外的苞谷桿垛,凸凹不平的小路,小路的旁邊聳起的土堆,都像是中了邪似地,陌生而怪異,小靈傑不知道是自己在顫抖,還是他們都在顫抖,很明顯的顫抖。他想像自己現在是坐在一輛行駛在崎嶇小路上的牛車裡,趕牛車的老大爺,和氣喘吁吁的老牛還有老大爺驅牛飛跑的清脆鞭響就躲在他看不見也聽不到的地方,但他們確實都存在,小靈傑心裡告訴自己並強迫自己相信確實如此。

  乍一出屋,小靈傑被一種撲面而來的突如其來的威嚴驚得倒退了三步,眼前彷彿存在於夢中的空氣里似乎蘊藏著巨大的力量,他不知道這力量來自何方,鼻孔里嗅到的是一種類似於泥土氣息的潮氣,很清新卻有股魚腥味。他的臉上好像被一陣微雨觸碰了一下,濕濕的涼涼的,他知道子牙河發了水,是外面那個沙啞的聲音告訴他的,他知道老爹此刻應該就在河灘上,「發大水」對他是一件很刺激而又新鮮的事兒,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只有全心全意的好奇,他出了門便往河灘方向跑。

  土腥氣越來越濃,像冬天早晨化不開的霧氣,大大小小的水點好像就在前面等著他,越往河灘去就越大越密,打得臉生疼生疼,他閉了眼,覓著那越來越強的震顫,卯足了勁往前跑,他只有一個想法:趕快到河灘上去,那一刻他覺得河灘上有他許許多多不明白但卻日思夜夢的東西,那裡將是他最後的歸宿,像秋葉終究要溶入大地,像一粒種子埋入土壤才能長出嫩芽,他要在那震顫的中心托胎換骨,成為另一個他嚮往的全新的自己。

  小靈傑忽然間被一隻強有力的胳膊抓了起來,胳膊抓住的是他的肩膀,他被順勢慣在地上,地上濕透了,他倒在一片水窪里,第一個感覺是涼意「嗖」一聲瀰漫了全身,然後才是疼痛,他閉了眼也知道疼痛的地方是那五個指頭印,別的地方只有涼,一個惡狠狠的聲音以雷霆萬鈞之勢被疾風和冷雨塞入他的耳朵:

  「你個臭小子,找死呀!快點回家睡覺去!」

  他聽出那個人不是老爹,他睜開眼,一條條小溪從他頭髮梢上流到臉上,緩緩從額頭流向面頰,在下巴集合,鑽入脖頸,他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霧蒙蒙的一片,但那是土灰色的霧,霎那間彷彿他脫離了軀殼,就站在倒在地上的軀殼面前。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一切動作,他伸出袖子抹了把臉,把他摜到地上的人已經跑開,眼前還是一片霧氣騰騰,但那霧沒有冬日裡的霧那麼虛無漂渺,那麼溫柔,冬日的霧輕盈而柔軟,像媽媽撫摸他的手指。眼前的霧兇狠、厚重,渾沌而且殘暴,似乎蘊藏著數不盡的殺機,像老爹揚起的厚厚的、粗粗的、骨節突出的手掌,他害怕那霧裡忽然會殺出鋪天蓋地的清妖,他的聽覺一下子又恢復了,他聽見被壓在霧底的嘈雜人聲,他聽不清楚他們吵嚷什麼但他聽得見,而且在他聽見的同時霧氣被硬生生撕開一個大口子,大口子里蹦出許許多多黑色的、蠢蠢欲動的小人。他很奇怪人咋會一下子變得這麼小,像雨天來臨之前忙忙碌碌往高崗上搬家的螞蟻,他看見了周鐵蛋的老爹,老頭子手裡提的鑼被疾風吹得飄揚在腰間。

  真是發大水了。眼前那片霧就是水浪在興盛,在跳躍,在撒嬌。小靈傑幾乎要被這壯觀的場面釘在爛泥里了,他在那一刻真的覺得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撲上去抱住那浪尖,讓浪尖把他掩埋,把他帶走。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像神話里說的金甲神人,坦蕩蕩立在天地之間,而眼前的大水就像他小時候撒泡熱尿匯成的泥溝。但瞬間他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在子牙河裡翻滾的浪潮面前,他渺小的像只螞蟻,他只能仰著鼻子去聞浪濤的氣息,而無緣與他乘長風、破巨浪,一往無前地撲到河灘上碰個粉身碎骨。雖九死而無悔。

  天快亮了,時間在緊張、新奇和顫慄中偷偷地把目光從浪尖上漏出來了,日頭也是濁黃的,像煮熟的壞雞蛋的蛋黃。

  河水還在咆哮,還在翻滾,河灘已經被淹沒了一大半,小靈傑常常躺在下邊曬太陽的那幾棵柳樹在巨浪中痛苦地抽搐,很快就要被連根拔起。

  日頭一步一步頑強地向上跳,跳到浪尖再也夠不著的地方時,那幾棵柳樹已經被徹底淹沒在河心了,有兩三棵很有可能已經被捲走。剩下的也只在稍稍平靜的水面上飄浮幾根柔枝。守在河灘上的人臉上憂色更重,有幾個甚至已經跪在泥土裡邊磕頭作揖邊放聲大哭,嘴裡還嘟囔著讓老天爺開恩給窮苦老百姓一條活路。

  小靈傑是被老爹發現後扯回家的,老爹乍一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一個死鬼,嘴裡還罵了他一句:「日你娘的,你來湊啥熱鬧。」不由分說就把他生拖倒拽回家了。

  整個李賈村白天的氣氛很驚恐,每個人都惶惶然地寒著臉神秘地說話,女人們也不再怕被清妖抓去「逼奸」,一個個懷裡抱著小孩手裡扯著小孩站在自家的大門口向河灘方向張望,眼神都像受傷的野兔,村子裡留的青壯年男人不多,他們都明白如果要是上天要降罪李賈村,他們必須昂首挺胸地含笑死在自己的女人前面,他們知道以前他們可能不太寬闊的肩膀此刻是女人憩息流淚的最好依靠,慣於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的農人在洪水到來的一剎那似乎全都看破了生死。男人們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或是麻木,他們都扛著糞叉鐵鍬之類農具無濟於事地站在河灘上,咆哮的洪水就在他們腳底打轉,女人們呆在自家大門口翹首期待著丈夫從河灘上回來,不管是活人還是被人抬著的死屍,她們都能承受,生離死別在此刻的她們眼裡已經成為兒戲,成為過眼煙雲。她們雖然驚恐,但並不願逃避,她們已經做好了葬身魚腹的所有準備,沒有誰能讓她們放棄生養她們的土地逃往他鄉,她們沒有充足的時間考慮這些,人在遇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時候最早想到的往往不是逃避,而是抗爭,那怕她們知道所謂的抵抗只可能是杯水車薪、以雞蛋碰石頭。妥協的想法都是在痛苦的長期折磨和煎熬中產生的。她們還沒有想到,李賈村人的心裡此刻都只有一聲長嘆!該來的總是要來,逃是逃不掉的。

  小靈傑跟著媽媽和爺爺、奶奶站在門口,也在向河灘方向張望。那地方仍然聲如雷鳴,聽不到任何由人發出來的聲音。村裡的青壯年男子似乎已經全部被巨浪吞噬,天上一個黃滲滲的日頭,像半熟的苞谷餅子。晌午頭早過了,沒有誰想到回家做飯,大家都瞪大眼睛凝視著死亡的突然來臨。河灘上的男人時而有回來的,一身的泥水,滿臉的疲倦,不停歇地說兩句話,就又掉頭回去了。消息無非是:「水漲到河灘上沿了!」「鄧財主家的後院門台被埋住了。」「最遲不到喝罷湯……。」

  每一個帶回來的消息都讓候在門口的女人們騷亂一陣,她們奔走相告,碰頭談論,語氣就像平日里猜摸東家的閨女偷了漢子西家的媳婦紅杏出牆一樣。誰都知道最遲不到喝罷湯是指的啥!那時候整個李賈村將被一片濁水卷跑、吞沒、掩埋。那時候水面上飄浮的將只有人屍而沒有活人。此刻村裡已經有了黃濁的小流,沿著路面蚯蚓一般地緩緩往前爬動,爬到院里爬上門台,爬進屋門,但是沒有人去理會,大家的神經與其說是堅強不如說是麻木,他們的所有思維全都被簡簡單單的一個「死」字覆蓋、包圍、吞噬。他們的腦海里就只印著一個「死」,他們像等待一次再平淡不過的聚會或者下地幹活一樣等待死亡,一點也不急迫,一點也不激動,一點也不慌張,他們認命了。

  小靈傑沒有再找到借口跑到河灘上去看一下,周鐵蛋家住得稍靠村後一點,泥水淌到他們家門口時他跑出來玩了一會兒,說是他媽讓他出來再跑跑玩玩,想找誰玩就找誰玩,不回來也行。周鐵蛋沒說他媽說這些話時是咋樣的神情,反正小靈傑他媽聽到這些後眼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滴溜溜轉,可是沒有流下來,她凝神考慮了一會兒也放小靈傑走了,只是囑咐他別上河灘上去,其餘那兒都行。

  這時候真是沒啥玩的,小靈傑和周鐵蛋踩著泥水「撲嗒撲嗒」從村前走到村後,又叫上了狗柱、栓柱他們一群,到村後一看,褲腿上全是屎黃色的泥點。

  一群人找了個沒泥水的高崗坐上,拍打了拍打褲腿上的泥水,再無聲息,誰也不說話,都耷拉著腦袋像是剛在家挨過打。小靈傑不知道此刻他們都在想什麼,反正他自己是無所畏懼,夜半到凌晨的大水此刻還在他心裡奔騰怒號。他相信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昨夜的情景,如果能活下去的話。可惜他從每一個大人小孩眼裡看到的都是死亡,不管是平靜的還是惱急的,不管是害怕的還是聽天由命的,他不明白,既然大家都要祭河神,喂王八,為啥有些人能平心靜氣,有些人就戰戰兢兢。老天爺給予每個人的心情難道自出生那一天就不一樣嗎?他感覺不出來,洪水面前每個人逃得性命的可能性都是一樣的,丟掉性命的可能性也都是一樣,至少在目前的李賈村,小靈傑找不出來有哪個人能夠十拿九穩地保住性命。從鄧家院門口經過時看到的一幕讓他不自覺產生一種殘酷的報複式的快意。鄧財主換了長工的破衣裳捋著袖子正慌裡慌張往河灘上跑,他的幾個大小老婆在門口篩糠似的抖做一團,他的獨生寶貝兒子也擠在中間,好像是正在哭。小靈傑領著一群窮孩子昂然從鄧家大門口走過,說實話,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理直氣壯地從鄧家門口走。上天給予每個人的福分是不同的,但在災難來臨前每個人生和死的機會都是均等的,有錢的,也就是有福的也不可能把錢投進水裡,就能逃得性命,他們照樣驚慌失措,照樣束手無策,照樣得死。然而,相比之下,這些人似乎更難心平氣和地去死,因為他們享過福,他們更了解活著的好處,所以他們死時會更痛苦。小靈傑此時心裡忽然有股怒火,災難面前其實還是不平等的,如果讓他享過鄧二孬那麼多的福,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情願第一個被洪水捲走,或許老天給予窮人的就只有臨死之前片刻的寧靜,而富人沒有。這可能就是上天的施與,富人享夠了福死前要害怕,窮人沒享過福死前卻坦然。……。

  日頭已經使盡了往上爬的力氣,一點一點地墜到樹梢、樹榦、樹根,冷風又呼呼地吹了起來,沒有人說冷,有人在不停地顫抖,牙關格格地響,黑夜像一口裝滿恐懼和害怕的鐵鍋,把李賈村慢慢地扣在下面,扣得越嚴,恐懼和害怕就越多。有人突然哭了起來,在寂靜的人群中顯得極為刺耳。小靈傑覺得一顆心突然被哭聲擊沉,沉入天底深淵,他相信,哭聲很快會連成一片,這次不是初進鬼地那次,他沒有任何辦法制止,除非告訴他們大水並沒有啥大不了的危險,可是誰都知道這不可能。小靈傑平靜心神,等著震天的哭聲把自己淹沒。

  哭聲可以腐蝕鬥志是小靈傑聽蔡爺爺說的。那是天兵天將攻打長沙時,天兵天將只有六千人,而清妖卻有五萬,那一仗打得很慘,負責攻城的蕭王爺也中炮喪命,群龍無首。城上的炮彈一顆接一顆,多得像秋天的螞蟻,就跟在天兵天將的身後「轟隆轟隆」地炸,走一步就要有十多個兵將倒下再也起不來。那時蔡爺爺還是個小頭目,手下一二百號人都是他們幫會追隨進來的,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弟兄,他們逃到一個土坑時清點了一下人數,只剩下了34個,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牙齒還是潔白的,連衣服都成了土灰色。34個人擠在土坑裡,土坑是個死角,城上的炮雖然把坑上沿的土崩下一大塊一大塊的幾乎把他們埋住,卻絕對不會打到他們身上。那時候每個人都認為這下死定了。都是堂堂七尺男兒,既然認定了必死無疑,也沒啥好怕的,大家那會兒都很悠閑,談天的談天,說笑話的說笑話,獨自想心事的想心事,誰都沒有怕的意思。壞就壞在一個兄弟突然想起了家裡年邁的爹媽。他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掃蕩清妖,讓爹媽過幾天好日子,這下完了,蔡爺爺說他敢肯定那個兄弟絕對不是怕死,但他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了。起初大家都罵他沒骨氣,是個孬種,丟兄弟們的人,也丟天兵天將的人,他還哭著分辯,說兄弟們冤枉了他。大家想想也是,平日里兩軍交峰,那兄弟沖得比誰都靠前,受的傷也比誰都多。大家不再罵而改為勸,但是勸著勸著又有人抽泣起來。炮彈仍是一顆接一顆地在四面轟隆隆響,坑裡的哭聲一會兒就蓋過了炮聲。再過一會兒,有幾個兄弟就邊哭邊瘋了似地衝出去了,拉都拉不住,瞬間之後就有幾根斷臂殘腿血淋淋地飛進了坑裡,有一個兄弟邊沖還邊叫,說兄弟絕對不是怕死,是忍受不了等死的味兒,先走一步了。那次留到最後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蔡爺爺和他的那個病兄弟,其餘的人都先後衝出去挨了炮。那兄弟因為攻城受了重傷,一直昏迷不醒,沒有受到感染。也正是因為有他,蔡爺爺才沒有衝出去,他要和最後一個兄弟死在一塊,他不能丟下重傷的兄弟先走。奇蹟般地,炮停之後,他們從死屍堆里挖回了一條性命。

  女孩子們的哭聲更容易傳染,沒有多久高崗上就一片哭聲了,大哭的,抽泣的,有捂著嘴不願出聲示弱而噎得直打嗝的。周鐵蛋坐在小靈傑旁邊皺著眉頭問他:

  「頭兒,咋辦?看來還真沒有不怕死的。」

  話沒說完他也帶上哭音了,小靈傑竭力抑制自己鼻孔還是發酸,眼睛發脹,他竭尺全力瞪大眼睛,他害怕一閉眼淚珠就會被擠出來。

  局面正在不可收拾的時候,村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吼聲,那是只有被死亡之手撫摸過的人才有可能發出的狂喜吼聲。或者不該說吼,沒有任何一個辭彙能夠準確恰當地形容那是怎麼樣的一種聲音,像人聲又不像。小靈傑在哭聲中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一絲與眾不同的聲響,那聲音遠遠地傳來仍是氣勢不弱:

  「水退了,我們得救了,老天爺開眼了。」

  哭聲立刻就停止了,只剩下那聲音一遍一遍地在空曠的田野上孤魂野鬼似地遊盪。每個人都抬起頭豎著耳朵聽著,忘了哭泣,忘了一切,哭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完全不關乎內心情感的下意識的發泄,淚水一經流出眼窩便不再受大腦控制,他們只是為了流淚而流淚,甚至可以說是因為流了淚而流淚。他們的大腦在流淚時一片空靈,他們的耳朵在流淚時比兔子都要靈敏。他們那時什麼都聽得見,什麼都想得到,什麼都想了,就是沒想他們是在哭。

  大家都獃獃地聽那聲音,高崗上死了一樣地靜。那聲音甫歇,一大片雜七雜八的呼兒喚女聲就在明晃晃的火把指引下向村後來了。小孩們陡地爆發出一聲大喊,瞬間走了個乾淨,只剩下小靈傑和周鐵蛋仍然獃獃地坐著,望著過來又回去的火把出神。

  小靈傑回到家時候家人還沒吃晚飯。村裡人此刻都在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沒有人有心情在這個時候做飯。他們被大水實實在在地捉弄了一把。劫後餘生的狂喜把他們的神經折磨得幾乎要崩潰,要發瘋。水是喝罷湯時候以後稍退的。那時候鄧家的院里已是一片汪洋,稀乎乎黃澄澄的一院子泥漿。

  男人們都坐在浪頭撲不著的地方抽著旱煙聊天,似乎是在田間勞作累了幾個人互相一招呼聚到地頭坐在鋤把上解乏的模樣兒。大傢伙兒聊得很有興緻,沒有人去看子牙河裡的水情變化。鄧財主也忘了身份一屁股坐在人堆中間的水窪里,高聲大氣地說話,唯恐大家聽不見,大家也都原諒了他平日的不對。反正也沒剩幾個時辰活頭兒,不管有啥過不去的此時再念念不忘只能說明你的鼠肚雞腸。註定只要活著就得和黃土地打一輩子交道的農人們都有著和大地一樣寬廣的心胸。

  天黑下來時,大家都聊得差不多累了,屁股在水窪里泡得也成白豆腐了。一個翻身站起來的農人有意無意往河裡一看。禁不住驚呼出聲。大傢伙兒這才想起他們坐在河灘上的職責和使命是看水。轉過頭去,河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服貼起來了,沒了一擊丈把高的浪花,也沒了勇往直前的氣勢,只剩「黑」波蕩漾的一片片大水在白天最後的一抹光影里粼粼地閃耀著怪導的亮斑。僅存的一棵大柳樹從水中頑強地探出幾根光禿禿的枝椏,在水面上划出亮亮的皺紋。

  人們都驚呆了。好半天,好半天,「卟通」「卟通」有幾個人跪在泥地上了,淚水不知不覺中已流了滿臉,河堤上一片喃喃的祈禱聲: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老天爺睜眼看咱們黎民蒼生了,蒼天有眼啊!」

  然而蒼天的眼力好像並不太好,有可能是年事太高,老眼昏花了。李賈村人「卟通卟通」狂跳著的心還沒有從嗓子眼回到胸口,十月十三那天,大多數李賈村人剛剛吃過十月十二晚上的飯,躺在床上還沒入睡。另一個可怕的消息就又在李賈村上空焦雷一樣炸響了,消息很是駭人聽聞:「長毛就要來了!」

  傳出消息的是鬼地住的大清兵。那天凌晨一騎快馬卷進了李賈村。騎馬的兵馬都沒來得及下,直接打馬衝進了鄧家的四院。李賈村人昨晚都高興得過了度,家家戶戶都沒關大門。馬上的兵和騎的那匹馬都成了泥塑的神胎,只有兵的臉上還能看得出眉眼。兵不用敲堂屋門鄧家四院看門的老劉頭就出來了,一看院里塑了一個「泥馬渡康王」的神像,嚇得一哆嗦,要不是兵的嘴快叫住他他就跪下來把頭磕地上了。這頭一磕不出兩個時辰康王爺顯靈保佑李賈村合村平安無事的消息將插上翅膀飛進每一戶人家,不出四個時辰河灘上將會香煙繚繞,李賈村的善男信女將會傾巢而出答謝康王爺再造之恩。兵顯然累得不輕,話都說得一節一節的連不上氣;「我是保境安民的官兵,快把村裡男女老少都集合在一片空地上,我有話講,記住,一定要快,要快!快!快!」

  兵的話剛說完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老劉頭還沒從想像的那個神話中清醒過來,又是點頭又是作揖地叫了幾聲「軍爺」,軍爺張著大嘴扯風箱似地喘氣就是不理他,老劉頭討個了沒趣屁顛屁顛跑出去叫人了。

  老劉頭隨身帶了面銅鑼在村裡大街小巷敲了一遍,又叫了幾聲:「老少爺兒們,有軍爺要訓話啦!大傢伙兒趕快起來到河灘上集合啦!遲了就要受罰啦!」叫完後老劉頭又回到四院復命。軍爺已經歇得差不多了,正端著一銅盆涼水往自己頭上倒。老劉頭不敢打攪,一邊呆著候命。軍爺不愧是官家人,愛清潔得緊,「嘩啦嘩啦」地往身上潑了十來盆水,才算滿意,又舀了幾盆水把馬身上潑了一遍。把老劉頭可惜的咋舌瞪眼,滿滿一缸水他得挑十來挑,少里說也得費三四個時辰,軍爺就這麼輕描淡寫地給他洗進去了,還洗得院里泥渡鞋口,烏煙瘴氣的。

  軍爺給馬沖完澡,自己連打了兩個噴嚏,看來是著涼了。

  打完噴嚏,軍爺把銅盆「哐啷」往院里一扔,沖一邊戰戰兢兢的老劉頭說:

  「人都到齊了嗎?到齊了咱們就開始。」

  人早到齊了,老劉頭那面破鑼一開音,李賈村的青壯年就至少跑出來一半,以為是大水又漲了。待老劉頭把緣由一說,大傢伙兒這頭松的線那頭就又補上了。騎馬的軍爺也不是好纏的主兒,大傢伙兒唉聲嘆氣著各回各家呼兒喚女,穿上衣裳,不一刻在河灘上黑壓壓地站了一片。大家都不曉得出了什麼事,當然其中有幾個見多識廣的「場面」人物猜到軍爺的到來可能和長毛有關,但話都憋在自己肚裡,不敢往外頭說,說了怕當場嚇死幾個,然後再上來幾個強悍的怪他捕風捉影落井下石而飽打他一頓。眼下李賈村的這幫老百姓,剛從一個死神的圈套里蹦出來,氣都沒喘。再給他們一悶棍,能承受的了的恐怕沒有幾個。

  軍爺一步跨出院門風一吹又打個了噴嚏,本來花腳蚊子一樣正哼哼得來勁的人群立刻凝固成絕對的寂靜。無數雙驚懼、疑慮、害怕、擔心甚至敵視的眼光一齊釘在那位軍爺和隨後跟出來的老劉頭臉上。

  軍爺先是很優雅地向大傢伙兒擺了擺手,然後是用手捂著嘴咳嗽,再往下是幾聲烏鴉式的乾笑,最後才把身子靠在馬背上開了腔:

  「諸位父老鄉親、叔伯兄弟,老少爺們兒,大家這兩天辛苦了,確實是辛苦了。這個……這個……,不過嘛!不瞞大家說,更辛苦的還在後面,為什麼呢?有人想必已經知道了,就是長毛,讓天下蒼生塗炭,讓大傢伙兒過不上好日子的長毛就要過來了,嗯!就要到咱們大城來了!」

  人群突然像油鍋里撒了把鹽,「噼里叭啦」地炸開了,軍爺不怎麼經意似乎就聽到有人粗聲粗氣地罵他王八羔子,而且還要閹了他。軍爺知道此刻不是他要威風的時候,只得連「嗯」了兩聲表示內心極其複雜的情緒。人群中的罵聲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高,罵得層次也越來越高,有一個巨靈神似的後生就站出來指著他的鼻子尖說要擰掉他的腦袋扔到河裡喂王八。

  小靈傑躲在老爹的後面聽出來高聲叫罵的那位是狗柱他爹,狗柱他爹是李賈村有名的二杆子,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拐彎,有啥說啥,從來沒有花言巧語,你要想從他嘴裡聽句好話比上天都難。

  軍爺「嘿嘿」地陪著笑把狗柱他爹推回人群,嘴裡一個勁嘮叨:「這位大哥,我也是沒辦法,上頭有命令讓我傳達這個意思,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這位大哥先熄熄怒火,一會兒我再找你聊,啊!就這麼著了。」

  狗柱他爹半推半就地車轉身進了人堆,軍爺再次打噴嚏,再次清嗓子,接著往下說:

  「諸位都先鬆口氣,息息火,容兄弟把話說完,嗯!這個……,這個,這次長毛途經咱們大城,不是打了勝仗往前沖,而是吃了敗仗往後退,往老窩退。諸位請放心,長毛這次不會動大家一根毫毛,兄弟的意思是,希望諸位和兄弟一道,通力合作,趕跑長毛賊,保境安民,嗯!就這麼多,我說完了。」

  小靈傑擠在人堆里後半截話一句沒聽見,不過那句「吃了敗仗往後退」他聽見了。心裡不期然一震,天兵天將怎麼可能吃敗仗,蔡爺爺不是說天兵天將的先頭部隊是要打到北京抓拿清妖的頭頭兒嗎?咋會敗到大城來了。他抬頭看了看老爹,老爹正低著頭喃喃自語,「果然來了,果然來了,不出所料啊!」

  小靈傑不明白老爹的「不出所料」是啥意思,這句話老爹至少重複了二十遍,而且一遍比一遍韻味十足,跟唱曲似的。

  軍爺走後,人群散去,小靈傑回到家裡,坐到堂屋當門愁眉不展,他還在想天兵天將為啥也會打敗仗,聽軍爺的口氣似乎還敗得很可憐,北京也不打了,想往老家跑。

  嗣後的幾天李賈村鬧得雞飛狗跳,驢嘶馬咬。先是縣衙門裡的衙役坐著船過了河在鄧家四院磚牆上貼了張安民告示,據認識字的人說,大意是讓黎民百姓不要驚慌,各村抽出些青壯年組織團練,以備不時之需,余者仍安心生產勞作。

  那個告示小靈傑沒有看到,原因是縣衙門的人前腳走後腳就有人把它扯下來扔河裡去了。李賈村人沒有辦團練的心思,因為告示上寫的很明白,自己出錢,自己出兵器盔甲,且不說這些對於農戶而言是多大的一筆開銷,僅只縣太爺對保境安民的態度就足以讓任何存在過辦團練想法的人寒心。然而縣城裡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辦團練也由「備不時之需」改成了「著即整隊出發,與官兵一道守城」了。負責到李賈村集合團練隊伍的是一個長袍馬褂的白胖老頭。自稱姓劉,是大城人。然而李賈村誰都不知道大城還出過這麼一位富態的老頭。老頭有兩個隨從,都是滿臉橫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然而在劉老頭面前卻恭恭敬敬,叫他「劉訓導」。劉訓導先到鄧家呆了會兒,外人只聽見裡面老母雞凄慘地叫,想必是鄧財主準備設酒殺雞作食,給訓導大人接風洗塵。訓導沒等著吃雞肉便從鄧家出來了,鄧財主扯住他的衣裳角跟了二三十步,也沒挽留住。訓導的手段和軍爺一樣,也是敲著鑼讓大傢伙兒集合。集合後是一番「訓導」,不過劉訓導不愧是「訓導」,教訓完之後緊接著便是啟發誘導,啟發誘導沒有效果老先生淚就下來了,邊哭嘴裡還不停歇地縐文,淚光晶瑩的老臉上滿是慷慨激昂的神情。大傢伙兒都聽不懂老先生懸念的啥咒語。但是有幾個人顯然是被感動了。想想也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大老遠跑來對著你痛哭流涕,你要還站著無動於衷,老頭也太下不來台了。最先站出去願意守城的是狗柱他爹。然後又站出去了幾個,都是村裡有幾斤蠻力的二楞子。

  劉老頭將幾個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縐了一句文,這下小靈傑聽懂了,訓導說的是「國家社稷,賴君以全。」

  狗柱他爹和那幾個人當場就坐船到了子牙河南岸,每個人帶了一把鐵鍬,說是要挖戰壕用。村裡人把幾個人送走以後,聚集在河灘上誰也不走,雖然有幾個小夥子企圖活躍一下氣氛,大家還是死氣沉沉。沒有誰明說,但是大家心裡都清楚別人在想什麼,他們在想,長毛和皇帝的兵到底那一個比較好些。皇帝的兵對老百姓的態度是大傢伙都直接目睹或輾轉知道的,燒殺姦淫,無惡不作。長毛呢?大家都知曉長毛的兵都是老百姓出身,被逼得急了活不下去才和皇帝對著干,按理說,大家應該對長毛的好感多一些。然而,老實巴腳的農民眼裡有些時候看到的不是正義,而是利益。任何人都沒有理由責怪他們愚昧,不開化,見識短淺,不足成大事。

  俗語說是這麼說的,老百姓是根草,刮啥風隨啥倒,農民的經歷、思想境界、所受的教育等等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有太高的追求和理想,他們要的不多,只要能填飽肚子,只要能活下去,屈辱、壓榨、剝削甚至是不折不扣的奴役他們都可以忍受。從他們的老祖先做老百姓的時候起,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從來沒有誰家的先人留下過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一天過得好的語言或文字記錄。不管是換朝代還是換皇帝,反正都沒有老百姓的好日子過。套一句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就是「興,百姓苦。之,百姓苦。」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的老百姓是否還有為改朝換代推波助瀾的熱情,被改朝換代苦過不少回的李賈村人對此已經熟視無睹,他們不會為任何一個有道明君的駕崩或者是一個荒淫無恥、驕橫殘暴的帝王的歸天歌哭歡呼,他們只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裡心甘情願地被煎熬、被蹂躪或者被踐踏。因而,排除大兵過境時造成的傷人害命的因素,他們會對任何一支隊伍冷眼靜觀,夾道歡迎或奮起抵抗是他們不屑乾的事。然而,過一次大兵意味的是李賈村至少半數的家庭失去至少半數以上的親人,沒有人會為他們的親人的失去抱任何形式的同情,甚至連可憐都不曾有過,這是他們的祖先總結出來並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血的教訓,只要是兵,沒有一個好東西。因而,從固有的思想意識上講,村人對皇帝的兵和長毛都沒有好感,皇帝的兵當然不是好東西,但是長毛呢?好端端地你造啥反,活不下去了就死唄,要是連死都死不成你就再活著唄!李賈村人從理性上認識不了啥樣才叫活不下去,他們覺得他們已經活到了最差的份上,整日里做牛做馬,忍氣吞聲,還討不了半點好。然而他們從未想到過造反。也許是人的本性,除非到一定的歷史特別時期,某些人藉助某種借口成功地煽起了人民的戰爭熱情,否則,誰也不希望戰爭,流血,死亡。人人都希望有一個和平安定祥和的環境。

  長毛即將到來給李賈村人的第一感覺是條件反射式的害怕,像害怕所有他們想像或者切身經歷的兵災一樣。如果能說出他們的具體愛憎,那他們會異口同聲說:長毛最好別過大城,然而不可能。軍爺的腔調和縣衙門告示的口氣都板上釘釘式地敲定了長毛即將光顧大城縣的準確性。誰也不懷疑政府在這個方面作出的預見。他們只得退而求其次,企盼長毛打仗歸打仗,別拿著窮苦老百姓開刀,別拿他們當炮灰,別打了敗仗就遷怒當地人。但這個企盼在各種小道消息的強大的衝擊下,也是搖搖欲墜,瀕於破滅。據說長毛除了打仗之外,最大的愛好就是強姦婦女和殺人,先強姦好看的,再其次是稍有姿色的,到最後只要是女人,不管俊丑,無論老少,都跑不脫被蹂躪的厄運。長毛殺人的手段極其殘酷,割掉腦袋是最輕的,像五馬分屍、剝皮,點天燈之類應有盡有,只要是人能想出來的辦法,他們都想得到。有人說長毛的皇帝有個姓朱的侍妾得罪了他,這個皇帝一生氣,將姓朱的侍妾點了天燈,具體方法是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條在油里浸透,然後層層裹緊,成蠟燭狀,布條一直裹到頭髮梢上,挽成一個大結,就從大結上點火,姓朱的侍妾整整被裹了三次布條才被燒死,渾身上下的皮肉都烤化了,只剩下灰撲撲的一副骨架。李賈村人對這個傳言不能不信,人之常情,你說好消息他聽了未必高興,你說壞消息他聽了一定傷心。長毛既然這麼殘酷嗜血,李賈村人當然提不上對他們的擁護和同情,他們在眼下畏長毛如畏蛇蠍,畏官兵如畏虎狼,兩者隨便挑一個都會把這個不算太大的村子裡的所有人送到十八層地獄,他們的矛盾心理就在於選擇那一種死法,這個是再明顯不過的。當長毛都是抄滅九族的罪名,皇帝給他們定的是「叛逆」。支持長毛的下場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死後連個好名聲都撈不著。支持官兵呢?也不好,大傢伙兒提到官兵就像正吃飯吃著一隻茅坑裡常見的綠頭蒼蠅,恨得直想把它挫骨揚灰碎屍萬段卻又不敢惹他。長毛再壞,他們畢竟沒有親見,而且,村人都不是瞎子,按人之常情判斷,官兵是絕對不會說叛逆的好話的。村人們從這點意義上應該親近長毛,再怎麼說他們也是老百姓組成的部隊,然而,萬一長毛真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呢?親兄弟還有打得頭破血流的呢。再說了,歷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窮苦老百姓出身,一旦穿了龍袍登了基之後還不是照樣找老百姓開刀嗎?

  長毛和官兵在李賈村人的大腦里你來我往地斗個不停,稍一轉念你覺得長毛好些,再那麼一想不錯的還是官兵。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要支持那一方,或者說你對那一方的印像要稍好一些,這個問題李賈村人百分之百答不出,只有撓頭。

  小靈傑理所當然相信天兵天將都是好人,而對清妖則是恨之入骨,他這些看法不敢對老爹說,老爹沒有去團練,也不再下地幹活,整天呆在堂屋裡捶胸頓足,長吁短嘆。

  狗柱他爹走了半個月之後回來了一趟,說是長毛短期內還過不來,團練上發了些葷食,他捨不得吃,拿回來讓老娘和老婆孩子嘗嘗。在家裡如坐針氈,度日如年的村人無一例外地聚在狗柱家裡聽他講前線的戰事,其實根本就沒打起來,狗柱他爹說團練真是舒服,全縣各個村都去了人,有多有少,加一塊有兩三千人吧!縣太爺親自看過他們,還衝他們作了個揖,讓他們好好訓練、打退長毛。說是訓練,其實也不是訓練,比下地幹活輕鬆多了,他們是二百人成一個小部隊,有一個教官,他們的教官是南皮縣人,三十多歲,是個武生,考武舉考了多年都沒考上。武生是被劉訓導花錢請過來的,劉訓導是他們兩三千人的總頭,這兩三千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由他解決。武生第一天去就給他們說了,說不瞞諸位,我是為銀子來的。但是給了他銀子,他也不好好教練,大清早起來把他們這群團練往沒人地方一帶,他就回去睡回頭覺去了。大傢伙兒到這兒來是激於義憤,是想給朝廷出些力的、一看教官都這樣,大傢伙兒還窮折騰個啥,他回去睡,咱就在這兒睡,五六個人互相枕著、倚著、靠著,躲在背風的地兒,睡著也挺舒服,睡完了就回去吃飯,吃完飯再回來睡,真是舒服。狗柱他爹說到這兒伸出舌頭直舐下巴頦,舐完了就沖大家嘿嘿地笑:

  「你們曉得嗎?我們吃飯,都是好飯,頓頓大白面饅頭,時新蔬菜,隔三天兩晌的就有一次大魚大肉,隨便吃,吃飽為止,那個劉訓導你們是曉得的,噢!就是那個白面饅頭似的胖老頭。他可真有辦法,我們這些人到那兒互相一說,原來全是給他哭去的。小趙莊的一個人說,劉訓導在他們村哭得跪在地上爬不起來,也是,就他們小趙莊去的人最多,有百十個,我們吃飯穿衣花的錢都是劉訓導向有錢人要來的。劉訓導以前放過州官,朝廷裡頭都有他的熟人,有錢人誰也惹不起他,他要多少自然就給多少。至於長毛,好像是來不了啦。這些天每天都有騎著快馬的兵來給劉訓導送信,都是官兵戰勝的好消息,劉訓導高興得合不攏嘴,對我們說僧大帥已經將長毛賊悉數困在天津靜海縣,不日可望聚而殲之。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在那兒白吃白喝白住這麼久,然後一拍屁股走人。」

  圍著聽的男人和婦女心裡都有絲絲的妒意,這麼好的一件事咋會讓這個傻大黑粗的傢伙搶去了,我們當時咋就沒想到去呢?這些人越想越生氣,真恨不得長毛明天就一窩蜂殺過來,把像狗柱他爹之流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傢伙殺得一個不剩。狗柱他爹可不知大家心裡想什麼鬼點子,咽了口唾沫又開始吹:

  「看看,你們現在都後悔了吧!後悔也晚三春了。當初告示上寫的明白,自己出錢出武器,我就不信,官家可是講仁義的,指頭縫裡漏漏都夠咱們全村花個一年半載的,咋會能在乎咱這點錢。我就不信這個邪,看看!看看!」

  大家心裡的醋意更濃,聽著聽著便覺得沒趣、心煩。狗柱他媽跟著二楞子丈夫生了半輩子拐彎抹角的冤枉氣,今兒總算揚眉吐氣了,跟著丈夫充了次人物,她此刻就坐在丈夫身邊,滿面紅光地看著丈夫手舞足蹈,那眼光像是未出閣的大閨女隔著門帘縫瞅視自己的意中人。男人們一個一個都走了,只剩下婦女,她們不好意思開狗柱他爹的玩笑,就指手劃腳地拿狗柱他媽當出氣包,這個說:

  「嫂子呀!你看你,娶了個多好的如意郎君,要頭腦有頭腦,要模樣有模樣,要是我躲被窩裡偷笑都笑不及,你還整天愁眉苦臉地,比吃了黃連還苦三分的樣兒。」

  那個接著就旁敲側擊:

  「嫂子呀!團練那兒那麼舒服,乾脆明兒你鎖了門帶著狗柱跟他爹去吧!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他爹不是說了,啥都隨便吃嗎?讓他爹每頓從牙縫裡摳摳,保管就吃得你們娘兒倆鼻子眼裡都是飯。」

  狗柱他媽生平第一次感到站在了人前,被人取笑也是高興的,她的臉臊得更紅,臉上的笑卻更甜了。

  狗柱家裡那天一直鬧騰到晚上喝湯時候。狗柱他爹瞌睡得一個接一個打哈欠,大姑娘小媳婦們覺得再留下去就太不識相了,於是一個挨一個嘻嘻笑著借故溜走。當然,當晚狗柱他爹媽說不盡的夫妻情話,自不待言。

  狗柱他爹第二天早上吃罷飯就走了,按他說走得快點到縣上還能吃上飯,團練上的飯又好,不如省家裡一頓。狗柱他媽執意不肯,非要讓他吃完飯再走,為了多留丈夫一會兒,她一狠心往稀飯鍋里打了七個雞蛋,就差沒把家裡唯一的那隻生蛋老母雞殺了燉燉讓丈夫帶走。狗柱他爹臨走時好幾個婦女送他,都是丈夫在團練上的,婦女七嘴八舌地告訴他讓他給丈夫捎話。狗柱他爹一個勁點頭並且不住聲地答應,其實誰說的啥他根本連一個字都沒記住,婦女說完了話就從各自的懷裡往外掏東西,有家裡積攢下來捨不得吃的好東西,也有稍厚一點的防寒衣裳,打成大小不一各種樣式的包裹,一會兒狗柱他爹就收拾了一掬子。婦女們給丈夫捎的東西本來是打算背地裡塞給狗柱他爹的,所以都藏在懷裡,那知一看這麼多人,也顧不得羞澀了。婦女們塞了東西便低著頭往家趕,那會兒如果讓她們抬起頭臉肯定是紅的,只有狗柱他媽一直看著丈夫從北岸上了船,又從南岸下了船,走得看不見了,方才回去,淚水早已流了滿臉,擦都擦不幹凈。

  李賈村的人被隔幾天便回來探一次家的「團練」帶回來的消息鼓舞得著實高興過一段,有幾個閑著沒事幹而且後悔當初沒有挺身而出去當團練後悔得最厲害的青年人專程往城裡跑了一趟,回來後嘖嘖連聲地稱讚當團練真他娘的掉福窩裡了。他們去的時候團練已經結束了訓練,開始協助官兵布防了。團練布置在第一線,在城外的大樹林裡頭挖了不少橫七豎八、曲曲彎彎有一人多深的壕溝,團練都抱著大刀長矛貓在裡面,有賭博的、有聊天的、有睡覺的,還有抱著煙槍過癮的。青年們說這些的時候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這是只有在極度崇敬的情況下才可能出現的神情。他們還說他們先見了團練的頭兒,就是那個劉訓導,劉訓導當時正一身戎裝站在壕溝邊上和溝里的幾個「團練」說笑,看見他們過來便上去打招呼,還跟他們說要不要也加入,要想加入很簡單,發給你一根長矛往壕溝里一蹲就成了。他們還看見了那天凌晨那個軍爺,他還是個不小的頭目,腰裡掛著寶刀,墜在屁股後頭一晃一晃,背後還跟著兩個耀武揚威的護兵,護兵手裡拿著鞭子,邊走邊嘿嘿笑,看見誰不順眼就給他一鞭子。

  村裡人對那位軍爺不感興趣,他們聽完後最關心的問題是當團練既然那麼舒服他們咋會不當,是不是團練當到最後真的要交錢。

  這才是幾個青年去了一趟最大的收穫,他們說了半天的目的就是為了引出大家這句話,一個青年立刻把嘴咧到了耳朵後邊,陰陽怪氣地說:

  「當團練,我才不那麼傻呢!劉訓導跪在地上叫我親爹我都不會去。你們還不知道吧?當團練的結局統統是這個……,懂嗎?就是上西天找他姥姥去。」

  青年說到這個時眼皮突然耷拉下來,頭往肩膀上一歪,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栽倒,怕大傢伙兒不明白,他們還做了注釋,「死」這個字大家都曉得是啥意思,沒有人往下問,但大家的眼神分明是催促青年繼續說下去。青年笑了笑,眯著眼睛在人堆里找尋了一遍,沒有發現團練的親屬在,才又開腔:

  「你們是不知曉的,當團練就是給官兵和縣裡的大官小官當炮灰,你們不知曉吧!我們是聽縣衙門的一個熟人說的,你們想想,連縣大牢里的犯人都放出來一人發一個大刀片當團練去了。說的很好聽,叫將功折罪,其實呢?其實不然也,團練們呆的壕溝正對著長毛過來的方向,是第一線,首先去死的,官兵都堵在團練的後邊,長毛一過來,誰要是敢後退一步,一個字『死』,拿官們的話說就是『格殺勿論』。意思是明擺著的,長毛就是敗得再慘,也不是這幫兩三千號烏合之眾所能抵擋的,衝上去死路一條,退回來,也是死路一條,別看團練們呆在壕溝里玩得挺高興,他們是欲哭無淚呀!後面的官兵手裡有火槍,從洋人那裡買回來的新式武器,打人一槍一個準,官兵從四外把團練包圍著,誰敢現在偷跑,保管肚子上就長個大血窟窿。縣太爺把啥事都算計好了,逃跑該用的東西,銀錢,三妻四妾,大小老婆都收拾得一妥兩當,只要縣城前面喊殺聲一起,這邊就等於接了信號,轎子,馬匹都是現成的,跑多遠都成,縣太爺不怕上邊治罪?他怕個球呀?臨陣逃跑的大臣多著呢!再說了,前麵糰練死個一乾二淨,兩三千號人壯烈殉國,縣太爺的烏紗帽指不定還能換得大一點呢!他怕啥?他啥都不怕!唉!可憐這些團練兄弟們,噢!對了,縣太爺還從窯子里搞了些窯姐過來給團練兄弟解悶,大概有十來個吧!沒開包的都送給官兵里的軍爺享用了,比較次一點的留給團練兄弟們,我們去的時候咱村裡就有兩個人排隊、解悶去了。」

  青年說到此處故意頓住,婦女們羞得低著頭,連耳根都紅了,但青年一停,立刻就有幾個婦女頭也不抬異口同聲地問:「是誰呀?」

  青年竟滿意地哈哈大笑:

  「告訴你們頂啥用!反正那些人也回來不了,再快活兩天吧!哎!聽說那些比較次一些的窯姐也都挺不錯的,比你們可強多了,那手段,一個賽一個的強,不過也有雛,哭著不肯讓人往前靠,但那是不管用的,大老爺們三拳兩腳下去她們就老實了,讓咋著就咋著。」

  曾經在心裡咒過狗柱他爹早死的幾個婦女已經發出了悲天憫人的哀嘆。老天爺造人真是奇怪,嫉妒心較強的人同情心表現的往往也較強,此刻她們迷朦的眼睛裡似乎已經蘊滿了淚水。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她們的同情心完全是出自於本能,與她們咒人早死可能形成的事實驗證以後的愧疚毫無關係,實際上她們或許已經忘掉她們曾經咒過那幾個人早死。

  「小女子」一向恩怨分明,該恨時就恨,該愛時就愛,不用找任何理由和借口,愛和恨對她們而言本來就是涇渭分明,截然不同的兩類東西。決不會由愛導致恨或由恨誘發愛。其時一個婦女怯怯地向青年發問:

  「哎!長毛是肯定要打過來的嗎?」

  青年似乎有看到了一個會說話的死人一般的驚奇,搔了半天后腦勺才回答,回答的語氣里有十二分的驚奇和二十四分的鄙夷還有三十六分的好笑:

  「咋地,不信啊?你要真不信我還就是沒辦法說服你相信,怎麼說呢?你可以動動腦筋稍微想一下,長毛從江南出發千里迢迢打到江北,打到河北,都快把大清國的老窩連鍋端了,官兵奈何過他們嗎?沒有,長毛依舊是長毛,依舊是砍瓜切菜一般往下削官兵的腦袋,依舊嚇得縣太爺之流屁滾尿流地東躲西藏,是大清國要留著長毛玩兒貓抓老鼠的遊戲嗎?不是,是制服不了。要能制服得了,長毛早在沒造反之前就該一個個給投到死囚牢里然後砍掉腦袋,要能制服得了,長毛也根本就在南京立不了朝廷,也就不會派出個先頭部隊就敢揚言要搗爛大清的老巢。別看劉訓導手裡捧著一封封戰勝的捷報喜歡得眉開眼笑,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都是哄騙那些團練兄弟的,他給大清賣了那麼多年命能還掂量不出來個輕重,沒辦法呀!誰都知道捷報是假的可誰都不說,最後就只騙住皇帝一個人,樂得他坐在龍椅嘻嘻直笑,結果呢?笑著笑著長毛就吶喊著衝進來了,劉訓導那的捷報摞得都快比劉訓導高了,照那裡邊的說法,長毛裡面的大頭目不死十回也得八回,長毛的隊伍沒被剿滅七次也得五六次。可惜得很,我們回來時,縣城裡一個剛從南邊過來的生意人親眼看見,長毛已經從靜海縣衝出來,不幾天就要兵臨大城啦!」

  婦女們都不再言語,低了頭看自己的鞋尖,青年吹得性起,好像憋尿憋了一個時辰突然找著機會撒了出來,四肢百骸都舒服得無與倫比。正想再續上幾句作結束語,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一席話說得太急,沒有考慮遣詞造句,有許多話犯了朝廷的大忌,萬一抓住可是殺頭的大罪,當下閉了嘴硬生生噎回下面的幾句,上牙咬在下嘴唇上血都快沁出來了,怕再漏出一個字讓人抓住小辮子。

  大家沒有注意到他的這些變化,自顧自地體會長毛從靜海衝過來那句話,天津靜海縣離大城也就幾百里地,快馬加鞭一日就可以趕到,一天以後大城縣會是咋樣的呢?血流成河,妻離子散,哭天號地沒人理會,都有可能。大家都在心裡勾劃著一個個慘絕人寰的畫面。都在考慮自己和自己一家將會處在那個畫面的那個位置,將會扮演那個角色。說來也真奇怪,人在遭受打擊時往往會往壞處想,想得自己簡直成了世間最苦的人,想得自己嚇得四肢發虛眼睛發直如果有條件還有可能害一場大病,結果事情的發展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壞,而他們倒因為另一方面出了毛病而搞得焦頭爛額體無完膚。女人們嚇住自己以後,不敢再在人多地方停留,急匆匆地趕回家嚇自己的丈夫和老人孩子去了。

  有人說要想使什麼消息傳得最快,最好的辦法是把這個消息告訴女人,女人那根伸縮自如、柔軟靈動的舌頭不但可以很快把消息強制性地塞進別人耳朵里,而且還會在其中添油加醋使其變得更加有滋有味。幾個青年把團練內幕和長毛將到的消息告訴幾個婦女是在午後,到後晌時候狗柱和幾家有人去當團練的院里撕心裂肺的哭聲就響起來了,他們得到的消息是丈夫、兒子或者爸爸已經當了炮灰,陳屍城外了。當然,那一群挑起事端的婦女與散在這幾家裡情真意切地扮演著陪流眼淚的角色。哭得最痛的狗柱他媽,可憐的女人這些天日里夜裡都在夢想著以後怎樣和丈夫攜手共同創造燦爛的明天,她覺得從此以後她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一天晚上她甚至夢見她和丈夫被一群滿面春風的大人物請到一家大酒樓上吃飯,醒來後她再沒睡著,蒙著被子紅著臉呆到天亮,想起夢中的情景就笑一陣。現在夢境和她構想的未來全都破碎了,破碎處滴出殷紅的鮮血,在她眼前晃蕩,放大。剛聽到丈夫已經死掉的消息時她正端著一小瓦罐給那隻老母雞拌食。有如一聲焦雷在耳畔炸響,她呆了一呆,手中的瓦罐「哐啷」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幸好告訴她壞消息的女人懂一些人情世故,急步上前扶住她才沒有讓她爛泥似地癱在地上。婦女把狗柱他媽扶到床前,幫她脫了鞋,然後讓她斜躺在被子上,此期間狗柱他媽只是不停地流淚,臉色青綠,好半天,婦女才緩過神來明白她這是一口氣憋住沒上來的緣故,連忙又是給她插背又是順氣又是不住聲地勸:

  「狗柱他媽,你想開一點,啊!你想開一點,別讓你老嫂子為難了,啊!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那樣好受點。」

  狗柱他媽終於子牙河水猛漲似地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哭聲,像受了傷的餓狠孤獨地走在曠野上發出的嗥叫,婦女這才吁了一口氣,又放她平躺下來,狗柱他媽開始哭訴:

  「我那苦命的人呀!你咋就丟下我不管了呢?你好狠心呀?

  你個殺千刀的,我好命苦呀!我咋就這麼命苦呀?老天爺你咋就不睜開眼看看呀!以後讓我孤兒寡母地咋過下去呀!我那苦命的人呀!我好命苦呀!」

  勸慰的過程足足持續了三四個時辰,狗柱他媽旁若無人地哭得聲嘶力竭。肇事的婦女暗暗後悔自己不該惹這個麻煩,搞得自己筋疲力竭口乾舌燥而且還起到不應有的效果。到後來婦女越聚越多,這位才抽了個空,偷偷地溜走了。小靈傑那時刻也不好過,狗柱正在外邊玩得高興就聽見他媽在家裡哭,跑回去一問知道他老爹死了。楞小子二話沒說就找小靈傑去了,見了面先掉了幾滴淚,掉得小靈傑莫明其妙,還沒問呢,狗柱就把原因講出來了,統共六個字:「頭兒,我爹歿了。」說完後便號陶大哭。小靈傑開始不信,說這不可能,肯定是有人造謠,後來見狗柱哭得是真傷心,也跟著哭了一歇兒。哭著哭著他又犯上嘀咕了,天兵天將要是已經打到大城那還不鬧得滿城風雨,李賈村咋還能風平浪靜呢?天兵天將肯定沒打過來,沒打過來狗柱他爹咋就死了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小靈傑更加堅定了是有人捕風捉影的想法。無奈他千句萬句地給狗柱解釋,這小子就是不聽,只咬准一句「我爹歿了」,小靈傑勸他不過,只得讓他盡興地哭,狗柱哭到沒勁了,也沒淚了,就停下不哭了,張著嘴發了一歇子呆。

  小靈傑不敢說話,你這節口說啥話都不行,你一張口他就會用一句「我爹歿了」把你堵回去,然後接著再哭。

  小靈傑很識趣地不吭聲,只把那個沾過辣椒面的手帕遞給狗柱,狗柱拿手帕照臉上胡亂抹了幾把,那張本來已經夠花哨的臉於是變得更花,抹了臉狗柱很平靜地說:

  「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小靈傑忽然想笑,忍了忍沒笑出來,跑回家給他拿了兩塊玉米餅。狗柱三下五除二把玉米餅吃完,抹了抹嘴又想哭,小靈傑已經打定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你爹不可能死,要不信明兒個鐵蛋咱仨到城裡看看去,先甭哭,回去睡個好覺,明兒早上我和鐵蛋去叫你。」

  狗柱果然沒再哭。乖乖地跟著小靈傑回了家,家裡他媽的哭聲也已告一段落,一屋子婦女看見狗柱懨懨地從外邊回來,都搖了搖頭,心裡說可憐的孩子。小靈傑把狗柱安置到床上躺好,候他睡著,自己的瞌睡也來了,此時屋裡的婦女已經走得差不多,狗柱他媽也平靜下來,閉著眼好像睡著了。

  小靈傑沒去給她說話,他覺得眼下沒有必要,最要緊的是他必須得趕在狗柱他媽可能出事之前把他爹確實沒死的消息告訴她,他有個可怕的預感,狗柱他媽不會活長久了。

  從狗柱家裡走出來,抬頭看看,滿天星斗,一彎新月掛在樹梢,清冷清冷。他聽到有什麼小蟲躲在路邊的土堆里叫,孤零零的,他猛然衝動著痛痛快快哭一場,儘管他不知道他為啥想哭。

  第二天早上天沒大亮時候小靈傑就把狗柱叫到自己家了。曹氏也起了個大早,給兩個小傢伙做了飯,看著他們倆吃完,從兜里掏了些零錢塞到小靈傑口袋裡,讓他們走渴了買杯茶喝。兩個人出門以後,曹氏又拉住小靈傑囑咐了幾句,要他一路上注意看好狗柱,萬一消息是真的,就趕快回來報信,別多耽擱,小靈傑滿口應承。

  才隔了一個晚上,狗柱的悲痛似乎就忘得差不多了。周鐵蛋兩個人看他有說有笑的,不免有些擔心,懷疑這小子有些不正常。問他啥他答得有板有眼,一點也不含糊,倒像比平常要機靈些,小靈傑和周鐵蛋摸不著底細,一路上變著法說笑話說蠢話逗狗柱開心,快到城裡時狗柱才有些覺得頭兒和軍師今兒有些不正常,心裡也搞得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偶而有匆匆走過的行人都神色倉惶。

  邊走邊拿兩隻眼睛往四外打量,看見啥都一驚一乍的。已經入進臘月,雖然還沒下雪,早上的霧卻很大,對面幾乎看不見人,霧濃得像一條浸滿水的白布,你用手隨便那麼抓一把似乎就能抓住一把水珠,伸開手掌就會「呼啦啦」順著指縫往下流。如果有人走在對面,遠遠地是先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卟踏卟踏」敲擊得你心裡發慌。漸漸近了,眼前的一派白霧裡露出兩隻腳,一前一後地走,再近,腿、腰上身、腦袋和腦袋上兩隻驚懼不定的眼睛才會依次映入你的眼帘。三個人走進城門洞時,發現城門口竟有兩個擎著鳥槍惡聲惡氣的兵。

  兵截住每一個進城去的人大聲盤問,有的還在他(她)們身上摸一把,理由是防止長毛的暗探混進縣城搗亂,而且說咋兒個就逮住了一個暗探,腰裡揣著利刃。大傢伙誰都不相信兵的鬼話,因為兵摸得最多的是女人,邊摸還邊哈哈地笑,三個小傢伙兒去的時候城門洞里堵住了一大批人。男女老少都有,三個人前面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孩子,有十七八歲的樣兒,陪著她的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爺爺。兵檢查到他們時老爺爺抖抖索索地上去說他們家小姐是城裡白家的大姑娘,回鄉下住了幾天。城裡白家在大城縣是跺一腳四個城門顫八顫的主兒,又有錢又有勢,這點連小靈傑都曉得。然而兵卻不理會這些,照舊要搜身,而且還搜得特別仔細,兩個兵把槍扔到一邊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一點一點把白大小姐全身上下摸了個遍,老爺爺氣得身亂顫也沒辦法。白大小姐倒沉得住氣,站直了一動不動任兩個兵摸,兵摸完了揮手讓小姐過去。

  小姐大搖大擺地進了城門,回過頭沖兩個兵說:

  「兵大哥,現在回家準備棺材吧!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兵嘻嘻地笑:

  「白小姐,別誇那麼大海口,小心風大閃了舌頭,我現在回家準備棺材也行,不過準備好後裝的恐怕不是我吧!」

  白小姐走了很遠兩個兵才回過頭來,氣哼哼地揮揮手讓三個小孩過去,嘴裡還在憤憤不平地嘮叨:

  「他娘的,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也不行了,縣太爺現在還躲在縣衙門裡篩著糠拉稀屎呢!甭管是誰,長毛來了一屠城都是一個死,你白大小姐還咋地?給長毛逮住一樣地剝光了衣裳按倒在大街上干,他娘的,你敢不讓,不讓把你剝皮點天燈。他娘的,老子就是不服氣!」

  城裡頭明顯比以往熱鬧些,每個街筒子里都是人,又吵又嚷。小靈傑他們在縣衙門前踅摸了幾遍,一個值得問的人都沒有,全是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目光獃滯的老百姓。人們走過縣衙門口時根本就沒人轉頭看那扇大門一眼,好像那僅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住戶。狗柱爬到石獅子背上躺著曬了會兒日頭,覺得沒意思,又爬下來,爬下來站著更沒意思,於是再爬上去。小靈傑在陽光底下曬得頭腦發暈,暈著暈著漸漸害怕起來,他真害怕萬一要是狗柱他爹已經完了蛋,那他該咋辦。他現在覺得在家時他做的判斷實在是漏洞百出,大敵當前,死個把人對誰來說好像都不是沒法接受的事。如果消息傳出死的不是狗柱他爹,那他當時作出的判斷肯定不會是眼下這樣。天兵天將沒過來,清妖照樣可以殺人,況且那個青年人說的,清妖就端著槍在背後瞄著團練的後心,誰有異動,「格殺勿論」,要是狗柱他爹他們幾個聽說左右都是一個死而想逃回家呢?他不相信一大群人對準幾個人的後心還打不死。

  日頭越升越高,儘管依舊很冷,霧氣卻藏不大住了。漸漸地逃到了牆角磚縫草棵上,縣城裡少有的幾棟比較高大的樓房洗盡霧氣,現出本相。屋角和獸脊上有水珠在熠熠閃光。

  還不到吃午飯時候,三個人的肚裡已經咕咕叫上了。從李賈村到縣城畢竟不是一段短路。小靈傑摸了摸口袋裡的散錢,沒有多少,想好好吃一頓是不可能的,而且街上擺攤賣小吃的也並不多,掛著金漆招牌的酒館他們又進不去,溜著牆根漫無目的地往北走,快拐出縣城北門時終於看見一個賣鍋盔的老大爺,老大爺的生意不太好,雖然縣城裡人來人往穿流不息,需要吃東西的人卻不多,而需要靠鍋盔充饑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了。

  小靈傑上去買了六個鍋盔,然後借付錢的當兒問老大爺是否曉得往團練的營地咋走。老大爺耳朵好像有些背,湊上來聽了好幾遍才聽明白小靈傑的意思,搖了搖頭。

  小靈傑很失望,又有幾分劫後餘生的僥倖。提了鍋盔往迴轉,通街大道上忽然「咚咚咚」地響起了敲鑼打鼓聲。眼前的行人像躲避瘟神似地紛紛躲到牆根邊上或者屋檐下,路中間潮水般讓出一條路來,小靈傑也站到了路邊,想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敲鑼打鼓的無疑是縣衙門裡的衙役,共有八個人,橫著擺成兩列,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走兩步就「卟通,卟通」地敲上兩下。衙役後面是兩匹高頭大馬,馬上坐著兩個腰裡帶刀的清妖,也是目不斜視。馬後面是一乘小轎,兩個轎夫都耷拉著腦袋看不清面容,轎里不知坐著何許人,鑼鼓隊、馬、轎過去之後,就停在北城門口,一齊向後張望,小靈傑往後一看,嚇了一大跳,後面竟然有一拉溜五六輛囚車,每輛囚車裡都站著一個人,還有一個是年輕姑娘。囚車過去後,躲在牆根下的行人復又彙集在路當中,看著眼前漸去漸無的囚車議論紛紛,一個衣飾華麗,商人模樣的人捻著山羊鬍子說:

  「造孽呀造孽,是衙門又要殺人了,這人能殺到啥時候才算是尾呢?」

  邊上一個正翹首北望的小夥子立刻回過頭來反唇相譏:

  「老伯,這個你就不懂了,這幾個人都是長毛的姦細,最前邊那輛車裡的是昨兒個晚上逮住的,他扮成一個商人住進了西門的『安樂客棧』,你說這小子是不是活過日了,竟然敢跟店主套關係。據說他不但跟店主說他是長毛的人,而且還要店主協助他裡應外合,把城池給拿下來。店主是咱大城縣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那兒會傻到吃裡扒外的份上。一面穩住這個傻小子,一面找一個腿快的店伙跑到縣衙門報信去了。縣太爺一聽有長毛姦細就來了勁了,親自帶了五六十名衙役捕快,把安樂客棧團團圍住,那小子看勢頭不妙,撒丫子想溜,溜不了啦!安樂客棧已埋伏下天羅地網,要說那小子也真夠不要命的,挺了把單刀『哇呀呀』叫著往外沖,一下子就把縣太爺的人砍翻了五六個,其餘的衙役一看傻了眼,手裡拿著鎖人的鐵鏈子直往後退。也該那小子死,好端端地靠牆站著忽然就摔了個仰八叉,這才給逮住歸案。事後大家往那兒一看:地上有一顆滑溜的小石子,要是沒有那顆石子,嘿嘿還真說不定……,剩下那幾個嘛!是剛被抓住的。縣太爺果真料事如神,他說長毛要派姦細,決不會只有一個,這人肯定是長毛里過來探路的,後面還有。於是縣太爺跟客棧掌柜一商量,把店裡的大小夥計全換成了衙役,不出所料,今兒一大早,有兩個年輕人就進來打聽有沒有一個咋樣咋樣的商人在這兒住。掌柜的一使眼色,『夥計』一擁而上,把這兩位就給綁上了。更可笑的是,最後的一老一小兩個姦細,竟然敢冒充城裡白府的千金。掌柜的一聽對方自報家門差點沒笑出來,掌柜的老送酒菜魚肉去白府,白府千金他還能不認得。

  這五個人都是拉到團練那地兒砍頭的,那個小妞……,唉!可惜了,你說你就是做窯姐也不能跟長毛鬼混呢!唉!真可惜!」

  小夥子說完話咂巴了好幾下嘴,然後就搖著頭跟著囚車往前走了,小靈傑聽到天兵天將冒充白府千金一句激靈一顫,立馬就想到了那個老頭和自稱是白家小姐的姑娘,一老一少,沒錯?就是他們倆。那個姑娘就要被砍頭了!小靈傑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剛才囚車過去的時候他沒敢看人臉,那些人都給折磨的不成樣子,臉上血肉模糊的,看完了是要做惡夢的,那個女的也並不是他認出來的,路邊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地議論,大多數人都看到了那個女的。小靈傑的腦袋裡像裝了一窩蒼蠅嗡嗡地叫,想啥都想不起來。周鐵蛋說應該跟著囚車走,因為囚車是去團練營地的,正好可以藉此探探消息,小靈傑此刻真是不想跟著囚車走,他不忍看那五個蔡爺爺一樣的人血濺當場,特別是那個姑娘,他一閉眼就想起她從城門口回頭罵兵的樣子。然而這個姑娘很快就要身首異處,變成死人了。但是小靈傑找不出來不去的理由,他們來的目的是為了探聽狗柱他爹的事兒,要探聽他的事兒必須得去團練營地,他沒法不去。

  囚車出了北城門後越走越快,三個人也不想著趕上去湊熱鬧,就遠遠地跟著走。團練營地離城有三四里地,清妖果然就躲在團練後面,但沒有青年講得那麼近,更沒有小靈傑想像的那麼近,兩下相隔一里多地吧!囚車趕到離團練營地有半里地時停了下來,劊子手把人犯從車上橫拖豎拽下來,一腳踹倒在地上。第一輛囚車裡的人果然最橫,他斷了一條腿,褲子被血染紅了半截。劊子手把他踹跪下,他非要站起來,不但如此,嘴裡還破口大罵,他一罵大家才明白,他的舌頭被割掉了。大家從他的神態上看得出他,是在罵人,那兩個青年人焉兒巴唧的沒一點精神頭,讓跪就跪,讓低頭就低頭。小靈傑覺得這兩個人真是軟骨頭,天兵天將里竟然出了這號敗類,癩皮狗,簡直是奇恥大辱。那個姑娘從一被推下囚車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的傷看來不多重,臉上也不像那幾位一樣血肉模糊,只是上衣被撕了一道大口子,露出豐滿的奶子,姑娘不知在想什麼,閉著眼,滿臉通紅,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圍觀的人不多,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姑娘裸露的胸脯上,有幾個年輕一點的甚至不住聲地「嘖嘖」著表示惋惜。

  囚車從清妖的營地經過時從那兒跟來的四十名扛著鳥槍的兵,此刻一溜散開在劊子手後面,舉槍半蹲著向犯人瞄準。

  時間似乎凝固了一段,大傢伙兒都不出聲地盯著囚犯和劊子手以及撅腚眯眼瞄準的兵看。那乘小轎在旁邊竟被人遺忘了,縣太爺不知何時已經下了轎子。站在人群後面,滿臉笑容,手裡還拿了一張紙捲成一團,小靈傑看見那上邊似乎寫著紅字。

  縣太爺是個臉皮泛紅,滿臉疙瘩的老頭。等大家都回來注意上他時,他沖大傢伙兒做個了肅靜的手勢,人群本來就很靜,倒是兵們一看縣太爺的手勢都「咔啦咔啦」地拉槍栓。劊子手也罵罵咧咧地把躺在地上的犯人拖起來跪在地上。把站著的那個主犯一刀背砸趴下,然後又把他提起來,主犯顫巍巍地又站住,鄶子手這下乾脆,一腳在他腿彎里,主犯終於跪在地上,上身仍挺得很直,而且還扭過頭沖縣太爺吡牙咧嘴。

  那個姑娘沒費啥麻煩,劊子手還沒動她她就爬起來自己跪著了。誰都沒管那個老頭,那老頭在囚車上看著就已是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他是被扔下囚車的,此刻就趴在地上,還曲著一條腿。沒有誰注意這個糟老頭子,甚至連持鳥槍的清妖都沒正眼瞧他一下。小靈傑早上見過他白髮蒼蒼,耳聾齒落的老態。覺得他很可憐,而且此刻說不定已經死了,便不免多看了幾眼,看到最後一眼的時候他隱隱感到有些不對頭,老頭原來似乎是左腿曲著壓在右腿上的,而這時竟然是右腿曲著壓在左腿上,而左腿卻伸直了。小靈傑揉了揉眼,沒有看錯,他懷疑是自己心緒不寧記錯了。於是不去管他,然而心裡那份疑慮卻始終沒有打消。

  等那四個人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以後,縣太爺開始在後面抑揚頓挫地念告示,就是那張寫著紅字的紙,此刻被展開了,剛好蓋住縣太爺的臉。人群開始騷動,開始不清不楚地叫喊,壓過了縣太爺的聲音。那個主犯突然扭轉頭去、沖那個姑娘「啊嗚啊嗚」了幾聲,神情顯得很是焦急,姑娘也正扭回頭看他,眼神很奇特,像母親看著吃奶的嬰兒。縣太爺的告示念得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姑娘突然說:

  「楊頭領,你放心地上路吧!天兵天將一定會打過來給咱們收屍的,至於你和蔡老爺子的個人恩怨,也不必掛心,蔡老爺子現在就在林五爺帳下效命,他會原諒你的。」

  主犯聽著聽著臉上竟露出了笑容,雖然他臉上皮開肉綻,再甜的笑容也不會怎麼好看,然而此時此地,鋼刀架在脖子里,鳥槍對著後腦勺,還能視若無睹的,恐怕在這堆人中找不出幾個來,主犯笑著笑著竟出了聲,全身上下都跟著笑聲顫抖。劊子手按了幾次竟不能將他按住,笑聲仍然「嗬嗬」地響,身子仍舊籟籟地顫。縣太爺此刻正念一個好像不怎麼容易念的長句子,噎得臉紅脖子粗還沒念到底。看過殺人的都知道這一個長句子下面就是「斬立決」三字。膽小的已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只有青年人還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姑娘起伏的胸脯不放。小靈傑也明白這五個天兵天將眨眼工夫就要人頭落地、命赴黃泉,正準備招呼周鐵蛋和狗柱走開,場中倏然已起了變化:

  躺在地上的老頭兩隻手原來是護著頭部的,忽然就奇蹟般地伸了出去,時間就只有電光火石,迅雷閃電般地那麼一瞬,一排八個執刀的劊子手已倒下了三對,那兩個閉目等死的青年人身形暴起,剩下的兩個只來得及發出兩聲悶哼,便雙雙撲倒在地。主犯和姑娘身邊的劊子手是給老頭不知用啥暗器解決的,這些人事先肯定是串通好的,主犯在身邊劊子手歪向一邊的同時飛身撲到了姑娘身上,太快了,圍觀的人群反應快的都正在費力揉眼,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反應慢的還沒把眼睛看到的景像反射給大腦。

  此刻場上的局勢如下:

  八個劊子手死了四對,五個人犯一人搶了把明晃晃的鬼頭刀,四十名鳥槍射手手指扣在扳機上目瞪口呆。

  人犯中的一位忽然大叫了一聲:周老英雄,冷女俠,擒賊先擒主,趕快捉住狗縣官。這句話提醒了圍觀的人眾,一聽這話「嗡」地一聲,四散逃走,只恨爹媽當初少給他生了兩條腿,到如今跑得這麼慢。官兵是繼人群之後的第二批清醒者,從這點講,他們反映也夠神速的,從目瞪口呆到姿勢不變扣動扳機,連撒泡尿的時間都不到。可惜已經晚了,而且也錯了。槍聲「啪啪啪」響過之後,只有姑娘豎在胸前的劊子手的血肉之軀上多了不少汩汩冒血的彈眼,那四位的鬼頭刀從側面接頭蓋臉地招呼上了。沒有找著縣太爺,縣太爺走時和來時一樣,都是讓人不知不覺,四十個官兵不怎麼經殺,這些專職的火槍手的槍法準頭還行,一旦把槍給他們當吹火筒用,手段之苯拙低劣就可想而知了。五個人沒費太大工夫就把四十個清妖一個個送回了姥姥家。

  小靈傑從清妖的排槍一響就拉著鐵蛋和狗柱躲到了土堆後頭,他這會兒捨不得走了,趴在土堆後頭露出小腦袋聚精會神地往那邊的殺場上看,場上局勢真是千鈞一髮,那幾個天兵天將畢竟都受了傷,行動並不怎麼靈便,特別是那個姓楊的主犯,愣是拉著一條斷腿在地上蹦。然而清妖從開始放槍時就失了先機,說他們槍法不錯並非妄語,四十桿槍招呼的對象都是那個姑娘,而且招呼的部位也如出一轍,這從倒下去那個劊子手身上的血窟窿可以看出來,血窟窿集中在胸部兩乳上和腰部,所以說他們錯了,說他們晚是因為如果不等天兵天將拉住劊子手的屍體作擋槍牌就放槍,至少那個姑娘是無法幸免於難的。

  整個打鬥過程還沒有縣太爺念那張告示的時間長,這是小靈傑的感覺。似乎就那麼一恍眼的工夫那幾個天兵天將已經談笑自若地擦了擦刀上的血跡合乘兩匹馬走了。兩匹馬是縣太爺那幫人帶過來的,拴在路邊的樹口,那些人走得太慌張,沒來得及騎。

  人去地段空,四五十具屍體呈各種姿勢躺在剛才還觀者如堵的空地上,血從每個人的身上或快或慢地往外流。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刺鼻地難聞。

  「或許這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靈傑走在回家的路上這麼想,他們三個看完那幕打鬥劇之後都感到又累又乏,而且還想嘔吐,誰也打不起精神再往團練營地跑,況且那五個人就是騎著馬往那個方向去的。如果沒有猜錯,又是一場廝殺。三個人於是調頭往回走。進北城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喧鬧,四頭一看,幾個混身是血的團練正挺著長矛往這兒跑,打頭的臉上塗滿了鮮血,殷紅殷紅地還在往下淋漓,衣裳前襟上紅了一片。打頭的手裡舉的長矛上挑著一顆人頭,晃蕩著看不清人臉。小靈傑心裡猛往下一沉,他敢肯定那顆人頭必定是那五個天兵天將中的一個,很奇怪,他希望那顆人頭只要不是那個好看姑娘的,那四個人他都不在乎。他很奇怪僅僅半天時間自己怎麼就變得如此鐵石心腸,那可是蔡爺爺的人啊!他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蔡爺爺」三個字,他企圖靠回憶蔡爺爺的音容笑貌來達到讓自己激動起來的目的,然而不可能。他甚至覺得即便是挑著蔡爺爺的人頭,他也不會產生以前的悲痛和熱淚,他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恥辱。那一刻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臉紅得像血,伸手一模,嚇了他一跳,燒手地熱。

  團練越跑越近,到眼前仔細一看,挑著人頭的那位竟然是狗柱他爹,這是狗柱最早認出來的,小靈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晃來晃去的人頭上。謝天謝地,人頭是那個姑娘叫的「楊頭領」的,就是那個扮作商人的主犯,想必是他受傷太重,打鬥中從馬上摔下來被團練殺死的。小靈傑剛吁出了一口悶氣,那邊狗柱就叫起來了。

  「爹!你還沒死呀!我和我媽還想著你死了呢!」

  小靈傑回頭一看,臉上塗滿鮮血那個人一隻手仍擎著長矛,一隻手已經把狗柱抱在懷裡了。狗柱他爹顯然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自己的兒子,高興得不曉得怎麼著才好,只是用頭一個勁地頂兒子的腮幫。末了忽然就大怒起來:

  「是那個狗日的咒你爹死,給爹說,看爹回去不把他撕成八塊。你娘呢?還好吧?回去告訴你娘,就說我立了大功了,殺了一個長毛的大頭頭兒。哈哈!你們娘倆就等著跟我享福吧!」

  後面跟著的幾個團練等得極不耐煩,扯著狗柱他爹的衣裳催他走,狗柱一看爹還活著立刻就覺得很沒勁。他爹話沒說完他就也催著他爹走,說是他媽還在家裡哭,他要趕快回去。

  三個小傢伙出城門順著河邊的小路往家走,暮色已然蒼茫,冷風狂吹,不管你咋樣兒裹緊衣裳總有一股子風能鑽進去,刺骨的涼,小靈傑穿得衣裳稍薄了些,凍得直流清水鼻涕。然而他的一顆心卻咋也平靜不下來。

  「難道這些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靈傑一路上就這個問題不知提問了自己多少遍,提問一遍他的煩躁就增多一些。

  難道自己想得太多嗎?他認為不是,打仗還輪不到他,但他卻可能,應該說極大可能是打仗的受害者。不管那一方面的兵殺掉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像他這樣的一個小孩子在誰眼裡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至少,他認為應該從打仗的雙方分出個對錯,分出個好壞。以前他分得出,是由於蔡爺爺和鬼地那群清妖的緣故。現在他分不出,因為蔡爺爺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像被他親眼目睹的血肉橫飛的場面磨蝕去了許多。並不是由於天兵天將殺人如麻、殺人不眨眼引起了他的憤恨,誰都清楚,那種情況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不殺你你就會把我殺掉,誰都想著活下去,所以誰也不怪。小靈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間就把蔡爺爺棄之腦後。這一天工夫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他覺得他已經親身經歷過了打仗,以後即使有一天他被那一方的兵殺死,臨死之前他也決不會求饒,決不會埋怨,他會很平靜地去死,他覺出以前自己的種種想法中有許多幼稚得可笑。想完這些他又掉入了那個思想的泥沼,打仗的目的是否就是為了死人,就是為了讓許多活著的人失去親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他親眼看見了四五十具死屍躺在地上的慘狀,他想像不出蔡爺爺的故事裡動不動都能折損的「千餘人馬」都躺在地上會是咋樣一個場面。

  只那些人流的血恐怕就能把李賈村所有人都淹死。他想質問老天爺,為啥人要打仗,為啥打仗死那麼多人還是有人喜歡打仗,為啥……。天空中一片漆黑,老天爺不知正躺在哪個角落裡偷笑,殘酷地笑,他問了老天爺也不會回答。

  回到家時候大約家裡已經喝罷湯了,村子裡靜悄悄的,像是根本就沒有活人。離村子還有小半里遠時,周鐵蛋就影影綽綽看見河灘上站著一個人。小靈傑和狗柱沒他眼尖,等這二位看見有人時,周鐵蛋已經對小靈傑叫了起來。

  「頭兒,那個人是你爹,他走過來了。」

  那個人看見他們三個後,是走過來了,果然是小靈傑他爹。夜幕籠罩下小靈傑只能看見他爹臉上的大致輪廓,不知道他爹的表情是喜還是悲,他下意識地抱緊了狗柱,一種可怕的恐懼感在一剎那的夜幕掩蓋下緊緊地扼住了他的心,周鐵蛋也從胡胡李的表現上看出了不妙,但他不敢往下推測,因為從眼下情況看,他們三家哪家都保不準會發生突如其來的災難性打擊,倒是狗柱剛見著他爹,高興勁兒還沒放下,幾步跑上去抱住胡胡李的雙腿說:

  「李大叔,您是專一接我們來了?」

  胡胡李沒有作聲,小靈傑抖抖地叫了一聲「爹」才把他從遙遠的思緒里扯回來。狗柱還抱著他的腿,仰著下巴頦,黑暗中他的雙瞳如水晶球一般明亮。胡胡李的眼窩一點一點地泛潮,發熱,他忍了忍沒忍住,一顆淚珠落到狗柱仰起的臉上,滾燙滾燙的。

  「李大叔,你咋會哭了?」

  狗柱很不理解,他們三個人沒有一個缺胳膊少腿回來的,李大叔咋還哭呢?愣小子到現在還沒轉過彎。

  小靈傑的淚水也在不知不覺間奪眶而出,沒有人看見,他也沒想到擦,狗柱仍在不依不饒地追問,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小靈傑知道老爹此刻根本無法回答狗柱的追問,好在悲痛並沒有讓他完全喪失平日的聰明才智,他靈機一動,沖老爹說:

  「爹,天這麼晚了,今兒晚上就讓狗柱住咱家吧!我們倆好好聊聊天。」

  胡胡李仍然沒有說話,黑暗中只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狗柱又覺出兩顆滾燙滾燙的淚珠砸在他臉上。

  周鐵蛋心中那層厚紙忽然被撕破了,撕破那層厚紙的是一隻無形但卻巨大的手。與厚紙被撕破同時他的心驟然一陣緊痛,從心裡擠出來的鮮血一下子衝上頭頂,有一股杏紅的苦味霎時從嘴裡瀰漫開來,他似乎看到死亡的蓓蕾在河灘上每一棵柳樹的樹頂慢慢綻開。他感到一陣眩暈。

  狗柱還被蒙在鼓裡,乖乖地跟著胡胡李和小靈傑回家去了。周鐵蛋一個人獃獃地站在河灘上,良久,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頭埋進沙子里號陶大哭。

  狗柱直到被外爺引走之前為止尚且不曉得她媽已經投了子牙河,連屍首都沒留下。事情發生在小靈傑他們走後不多久,狗柱早上起來走得匆忙,看他媽睡得正香,也沒理會。狗柱他媽從昨兒後晌到半夜,哭得恍恍惚惚的,早上起來後沒洗臉就接著又哭,哭完了才想起以後要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兒子從昨兒個到今兒一直沒見影。他媽立刻慌了手腳,在屋裡找了兩遍沒找著就出門奔子牙河去了。看見她跳河的是幾個在河灘上玩石子的小孩。他們一看有人掉到河裡後嚇得全跑回家了,吞吞吐吐地給爹媽說有個婦女,好像是狗柱他媽掉河裡讓大水沖跑了,大人們初始以為小傢伙是說瞎話,巴掌都動用了,小傢伙哭著死不改口。大人們這才到河灘上去看,河裡水流依舊,有人掉進去也不會留半點痕迹。大傢伙兒七嘴八舌議論了一回,分頭去沿著河灘和狗柱他家往河邊的路上找,往家裡去的人在路上拾到一隻跑掉的鞋。據幾個常跟狗柱他媽嘮家常的婦女說,那隻鞋肯定是狗柱他媽的,於是狗柱他媽尋了短見的事實才被大傢伙兒相信,天快黑下來時沿河岸走的那批人才回來,一無所獲。大傢伙兒巨眼洞燭,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派人沿河岸尋找,只不過是盡點活著的人的心意罷了。當下開始商量狗柱他家的後事如何料理,婦女們撒了不少同情和憐憫的淚水,男人們抱著腦袋吸了不少旱煙。主要問題集中到狗柱這小子以後該咋辦上,討論也就在此處卡了殼。眼淚是不值啥錢的,大家都可以抹,既表示了沉痛的哀思,又不傷及經濟的「元氣」。所以大家哭得都像是死了親爹。至於狗柱咋辦,問題是由曹氏最早提出的,彼時一群婦女都正從哭天搶地的號陶中尋找感覺和慰藉,誰也沒聽見或者說聽見了誰也沒理她,然而這個問題是料理後事的關鍵,這關係著狗柱他媽九泉之下能不能含笑瞑目。避開這個問題泛泛地說一大段一大段的追憶式的話語只能讓大傢伙兒感到流過的淚水之廉價,討論氣氛之虛假。然而這個問題太纏人了,婦女們不得不自覺或被動地聽到這個問題後,一時亂了方寸,失了哭態,呆愣愣地面面相覷。良久,哭聲再起,比先時更大,更高亢,更熱烈,不過哭聲中穿插了不少關於家境貧寒,沒法撫養狗柱的訴說,不外是「大妹子呀!你咋就不好好想想就尋了短見呢?丟下狗柱一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大妹子呀!你老嫂子我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沒法幫你把狗柱養大成人啊!我對不住你呀!」、「狗拉他媽,你死得好慘吶!你自己尋了短見到陰間享福去了,撇下我那大侄子一個小孩子,可讓他以後咋過呀!」不管咋說吧,大家的哭訴中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是說我可是事先打過招呼了,狗柱那個小王八羔子我顧不了,誰要敢硬出頭把他往我們家大門裡拽,對不起,你記著吧!一時三刻就讓你嘗嘗老娘我的手段。

  討論在淚水中一直泡到喝罷湯時分,還是沒能泡出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李賈村家家戶戶都是遷過來的,不像世世代代居住在一地的近門那麼多,狗柱家他爹那輩就他爹一個。

  其餘的村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居住在一塊的近門,想管他家的事兒的算是好人,你要是真一推六二五也沒誰敢把你劃入壞人那一類,因為大家都是喝子牙河水長大的。在這個問題上達到的意見統一程度是李賈村歷次大小討論所從未有過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後使這個問題暫告一段落的是小靈傑他媽曹氏,曹氏是個精明人,她曉得如果自開始就挑頭養活狗柱,那她很快就會在李賈村的婦女嘴裡臭不可聞,你說你強出啥風頭,家裡有錢花不完,有糧食吃不完還是咋地!比你心近的人多呢!哪輪得到你,別說是八杆子,就是打八百杆子也打不著你這號親戚呀!咸吃蘿蔔淡操心。她不願冒李賈村眾巾幗之大不韙,而且她也曉得這些平日里在東家說西家不是,在西家挑東家錯處的女人們只會往家裡搗估有用的東西,像狗柱這樣除了吃只會玩耍和氣人的孩子倒貼錢她們也不會往自己家劃拉,何況也沒人給她們倒貼錢。曹氏審時度勢,等婦女們都把眼泡哭成水蜜桃了,估摸著時機也到了,這會兒她挑個頭大傢伙兒只會感激她解了大家燃眉之急。曹氏把自己收養狗柱的設想給在座的各位說了一遍,她沒有啥過硬的理由,只說狗柱和他家二小子玩得不錯,到他們家後互相照應著好一些。她暗示大家她家裡已有五個男孩子,收養狗柱對她而言只是累贅沒有好處。其實是說她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大傢伙兒找一個下馬台階。她最後強調一點,如若狗柱他爹沒死,得了官發了財回來了,希望大傢伙兒能心平氣和地面對事實。曹氏這個強調用心是良苦的,農人們利字當頭,可以不顧其他,即便你沒存這個心思,她們也會給你拐彎抹角猜出個不好的心思,俗話說,醜話說前頭不醜。李家撫養狗柱了,萬一以後他爹混個功名衣錦還鄉,給李家啥好處你們也都別眼紅。婦人們初聽曹氏說要扶養狗柱都長出一口大氣,心裡落下塊石頭,石頭落下後接踵而來的是不理解,覺得曹氏一向精明,原來也有辦傻事的時候。等曹氏一說狗柱他爹,眾婦人恍然大悟,大悟之後更笑她傻得可憐。心說狗柱他爹的屍首可能都餵了野狗了,你還在這兒巴望著能靠他圓李家升官發財的美夢,咳咳!曹氏呀曹氏!你也有馬失前蹄,算有遺策的時候呀!婦人們心下很坦然。反正她們認定狗柱他爹是死掉了。包括最早聽那個青年說狗柱他爹死定了的幾位,那時候由一定會死到已經死掉的轉換是在他們的大腦里醞釀而成然後由她們的舌頭翻卷出去的,然而這些她們統統全都忘卻了。女人就是奇怪,她們的舌頭慣於添油加醋捕風捉影乃至空穴來風是天生的技能,是不受大腦支配的下意識行動。她們不但從她們嘴裡說出去的消息騙別人,而且也騙自己,這些不能責怪女人,就好像不能責怪某些女人長得不好看一樣,這不怪她們自己,該怪的是她們的祖先和爹媽,爹媽把她們生出來,祖先給了她們一根長舌頭。

  曹氏回家又和丈夫、公公、公婆商量了一回,大家都同意把狗柱接到李家住,五個孩子和六個孩子能有啥差別,弄啥東西多尋一份就得了。計議已定,胡胡李就跑到河灘上去接他們回來。他本來想把消息直接告訴狗柱,因為他的爹媽去世時他並不比現在的狗柱大,一想到這兒他又想起死去許多年的親爹親娘,想起了爹娘剛剛去世後那幾天自己幾乎活不下去的心情。他又決定先瞞著狗柱,能瞞幾時算幾時,三個小傢伙回來後,狗柱那副天真爛漫的樣子更讓他心裡刀絞一般地疼痛,好在小靈傑解了他的圍。送狗柱到他外爺家的主意是胡胡李夫婦知曉狗柱他爹還在人世,而且確實好像有混個一官半職的可能性後倉猝之間做出的。曹氏這下弄巧成拙。曹氏之所以把巴望狗柱他爹回來擺到桌面上目的只是想打消婦女們的疑慮,她當時也相信狗柱他爹是餵了野狗了。沒想到歪打正著,狗柱他爹還真的沒死,這下胡胡李夫婦可犯上大難了。真要是養活狗柱等他爹一回來李家勢必落上利令智昏,愛財如命的臭名,這個面子他們李家掉不起。無奈,曹氏驀地想起狗柱還有一個親外爺。是不是先讓狗柱到他家去住一段。這些天也累迷乎了,也人傻了,竟沒想起這茬,狗柱他媽這一尋短見,大家只顧為狗柱的事絞腦汁了,竟還沒去通知她娘家人。

  第二天胡胡李起了個大早,去到狗柱他外爺家,把話原原本本一說,狗柱他外爺家人丁也不旺,他有個舅舅喜歡抽大煙,兩年前抽死了,他妗子還正年輕,守不住空房,一氣之下帶著兩個小孩又走了一家。現在他外爺家只剩下他外爺和姥姥老兩口,老兩口歲數也都不小了,胡胡李看他們老眼昏花,牙豁齒落的樣兒,估摸著往少里說也得六十齣頭。看家裡擺設,老倆口日子過得挺緊巴。接待胡胡李的是狗柱他外爺,老頭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了客人,自己脫了鞋盤著腿坐在床上,胡胡李覺得話很難出口,他怕這兩個老人家經受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但是,不說又沒有別的辦法。

  老頭兒不是傻子,明白是閨女那邊出了事,要不然不會是個同村的人過來報信。他在床上滋溜滋溜地吸了幾袋旱煙。床在背著窗戶的角落裡,光線很差,胡胡李只能看見黑洞洞的牆角里一點紅紅的火星閃耀。老頭吸足了煙,沉沉地對胡胡李說:

  「大侄子,有啥壞事你就放心地講吧!我能承受得了。」

  胡胡李不再迴避,很婉轉地說狗柱他媽出了事,他爹又在團練上,抽不出空。胡胡李的話就說到這兒,被老頭兒的一聲悠悠長嘆打斷了。老頭籟籟地從床上坐起來下了地。站到光線稍好一點的地方,胡胡李看見他深陷的眼窩裡有兩滴濁淚。

  「大侄子,我那個閨女心氣高,肚量又小,出了事想必就是死了。狗柱在家沒人照看,明兒個我去把他帶到這兒吧!人老了,眼前沒個孩子總感到凄惶。唑!人老了。」

  胡胡李沒再往下說,又客套了兩句就想走人。老頭說死說活要他吃點賴飯填填肚子再走。胡胡李心裡難受,雖說是留下了,看老太太蹣跚著刷盆洗菜燒鍋。一股無法說清的酸楚總是在心頭縈繞,持之不去。

  狗柱那兩天在李家上躥下蹦,高興的不知咋高興才好。曹氏給他說他媽出了遠門,隔兩天你外爺來先接你到那兒住兩天。按說狗柱也不小了,再傻也該從李大叔和李大嬸看他的眼神里體會出來些別的意思,偏偏這小子在這上面就是不開竅,一說他媽出了遠門他連問往哪了都沒問就信以為真。曹氏早已給自己的幾個孩子打了招呼,狗柱在這兒過幾天誰敢給他鬧彆扭,屁股給你們打腫。小傢伙們本來就對膘肥體壯的狗柱心存忌憚,一聽老媽的訓話更是怯他三分。幾個兄弟有時正玩得起勁,狗柱不期然往上一湊,這幾位立刻噤若寒蟬,肚裡打鼓,兩腿發軟,鞋底抹油——溜之乎也。周鐵蛋這幾天成了李家的常客,早去晚歸比打鳴的公雞都準時,他和小靈傑你喝我和,把狗柱哄得樂呵呵的比吃了蜂蜜都高興。

  他外爺來接他那天,周鐵蛋、小靈傑抱著他痛哭了一場,把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兒統統從床底下、抽屜里翻出來送給了狗柱。狗柱沒哭,相反他感到很滿足,頭兒和軍師送他的玩意兒有許多是他涎著臉要了多遍都沒要回來的,傻小子心裡還在那兒盤算說早知這樣,不如多走幾趟外爺家。他幫頭兒和軍師擦乾臉上的淚,很豪邁地說:

  「哭個啥球呀!狗柱又不是去死!過幾天還要回來的。」

  小靈傑和周鐵蛋一聽這話哭得更厲害了。胡胡李和曹氏陪著狗柱他外爺也在旁邊抹淚。老頭子在胡胡李走後顯然沒少流淚,眼睛裡滿是血絲。他向胡胡李夫婦道了謝,扯著狗柱就走了。在李家呆了統共不夠半個時辰。胡胡李夫婦曉得他心裡凄慘,也沒有非留他吃頓飯再走。李家一家子傾巢出動把老少兩人送到河灘上,老頭子說啥也不讓送了。周鐵蛋和小靈傑摟抱著又哭作一團,連道別的話都沒說。當時呼呼的北風吹得正緊,胡胡李看著一老一少被風揚起的衣服和狗柱頻頻回頭揮手的樣子。禁不住又熱淚盈眶了。

  縣城裡從殺了那個大姦細之後,著實沸沸揚揚了一陣子。

  縣太爺忘掉了他在刑場上作監斬官時差點沒被囚犯斬掉的慘痛經歷,得意得連轎子都懶得坐了。整天騎著一匹青騾子,帶著一幫子衙役捕快吹吹打打地在街面上逛。並且聲稱:「已伏法之長毛系一名大官,本官已將斬獲之情狀寫成奏疏,上報朝廷,不日內可望有嘉獎令和犒勞品運抵大城,殆至彼時,大城縣區區彈丸之地固若金湯,任他長毛何其狡猾天生,老謀深算,也奈何不了大城一根毫毛。」看到縣太爺遊街的百姓回家後都跟人說縣太爺真是個好官,幹了這麼多年縣官竟然還窮得連匹馬都買不起,只撈了個騾子騎著。他們對於縣太爺那番慷慨陳辭大都不懂,說縣太爺大概是窮瘋了跟庶民百姓訴苦,想要借錢買一匹好馬騎。等到朝廷給他發的俸祿下來了再還。粗通文墨的人從縣太爺的長篇大論中只聽出一點,那就是長毛是真的要打過來了。僧五爺在天津靜海調兵遣將圍追堵截的結果並沒有把長毛殲掉,而是讓他們找了條活路。

  大城縣的老少爺們幾乎是再度被長毛嚇倒。大人小孩嘴裡都在談長毛,而且一談長毛即為之色變,氣不敢出。刀兵之災比天災稍強一點,天災有時是無聲無息的,誰也料想不到的時候,它就把你送到十八層地獄裡等著來世超生了。兵災是人為的,是人為的事先總會有些徵兆,有些消息。於是一部分有辦法的人便可以藉此逃掉。大城縣城裡的大戶又想故伎重演,捲起細軟遠走高飛,遲了。縣太爺有令,庶民百姓只准入城,不準出城,入城而無處居住者一人發一桿長矛,由大家湊錢供應伙食。你就天天趴城垛上往下張望著看啥時長毛殺過來啥時跟他們玩命了。縣太爺這條命令的目的是多逮幾個替死鬼替他守城,等他以後上報戰績時好借大城縣百姓誓死捍衛家園發通議論以便能烘托出自己這個父母官的「愚民」水平。縣太爺對付放棄城而逃者的命令更駭人聽聞。

  當頭第一條即是「除縣太爺本人以外,一切士農工商,有誰敢私自出城者,一經查獲,殺無赦!」「殺無赦」三字下面有小字注釋,不注意看還不大能看出來。注釋的內容是:「本人斬首,家產沒收歸官。」大戶們這下可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留下來是死,走了逮住也是死。找一個折衷的辦法,狠狠心往裡大筆砸錢求個保全性命吧!錢財終歸是身外之物嘛!這下就正中縣太爺的下懷,凡有給他送錢企圖打通關節免死出城者,錢留下,人一概轟走。如是數天下來,縣太爺的暗室里就珠寶成堆,琳琅滿目了。縣太爺高興得摟著小老婆做著夢還笑呢!心說:「這幫冤大頭真是一個賽一個傻,被人賣了指不定還好心好意幫人數錢呢!」上行下效,上樑不正下樑自然也得歪,縣太爺都撈了外快了,他下面的書吏,師爺、案刑,也大大小小落了些實惠,甚至連住在縣衙門大門口的一個拾破爛老頭有一天都得了十兩銀子,送他錢的人讓他注意縣太爺啥時出門,然後立馬告訴他,他就在附近的酒樓等著。

  團練的活動也頻繁起來了。把城北那塊地皮刨得坑坑窪窪像是掘開的老鼠洞。劉訓導不知從哪兒搞到一尊銅炮,重五百多斤,上面刻著字,說是康熙年間此炮被封為神威將軍。

  為了安置這尊大炮,劉訓導專一抽了二百名身強力壯的練勇,緊鑼密鼓地搞了兩天,在大城縣城北門外依著小土包築了一個炮台。炮台高一丈六尺,寬兩丈六尺,長七八丈。把大炮架在上面,炮口剛好對準練勇埋伏的那片樹林。用意是練勇萬一不敵,撤回來後可以用重炮轟炸尾追的長毛軍隊。子牙河上也設了防,靠近縣城的河岸上密密麻麻全是扛著槍刀劍戟無精打採的兵。河裡不見水,大船小船擠在一塊,兵們在上邊走過如履平地。此計策是一個老童生看完《三國志通俗演義》後忽發奇想獻上的,老童生已白髮蒼蒼,但精神頭很好,面色紅潤,見了縣太爺不怯不卑,應對自如,縣太爺一聽之下,立刻就站起來了,大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意。老童生大咧咧地落座之後,先搖頭晃腦地背誦了一段《孫子兵法》:「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聚也。」,證明他非但飽讀詩書,而且博採眾長,融會貫通,於用兵之道亦有獨到見解。縣太爺的官兒是掏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對詩書之類七竅只通了六竅,可謂是一竅不通。老童生平靜了一番心神,然後又背了一段《司馬法》,背完之後引入正題,先談湖海散人羅貫中,又談羅雪中亦是科場失意終生未得大功名,再談《三國志通俗演義》,一談到《三國志通俗演義》,老童生和縣太爺的眼睛都亮了。縣太爺在家時聽過說書的說三國故事,事隔許久仍不能忘懷。今日忽然有人又給他講三國故事,縣太爺的眼睛咋能不亮呢?老童生的三國故事取材大多也是來自說書的說的三國故事。老童生做了大半輩子書蟲,啥樣兒的書他都瀏覽過,就是沒想過瀏覽這本小說。他認為那太掉詩書人的架子。說他是翻《三國志通俗演義》得的計策是因為老童生想出計策後覺得說書的那些話不太雅觀,於是翻了翻《三國志通俗演義》到火燒赤壁一章,沒明沒黑地背了兩天,背下了一大段文字,然後滿意地找縣官要求獻「美芹之議」。

  老童生講三國先從曹操說起,說他小名阿瞞表字孟德,由此談到皇宮貴胄「大耳」劉備,再由劉備字玄德說到隱居南陽卧龍崗的諸葛亮諸葛孔明,再由諸葛孔明號「卧龍」引出「卧龍鳳雛得一即可安天下」之預語,當然這句預言的作者水鏡先生司馬徽也得登台亮相,一切俱備,老童生說得口也幹了舌也燥了累得也上氣不接下氣了隨手端起縣太爺擺在桌子上的茶水美美地呷了一口,引出「連船」之計的鼻祖——「鳳雛」龐統龐士元。「鳳雛」是老童生談三國的主體思想,當然得下大氣力鋪排渲染,由龐統隱居江東到諸葛薦賢,由龐士元假意降曹獻策到徐元直一語道破天機,由曹孟德連船習水戰到周公瑾縱火燒赤壁。講得是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末了,老童生又準備背誦一段原文增加故事的真實性和邏輯性以及書卷氣,被縣太爺攔住了。縣太爺聽完之後咋琢磨咋不對勁。這龐士元的「連船」之計不是被徐元直看出來了嗎?你還提他幹嗎?也等著讓長毛縱火燒掉啊!縣太爺就要勃然變色,老童生面含微笑說出一番道理,這番道理說得是有根有據,旁徵博引,深入淺出。縣太爺聽完之後拍案而起大呼「妙妙妙!妙不可言,妙極妙極!」,然後坐下拍著老童生的肩膀,臉上紅潮湧起,心下感慨萬千。這麼一感慨縣太爺也縐上文了。咋地,再說縣太爺也是念過幾篇告示的,雖說那告示都是書吏寫好之後一字一句教他念下來的,時間長了多多少少也會了幾個字。縣太爺此刻真恨不得掏些錢也替老童生捐個實缺知縣噹噹。但是太爺沒說,拍了半天老童生的肩膀才憋出了一句話:

  「吾有鳳雛先生之計,長毛要有徐元直之才破之乎?」

  老童生被縣太爺的手掌拍得受寵若驚,臨走之前眼裡含著熱淚對縣太爺說他一定永誌不忘父母官大人的栽培,再有機會還要再考,他說他就不信一顆珍珠就真能埋在土裡一輩子。

  老童生走後縣太爺又捻著鬍子在內室里來來回回走了整整七遭,又抱住最寵幸的小老婆不由分說啃了一通,然後叫下人過來,命令:「立刻將一應大小船隻用鐵鏈串好,連成一片,沿子牙河排開,越快越好。」

  轉眼到了春節。大城人從記事起以這個春節過得最沒意思,想高興都高興不起來,誰家也沒像往年一樣趕集置辦年貨,大多數人躲在家裡連門都不敢出,害怕剛一出門就迎頭碰上殺過來的長毛挨上一刀成者被擄走,總之再不能和家人見面。有幾家比較樂天知命的買了鞭炮想鬧騰鬧騰創造個新年氣氛,那知鞭炮剛一點著四外即聞鬼哭狼嚎,中間最明顯的是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長毛打過來啦!大家快逃命啊!」害得放鞭炮的趕快撲上去把鞭炮弄死然後出去闢謠說只是放了掛鞭炮不是長毛過來了。大傢伙兒這才定下心神不再奔跑只是倒回頭把放鞭炮的臭罵了一通責令他追回來跑得遠的人。

  因為腿快點兒的此刻已跑出兩三里地了。因此,大城縣人的咸豐四年春節是在提心弔膽、惴惴不安中煎熬過去的。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戶都派了人到廟裡上香燒紙,要神仙保佑大家平安,保佑長毛不要打過來。

  然而禱告祝願終究不解決實際問題,長毛很快就要過來的風聲愈來愈緊。甚至於大家聚在一塊談論長毛時都得派個人專門看住路口,害怕長毛突然從天而降聽到他們的流言蜚語後一生氣把他們殺掉。長毛的到來看來是必然的事。大家都在等著那一天快些到來,他們已經等不及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與其備受煎熬,還不如早些分曉的好。

  咸豐四年正月十六。往年的元宵節正過得熱鬧時候,長毛終於來了!

  是上午,紅日頭剛掛上樹梢,團練們吃過早飯正三五成群,絡繹不絕地往壕溝那邊走。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凍掉。團練們一邊走一邊罵縣太爺和劉訓導的娘,說他娘的這天以往該正在家裡抱著老婆孩子睡覺,現在狗日的得到戰壕去打瞌睡,真他娘了倒了八輩子血霉,他娘的守守守、防防防,狗日的長毛還沒過來,縣太爺和劉訓導倒撈足錢了,讓咱們在這兒又冷又累地喝西北風。團練們邊罵邊往前走,眼看著就要到樹林邊上了。負責警戒的幾個練勇突然間就見了鬼似地從對面跑了過來,面如土色,到眾人面前撲地跌倒,嘴裡吱唔著擠出來兩個字:「長……長毛。」

  眾人忙不迭把夾在胳肘窩裡的長槍捏在手裡,問倒地的練勇,倒地的練勇喘成一團,根本就說不出話,雖然這樣,還是用兩隻手在地上扒拉著往後爬,想逃回城裡去。

  其實不用練勇回答,往前張望的人都已看到了。天地連接處蒼蒼茫茫之中正有喊殺聲陣陣湧來,先頭的是馬隊,馬蹄揚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片雪霧,遮住了長毛的衣裳,遠遠地只看到五彩斑斕。

  練勇們都驚呆了。眼前的長毛簡直是鋪天蓋地,極目所見到處是揚起的霧雪,到處是蒼蒼綠綠,到處是惡狠狠的喊殺聲。甭說眼下這兩三個團練,就是大城縣婦孺老幼全部上陣,恐怕也湊不齊這麼大個陣勢,這哪像是被僧五爺窮追不捨、丟盔卸甲、疲於奔命的剩兵游勇,分明是長毛的精兵強將攻城掠地來了。

  團練中立刻鬧哄哄地分成了兩批,一批人鼓起精神往前衝進了壕溝,另一批人夾著槍就想往後退,有幾個膽小的「呼啦呼啦」大便小便弄了一褲襠,軟在地上大呼小叫就是雙腿無力起不來。後退的立刻受到了警告。果然如青年們所言,官兵的任務就是逼著團練賣命,此刻官兵就蹲在團練後面,穩穩噹噹地端著槍瞄準。「啪啪啪」一陣排槍響過之後,先掉頭的一群團練立刻成各種姿勢倒在地上。團練們愣了愣,愣完後轉過頭就往壕溝沖,前面的衝到壕溝一看,我的娘啊!長毛已經快到面前了,一排高頭大馬翻蹄亮掌,鬃尾亂乍著「咴咴咴」正往這邊跑。蹄鐵在陽光下耀目生寒。馬上的兵頭纏著紅布,手裡舉著鬼頭刀,一個個凶神惡煞似的,兵們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和他們攬鏡自照時看到的自己的眼珠子一模一樣。

  團練們都嚇呆了。一看長毛這陣勢還沒進壕溝的立時就又轉了頭住回跑,這下可好,兩三千團練在樹林里你擠我我擠你亂成了一鍋粥。向著壕溝方向擠的團練看不到長毛,怕吃官兵的槍子,拼了全力往前抗,向著城裡方向擠的團練看不見官兵手裡的槍,怕長毛手裡的鬼頭刀,是拼了全力也往前抗。直擠得力氣小的夾在中間哭爹叫娘,力氣大的也擠不過去急得直罵娘。擠著擠著,壕溝那邊「乒乓啪啪」地就打上了。人喊馬嘶,慘叫聲不絕於耳,功夫不大,城裡那邊殺聲也震天動地響起來,機靈的官兵回頭一看,一屁股坐地下了。手一抖索勾住了扳機,子彈「啪……啪」「啪……啾」地叫著打到樹枝上厚積的雪裡,積雪「撲籟籟」地直往下落。縣城裡濃煙四起,城頭上歡聲雷動,紅的、黃的一片片的晃眼。

  再低下頭往近里一瞧,一道白光正在眼皮子底下打轉,再往下他就眼前一黑,啥也看不見了,只覺得脖子一涼,腦袋給長毛割去了。

  蔡爺爺在天兵天將佔領大城以後,專一往李賈村跑了一趟找小靈傑聊天。說起大城一戰的最大感受就是沒勁,十成力氣還沒用一成,袖子還沒擼起來呢,前鋒部隊就已把大旗插到城頭上了,再從後邊慢慢悠悠地往前一夾,兩三千團練除了死掉的全都屁滾尿流地跪下了:「長毛爺爺饒命,長毛爺爺饒命」叫得震天響。小靈傑沒有想到蔡爺爺又回去當了天兵天將,而且還是他帶的天兵天將攻打的大城縣城。小靈傑現在正在考慮另一件事,準確說不是考慮,而是簡簡單單的想,狗柱他爹真的死了。那幾個婦女的敘述基本上沒錯,只不過說得早了許多天。狗柱他爹的屍首是被村裡那幾個團練用草席裹了擱門板上抬回來的。那幾個人都沒死,據他們說是他們見機得快,趁人多混亂之際,鑽進樹林子逃掉了。這點在小靈傑見到蔡爺爺之後被否定了,蔡爺爺說天兵天將是從四面包抄,一步一步縮小包圍圈。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隻蚊子想飛出去都不可能,最後剩下的團練全被包圍在樹林子里,天兵天將對他們講了一番道理後,讓他們各自擔著同伴的屍首,放下武器回家了。小靈傑相信蔡爺爺說的話是真的,四五萬訓練有素的天兵天將對付數千名團練組成的烏合之眾,簡直就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然而蔡爺爺沒提被他們殺死的團練有多少,對於這位久經殺場,見慣死人的老將而言,就是兩三千團練一個不剩地全部血濺黃沙恐怕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況且連那幾位逃回來的團練都說,除了不怕死仗著血氣之勇衝上去的五六百團練之外,別的人都用各種方式保住了性命。而狗柱他爹偏偏就是這五六百號屍橫城北的團練之一,而且他還是帶頭衝上去跟天兵天將打鬥的。

  村裡的幾個人對狗柱他爹戰死的情況描述得詳細而又具體,這個近乎真實的打鬥場景讓小靈傑為之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一直到蔡爺爺過來看他他還沒思索出來結果。那幾個人說狗柱爹在戰場上表現得非常勇敢,大長了李賈村人的氣勢。

  他是最先沖入壕溝,也是最先從壕溝里衝出去的,當時一個老長毛的馬失前蹄,給他衝過去補了一刀砍掉了腦袋,他想把那顆腦袋拾起來帶回去領賞,因為縣太爺說殺一個長毛提頭來見者賞銀三兩。他低下頭拾那顆腦袋時腰裡挨了一槍。那一槍著實不輕,持槍的長毛拔了幾拔才拔出來,但就他那最後一拔要了他的命。狗柱他爹借著他一拔之勢欺身過去就是一刀,那個長毛雙手正抓住槍桿用力往外拔,急切間想不出抵禦辦法,眼睜睜地看著狗柱他爹一刀在他肚子上捅了個透明窟窿。這時狗柱他爹簡直都瘋了,眼睛血紅著,瞪得銅鈴一般大,嘴裡還「哇哇哇」怪叫著,腰裡的傷口「咕咕」地向外冒血他也顧不得包一下,揮舞著大片刀在長毛裡面橫衝直撞,長毛的馬隊後面都是步兵,有好多也就十四五歲的模樣,刀都幾乎拿不動。一看狗柱他爹的怪樣兒,嚇得都傻了,一連給他砍瓜切菜一樣殺掉了六七個,一群老長毛看見後圍了上來,我們看不見是怎麼打的,長毛散開後狗柱他爹就躺在地上死掉了。算下來,狗柱他爹也值了。大大小小我們親眼看見的就有九個長毛被他砍翻,收屍時他那把刀還在他手裡緊緊抓著,刀刃都卷了,卷刃上還掛著長毛的碎肉。那幾個人說到最後噁心得直想吐,喉嚨里一波一波地往上打嗝,但還是耐住說到底了。小靈傑相信狗柱他爹確實很勇猛,屍首抬回來後埋殯之前他看過,簡直都不像一個人了,而是一堆碎肉支離破碎地連在一塊,血流乾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翻卷的皮肉還滲著血絲,紅白相映,不是好看而是恐怖。小靈傑看到狗柱他爹的屍骨時大傢伙兒還正聚在狗柱家裡商議如何埋殯的事兒。討論者很自然地分成兩派,一派是幾個年歲稍大些的半老頭,他們堅持認為狗柱他爹是凶死,按常理不能入老墳,再說他家現在也沒有能站出來辦喪事的後人。所以最好的處理方法是隨便找一領破席捲巴卷巴埋到荒地里,否則凶死的人會化為厲鬼,騷擾常打墳邊上過的路人。另一派主張應該給狗柱他爹風風光光地辦後事。一則因為他身上還留有幾兩碎銀,錢的事不考慮,找個平時處得不錯的鄉人撐頭就成了,其二是狗柱他爹是為大城的父老鄉親們死的,死得英雄,死得值當,不能以常理考慮而把他扔到亂葬崗子里喂野狗。第二派以那幾個當過團練的態度最明朗,最堅決。他們把和狗柱他爹同過生死共過患難作為他們立言的根本。並且據此宣稱他們具備絕對權威的資格為狗柱他爹料理後事。

  他們力主可著狗柱他爹從針尖上擠下來的那點碎銀子往外摔,要把喪事辦得風風光光,空前絕後。他們甚至建議該在狗柱他爹的墳頭前立塊石碑,寫上「抗擊長毛英雄」之類的字樣。以便能讓李賈村村史上不曾有過的第一位大英雄流芳百代,重教後人。這個建議一提出即遭大眾全票否決,且不說大城縣眼下遍地都是裹著頭巾,三五成群的長毛,就是他們走後指不定那一天還會捲土重來呢!這樣做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夠了找死。胡胡李當時也在討論現場,只是沒有發言。他心裡是支持第二派人的意見的,然而第二派的那幾位如彼大叫大嚷顯然沒啥好居心。因為設若按年長者的第一種方案,分文不花,那麼狗柱他爹留下的那點銀子就得交給住在外爺家的狗柱送去。如果按第二種方案,讓那幾位撐了頭辦事,不管花量多少,最後的余頭都是他們幾個的。胡胡李估計狗柱他爹臨死前,口袋裡揣的銀子不會太少,狗柱他爹人雖然粗枝大葉了些,在花錢儉省上卻是李賈村數一數二的。

  一串錢在他兜里揣上一年,要是沒啥必須要花錢才能辦的事,揣到年終串錢繩可能得磨斷幾根,一串錢絕對一個子兒都不會少。當團練是有俸祿的,幾個月的俸祿加上殺死長毛首領立功後的獎賞少說也得有七八兩銀子。而在李賈村辦場喪事,像農戶人家類型的,請幾桌客,買買壽材,合個大棉襖,給幫忙的鄰里意思意思,請請吹鼓手,就按最奢華的算,擺個過路靈棚,一應開銷加起來撐死也不過花去一兩銀子,剩下的那些余頭理所當然名正言順地就落入了撐頭的那幾位的腰包。六七兩銀子在小戶人眼裡是個不小數目。有經驗的攔路「剪徑」毛賊在大路邊上黑燈瞎地苦苦等上十天半月能撈到這個份上都得讓他高興得歇上一兩個月表示對自己「成績」的慰勞。胡胡李一家老小九口人一年到頭算筆細帳也不過一兩銀子之數。而且,胡胡李考慮狗柱他爹存下的銀子可能不止這些,再往深里想,如果狗柱他爹沒留下這點積蓄,他的屍首可能就真給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銀子而農村沒有那麼一個不成文的說法:活人不能平白無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則他本人天打五雷劈,從他以後幾輩子都過不好,那麼他仍然還是得去喂不知哪條野狗的飢腸。

  最終的結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幾個「患難」相知的弟兄獲得勝利。胡胡李自始至終沒發表半句意見,他覺得沒有那個必要。在場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裡都很透明,既然他們都能面對事實,胡胡李認為他也能面對。心裡不滿是不滿,提出來不提出來是另一回事。

  他從狗柱家堂屋走出來時小靈傑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屍首旁邊發愣。小靈傑那時已經把狗柱他爹的屍首上上下下端詳了好幾遍。雖然眼前可怖的一團血肉根本沒法和平時走起路來跺得地山響,笑起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的活人聯繫到一塊,小靈傑看到那團血肉還是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彷彿又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了慣常的那種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殯那天沒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爺家的唯一的兒子,其實不是沒人想到而是沒人提議。那幾位撐頭的當然不希望一路順風到了最後突然殺出個直系繼承人和他們一個鍋里撈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沒有利益衝突,考慮的是怕小孩子家剛沒了娘沒隔幾天又沒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殯那天李賈村盛況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門口折騰了一天。門上搭著五彩繽紛、繪著二十四孝圖的過路靈棚。狗柱家麵缸里剩的粗面細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乾二淨。晌午請客的排場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頓牙祭,甚至連過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門口走一走都能拿兩個又大又喧的白面蒸饃和豆腐粉條胡辣湯。小靈傑和周鐵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給他們兩個一人發了條長長的孝布,在頭上繞了三圈繫上還余出老長兩截耷拉在後腦上,有點像天兵天將裹的頭巾,只不過顏色不一樣。周鐵蛋一想到這種相似立刻就把剛裹好的樣式扯開了,氣哼哼地塞到懷裡。小靈傑遲疑了遲疑還是沒扯,他認為相似不相似無關緊要。從看到狗柱他爹屍首的一剎那他覺得天地間忽然失去了規矩。老爹諄諄教導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話那一刻在他眼裡看來不但荒謬而且可笑,他不曉得該給良心下一個咋樣兒的定義才能讓他真正地感覺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將和團練里飲恨九泉的五六百號人每個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衝上去的,天兵天將的目的是攻佔大城,他們的良心促使他們只有不顧一切地幹掉所有阻攔他們前進的障礙,不論是人還是狗。團練里那五六百號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們的良心驅使他們必須頂住天兵天將的攻擊,籍此保全大城縣的庶民蒼生。他們都要良心,無論是天兵天將里戰死的人還是團練里那五六百號人。然而,良心把他們送入了地獄。他們中間有些人屍首至今還在城北樹林里讓大風刮日頭曬,任野狗叼咬。死者的親人可能還沒有從悲痛中擺脫出來,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們可能都會眼圈發紅乃至痛哭流涕。造成這樣結局的是什麼?是他們的良心,良心害得他們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們不要良心,倖存的二千多名團練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們如果拋卻良心,在天兵天將的喊殺聲中把兵器拋在地上,雙手高高地舉過頭頂,他們現在還像其他人一樣悠哉悠哉地活著,儘管可能會活得不怎麼好,他們會被自己的良心譴責,他們會在午夜夢回時撞著腦袋罵自己不是人,是禽獸。但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沒有或者原來有後來扔掉良心的,他們活下來了,他們活得很好,他們只會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他們會為這條性命的撿回高興萬分,他們在以後會對這條幾乎曾經失去的性命倍加愛護。他們會活得更長、更久、更沒良心。小靈傑沒法從任何意義上給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斷。千把人的血染沙場換回了什麼?什麼也沒有挽回。城裡的大戶依舊是大戶,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鄧財主和他的寶貝兒子仍然邁著公鴨一樣的步子在李賈村裡遛圈。千把條命,牽涉著千把個家庭,千把個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塊大哭起來的話,流到子牙河裡的淚水估計能把李賈村連同地皮一起整個捲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況是,千把條命無聲無息地被閻王爺索走。除了給活人帶來懼怕和痛苦外,一無長處。

  小靈傑沒法再改變自己那個震憾心靈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頂不濟也不該太要良心。

  能做壞人就做壞人,壞人咋地?只有壞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長久。大城城北樹林一仗,戰死的哪一個不是好人,無論是天兵天將還是團練。壞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卻丟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殯時小靈傑和周鐵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著走出老遠了,兩個人還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來。小靈傑哭的時候根本不曉得自己是為誰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佔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為城北樹林里喪命的孤魂野鬼?為他們以前信念的破滅?為狗柱以後的悲慘命運?還是為別的什麼?他不知道,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沒有。他覺得自己僅僅是為了哭而哭,為了流淚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認為他該哭,而且應該哭得痛些,於是淚就很順從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裝入棺材的時候鬧了個身首分離。抬他屍首的是幾個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時候喝了點五加皮,臉紅得像豬肝色。手底下有點哆嗦,屍首又存得時間長了,沒了水分,脖里連著的那一丁點皮肉乾成了一條小指頭粗的肉棍,幾個人稍一用力,沒把握好分寸,脖里那根肉棍「啪」一聲就斷開了。狗柱他爹的頭顱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滾出好遠,嚇得幾個看熱鬧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來看了看情況,很穩重地叫大家不要驚慌,找根粗線縫上就得。冬天天冷,屍首在外面凍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檐上吊下來的冰棍,脖里的裂口本來很齊,給路上一顛兩不顛,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塊,凍了一夜後更是凹凸不平,拿針線縫上說著容易,做著可困難得很。婦女都沒這膽量,男人笨手笨腳地一不小心,再把脖里凍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來兩塊,更不吉利。大家抬頭看看天色,日影已經西斜,晌午大傢伙兒高興,吆五喝六地多玩兒了些時候,這會兒沒工夫再等了。於是一個年輕人在徵得大家的同意後,擼起袖子走到屍體前,說了聲「大叔,小侄得罪了,」兩膀一用力,提起那顆腦袋往棺材裡一扔,「乒啪——撲通」兩聲大響,放在長條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幾晃悠,多虧一個年輕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幾個人七手八腳麻麻利利地把鐵釘釘上。「嗨」一聲喊,抬起來就往外走。狗柱他爹的一個「患難」兄弟趕上來湊到棺材邊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霽,陰沉著臉說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於是以吹鼓手為前導,一幫人有哭有笑,有說有鬧地往前走了。眾人走後,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頭汗,他剛才真怕那顆幾斤重的人腦袋把棺材底給砸個大窟窿。棺材是他們幾個管事中的一個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樹拼湊成的,樹小了點,把木板沖成草紙那麼薄厚的「木片」,還是不夠用,又從他家的豬圈上拆了兩塊糟木頭才成,因為木匠是他們請的,別人也不大曉得壽材的木料如何,因為再壞的木料,把漆往上一塗,看上去都一樣。

  蔡爺爺看望小靈傑那天並沒在李賈村呆太久。他那時是個大忙人,在李家呆那會兒隔一袋煙工夫就有一匹快馬載著一個汗流滿臉、喜氣洋洋的天兵天將氣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給他報信,蔡爺爺說那叫「軍情」,天兵天將稟報的軍情無非是「清妖悉數被殲、郭頭領正在肅清殘敵……縣衙門除逃了縣太爺一名狗官外,餘下全部被抓獲,張頭領正在問訊」、「林五爺方面已離大城不足六十里。僧妖大部尚在背後尾追」。蔡爺爺聽完軍情後從不說話,只是矜持地揮一揮手,小靈傑很驚奇,報告軍情的天兵天將跪在地上就不抬頭,但蔡爺爺手一揮,他立刻便會退下去。蔡爺爺是被坐第七匹馬過來的天兵天將叫走的。那個天兵天將跑得更急,沒進院門就飛身下馬,「撲通」一聲跪在大門口,高叫一聲「林五爺已到,請蔡頭速回」。

  蔡爺爺這次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沖坐在一邊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說:

  「事情緊急,別情容後再敘。」

  然後不等胡胡李答話,轉身出了後門。門口侍立不動的一群天兵天將立刻遞上馬鞭,長袍。蔡爺爺接過之後,並不回頭,一直往前疾走。小靈傑把蔡爺爺送到村口河灘上。蔡爺爺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駿馬,揚鞭欲擊之時一字一頓地對小靈傑說:

  「生為男子漢大丈夫,當躍馬橫槍,衝鋒陷陣,即便血濺黃沙,亦可留萬古美名。滔滔東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一將成名萬骨枯』,你又何必為身外之事小兒女之態。」

  說畢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個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騎快馬絕塵而去。小靈傑獃獃地想著「一將成名萬骨枯」,又不知自己該做何想法了。

  長毛佔領大城以後,並沒有像大家預想的那樣把大城人男的殺掉,女的擄走分給小兵作洩慾的工具。第一批進入大城縣城的長毛是從子牙河順流而下,水陸並進,殺死連船上的官兵,燒毀「連船」斬開城門入城的。第二批才是從城北樹林里正面衝殺過來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裡起來趕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長毛沖入大城的盛大場面。那時候子牙河內「連船」上的官兵還正打著飽嗝說笑話,城上的兵勇職責所在,隔會兒工夫就得扶著城垛口往四下里瞄瞄,看有沒有什麼特殊情況。眼看著黑壓壓的一大片團練螞蟻一樣蠢蠢蠕動、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門。就那麼一晃眼的工夫,從天地連接處逶迤流來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點,隱隱好像還有嘶殺聲。看到黑點的兵立刻招呼過來幾個同伴,一起趴在城牆垛口上看。日頭剛在子牙河上露出臉,剛才看著子牙河上還紅通通的一片,這會兒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頭的那半拉臉被黑點遮得嚴絲合縫。兵們腦袋湊在一塊不言不動地看了小半個時辰,總算看清楚了,那個黑點越來越近,原來是一群花花綠綠的人,手裡的兵器一閃一閃地亮——不用問,那是長毛殺過來了。幾個兵勇手裡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磚上出了幾個麻坑,有一個兵被刀背敲了腳後跟,疼得眼淚鼻涕一塊流,抱住腳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畢竟是有心理準備的,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等長毛,長毛來了雖然能草雞一兩個,總還有那麼幾個不草雞的。

  這幾個兵勇中就有一個狠的,一看其餘幾位坐順著牆根滑到地上篩起糠米了,他連忙就伸手往腰裡掏摸銅鑼,說他臨陣不慌是假的,誰只要一想匝地而來的那些長毛手裡明晃晃的刀槍就是為砍掉他們的腦袋而舉起,他不慌才怪呢!這兵連摸了幾把沒摸著一直掛在屁股後面的小銅鑼,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滿臉。沒銅鑼了信還得報,兵忍住頭暈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裡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師面朝天閉著眼舒舒服服地等著日頭曬肚皮,兵打著喉嚨就是一聲大喊:「長毛來了!大傢伙兒快起來!」船上的官兵有幾個耳朵尖的聽到了,眼都不睜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回頭就沖城上罵:

  「你她娘的叫個啥喪?老子才睡著就讓你個烏鴉嘴給吵醒了。你小子等著,回頭老子再找你算總帳,干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罵得灰頭土臉,可惜他又不敢耽誤事情,那可是抄家滅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氣壓下去,清了清嗓子復又大叫:

  「兄弟們快起來,長毛真箇來了!不信你們往那邊看看,離這不到半里地了。」

  「連船」上睡覺的兵這下全聽見了,一骨碌爬起來揉揉眼一看。當時就有膽小的拉了一褲襠屎尿。可不,長毛就是夾著河岸壓過來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長毛兵騎著馬的、坐著船的,地上跑的,手裡都高揚著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槍劍戟,一個個盔明甲亮,紅得紅通通像一團燃燒的火,黃的黃澄澄像一樹熟了的桔,藍的瓦藍瓦藍已和天空溶為一體的蒼翠欲滴像滿山的松柏長青,這一切融合成一條橫掃過來的花龍。只看這陣勢,不用聽那震得地皮直顫的腳步聲和口裡低沉威猛的喊殺就足以嚇掉所有「連船」上官兵的膽子。這些個長毛可都是他們的催命判官呀!俗話說,人上一千,無涯無邊,人上一萬,徹地連天,這長毛別說是一萬,十萬恐怕也有了。你睜大眼睛原地轉上一圈,看到的全是各形各色的長毛。「連船」上的官兵不等帶頭的發號施令,「呼啦」一聲全亂套了。哭爹的,叫媽的,喊老天爺保佑的,求長毛爺開恩的,各種心驚膽寒、牙關打架的叫聲怯怯地響成一片。不過叫歸叫,兵們的腿腳還算利索,叫喊聲中無一例外兩鴨子加一個鴨子——撒丫子就跑。這哪兒還能打呀!嚇也把我們嚇個半死,還是鞋底打滑,逃條性命吧!

  這下好,「連船」上的官兵轉眼工夫跑的沒影了,撇下幾個屁滾尿流,跑不動的跪在甲板上沖長毛衝上來的方向又是磕頭又是作揖。長毛大部是夾河殺過來的,河岸上是步兵,河裡船上是水營。統共有兩萬多名,全是北伐長毛中的精銳,帶隊指揮的清一色全是從南京帶出來的老班底,說他們殺人如麻,手上沾滿清妖的鮮血絕不為過。

  大城縣的城牆是依河而建的,不知當初建築者設計成這種形式是何目的。反正眼下的局勢是連船上逃出來的官兵逃到城門口後蜂擁在一塊沖城上破口大罵,心說狗娘養的築城的,老子啥時候要是能找著你個龜孫子的墓坑,非把你挖出來挫骨揚灰不可,讓你害得老子現在跑都沒地跑。

  大城縣城有四個城門,原先都是設塊門板的,連看門的都沒有,誰想啥時進就啥時進,啥時出就出。長毛要打過來的風聲一傳出來。縣太爺立馬慌了神。帶上一幫從人沿城牆根一走,回來坐在轎子裡邊就剩打著哆嗦喊老天爺保佑了。城牆修的年代太久,風刮日晒,雨淋雪侵,到處都是搖搖欲墜,岌岌可危,有些地方乾脆就「呼隆」塌下去一個大口子,天長日久,也成了行人抄近路走的便道了,這樣類似的口子據縣太爺不完全統計,至少有三十六處。縣太爺心裡發木,這城牆,哈口大氣都能倒下半拉,還用長毛的千軍萬馬帶著大炮往裡轟嗎?大炮往城下一架,城牆如果有靈,嚇也嚇倒了。

  這讓我咋辦?縣太爺躲衙門裡頭壓在小老婆身上皺緊眉頭抓了半天后腦勺,頭髮都急白了,想不來辦法,至少三十六個大豁口,不算堵它費的工夫,城磚難找呀!縣太爺從看到第一個大豁口始就開始罵大城縣的這幫刁民,一直罵到現在還沒住口,你說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偷啥偷不了,把城磚給偷回家了。鬧得我一縣之主在這兒為不花一分錢去那兒搞青磚發愁。縣太爺的小老婆也在那兒心裡納悶,這個老東西以前一到我這兒跟發了情的公狗似的,不折磨得老娘大聲求饒決不罷休,今兒是咋了,壓是壓身上了,不見動作,就在那兒愁眉苦臉地唉聲嘆氣,小老婆試探著問明情況後,「卟哧」,一聲笑出來了。說你不老不死的就越活越糊塗了。修城是為得保境安民,是一城人的事兒。你以前頭疼發熱都想著要大城縣的庶民百姓給你捐錢看病,這次是撈錢的好機會你個老糊塗蟲又忘了。縣太爺經小老婆戳著腦門一數落,滿腹愁雲順刻間散得一乾二淨,雨過天晴,縣太爺眉開眼笑地又來了精神,抱住小老婆一番肆虐,治得她「哎喲喲」叫得比吃食的老母豬都響。然後縣太爺整好衣冠,召來師爺把大意一說,師爺寫這種文書寫慣了。不假思索,回房取了一摞早已擬好格式的文告,龍飛鳳舞地在每張上面的空白處填上「因需青磚」富人××兩銀子,中等人家××兩銀子,小戶人家××兩銀子,窮極無聊,食不裹腹,衣不蔽體者××串錢。」格式寫好,師爺又在每張末尾加上附註:「此四類分法仍以本大老爺因傷風捐錢時分法為準,若有富戶充中戶,中戶充小戶往下依次類推作姦犯科者,一經查出、嚴懲不貸。茲事體重大、長毛剝掠吾縣之風聲由來久矣,若無變故,不日內即兵臨吾縣,燃眉之急,刻不容緩,希見告後一日內將紋銀交訖。地點原處不動,時間自本告公布後一日內全天等候。」師爺不愧是刀筆之吏,刷刷刷一會工夫搞了五百份文告,命令縣衙門一切閑雜人等一律到大城各個大街小巷張貼告示。

  縣太爺把師爺送走之後,便命一個精幹差役去找青磚,花的錢從縣衙門日常開支中扣除,一日內補上。縣太爺的辦事效率不能不說很高,從告示貼出到三十多個大小缺口補成原狀,共花了兩天時間。縣太爺在城牆補好後又到各處巡視了一遍,回來後狠了狠心,從自己腰包里掏了些碎銀子買了幾大塊上好木材。做了四副大門和一副弔橋。弔橋就架在子牙河往城裡去的那個城門口。

  「連船」上的兵從船上跑上岸,沿著河跑到城門口一看,弔橋已經升起來了。縣太爺倒是處危不驚,面色如常地在城門樓上對左右侍從侃侃而談,頗有大將之風,此刻他指著城下暴跳如雷、丟盔卸甲的官兵正洋洋自得:

  「長毛能破吾『連船』之計,不為高明。昔年淮陰侯驅卑怯之座背水一戰而定趙土,今吾借用之,長毛其奈我何?哈哈哈!」

  左右侍從這個說縣太爺「運籌帷幄」,那個說他「決勝千里」,這個說「有咱們縣太爺在還不氣得孫武韓信在墓地里打滾」,那個說:「縣太爺您老真是集孔聖人和關聖人兩人之長於一身,空前絕後,古今名將無雙」。縣太爺被這一堆馬屁拍的如垂五里雲霧,昏昏沉沉地只曉得笑了,笑後又往城下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他的「背水之計」又告破產,一批官兵跳進了子牙河。正在前面的河面上手足乍撒,載浮載沉,眼見是活不成了。另一些舉著刀槍的也是呆若木雞,長毛的一小部分正有說有笑地拿他們的脖子練刀法。長毛的大部隊在城下一字排開,當頭一群人坐著高頭大馬正沖城上指手劃腳,高頭大馬之後數桿黃緞子大旗「呼啦啦」迎風招展。大旗上繡的都是金光閃閃的「林」字。縣太爺「撲通」跪城上了。我的娘啊!原來領頭的還是林無敵呀!怪不得我那兩個妙絕天下,獨步守內的妙計給破了。縣太爺連忙招呼下人扶他下城,招呼了幾聲沒人理他,縣太爺覺得不大對勁,回頭一看,身後一個人都沒了。縣太爺是真慌了,顧不得昔時走三步路都得腳疼半天的慘痛教訓,飛也似地就溜了。

  長毛追到城下,官兵躲避不及,殊死抵抗的少數很快做了刀下鬼,其餘的不想挨刀的跳了河,不想餵魚的挨了刀,反正是無一走脫。城上的官兵看得心驚膽落。此時子牙河裡的「連船」已經燒著了,「噼哩叭啦」地響。濃煙夾著火苗直舐到城牆垛上,熏得城上官兵捂了眼躲角落裡大聲地咳嗽。再接下來一群長毛就從煙里跳出來把刀架到他們脖子上了。

  長毛佔領大城以後先貼了張安民告示,聲稱天兵天將目的只為剷除清妖、蕩滌乾坤,士農工商不必心下惴惴,各安各業就是。人們開始都不相信,除非不得已往街面上走一趟,走到街上還不敢抬頭,專揀人少地方兒耷拉著頭瞅著自己的腳尖往前挪。偶而不小心一抬頭看見長毛嚇得頭髮梢都能豎起來。一天兩天、十天八天,長毛始終沒有屠城,縣大牢里除了被押到戰場送了性命的一批,留下的全給放回了家。團練里投降的和長毛入城後沒有參與抵抗交了械的官兵也都保住了性命。臨走之前還被長毛硬在兜里揣了銀錢,說讓他們回家後做個小本生意,不要再為清妖賣命!。家裡有兵和團練的雖不能對長毛交口稱讚,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樣談之變色,語氣里也露出幾許尊重了。聽說有些人,特別是縣大牢里放出那一批犯人就沒有給家裡人說一聲,換了換衣裳就成長毛了。小商小販迫於生計硬著頭皮到街上擺攤的,長毛進城頭一天都心下惴惴,有些甚至就說是把腦袋掛到褲腰帶上出去的,他們無一例外都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禱告別碰上長毛買東西,不給錢是小事,保不準一點照料得不到腦袋就得從褲腰帶上解下來扔地上。然而彼時大城縣長毛一大把一大把的,閉著眼摸住三個人兩個半都是長毛,那有碰不上的可能。長毛到大城時又不是啥東西都馱過來的,缺東少西的不到小商販那兒尋還不行。小商販橫下心招呼了幾個長毛以後,漸漸的心就放肚裡了。長毛買東西不壓價,你要多少他給多少而且說話還熱情,滿臉都帶著笑。不幾個來回就和小商販打成一片,稱兄道弟地叫上了。那幾天出攤的小商販生意可真是興隆,賺得渾身上下都是錢。氣得膽小的商販真恨爹媽給自己生了一個老鼠膽。

  長毛的大部隊在大城住了半個多月以後,大城縣民私下裡開始覺得長毛比政府的官員確實好不少。雖然偶而也有那家的大姑娘小媳婦的出門後幾天不見蹤影,家裡人急得想上吊時,忽然回來了,說是被長毛請到營里去住了幾天,家裡人看她笑嘻嘻的,還以為是被女長毛弄去陪著玩了,心就放下了,不經意地一問,原來是陪著男長毛睡覺。家裡人發一番雷霆之怒,怒氣後想想也就算了。好歹沒要了人命,況且據女兒媳婦說長毛待他們好得不得了,臨走還送不少銀錢給她們,這兩點跟官兵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要是給官兵捉去,你就甭想見著活人,隔十天半月後子牙河裡發現一具泡脹的屍首,不辯男女,你就哭著去拉回來埋了得了,保准認不錯人。有幾個在長毛營里住過的大姑娘回來後就心神不寧,整日里魂不守舍地呆在屋裡梳妝打扮,塗脂抹粉,一個人對著鏡子痴痴地傻笑。隔不幾天就悄無聲息地又溜走了,再不回來,不用說,是找她的長毛情人去了。家裡人也不敢去要人,況且眼下看來,女兒去的雖說稱不上是福窩,但也不見得就是火坑。看長毛那氣勢,說不定就把大清給滅了。到那時女兒說不定還能混個一品誥命夫人回來光宗耀祖呢!當然,長毛裡邊也並不是全都好人,林子大了,啥鳥都有;水深了,啥魚都有。也有幾戶的女兒失蹤幾天後回來便卧床大哭,說是給長毛弄去壞了貞節。家裡人勸慰不住,一不留神她就投了河或者上了吊。這家人對長毛自然就恨入骨髓痛徹心肺了。

  東陳村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一戶農家的寶貝女兒陪人去城裡逛廟會,陪她去的人回來了,寶貝女兒卻失了蹤,幾天後女兒面容憔悴地被兩個年輕長毛用馬馱著送了回來。長毛臨走前揚著刀大叫誰敢把這事給捅出去,就要了誰的狗命。

  家裡人沒幾個不怕死的,回屋去看女兒,早已哭成了一團。問了半天才問明白她是被幾個長毛用手帕捂住嘴擄走了,這幾天一直住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小木板房裡,她一進去就被脫去了衣服。從此到回來之前再沒穿上過,長毛一個個身強力壯,精力過人,每個人至少折磨她半個多時辰,她不幹就得挨打。

  家裡人看看女兒果真是挨過打的,身上的傷痕纍纍。以奶子上最多,魚鱗一般地密布。家裡人好言勸慰。女兒終於止住哭泣。家裡人以為她想開了,關上屋門呆外邊自個兒難受去了。到該吃飯時候咋樣叫屋裡都沒人應聲,敲門也不開,門從裡邊閂著。無奈何之下把窗毀了,跳進去一看,本來花容月貌的女兒已成了面目猙獰,臉色鐵青,舌頭伸出老長的弔死鬼。一家人呼天搶地地哭完女兒,這筆帳就給長毛記上了。

  聽人說過來的長毛首領是林無敵,林無敵大名叫做林鳳祥,是最早跟著長毛皇帝打天下的老長毛之一。封的是什麼王爺,官職是丞相。林無敵面色白皙,貌相清雅。如果脫了戎裝,看上去絕對是一個溫文儒雅的教書先生。然而就是這位,帶著數萬長毛從南京一直打到河間,據說是擋者披靡,聞者望風,從未吃過敗仗。故而是稱「無敵」。林無敵是在長毛的先鋒打進大城後的第三天入城的,入城後首先即是在安民告示邊上又加了一張軍隊戒律,叫做「天兵三十六斬」,即是要求長毛必須遵守的三十六條規矩,每一條如若違反就要殺頭。三十六斬的第一斬就是「凡有姦淫民人妻女者,不問原因,斬!」林無敵的事兒很多,畢竟是統兵數萬的大將。除了進城第一天在侍從簇擁下在城裡轉了一圈讓人一飽眼福之外,此後從未露面。犯戒淫人妻女的長毛事兒做得都很隱秘,要麼是金利相誘,讓人心甘情願獻身;要麼是持刀威嚇,讓人不敢聲張。所以長毛在大城住的一個多月從來沒有因犯三十六斬第一斬被軍法處置的。一直到最後一天晚上,所有的長毛都拆了營寨,裝束停當,準備撤走時,林無敵忽然就逮住了二三十個年輕長毛。五花大綁著拴在馬屁股後頭,讓一小隊長毛騎著馬拖著這二三十個人在大城縣的大街小巷敲著鑼繞了一圈。敲鑼的長毛敲得極為賣力。鑼聲「鏜鏜」地在靜夜裡傳得很遠,引逗得許多已經歇下的居民忙不迭地穿了衣裳跑出來看。長毛跑得很慢,目的就是為了讓人看看他們的明正典刑。犯了啥罪是拖在地上的長毛自己講的。他們的話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再加上在地上拉得已是奄奄一息,聲調又不大,所以沒有幾個人聽得清楚。只有東陳村死了女兒那一家心中有數。白天的時候林無敵親自派了頭領到他們家賠禮,說晚上讓他們家人等著,林五爺自會給他們一個交待。

  這家人對林五爺已是口服心服,當夜果然全家坐在屋裡等著。

  長毛那一小隊最早去的就是東陳,在那一家門口停的時間最長。那一家的人出來後,拖在馬屁股後的人立刻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要求臨死之前一定要寬恕他們的罪過。長毛那時都停著,燈籠火把照得那一片地方亮如白晝。那一家的人認出叫得最響的就是那天送他家女兒回來的兩個人中的一個,再往躺地上的人里找,那一個果然也在,已經被拖得昏死過去了,靠地上擦著的背部紫血殷然,肩胛處露著白骨。這家人是真服了林無敵。剛才還擦著眼淚對殺千刀的淫賊罵不絕聲的老太太又擦著眼淚可憐上這些犯了死罪的長毛了,老太太說女兒死就死了,林五爺能為老百姓做到這個份上我們鄉里人也沒啥說的,為啥非要把好好的孩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當時就要上去把那些個橫躺豎卧,血跡斑斑,大聲呻吟的長毛全部放掉,被一個舉著火把的長毛攔住了。這個長毛說老大娘的心情他們都可以理解,但他們是奉了林五爺的命令來的,必須得執行到底,否則他們這些站著的人回去沒法應差,也得賠上性命。老太太一看事辦不成,哭得更厲害了。那個長毛只得再往下解釋,說這些拖在馬後的都是天兵里的敗類,因為他們這些人壞了天兵的軍紀,搞臭了天兵的名聲,即便是把他們每個人殺死一百次也不為過。不殺不足以正軍法,不殺不足以揚軍威,懲惡就等於揚善。老大娘你就別可憐他們了,誰叫他們當初一糊塗犯下這麼大的罪孽。

  二三十個人拖在馬後一直拖了幾個時辰,到午夜時分。他們被拖到李賈村時,終於獲得了徹底解脫,含笑赴了黃泉,押著他們的那一小隊長毛除了有兩個最小的被帶頭的長毛綁在馬背上馱回去以外,其餘的三四十個無一走脫,全部被乘夜暗突襲而至的清朝的官兵殺死在子牙河河灘上,屍首被割了腦袋,屍身就扔到子牙河裡順水沖跑了。天明後李賈村人戰戰兢兢地走出來看時,沿著河岸三步一個,五步一個全是持槍的朝廷兵,有二三十道斑斑血跡從李賈村後繞到河灘上,在那兒匯成了四五十灘大小不一的紫紅色血泊,沒有死屍,有幾個官兵腰裡掛著還在滴血的人腦袋站在血泊的邊上說笑聊天。人腦袋在他們屁股上吡牙咧嘴地晃來晃去,血把他們的屁股浸成了血紅。

  林無敵發覺天兵里有人淫人妻女是臨走前一天早上的事兒。那時候清兵已經從四面合圍,各路大軍雲集大城城下,雖然不敢靠得太前,但天兵要想衝出去似乎也不甚容易。天兵的原定計劃是死守大城,等待援兵,然後內外包抄,一舉殲滅圍城清兵。後來發現固守根本就不太可能,往往損兵折將,百害而無一利,不如棄城而走,且戰且退,主動和援兵會合。

  於是那天早上林無敵便布置天兵做好突圍準備,晚間大部隊就要撤走。劉訓導搞的那門大炮在大城打下後被天兵繳獲,林無敵捨不得扔掉,於是找了幾個表現積極的民夫,讓他們抬著炮出城與先到城外的天兵匯合。殊料幾個人抬著炮甫出城門,就把炮口調了過來,裝好炮彈對準城門樓就是一炮,正在觀看敵營情況的林無敵被幾個眼明手快的天兵按倒在地上,沒被炸著,他邊上的軍師、師帥、旅帥之類的大小指揮轟倒了十來個,有一個師帥屍首都炸沒了,他的親兵在周圍找了好久,就撈著一根帶點皮肉的大腿骨,那一點皮肉已給烤糊了,也烤熟了,發著惡臭,他的親兵哭著問了一圈,沒有誰炸飛大腿,炸丟胳膊的倒有幾個。親兵把確認為師帥的大腿骨和撿到的零星碎肉一包,提了刀就要衝下城去找那幾個民夫算帳,林無敵認為事出必然有因,要他稍安勿躁,自己親自下城去盤問究竟。那幾個民夫已被聞聲趕去的天兵抓獲,沒有林無敵的命令誰也不敢動這幾位一根毫毛,林無敵下去時,民夫中已有三四位嚇得抖成了一堆肉。只有三個面目相似的年輕人傲然兀立;眉稍眼角都是鄙夷和憤怒,就是沒有半分害怕。林無敵恍惚憶起這三位是親兄弟,前幾天跑過來叫嚷著要當天兵的,因為事務繁忙,況且清兵大軍壓境,害怕有姦細從中作梗,所以還沒正式收留他們,只說讓他們暫留營中,隨時聽命。

  林無敵看三個人的神情並不像是蓄意製造混亂的姦細,於是好言好語地給他們講了番大道理,三個人梗著脖子就等著挨刀,誰也不出聲申辯。林無敵更是驚疑,又是一陣啟發誘導,這幾位終於聲淚俱下的吐出實情,說他們是東陳村人,天兵裡邊有人壞了他們妹妹的名節,他們妹妹忍不了羞辱,回家後就上弔死了,他們三個氣不過,瞞著家裡人出來,發誓拼著一死,也要殺幾個天兵的大官出氣。林無敵聽完三兄弟的述說,氣得拍案而起,當即曉諭各營將官,清查本部所屬天兵有無淫人妻女者,若有,立即抓捕起來,聽候通知,決定懲處。然後又火速派人把三兄弟送回家,讓他們晚上等著看林某人給他們做個交待。三兄弟這幾天在天兵營里耳濡目染,本已對天兵們的為人作事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礙於妹妹大仇未報,故而才想方設法使壞。這一來三兄弟說啥也不走了,非要跟著林五爺鞍前馬後甘效驅馳。林無敵閱人天算,知道他們三個這次要求從軍絕對是真心實意,也不再推辭,便收留了他們三個做自己的貼身侍衛。

  晌午時候各營將來報,違犯三十六斬第一斬的兄弟已全部帶到,現在營外等候處置。林無敵二話不說,怒氣沖沖地就出了營帳,門外的情景把他驚呆了:

  雪地上跪著二三十個五花大綁、耷拉著腦袋的天兵,號衣已被剝去,只穿著單薄的內衣,耳朵都凍紫了,但沒有一個人顫抖,二三十個人都像鋼澆鐵鑄一般跪著,無聲無息。這二三十個人身後躺著一堆死屍,沒有剝去號衣,顯然是畏罪自裁的天兵兄弟。從服飾上看,有兩個人還是師帥。更奇怪的是,死屍堆里有四五個穿著打扮明顯是當地的女孩子。

  林無敵的眼前漫過一片白霧,他那顆被無數次浴血奮戰,死裡逃生的經歷熔聚成的鐵石心腸倏然一陣緊縮,他不知道該怎樣處置這些平日里肝膽相照,如今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兄弟們。林無敵努力將眼睛睜大,看了看那四五個和天兵兄弟摟抱在一起的女孩死屍,回過頭很威嚴地看了一眼負責此事的一個將領。

  林無敵身後跟著的大小將領和親兵早已泣不成聲,那個被他問訊的將領跨前一步,低著頭用袖子照眼上抹了一下,指起頭淚光瑩然地哽咽著對林無敵說:

  「林五爺,躺著的那些兄弟都是自認無顏再見林五爺而自己了結的。那幾個女人……那幾個女人都是心甘情願跟著兄弟們走的,聽說五爺降罪下來,明知心上人再無倖免,也就服毒自殺了,她們說願伴那幾位兄弟陰曹地府,請求五爺能不計前嫌,把他們合葬一處。那二十餘名兄弟知道自己罪大惡極,不願自殺,願意讓五爺當眾處死,以正……軍法!」

  那個將領說到後來又說不下去了。「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抱頭痛哭,其他軍兵一見,「呼啦啦」全跪雪地上了,仍是那個將領哭著說:

  「林五爺,您就饒他們一命吧!兄弟們都是好兄弟,就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您也該給他們留條性命,讓他們死在敵人陣前,將功折罪呀!林五爺,您就饒他們這一次吧!林五爺!」

  其他跪倒的兵也七嘴八舌地叫著要林五爺饒了兄弟們這次。犯罪的那些天兵此刻也開始顫抖,看他們頭下面的那片雪地,熱淚把雪都融化了。

  林無敵眼裡熱淚再起,這種場面,就是鐵石人恐怕也無法坐視不理。他林鳳祥又是鐵石人可比,他此刻已經認了出來,已經成為死屍的那兩位師帥都是他新近才提拔上去的,兩個人都是剛滿二十周歲,這兩個年輕人是他的心腹愛將,驍勇異常。千軍萬馬中取敵人首級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靜海突圍,是他們倆跟在自己鞍前馬後,保護他突圍出來的,那個叫童邦緒的小傢伙,一直殺到大城後才來得及騰出手來拔掉射在右胳膊上的一支冷箭。箭頭在肉里都生鏽了,他那條右胳膊再遲半天就要報廢,經全力搶救,才算保住,現在恐怕傷還沒好停當呢。那個叫劉喜的,是他一個結拜兄弟的滿崽,他那個兄弟死在長沙之役,臨終託孤,要他照顧自己的兒子,所以劉喜自小就跟著他南征北戰,戰火中陶冶得有勇有謀,勇不可擋,十六歲時候這小子就自己領著五百孩兒兵夜襲過清妖的大營,斬獲敵首四百餘,五百人無一傷亡。也是靜海之戰,劉喜一直衝在他前面,不知替他砍倒了多少蜂擁上來的清妖,也不知替他擋住了多少冷箭冷槍。衝出靜海之後,劉喜一頭從馬上栽下來,人事不醒,隨軍醫生把衣裳給他撩起一看,腹上有一個二三寸長的刀口,腸子都有一節墜到傷口外了。這兩個人都是他看著長大的,都是天兵里後起的中堅人物。有多少次他們都是從死屍堆里站起來,又走向下一次戰鬥,這次……,敵人的刀槍沒有殺得了他們。他們自己倒把他們自己殺了。林無敵唏噓著又看了那兩個數天前還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的小傢伙,他們倆都是抱著自己心愛的人死的,林無敵經歷過那種歲月,他知道感情在情竇初開的青年人心裡地位是何其重要。除了戰鬥之外他們不放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一旦曾經滄海,退一步是難上加難。林無敵相信,這會兒如果去那兩個小傢伙的屍身前看看,他們倆死去時臉上表情絕對不是痛苦而是滿足,肯定還有莫大的遺憾和歉疚,遺憾他們沒法看到天兵打入清妖的老巢——北京,歉疚他們因為一己私利而無法再為天王效力,無法再南征北戰,縱橫馳騁。然而,林無敵也相信,如果讓他們此刻活過來再選擇一次,極大可能他們還會毫不遲疑地含笑結束自己的性命。他們自小就曉得軍法森嚴,違者喪命的道理。他們違犯軍法之前肯定想到紙里包不住火,有一天他們的事兒會被發覺,他們還是愛了,雖九死而無悔。想到此處林無敵心裡猛地一震,剛剛止住的熱淚又奪眶而出,他忽然間明白了這兩個心腹愛將的良苦用心,畏罪自殺是大多數男子漢大丈夫不屑為之的,那代表的是怯懦,是無能,是不敢好漢做事好漢當,所以他們選擇自殺。是男子漢大丈夫就得敢做敢為。犯了軍法,就站出來伏首認罪,殺剮存留,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那兩位分明是怕他為難。試想,如果兩個人被帶到他面前,按軍法從事是必斬不赦,他的治軍嚴苛是天兵天將都曉得的,即有片刻猶豫,兩人最終還是不免一死。一死之後他將會對兩位愛將之死負疚萬分,畢竟這兩人都救過他的性命,劉喜還是他那個結義弟兄活著的最後一個兒子,他一死劉家那一支就無後嗣。林無敵熱淚長流,眾將領和親兵跪在地上也是號陶大哭。其中以剛剛入伍的那三兄弟哭得最慘,一方面傷心妹妹的死,另一一方面又覺得因為他一個妹妹的死累及這麼多天兵天將喪生而負疚。三個人都爬到林無敵的眼前頭了,大叫著寧願以他們三兄弟一死換取這二十餘位兄弟的生命。

  林無敵的萬千思緒已經理出頭緒,恢復了平時的沉穩,他上前把三兄弟一一攙起,然後又讓其餘人全都起來。大傢伙果然都站了起來,臉上還掛著淚花,眼裡卻閃著希冀。他們以為林五爺要寬恕這幫犯罪的兄弟了。林無敵掃了一眼站起來的和跪著但卻抬起頭來的每一個人的臉。這些臉龐都是他極熟悉的,閉著眼只需聽腳步聲就能把他們的名字一一準確地叫出來,可是現在……,林無敵又一陣心酸,他竭力硬下心腸忍住淚水,整肅了一下面容,緩緩地說:

  「兄弟們,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林鳳祥代天王在此處向你們致謝。」

  說罷,林無敵撩起長袍跪到了雪地上,沖那一幫犯了罪的天兵連磕了三個頭,那幫犯軍不知怎麼辦好了,過去扶起來吧!他們都是待罪之身,不扶吧!林五爺竟然連著向他們磕了三個響頭。雪地上「咚咚咚」連響三下之後,林無敵平靜地站起來,語氣一變而成嚴厲,近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功勞是功勞,天國眾兄弟會為你們的功勞而永遠記住你們,青史上會給你們留下應有的位置,然而你們現在都犯了死罪,罪不容贖,這也是事實。我林鳳祥治軍嚴苛,大家是曉得的。我今個兒就借兄弟們的項上人頭,為天國洗去你們濺上去的污點,算是我姓林的心黑手辣吧!」

  林無敵話到此處,戛然止住,看樣子是想走,但轉過身沉思了一會兒又轉了回來,兩行清淚已經流到了下巴上。

  「諸位兄弟,我林鳳祥對不起你們,有啥放不下心的事兒回去後告訴各營將官,我姓林的但有一口氣在,絕不會置眾兄弟之遺願於不顧,行刑定在……晚上,後晌還有半天工夫,你們帶上積攢的銀錢,不夠了到我這兒支取,好好地出去玩一玩,想咋玩就咋玩吧!」

  林無敵最後一句話是泡在淚水裡說出來的,說完後掉頭而去,雪地上留下兩行清晰的,深及足脛的腳印。眾將領、親兵以及人犯都清楚林五爺那一句「想咋玩就咋玩」里已經包含了他的最大讓步。意思是他們甚至可以到窯子里找窯姐去樂呵半天。大家誰都知道,林五爺少年時候的情人因為家境貧寒,老爹害病找不來錢買葯而自己主動當了窯姐,那時林五爺已經進了天王的部隊,成了一名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勇猛將領。等後來林五爺憶及前盟,於戎馬倥傯之中偷著一點閑暇,跑去找情人慾敘別後相思之苦時,他那個情人已經掙夠老爹的葯錢,含羞忍辱而投河自殺了。所以林五爺一生最恨淫人妻女者,一生最同情可憐淪落風塵女,他手下大軍所到之處,窯子里的老鴇生意立刻便會清淡。他嚴令約束手下兵將不準戲弄風塵,涉身煙花。今天如此,林五爺心裡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眾人趴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各各離去。那些犯兵也被去了綁縛,隨意走動,兄弟們都相信,天兵天將里沒有孬種,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晚上行刑時林無敵不在場,二十多個被綁好的犯兵嚷著要見林五爺一面,最後再給他說幾句貼心話。林五爺的親兵在場,說是林五爺要籌划下一步策略,無暇前來,要他們安心上路。犯兵中當時就又有人抹眼淚。他們當然都明白林五爺無暇只是個託辭。大軍行止幾天前就謀劃好了,具體執行由各營將士分工負責,他不想來只是不忍心看眾兄弟屍橫就地的慘狀。一切妥當,馬也牽過來了,犯兵齊聲大呼:

  「林五爺,下輩子我們還在您手下當兵!林五爺,您一定要注意身體,數萬弟兄都看著您呢!林五爺,我們死而無怨。」

  場上站著很多人,但是沒有人吱聲,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那二十餘人的呼喊越過人群傳出很遠。甚至林無敵就站在人群後面、聽得淚水漣漣,他心裡狂呼:好兄弟呀!你們當初做下錯事時可否想過會有今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兵無以為兵,將不以為將。我將你們正法是為了天國大業,我林鳳祥實在是身為大將,身不由己呀!

  二十餘匹馬拖著眾犯兵走遠之後,林無敵擦去了淚痕,站到了場子中間。火把照耀中他看見場上每個人的眼角都晶瑩欲滴。他明白,如果現在和清妖接仗,天兵有十二成的把握戰勝突圍,但是他還要等,等待那個最佳時機,他需要的是最大可能地殲滅清妖的有生力量,為下一步行動掃除一些障礙。時機就要到了!他彷彿已經看到一群群清妖在兄弟們的身前波浪一般地伏下、扭曲、流血,他似乎看到僧妖接到戰敗的情報後一氣昏厥,四肢抽搐。他在心裡暗叫:「僧妖啊僧妖,就等著給你的部下收屍吧!我林鳳祥在前面等著你!」林無敵嘴角扯出一絲譏諷的冷笑。他卻不曉得,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在向他和他帶領的天兵天將降臨。

  長毛佔領大城以後首先確定了一下行動方案,決定先據城固守,以觀其變。長毛的幾萬人馬留下少數老弱病殘隨林五爺的親兵駐在縣城以內,大多數久經殺場的精銳部隊被布置在子牙河沿岸和城北樹林,以及鬼地,遙相呼應,互為犄角,牽一髮而動全身,如古之一字長蛇大陣,實則是已立於不敗之地了。

  要想長期固守,最重要的是糧草,林無敵早有主張,臨從靜海撤出來時預留了一支精兵伏在當路,放過了追著長毛大部隊疲於奔命的清軍主力,截住落在後面很遠的運糧隊一陣廝殺。這股長毛在潛伏地呆了許多天,養得膘肥體壯,精力旺盛。被大部隊拖著鼻子走的清兵運糧隊哪是對手,三下五除二就給長毛這支精兵風捲殘雲般掃蕩了個乾乾淨淨,等巡迴去的殘兵敗卒找著僧格林沁哭訴的時候,這支長毛已經唱著得勝歌闖入大城復命去了。這些糧草關係著數十萬清兵是不是要餓著肚子打仗,要是運到長毛那裡,豈不是讓他們如虎添翼,那些長毛一個個如狼似虎的,三天三夜被清兵追得吃不成飯,睡不成覺都能伏下人馬回頭打伏擊,殺很清兵先鋒部隊掉回頭跑得比兔於都快。要是讓他們再有足夠吃的糧草,那還了得,僧親王氣得暴跳如雷,幾乎要吐血,連殺了好幾個哭著報信的敗兵都不解氣,尋思著那個押糧官回來時一定要將他斬首示眾,以振軍威。最後一個敗兵回來時告訴了他實情,說押糧官大人業已為國捐軀,小的身小力薄,又被長毛大軍追殺,撿條性命回來已是不易,實在無力搶回押糧官的屍首。僧親王定睛一看,就知道這兵所言非虛,跑得足夠急的,鞋掉了一隻都不知道,僧親王大怒,一腔沒發完的冤氣全撒這位頭上了,只見僧親王一拍面前的書案,冷不丁大叫一聲:

  「我來問你,是不是本親王的大帳外邊也有長毛,慌得你連鞋子都顧小上穿就跑進來報信?」

  那小兵嚇得一哆嗦,偷偷抬頭一看僧親王臉都氣得煞白,心說這下玩完了,吃飯傢伙難保。小兵把心一橫,索性豁得一身剮,跟王爺爭辨起來:

  「王爺息怒,小的有下情稟告:小的赤足入帳,並非對王爺不敬,只因軍情十萬火急,小的怕萬一誤了大事。小的就這一個吃飯傢伙,丟了就沒法再長了。」

  小兵說到此處又偷眼一看,見親王面色稍霽,已不像剛才那樣咬牙切齒,似是要咬誰一口出氣的樣兒。小兵心說有門,指不定命就撈回來了。這位本來就有幾分辯才,這麼一高興,更是滔滔不絕地沖親王的馬屁上拍了起來:

  「王爺,小的講的都是實情。小的回來路上還想,誤了軍國大事是一個死,觸怒了王爺也是一個死,小的想來想去,就想起了您以前說過的一句話,王爺不是說,我們都是為國效命的人,應以國家為上,個人為下,小的這就豁然開朗了。因軍國大事而觸怒王爺,我死得甘心,死而無怨。況且我也想了,王爺平日與我們下人同甘苦、共患難,以仁義為治軍之本。小的還覺得說不定能撿回一條狗命呢?」

  小兵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又戳住了僧親王的要害。其一,我是因軍國大事才對你不敬。是按您的話辦的,你要殺了我,就是言而無信。其二,我吹捧你以仁義治軍,到底是不是你我心裡清楚,你要想陷自己於不仁不義之地,盡可以殺了我。反正我是豁出去這一百多斤不要了,大不了你殺了我。

  僧親王被小兵的侃侃而談搞得暈頭轉向,他也清楚小兵的意思,我捧也捧過你了,吹也吹過你了。就看你自己拿不拿自己當個人了。僧親王肚裡恨小兵恨得要死,臉上倒轉怒為喜了,親自上前把小兵攙起來,吩咐下人:

  「來呀!把我的便靴拿來一雙,賜與這位智勇雙全,伶牙俐齒的……」

  僧親王索性順水推舟,把好事做絕了,親王賜便靴給小兵,這種事估計以往還從未發生過。親王把話說到「伶牙俐齒」時想到了這一節,心想我咋會這樣,是不是氣迷糊了,踢給小兵便靴不是自貶本王身價嗎?一旦傳出,我這張老臉還往哪兒擱呀?故而親王說完「的」後捻須沉吟不語,面有難色。小兵反應確實敏捷,一轉念就把後半截續上了:

  「僧親王座下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廣泰。」

  帳中諸人哈哈大笑,僧王爺亦哈哈大笑,笑完後拍著小兵的肩膀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好個聰明伶俐的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廣泰,本王現在賞你紋銀五十兩,回營歇息去吧!」

  宋廣泰接了五十兩銀子,滿口稱謝退出帳門。在帳門換上僧王爺的便靴,也不回營,一溜煙地跑回老家去了。

  僧王爺打發走小兵,獨自坐在大帳里笑了一回,又想起大軍的糧草被長毛劫走這回事。剛剛放鬆下來的心情陡地又沉重起來。他對他的對手底細摸得太透了,正因為摸得太透他才又怕又恨。林鳳祥這個長毛中的悍將,自從金田叛亂之後,一直很讓清兵頭痛。這次他和李開芳、吉文元、黃文金等人率萬餘長毛直插京城腹地,朝野震驚。這林鳳祥也真是了得,要勇有勇:都當上王爺了,兩軍交戰他還老是精神抖擻地沖在前頭,擋者披靡;要謀有謀:他僧親王和一班幕僚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必欲大勝之計,一遇上他即不攻自破。本來在天津靜海已追得他筋疲力竭,靜海一戰本可一舉奏功,結果又給這隻老狐狸逃了出去,放虎歸山容易,再抓他來難啊!

  大城縣一馬平川,雖然沒什麼易守難攻的軍事重地可資憑藉,但是長毛現在兵足糧廣,又是以逸待勞。再加上數戰下來,清兵畏長毛如蛇蠍,看見那個迎風招展的斗大的「林」字便屁滾尿流。大城實在不好打呀!

  僧王爺三想兩不想,想出病來了。其實這病的起因就在於一個「氣」字。氣急敗壞之下又給「怕」字一鎮,勢成水火,這僧王爺就躺中軍帳里大聲小氣地呻吟上了。

  清兵裡頭大小將軍這下可嚇壞了。眼看緊追上長毛合上圍了,大帥又病倒了,三軍不可一日無帥,萬一帥要是在床上哼哼十天,這長毛殘部就是只蝸牛也早跑掉了。這可如何是好?貽誤戰機的大罪誰都扛不起呀!

  天無絕人之路,僧王爺吃了幾劑隨軍醫生開的藥方都沒吃好,耽了兩天,一個老儒生到中軍帳里一席話就把他的病說好了。

  老儒生據說是從大城專程趕過來的,穿得破破爛爛,神情卻極踞傲,一至營地便要求把門的清兵通報,說是大城匹夫張某要求見僧親王,張某有良丹妙藥可治親王之疾。門軍一聽這位自稱匹夫而且誇下了海口,再看他落拓不羈的像個風塵異人,不免另眼相看。門軍要他稍候,自己一溜煙跑到中軍帳去報告。僧親王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一聽外邊有位老儒生聲稱有靈丹妙藥,立刻便動了心思,強撐著坐起來倚在床上,要門軍速帶老儒生過來。

  僧親王坐在床上睡眼朦朧地瞧見老儒生施施然自外而入,忙令賜座,老儒生也不謝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去。僧親王一看來人這路數就有三分火氣。此刻不知對方是何底細,只得隱忍不發,耐住性子問他:

  「老先生稱有妙藥可療本王之疾,不知妙藥現在何處?可否拿與我一觀!」

  僧親王這也是個試探,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是啥病。就是生了場大氣虛火上升有點不適而已。此病要的葯不是平常的葯,只要誰能給他出個主意讓他十拿九穩地殲滅據守大城的長毛,病不用治自然會好。否則,這場病非得害到長毛從大城逃跑才會好,那時他可以進駐大城,向皇上報告長毛不勝大清國之威,倉惶逃遁,大城已歸我手。到那時不但無任何責任,反而會受封賞,至於害病這段時間,病體難任元帥事務之繁,皇上你想遣我回去我樂得清閑,讓我繼續干呢,那我指揮不好也怪不得我笨,誰讓疾病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找我呢?

  老儒生聽完僧親王的問話後不禁捻須而笑。笑畢往前後左右看了看,僧親王曉得這是讓他屏退左右,以免人多嘴雜,壞了大事。僧親王這時是「情」急亂投醫,誰只要牽住他的鼻子,他就會乖乖地跟著誰走。

  看僧親王左右的侍衛、奴僕一個個垂首退下以後,老儒生方才徐徐說:

  「王爺病,說難也不難,說不難也難,依在下看來,只需在下一席話即可痊癒。」

  老儒生說到這兒,收住話頭,目視僧親王莞爾而笑。僧親王乍一聽他話頭就知道這位絕對非同小可。倏地就在床上坐穩了,方要催他快講,一看老儒生似笑非笑的神情像個看穿了小孩子詭計的大人。僧親王心裡一股無名火「騰」地一聲又上來了:

  「好哇!你個老匹夫竟敢戲弄本王,看我不叫刀斧手過來把你砍了!」

  僧親王作勢欲叫,老儒生不慌不忙,仍是穩坐釣魚台。僧親王泄了底氣了。你把柄在人手裡抓著,蹦也蹦不起來呀?他真要叫上一聲,「來呀!」刀斧手立馬就會進來。令出如山,往回收都不好收,真把這老傢伙拖出去砍了,他死不足惜,我這塊心病恐怕就無人能治了。僧親王計議到此,轉怒為笑:

  「適才本王與先生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望先生不要介意,本王這就請先生移樽就教。」

  老儒生關子也賣夠了,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於是不再左兜右扯,把話引向了正題:

  「移樽就教之說,在下不敢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下自幼也曾讀過幾天書,懂得些道理,故而特意求見王爺。願為王爺籌劃一二,為公之計。在下以為不宜出兵與長毛邀戰,而應用遠圍長圍法。王所恃者為蒙古鐵騎,而長毛賊馬隊亦為數不少。以剛對剛,非為上策。況即使王爺鐵騎取勝,則賊眾逸而四齣。擊東則走西,擊南則走北,蹂躪河間一府事小,震動京師事大,其害恐更甚於明季之流寇。莫若遠圍之,周圍數百里為率,堅築土牆,以防賊眾潰圍而出。大城縣城位在子牙河下游谷地,賊眾重兵即集於彼。谷地稍窪,四圍稍高,牆成則難以衝突。牆若近築,賊必驚覺,功難成,遠築,賊必不以為意,功易就。賊眾剽掠之軍糧。可支持一月有期。一月之後,三百里內,便是彈精褐慮,亦無餘糧可供軍需。而我大軍牆成後勿與賊戰,但嚴兵分守,以長圍之,挑小股精銳鐵騎,人賊腹心,亂其軍心,擾其心智,一月之後,賊軍心自慌。又加糧盡援絕,無有不斃者。不然,河間平原廣路,一馬平川,無山川以阻之,無關隘以扼之,賊一走數百里,疲於奔追,豈旦夕所能撲滅哉!」

  老儒生一席話說完,僧親王果然出了一身通汗之後,神清氣爽了許多,撫掌笑著說:

  「昔諸葛草廬議天下,王猛捫虱畫良圖。本王能得先生相助,真如魚得水耳!誠非天意助我皇乎?」

  老儒生等僧親王發完感慨後,從前襟的衣縫裡取出一張草圖,說是築牆之圖。僧王展圖一看,只見上面密密麻麻排滿了繩頭小楷和蚯蚓似的曲線,雖駁雜而不亂。並於築城從哪兒起築,從哪兒止築,哪一處是哪一縣的地方,歸那一個官管轄,應該讓那一個官築。哪一個地勢稍險,守兵不需多,那一處地勢稍平,應該用重兵防守,以防賊眾窮極無聊大隊潰圍而出。所有這些,都一一指點得頭頭是道,明明白白,三百里內的一草一木,觀此圖後自可了如指掌。僧親王看完築城圖後拍案擊手叫絕,哪裡還有半分病態。一翻身就下了卧榻,精神頭十足地傳令全軍,即時開拔,各營將校依著築城圖中指示的方位安營紮寨,等候下一步行動計劃。不用說,老儒生當然是被僧親王留在營中充做幕僚了。

  僧親王這邊大軍一動,林無敵那邊就知道了。林無敵算準以僧格林沁用兵之謹慎,失了大軍糧草之後,必然會按兵不動,坐以觀望。因為追殺天兵對每一個清軍將領而言都不是好事,弄不好就掉了腦袋,天兵自起事以來,刀下已不知死過多少清軍的將軍和地方大員。以僧格林沁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急躁冒進。靜海之圍是他十拿九穩地佔了先機,所以才不惜血本,布下天羅地網,重重圍圍,要把天兵一網打盡。眼下雙方實力相差無幾,清軍又新失糧草,銳氣已挫,人心浮動。按理僧格林沁該深思熟慮一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才對呀!

  林無敵猜不透僧格林沁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了,天兵屯兵大城以後,他讓大傢伙兒好好地休整了幾天。現在士兵一個個摩拳擦掌,秣馬厲兵,希圖與清妖大戰一場,出口惡氣。仗肯定是有得打,但僧妖要是再大舉圍城,天兵仍是無力持久。

  一棋失著,就可能導致全盤皆輸。無敵心下疑慮,派了探子出去搜尋消息,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這一日,林無敵正大帳中讀春秋故事。探馬來報,說是清妖大部隊業已銜尾追到,就在距大城數十里處安營紮寨,埋鍋造飯。林無敵出帳登上城門樓舉目一看,果然如此,炊煙都升起來了。林無敵心說僧妖你也太囂張了點,從哪兒偷吃了熊心豹子膽,據天兵大營數十里處就敢紮下營盤,也不怕天兵趁他立足未穩,乘勢出城劫營。

  林無敵回到大帳集合大將小官,命令探馬火速探得清妖意圖再來稟報。然後派一員驍將率三千精兵到清妖營首大聲聒噪,無論如何,定要誘清妖出戰。而且一旦開戰,只勝不許敗,最好生擒活拿幾個,一來挫其銳氣,二來探些虛實。

  那員將領得了將令,在校場點足三千人馬,號炮一聲,大開城門。三千軍兵人賽猛虎,馬若游龍,一溜煙就衝到了清妖營前。那員將壓住陣腳,自己躍馬橫槍在清營前兜了幾個來回,要清妖放馬過來,決一雌雄。

  清兵的飯剛做了一半,炊煙還正裊裊地往上升呢,先鋒官就聽見外面人喊馬嘶,小兵來報說長毛里的許大麻子領了三千長毛在營外叫陣。先鋒官一聽長毛派過來的是許大麻子,肚裡便開始打鼓,這下好了,還幸好元帥是要我只敗不勝,要是讓我只勝不敗,怕是本人這條小命就送給許大麻子作見面禮了。

  先鋒官抖擻精神,叫小校備馬抬槍,也是一聲號炮,三千清兵「嘩啦啦」潮水般就衝出了大本營。

  許大麻子的外號是清妖給天兵里這員驍將起的,他原名叫許立山,善使一桿方天畫戟。靜海大戰時曾日不移影連挑一十五位清軍將官,自此名聲大噪。清軍將領一聽許大麻子來了能嚇得腿肚子轉筋。清軍先鋒官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引得兩軍陣前剛打了兩個照面,兩匹馬一盤旋,這位一夾馬肚帶,三千軍兵都不要了,往斜刺里落荒而逃,許大麻子揮軍掩殺。叫喊聲驚天動地,殺得清軍血流成河。

  先鋒官回營向僧親王復命,說是長毛賊果然厲害,末將不是對手,大敗而歸。三千小兵一個沒剩,全讓長毛給幹掉了。

  僧親王讓他回帳休息,自己又把老儒生請出來計議了一番,認為圍城的時機成熟。於是曉諭各軍,帶上鍬鎬之類,準備築城。

  許大麻子不費吹灰之力撿了一件大功。美滋滋地捉了幾個清軍小頭回來獻與林無敵。林無敵向幾個小頭目詳詳細細一問情況,眉頭就皺起來了。那幾個兵說僧王爺已命令各部向大城開拔,他們作為前部,所以到的早些。

  林無敵咋想咋覺得不對勁。僧妖白送三千軍兵作見面禮顯然是別有用心,大兵隨後趕到後除了重重包圍的老一套外,還能有啥新花招呢?城中軍糧目前來看可撐月余,月余之後援軍再不趕到,處境就堪憂了。

  不到兩天時間,僧親王的清兵已經在大城四周布成包圍之勢,而且清兵都帶著鍬鎬,天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來清兵是在用鍬鎬鏟土壘牆。

  天兵禁不住啞然失笑,平地上你能把牆壘多高,就是壘得再高牆畢竟是牆,不是一座山,還怕沖不出去,看來清兵是越來越不長進了,原先只是笨到了家,現在傻得也快到家了。

  兵把這事當笑話說給了林無敵,林無敵正在帳中苦思冥想僧妖到底打的什麼鬼主意。聽小兵一說,禁不住大驚失色,頓足嘆曰:

  「壞了,壞了,想不到清妖中竟也有此等高人,只不知僧妖從何羅致而來!」

  林無敵命人立刻擊鼓聚將。然後吩咐眾將官火速帶人出城,破壞清妖築成的土牆。眾將領命走後,林無敵方才抹了一把冷汗,連叫好險,好險,險些就中了僧妖的奸計。眾人不解其意,林無敵笑著說:

  「大城地勢偏低,清妖重兵去集於此包圍,終歸是不脫俗套,我軍馬隊一衝,自然是稀里嘩啦,我料定僧妖不至於笨到如是程度。他讓眾兵築牆,牆未成時似無威脅,我軍可能會視之為兒戲,諒他區區一圈土牆能奈我何,待牆一築成。清妖分兵把守,一可以彌補兵力不足,二可以有效制止步兵衝擊。我等在此堅守等援,糧盡之後,牆內方圓三百餘里,又從何地湊集大軍糧草,突圍勢必損兵折將,而且難於登天,固守就只有一條路,餓得失去戰鬥力後,束手就擒,我今派兵出去破壞土牆,其一表示我已看穿他的詭計,其二表示我們並不願意固守大城,不日內即將衝出包圍圈,就看僧妖再施啥花招了。」

  僧親王大軍合圍之後,日夜忙著築牆,專等後續糧草續上,便即成功了一大半。然而這牆也不好築,你剛築成一段長毛就衝過來毀掉了,你派精兵看守這邊,他就派兵去毀那邊。雙方繞著圍牆展開了劇烈的拉鋸戰。幾天下來,牆沒築出模樣兒,僧親王手下的兵倒因此而死難了不少。而且數十萬大軍整天就被長毛牽著鼻子撲東跑西,累得筋疲力竭。糧草越來越少,不日內恐怕大軍就要俄肚子。僧親王才舒展開不幾天的眉頭又皺上了。這一日僧王又叫老儒生過來議事。坐定之後,僧王長吁短嘆,愁眉不展。老儒生笑著說:

  「王爺何必為此事煩憂,急出病來數十萬大軍應時群龍無首,被長毛賊鑽住空子,一個反擊,還何談指日可滅叛逆之事,在下近日又得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僧親王一聽這位又有了主意,連忙催促他趕快講出來,老儒生說:

  「圍牆之計已被長毛識破,他們不住歇地派兵毀牆,正好證明他們的主要意圖,不是想和我們對峙而是要伺隙尋機溜走,這也說明他們的軍糧亦不充足,人心亦有所離散。我們何不將計就計,索性趁他們猶豫不定,欲走還留的機會,一步一步削弱他們的戰鬥力。具體而言築牆的軍兵仍然加緊築牆,派小股精銳部隊依原計劃入敵腹心,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要目的,機動靈活,搞他一下立刻撤走,不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去留。如是幾次三番之後,長毛必然人心離散,惶惶然不可終日。到那時我們不必坐以待機,主動壓縮包圍圈,自然可以讓數萬長毛立時土崩瓦解,束手就縛。」

  僧王沉吟許久,覺得眼下局勢,舍此別無他法,只得依計而行。果不其然,小股部隊騷擾幾次,次次得手,城裡的長毛有些耐不住冷板凳了,開始蠢蠢欲動。

  林無敵最終下定要撤的決心是在聽說清妖糧草運到之後。清軍的糧草自被天兵劫走一批以後,所剩已然無多,沿途又徵集了些。估計也撐不了多少天,林無敵一直拿不定撤退的主意就是想趕在清軍斷糧之後趁他軍心渙散之際反戈一擊,讓他們大傷元氣,短期內無法迅速組織大規模的跟蹤追擊。因為林無敵知道清妖運糧隊伍的辦事效率,他相信天兵能等到一個組織反擊的絕佳機會。所以他把主要精力耗在和清妖的築牆官兵周旋上,大部隊養精蓄銳、預備反攻。清兵的幾次小騷擾並沒有傷及天兵的元氣,相反,林無敵認為清軍如果把希望寄託到小股部隊的擾亂軍心上,勢必會影響其他方面的心思。有一重必有一輕,這樣天兵即可不必太計較其他。那知忽然有一天派往清妖營中的探子回來報告,說清妖的運糧隊已到。林無敵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外打擊幾乎震暈過去。這個消息對天兵的震動是可想而知的,清軍如果真的有了充足的糧食,天兵再據城堅守將會招致滅頂之災。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兵裡邊沸沸揚揚地爭論了數天,林無敵最終拍板定案,尋找時機撤出大城,南下與援軍會合後再謀求新的發展。

  許是林無敵情急之下,失出算計。事實上他原先的推測是正確的,僧格林沁把大城圍上以後最傷腦筋的事就是糧草問題,行軍打仗,理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大軍都跟對手較量上了,糧草的事還沒影兒呢,再這樣幾天,全軍上下再吃米恐怕都得查著數往嘴裡一粒一粒填了。僧王爺怎能不慌張,可是慌張頂個屁用,告急文書雪片似地往上頭飛,「數十萬大軍欲圖大舉,苦無糧草」的話不知說了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損破了,上頭仍是無動於衷,置之不理。僧王爺如坐針氈,一遍一遍地在心裡罵娘,也不曉得是罵別人還是罵自己,罵完了憋著勁在中軍帳里摔墨擲硯地鬧騰了一陣子,主意還真給他憋出來一個。僧王爺心裡叫苦不迭,臉上卻絲毫看不出驚慌。算是飲鳩止渴吧!拖到幾時算幾時,反正我僧王爺總挨不著餓。也只有苦這些冤大頭兵了。

  僧王爺立馬傳了個幕僚進來,趴到他耳朵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吩咐了一陣。幕僚心領神會,領命而去,第二天,清軍大營里傳出消息,說大批糧草昨夜已經運抵,大家可以安心打仗。不要害怕填不飽肚子了。一時間清兵上上下下群情激奮,議論紛紛,每個人眼裡都閃出一種只有犯法者眼裡才能出現的狂熱、貪婪、嗜血的光。大有驅之入虎狼之穴而不皺眉頭的氣勢。僧王爺生憋出了個計策把手下兵馬的氣焰給煽起來了。剩下他自個仍然憂心忡忡地在中軍帳里躑躕,根據多年在戰火中摔打出來的經驗,他明白此刻自己已被逼上了類似於絕境之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發出去後果孰難預料。長毛賊悍勇異常,又占著多方面的優勢。而清兵則是新被添了些精神食糧,雖然暫時仍餓著肚子但精神頭和火氣已被煽起來了。就好像大煙鬼剛美美吸飽了大煙,不知自己是在雲里還是霧裡,正飄飄欲仙著,忘乎所以。此刻即便驅趕著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決不會說半個不字。僧親王想到這兒由不得重重嘆了口氣。人有些時候其實很好哄騙,只要你瞅準時機,抓住要害,一舉即可成功。就說手下那些兵吧!僧親王也知道,不管是八旗精銳,蒙古鐵騎,還是綠營兵,都已沒了聖朝初建時縱橫馳聘,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氣概了。兵營猶如官場,可能結黨營私、勾心鬥角不如官場厲害,但是紀律敗壞卻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賭博,逛窯子,吸大煙等等惡習在兵營里如日中天,歷久不衰,帶兵的將領亦是如此,雖三令五申仍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你說你的,我行我素。兵痞兵痞,絕對是名副其實。你就是大刀闊斧地逮住一批明目張胆違法亂紀的,砍掉他們的腦袋,也起不到殺雞駭猴,以儆效尤的作用。挨刀的神情自若,英雄氣概十足。咳!腦袋掉了不就碗大個疤,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沒挨刀的依然故我,甚至還覺得沒逮著他是白撿了一條命,更得抓緊時間享受,免得那一天醒來後已被關進死囚牢里等著挨刀了。就這樣的兵,平日是橫得螃蟹似的,一上戰場全草雞,看見敵人的影爭著往回跑,看誰跑得快。你來軟的他不理你的茬,你來硬的他又死活嚇不倒。整天病雞兒似的,沒精打采,少氣無力,就除了領餉銀和上戰場來精神,領餉銀是你給他錢,他當然高興,上戰場來精神是為了往回跑著逃命。這種兵就是兵聖韓信活過來,除了連吃敗仗外也沒有第二條路走。僧親王遙想自己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豪情壯志,如今呢?早已被滄桑的歲月埋葬到懷舊的淚水裡去了,為了這些兵,有多少次他寢食難安,有多少次他席不暇暖,記不清了。散兵游勇依舊是散兵游勇,一盤散沙仍然是一盤散沙。有多少次他有十成把握能將長毛賊一網打盡,有多少次他充滿信心,發誓要為國家除此心腹之患,可是呢?把握和信心連屁都不如,放個屁還能聽聽響兒、熏得人起點反應,把握和信心只能讓他在現實的銅牆鐵壁面前碰得頭破血流。自長毛賊在廣西起事以來,有多少個滿懷報國之志的聖朝文 浯笤卑岩磺蝗妊韉攪私嗣鴣っ惱匠∩希塹南恃及琢髁恕7飩罄簦某嘉浣嗟檬牽剿懶嗽倥桑懷蠲揮杏兄畹氖敲揮心芙っ溝濁逕ǖ謀。∷淄踝越踴噬洗罅睿純搪聿煌L愕馗細叭紊希泳苯氤っ嗾健V兩褚延性賾啵沼腥吡#湟掛瓜恢凶髏搜上Сっ糝芯藜櫬蠖裰釗嘶購煤玫牡乇W畔釕先送罰遙覆歡ū人故娣兀可淄跤衷諦睦錇盍艘瘓湔廡┛啥竦那灞湍敲床徽兀磕鬮斯奈枋科咕×巳斫饈炱ぷ幽テ疲儼懷珊鶯菪納鋇艏父齜裳鋨響璧慕臁5筆笨醋磐τ行Ч鬩蛔碓倩毓房純捶前涯愕姆胃ú豢桑∷欽煌方佣懦遄拍愕暮蟊臣訪寂弁律嗤紛齬砹場U廡┤兆泳卸狹鋼瞪蹕舊希簧俳儷蠲伎嗔車叵蛩嚦嗨凳窒戮綻鍶誦幕袒蹋儼幌胄┌旆鋅贍苷兄率勘┍洹I淄鹺醚越嚦嗟慕偃白擼約鶴派燈忝俏飾乙甘常蟻蛩ィっ桓乙彩喬篩灸鹽廾字堆劍⊥虯鬮弈紊淄躅呦沼昧爍魷孿輪擼褪且約傺曰籩冢凳橇敢言說劍科淮笳牽餼褪撬腥說娜醯恪D閆餃綻鐦笥憒筧猓醚院糜錒┳潘員ズ茸悖月Ψ屎蟠蜃瘧ム沒咕輝詒車乩鍰裟憒蹋的閎綰穩綰尾緩茫綰穩綰問夠怠D愀葉纖熗甘常齙盟破す咽藎禱岸加釁櫱Γ緩蟊賂笥憒筧猓腿礁隹凡宋淹匪賈畢胙劾嵬敉艫亟心闈椎!氨ヅ家卑。〔還淄踝噠庹邢掌逅約好髯裕饈撬砩俠廈詮倫⒁恢潰先逕鬧街疲」剎慷勇業芯鬧剖敲睢<蛑筆敲畈豢裳裕上У氖搶先逕吖懶聳コ陌焓濾俁群頹灞氖盜Γ岬畝際悄昧覆葑閿茫勘胄淖骰〉募撇擼のЬ美В凶醞簾勞囈猓歡巰輪朴衷蹌艹のЬ美В儷偶柑煲遣荒芨傻裊痔斕校淄踝約壕偷悶滓繁蟀芏印N裰疲檬勘囊磺皇科聰粒硪災乩退凳峭砑潿源蟪欠⒍芄ナ疲蘢×幟嬤笤俅蟀諮縵腿C懊跋戰教斕拇媼敢歡僮隹眨盟強醇緩蟆I淄醪桓以僂孿耄緩笠淺っ纈凶急福幟嬡分矣幸鹽櫱覆藎芪曳婷ⅲ任揖科孕梗倩喲缶諫保疑淄跽饊趵廈俸伲⊙蠊磣擁吶詰ち搜劬Χ濟灰ィ率譴朔幟婢ゼ榔爨叮≡偎擔詞骨灞∈ぃ昧幟嬪嶸磯耍趾衛戳覆蓐橢貢ニ嵌親印H縟羲欠⑾腫約菏鞘芰似狹說保虜桓盍宋疑窳智叩哪源玫匠っ嵌鶻瘛<幢悴桓釵業哪源盎├怖病迸蘢咭慌趾翁附嗣鴣っ 日可待。

  僧親王把前前後後的思路理順,弄清之後,苦笑數聲,這條計策除非我軍大獲全勝,否則我僧格林沁將死無葬身之地。

  不被長毛殺死,也要被嘩變清兵整倒,退一萬步講,這兩條都不會,兵敗辱師之罪,我僧格林沁又怎能擔當得起,即便聖上眷顧老臣,恕我死罪,我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而愧對蒙古鐵騎,縱橫天下的列祖列宗,惟有一死以謝聖上了。

  僧格林沁把前因後果想清楚後,心下反倒坦然了,獨坐著飲了杯濃茶,從腰間「嗆啷啷!」抽出龍泉寶劍,一股涼意立刻沁入心脾,通體舒泰。僧親王暗嘆一聲:

  「寶劍呀寶劍,本王今已置於死地,若能絕境逢生,定讓你飲林逆之血,如果一敗塗地,本王這條命就交給你取去了。」

  僧親王正以手拂劍,浮想聯翩,帳外忽然有人稟報,說大城縣李賈村鄧某人押糧求見。僧親王「蹭稜稜」還劍入鞘,豎起了耳朵,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外面見無動靜,又高聲叫了一遍果然是「押糧求見」。僧親王呆立當地,不知是喜是憂。

  好半天,方穩住心神,讓鄧某人進來。

  少頃,僧親王看見一個吃得肥豬一般,遍體綢緞的人從帳外低首甸甸而入,口裡還不停地嘟囔:

  「小民鄧天一拜見僧王爺!」

  僧親王一看就曉得這位是個富的流油、滑的要命的傢伙。

  不富不滑決不會不惜血本犒軍。僧親王讓他掌起面來,鄧天一依言抬頭,僧親王一看這位的面相,心中的厭惡又加重幾分,只見這位三角眼,吊額眉,酒糟鼻子蛤蟆嘴,兩隻扇風耳還忽悠忽悠地晃著,僧親王奇怪之極,心說咋會還有長這麼丑的,這些玩意長一個就夠難看得慌了,他還五官俱至如此。僧王爺沉吟半晌,給他賜座,鄧天一謝坐之後,戰戰兢兢地往座上靠,一不小心差點摔了個馬趴。僧王爺叫他莫慌。

  平靜下來說話,鄧天一好不容易坐穩當,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汗,方才說話,一張口僧王爺就聽出來了,敢情剛才沒露出舌頭,這會兒更全了,連舌頭都比別短一截,說著話嘶嘶啦啦、含含糊糊,像是嘴裡噙了根稻草似的。鄧天一說:

  「小民系大城縣李賈村人,家裡薄有地產,小民又曾在外跑過兩年,因而有些積蓄。近日聞說王爺大兵駐此,小民傾家蕩產,湊足細糧六千餘石,粗糧三千餘石,饃餅十萬枚以備軍需!」

  僧親王初始還有些漫不經心,以為這種斂財好手往往出奇的吝嗇,能捐個百十石糧食聊解危急就是了。再說鄧天一這面相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他打心眼裡討厭。此刻一聽這位竟然用上了「傾家蕩產」,狠狠心大出血捐了九千多石糧食,還有十萬枚饃餅,騰就從坐椅上彈了起來,走上去眼中放光,對鄧天一說:

  「好!好!大好了!民均如卿!何愁長毛不亡!何愁長毛不亡,好!好!太好了!」

  僧親王哪裡說著好,手上不自覺地猛拍鄧天一的肩膀,僧親王兩膀一晃可是有幾百斤力氣了。激動之下,情不由已,拍得鄧天一直抽涼氣,不過他臉口還在嗬嗬地傻笑,一副誠惶誠恐、受寵若驚的樣子。

  僧親王激動過後,又無話找話地問了些其他情況,諸如民間對大軍剿賊的看法呀!鄧天一家裡情況呀!關於長毛他們有沒有啥秘密情況呀!鄧天一流著汗一一作答。都是些謹小慎微的阿諛吹捧之語。直到僧親王問的找話都找不來了,方始停住,要鄧天一仍回李賈村,待剿賊事成,他奏明皇上,定會賞給他一個七品金色頂戴。

  這個鄧天一不是別人,就是李賈村的那個鄧財主,二孬他老爹。要說也該著鄧財主時來運轉,這傢伙在外面風裡雨里搗騰了許多年,深知權能生錢,權比錢厲害。年輕時候他就功過他老爹,那個老鄧財主,甭指望花錢靠著人家的烏紗帽辦事,要自己想方設法也搞一頂烏妙帽戴戴。再說了,錢砸進去再多也未必辦得成事兒,只要有頂烏紗,錢是小菜一碟,到那時要啥有啥。無奈他老爹不開這門心思,只讓白花花的銀子迷住了心竅,整日里為非作歹,魚肉滿宴。幸虧沒鬧出大亂子,即便出點小問題可著錢往裡一填,也是風平浪靜,相安無事。等老爹一死,鄧天一接了鄧家的家業,鄧家比他老爹在時更顯得紅火。鄧天一錢也有了,吃穿不盡,地也不少,每年打的糧食堆成了小山,大小老婆成群結隊,想咋享受咋享受,還有一個寶貝兒子,繼承著鄧家一脈香火,要說還缺東西,那就只缺一頂烏紗帽,這成了鄧天一的心病,吃飽撐得沒事幹躺床上一閉眼就有一頂金燦燦的烏紗帽在他眼前亂晃。鄧天一也曾花了不少錢運動地方官,結果更證明他跟他老爹說那句話。錢並不一定啥事都能辦成,有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損,那都是戲言,那些地方官都是見錢就摟,遇事就推的吃貨。鄧天一無數次滿懷希望地拿著錢出去,無數次罵著娘空著手回來,漸漸地也快把這個想法給絕滅了。忽然間,長毛和僧格林沁率領的清兵就在這兒對峙上了。你來我往打得熱火朝天。鄧天一預感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就在心裡琢磨上了,長毛都是跟財主作對的,成不了啥大氣候,雖然他們現在說的好好的,一旦打了勝仗,翻臉不認人,拿來開刀的就是我們這一號的大戶。所以還是得依靠朝廷這個靠山。不然,長毛要是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局面,還能有我們好過的。那樣的話,萬貫家財也是得打個水漂,隨水流走。

  不如破褲子早伸腿,把賭注押到清兵身上。鄧財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要麼玉石俱焚,要麼平步青雲。打定主意以後,鄧財主便明察暗訪,密切注意著長毛和清兵雙方的一舉一動,這不,還真給他找著了,隔河那個曾在他家教過冬學的張老先生據說在清營住了些天,又回來了,鄧財主立刻備了厚禮,找到張老先生,軟磨硬泡要他透些風聲,一來二去張老先生就架不住鄧財主的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的攻勢了。告訴他清兵現在缺糧,如果能送大批糧食過去,必然能得僧王爺賞識而撈個一官半職,鄧財主千恩萬謝地回了家,又仔仔細細盤算了一陣。硬起心腸,把他這些年攢下的銀錢用大車拉了幾車,就出了李賈村,迤邐向清營走去了。鄧財主不愧是個生意精,靠著兩片金嘴唇和如簧巧舌,在路上購了大批糧食。又託人將一部分糧食趕製成饃餅。最後雇了長長的一列騾車,鄧財主押著糧食就到了清軍大營外,讓小兵一通報。僧王爺親自出來召見,並且許給他一頂七品金色頂戴。鄧財主從清營出來,仰首向天打個哈哈,滿心歡喜,哈哈哈!我鄧財主很快就成了鄧員外了!哈哈哈!看以後誰還敢惹我!看以後誰還敢不聽我的,鄧員外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再說僧親王支走鄧天一後,也是在中軍帳里上躥下跳,樂不可支。心說天上掉下來大個兒餡餅的事兒還真有,而且剛好就掉到我僧格林沁頭上,真是天助大清,有此軍糧支撐,先前有名無實的空頭許諾自可兌現,軍兵要想鬧事兒都找不著借口,剪滅長毛賊,砍掉林逆首級自也指日可待了!

  僧王爺心情一舒暢,又把龍泉寶劍抽出來了,就在中軍大帳里舞了一回。微微出了些汗,四肢百骸更是舒適無比。坐下之後,僧王爺端起宜興紫砂壺裡泡的龍井方待要喝,忽然想起那個放蕩不羈的老儒生已有多日未見。自從定下派遣小股精銳擾亂軍心之計後,自己心情一直不好,那幫幕僚一個個高談闊論起來滔滔不絕,拿著個書袋,縐個文字遊刃有餘,一旦到了正事兒,全成了鋸嘴葫蘆,一句不拿。他養著幕僚的目的是為行軍作戰閑暇之餘附庸風雅吟風弄月的,此刻軍情緊急,數日內從來未召他們「清談」過。幕僚中那個老儒生應該是個中翹楚,執牛耳者。但僧王爺特別煩他那種毫無隱瞞、戳得人心窩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講話方式。他自認他那時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誘,附帶上再說他兩句好話,說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閑一刻。老儒生當然不行,半句好話不會講,直通通地與吹火簡彷彿。當頭棒喝,嬉笑怒罵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頓開,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時刻,一般情況之下卻極易把人激怒,特別是像僧親王這類位極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親王有時想過找他,想來想去怕他又諷刺夾打擊,把自己惹得掛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長毛未滅之前像老儒生這樣的人才還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願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為他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

  想到此處僧王爺放下香茗,叫人去請老儒生,然後自己獨坐品茶,並怡然自得。嘴裡時不時哼段曲子,腳還一顫一顫地打著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爺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滿懷激情由一大盆涼水當頭潑下,無名之火漸漸由丹田燒到腦袋裡去了。

  那個人回來稟告說老儒生幾日前已不辭而別,不知去向,彼時僧王爺正像暴怒的獅子一般在中軍帳一邊踱步一邊搓手。一聽從人說老儒生已經溜走,僧王爺再也壓不住心頭怒火,「啪」一拳砸到稟案上,震得茶水飛濺了一桌,那個心愛的宜興紫砂壺也差點掉下去摔破。僧王爺牛吼一般地從鼻孔里往外喘粗氣。心裡又生氣又奇怪,這老傢伙當初主動送上門來,來要為大清國出謀劃策,留他當個幕僚也算他得償所願,如今咋會悄沒聲息地又走了呢?這老東西太不識抬舉了。

  僧王爺拳頭杵在桌案上心裡狠狠地罵老儒生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從人在旁邊低眉順眼地瞧著王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生氣,猶豫了好久,說:

  「王爺,老儒生臨走之前給王爺留了封信,放在枕頭下面,被小的拿回來了。」

  僧王爺一聽老儒生竟然還想到留了封信給他,忙不迭從從人手裡抓過來。只見那封信信皮上龍飛鳳舞寫著「僧王爺稟啟」一行狂草,僧王爺撕草開封皮,展信一覽,不由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咯嘣嘣」幾乎咬碎口中鋼牙,原來那信上寫道:鄉野匹夫張某拜上大清國忠親王僧:

  匹夫張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飲中之樂,宦海沉浮數載,終不能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歸林下,傲嘯風月,效法五柳。自以為可放蕩形骸,終老田間。熟料世事難測,日前王爺為剿賊事,駐錫大城,雄兵百萬,虎視眈眈。張某雖為匹夫,方知大義,故不慮人微言輕,冒昧求見王爺,進美芹之獻,欲助王爺成不世之霸業,清國朝之大患。張某得蒙王爺厚愛,隨侍左右,以為顧問。張某感激涕零,無以為報,今張某因不情之請,不告而別,臨行之際,躑躅再三,欲再為王爺謀之,以報王爺天高地厚之恩,眷顧看護之情。

  竊謂當今天下,長毛與大清逐鹿中原,共爭禹鼎。鹿死誰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數,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冊,博覽群書,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國運衰危,日薄西山,氣息奄奄,雖有隻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爺龍驤虎步,高下在心,擁兵百萬,可謂超世之才也!然大勢所趨,民心向背,王爺空有報國之心,而無能征慣戰之兵將。剿滅長毛之事誠屬空談。而王爺權柄在握,數載奔波,寸功未立,賊之猖獗猶勝於昔,王爺又有何面目獨活於世,不若早謀退路,脫身可也!遲則生變,後悔莫及。

  張某頓首,臨別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爺三思。張某一顆丹心,全為王爺計議,與其終歿戰事,馬革裹屍,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領,怡孫弄子,安享天倫之樂。再拜。

  僧王爺看罷老儒生的留書心裡那個火呀!真是從腦門上一躥一躥地直想把頭髮給燒著了。如果這會兒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這個老東西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氣。心說老東西,老混蛋你這不是逗本王爺發火嗎!你要走就走,要留則留,走了就算了,你還幹嘛要這麼損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頭了想找死。

  僧王爺把信箋撕得片片粉碎後,摒退下人,自己捂著頭坐在虎皮交椅上難受上了。老儒生這封信真箇兒戳到他的痛處去了。拿誰誰也受不了這份窩囊氣。嘴裡不住聲地說「恩重如山,容圖後報」,私心裡卻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別臨走了還鬧個大窩脖。不過,僧王爺也不能不服老東西說的確定實情。鹿死誰手,真是在未定之數啊!當今之勢,長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則江河日下,再說還有洋鬼子從外邊不時敲來一悶棍。大清以日衰之國內,對付一個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見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況又有長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揚威,分庭抗禮。大清確實已無力收拾殘局,岌岌可克,搖搖欲墜了。誠如老儒生之言,縱使你三頭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讓你自己折騰去,你折騰不了幾時。僧王爺又把思緒拉到眼前即將來臨的一場惡仗。他還有些懷疑,和長毛打了這麼多仗以後他已經漸漸忘卻了什麼叫穩操勝券。因為許多次往往是他認為大局可定,就準備擺上慶功宴預先祝賀時,殘兵敗將就抱頭鼠竄地逃回來了。長毛每次都能從絕境逢生,有時他甚至隱隱有個嚇得自己琴瑟發抖的想法,那就是長毛行軍打仗有上神保佑。這次,接收完鄧天一的糧食後突如其來的驚喜被同樣突如其來的老儒生留書的打擊一刺激,抵銷中和之後,他倒極其意外地冷靜下來。僧王爺最近一段從未發現自己啥時候冷靜過。老是頭腦暈沉,喜怒無常,一點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發火的小事兒有時能氣得他飯不想吃,覺睡不著。現在他竟然冷靜下來了,心情好像暴風雨沖刷過的夏天的天空,碧空萬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兒暫且拋在一邊,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長毛眼下的優劣長短。最後決定,趁清兵軍心尚聚,長毛措手不及,後天晚上酉時出擊,他仍然要孤注一擲。鄧天一送來的糧食無疑給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於悲觀失望引發的對局勢過於保守的估計,他認為此次大戰對他蕩平北上長毛的計劃將十之八九要兌現。他曉得長毛細作的厲害,清兵一有大的動作,不出兩天長毛的領頭就一定會得到報告。他偽稱糧草運到的消息肯定長毛現以已經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容易放鬆警惕,以林無敵之精明,必然會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絕路上才想到的。能將僧格林沁逼到絕路的時候不多,林無敵由此肯定會想到不日內清兵會求全身而退,到那時反戈一擊,定能置我僧王爺於死地。所以最近兩天一定是絕對放鬆,養精蓄銳。至於我們明目張胆提出的晚上總攻計劃,林無敵絕對不會當做一回事。要麼他會把我訂的日期至少後推三天,要麼他會認為我這是再為日內的撤軍之舉謀求一個擋箭牌。他曉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謹慎,最不善冒險,哈哈!此番我就讓林無敵嘗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沒有猜錯。他的糧草運到確實已被林無敵知曉,就是僧王爺決定當晚攻城的那天,林無敵彼時已做好了突圍的所有準備。一聽清兵糧草運到是在使詐,不怒反笑,撫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眾將官不明就裡,林無敵慢條斯理地說:

  「僧妖詐稱糧草運到,說明他已是山窮水盡,無計可施,否則以僧妖之謹慎,又何以出此下下之策。僧妖自然曉得,如若數十萬清兵發現自己受了欺騙,將作何想,說不定吾等不費一槍一刀,就有人提著僧妖的腦袋前來求降。而如果清妖糧草再遲兩日運不到,清兵必然會發現自己受了欺騙,因為他們到那時將無糧可吃,這兩日內,僧妖一定會派大軍前來偷營,因為他必須趁清兵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士氣還未低落下去,清兵也不太好騙,故而僧妖會將餘糧集中,實實在在讓他們吃上幾頓,打消了他們的疑慮。然後才有可能驅趕著他們對我們搞突然襲擊。至於僧妖所言前晚計划行動,系欲益彌彰之舉今已證實。據我看來,明晚僧妖傾巢出動大舉進攻還有可能。至於今晚,就看咱們如何去殺得他們哭爹叫娘了。」

  林無敵萬沒有料到有一個當地土老財給清軍送足了幾天吃的糧食,使僧格林沁本來的一個十足的孤注一擲變成了一去不成,全身而退的兩全之策。林無敵對自己的判斷力極為信任,這是多年來被許多次的勝利熏陶出來的一種類似於一意孤行的心理。他決定按原計劃不變今晚撤退,但已不是剛聽說清軍軍糧運到時的那種意義上的撤退。他是準備傾全力一舉將僧妖這個緊緊糾纏的尾巴一下打垮,除掉後患。

  就是那天上午林無敵知道了部下姦淫當地婦女,致人上吊自殺的事。節外生枝,他林鳳祥自認為這些天兵的舉動無疑是給所有天兵臉上抹黑,是玷污天兵的榮譽,他不能容忍這些。思慮之下,他的腦際驟然閃過一道靈光。他想到了一個讓他不寒而慄的辦法來借處置犯軍之事提高天兵近日來有些浮躁的戰鬥力,更主要的是可以籍此鼓舞他們低落下去的士氣。他知道將幾十個犯罪的兄弟處死會讓其他兄弟感到悲憤,這筆帳他們會一股腦算到清妖頭上,然而這些兄弟的死畢竟是他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想讓大傢伙兒群情激奮還得犧牲另外一些兄弟,他所以才不寒而慄。從他內心考慮,把那一個兄弟送到虎口裡去死他都不願,可是,舍此之外,又無他法。因為清妖圍城以後,雙方小打小鬧地老是不斷。雙方互有死傷,但天兵肯定是占著便宜,蒙古馬隊的騷擾,大多是虛晃一槍,擄點東西便可以跑回去記功,沒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到在天兵的大營找死。因而天兵在相對溫飽而且沒吃啥虧的情況下,漸漸的是有些浮躁,有些忘乎所以了。林無敵對此很是擔憂,一方面他相信兄弟們都是好樣的,和清妖打仗沒一個是孬種,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認,壞毛病都是潛滋暗長的,你自己並不覺得。林無敵的心裡一驚一乍,一起一伏,送掉幾十個兄弟的命來換取戰場上大多數兄弟少撒熱血,從道理上講他絕對想得通,然而擱到實際上他確又捨不得。這些兄弟都是他的心尖肉啊!讓他親手把自己一起浴血奮戰過的兄弟送上絕路,他真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在痛苦彷徨中煎熬了半天多,他終於眼含熱淚把自己的侄子叫了進來。林無敵的侄子不是親侄,但是林家他那一脈也就剩下他獨個兒一人。和劉喜一樣,也是自小就跟著林無敵成長起來的年輕有為的將領,只是因為林無敵是他叔叔的緣故,小傢伙兒一遇到升遷、論功行賞的機會就讓給別的兄弟,怕自己升遷太快招致兄弟們的猜忌和懷疑,所以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官。林無敵把侄子叫進來後泣不成聲,侄子不知發生了啥事兒,還以為自己那點做得不對,惹叔父生了氣。連忙跪倒在地要叔父寬恕。時間已經不允許林無敵再婆婆媽媽,大約已經是申時了,林無敵不再拖延,穩住心神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最後林無敵一臉老態,苦笑著說:「林無敵自出帝都,大小數百仗,未曾輸過一場,如今看來,不是我林無敵厲害,倒是清妖太笨。一遇到大陣仗,我竟不得已把自己的侄子都送到虎口去了。」林無敵笑著笑著背過去了臉,雙肩顫抖,顯是內心激動之極而在無言的流淚。

  林無敵他侄子曉得這趟差事是有去無回的。只要自己答應下來,就等於到閻王爺那裡報了到了。今兒晚上就是死期,他能不留戀這個世界嗎?不可能,自小他就隨侍叔父左右,先是看別人怎麼打仗,後來是自己親自上陣打仗,年歲雖說不大,算起來也是身經百戰的人了。他並不希望自己能等天國功成之時撈個榮華富貴,但他想和兄弟們一塊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直到有一天看到天國的大旗高高飄揚在北京城的城頭。

  他留戀軍營中那幫赤膽忠心的兄弟,他也留戀那血與火的戰爭生涯。然而,他不能違背叔父的意願。他當然明白,叔父為這個「苦肉計」花了多少腦筋,才半天工夫,就老態畢現了。叔父才是四十不到的人啊!他還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叔父的侄子,這個差使決不會派到自己頭上。讓自己去送死一方面是叔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叔父與眾兄弟肝膽相照生死同心的具體表現。他想起來小時候的許多事情,從那時起,在一群孩子兵中,叔叔就對他最為嚴厲,不管和誰鬧彆扭,不管怪誰,他頭上總要被揍出幾個爆栗,手心總要被打得紅腫。

  他那時年齡小,不懂事,心裡也曾經恨過叔父胳膊肘往外扭,有一次甚至在挨過打後,他破口大罵叔父忘記了他老爹臨死之前叔父對他老爹的旦旦信誓,如今拿他當牛馬一樣對待。叔父那次哭了,淚流滿面,抱著他抱了很久,最後哽咽著對他說了兩句話,那兩句話他漸漸長大後明白了,叔父給他說:

  「你長大後會明白的,誰讓你是林鳳祥的侄子!」以後他更是深深體會到了當林鳳祥侄子的困難,有仗你跑到前頭打,有危險你衝到前頭擋,有功勞你靠後點說乃至不說,有官職升遷也別想著有你的份。但是他確實明白了,明白後他更加佩服叔叔的正大光明,無私磊落,他願意為叔父獻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整個生命。如今機會來了,他雖留戀,但不猶豫,看到叔父肯過臉去無聲地抽動雙肩,他的熱淚也下來了,伏首對叔父說:

  「叔父,我走之後您多保重。數萬兄弟們的性命都握在您手裡,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天王爺的北伐大計可就毀於一旦了。」

  林無敵曉得侄子一定會答應的,他正是因為自己這個「一定」而感到悲痛,侄子從小跟著他,就沒受過好聲氣。等長大了又因為他的緣故而至今仍藉藉無名,是他功勞立得少嗎?不是,他想起侄子小時候他給他侄子說的那句話:「誰讓你是林鳳祥的侄子!」他相信侄子一定也記著這句話。他的胸口陡然一陣刺痛,他不敢回頭再去看侄子一眼,只有任由熱淚滂沱而下。他感覺到侄子說完那段讓他揪心的話後也在流淚,他想勸卻無從勸起,是你當叔父的宣告了侄子的死刑。你這會兒還能說啥?他知道他說啥侄子都不會生氣,更不會因為叔父把自己送上死路而怨恨他。但他真的無話可說,他覺得說什麼都會讓自己深切體會到自己的懦弱,無能,還有虛偽,陰險。叔侄二人一站一跪著流了很久淚,誰也不說話,站著的不轉身,跪著的亦不抬頭,只有低微的啜泣聲渲泄出一種讓人悲痛欲絕,欲說還休的悲壯氣氛。

  林無敵先平靜下來,但是說話的聲調明顯有些沙啞,巨大的自責感還在牢牢控制著他的心,他的語氣中不無辛酸和無奈,這在林無敵身上是從來未曾有過的。他一向樂觀而自信,說話的聲音中都透露出一種領袖尊嚴,一種至高無上的王者氣派,如今他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在向後輩交待後事:

  「如忠啊!別的事你就別擔心了。叔父一定會在天國打下北京的那一天,向南遙祭你的魂靈。……你現在就回去,挑選四十名兄弟,最好是成過家的,你把他們的家鄉及家人姓名都記下來送給我,他們的後事及家裡人都不用操心了,你一定要給他們說明白,這是死路一條的事兒。讓他們考慮清楚再做決定,千萬不要瞞他們事實真相,你去給他們說:我林鳳祥對不起他們。……你去吧!」

  林如忠不敢再聽叔父那樣的聲音,他放聲大哭著掉頭衝出帳外,風中隱隱送來一句哭音很重的話:

  「叔父,您一定要多保重,多多保重!」

  林無敵待侄子走後,伏案涕淚交流,半晌,方才抬起頭來,如痴如醉地念叨了幾遍「叔父,您多保重」,復又伏案大哭。這次是出了聲哭的,因為他傳侄子進來時業已屏退左右,是以並無人知曉。

  當晚林無敵集合眾兵,自個躲到暗地裡等林如忠帶著四十個從容赴死的兄弟和犯軍走遠以後,方才出來,他看到他期待看到的一幕,他堅信「衰兵必勝」,雖然胸口在隱隱作痛,但他已恢復了常態。他等待著,等待被他送上死路的四十一位兄弟的鮮血,他敢斷定那四十一位兄弟的鮮血一定能將所有將士胸中的怒火燃到最高點,以這樣的軍隊臨敵,他相信會無往不利,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雖然的心疼侄子的赴死。

  但他根本不希望侄子活著回來,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判斷力。他堅信清妖的小股騷擾部隊會幫助他將「苦肉計」演得形象逼真,他的心口又開始作痛,「苦肉計」是用四十多條人命換來的。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再提兵法戰策。王佐用「苦肉計」才斷了一臂,黃蓋與周瑜合演也僅僅是挨了頓皮肉之苦,而他呢?一下子就毫不猶豫地送出了四十一位兄弟的性命。他……。

  林無敵仔細盤算了一下清妖中蒙古騎兵的動向,嘴角不期然扯出一絲冷笑。他算準今晚上僧格林沁一定又要派出騎兵隊到鬼地那邊兒去鼓聒,事實上那地兒已成了空營,留下的就只有沒有拆除的帳篷和滿營通亮的燈籠火把。他的那四十一名敢死隊將埋伏在那個地方等候蒙古騎兵的到來,他們要飛蛾撲火,以卵擊石。因為他們的使命就是儘可能殘酷地送掉自己的性命,他們有必死的決心和超乎尋常的頑強鬥志。

  林無敵相信他們每個都絕對有能力拉上幾個清妖墊背,這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他的負罪感。然而某種程度一過去,他又開始罵自己卑鄙無恥。誠然,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一旦動起刀槍,誰都得把腦袋勒在褲腰帶上,否則你不會是一個好的戰士。這四十一個兄弟在今晚他們已經不可能有機會參與的戰爭中都有可能血灑疆場,但「有可能」僅止是有可能。他們已許多次死裡逃生,這次也有可能。他卻硬生生地把「有可能」給他們改成了「命中注定」。他甚至可以說是間接殺死他們的劊子手。

  數萬名天兵鴉雀無聲地肅立在無邊無涯的黑暗中,燈籠火把已全部滅掉,他們的身體已和黑暗溶為一體,黑暗成為了他們的偽裝,而他們則隨時會成為黑暗中從天而降的戰神,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將敵人在黑暗的夢境中送入死神永恆的懷抱。林無敵威嚴地掃視了一遍黑暗中每一雙閃亮的眼睛,一股熱流從他心間緩緩但持久地流過。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雙臂滑過肘關節,他感覺到那種力量像粘稠的熱血一下注入他的虎口和十指,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懸在腰間的寶劍。從退入大城到現在,這把寶劍已有多天沒有喝過清妖的鮮血了。也許今晚又要大開殺戒,披肝瀝血。此刻林無敵已經完全擺脫了纏綿的哀思,寶劍匣里鳴,戰馬身邊嘶,這一切都像一種無聲的但是極其深沉的召喚,像母親在他耳邊的喁語,使他精神亢奮,使他熱備沸騰,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神聖職責,他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而不是一個沉湎於纏綿親情的長者。面前的天兵仍舊無聲無息,但他知道就是這種沉默和死寂中蘊藏著開山裂石,排山倒海的力量,馬隊中的戰馬不安地刨著地,低低的嘶鳴,林無敵已經完全沉浸到這種熟稔的氣氛中了。

  時間不停地流逝。無星無月的晚上,等待,漫長的等待。

  渴望著接受血與火的洗禮的等待。人群中忽然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血腥味在大家一齊嗅到瞬間驟然變濃,變成了血霧,籠罩到每一位天兵的頭上,人群中倏地傳來一陣低低的嘈雜,林無敵也嗅到了血腥,此刻他的嗅覺靈敏得像一頭髮現獵物的豹子。他下意識地朝無星無月的天空望了一眼,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有一雙蘊藏著譏諷與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這種感覺一旦產生便如附骨之蛆般緊緊地糾纏住他,讓他無法擺脫,林無敵緩緩地閉上眼睛,眼角的餘光在朦朧的暗影中捕捉到一片化不開的鮮艷欲滴的紅霧,他敢肯定那是由無數兄弟們的鮮血凝成的。

  再次睜開眼睛,面前的兄弟們一下子清晰地暴露出來,這是黑夜!他覺得自己的視力異乎尋常地好,他看到每一個兄弟的身上都沾滿了血,一塊一塊,一片片,有的甚至是滿身鮮血淋漓。他聽到了僧妖猙獰的笑聲。

  已是亥時,那四十一位兄弟的倖存者還沒有回來報信。出於對那陣刻骨銘心的痛苦的體驗,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倉猝但卻冷靜地下了一個短促的命令:

  「出發!」

  沒有人問他向何處出發,怎麼出發,他們早已把所有命令諳熟於心。這些命令已經和他們自身溶為一體,他們只需要一個籠統的概括辭彙,以後的一切他們只憑著下意識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死寂中,指定的先鋒部隊已經默默地轉身悄沒聲息地準備出發。

  一匹快馬突然「噠噠噠」地卷至林無敵面前,一個天兵滾鞍下馬,語氣抑制不住的顫抖是由於激動,激動有兩種,高興和恐懼,不知他此刻是屬於那一種抑或是兩者兼有:

  「報林五爺,有一個小孩子拿著一封書信嚷著要見蔡老爺子!說有緊急軍情稟報。」

  蔡老爺子就站在林無敵身後,他認出滾鞍下馬的那個天兵是負責鬼地那邊突圍任務的統帥,腦袋裡靈光一現,不禁驚呼出聲。

  「是小靈傑?」

  那個天兵並不抬頭,斬釘截鐵地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

  「是他。」

  久經戰陣的的老兵都知道,這時候說話只需要講明事情的緣由即可,附加任何帶有感情色彩的辭彙都是愚蠢而可笑的行為。

  是小靈傑!他已經被帶到林無敵面前,氣喘吁吁的,胸口一鼓一鼓像是藏了只小兔子,他一眼就已認出面前的一群天兵中那一個是林無敵,別的人沒有他那種溢滿全身的殺氣和霸道之氣。小靈傑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從懷裡掏摸出一封揉得皺巴巴的信,遞到林無敵手中,上氣不接下氣地附加了一句:

  「張老先生要你們趕快撤退,清妖已有了糧草,今晚就要攻城!」

  蔡老爺子趕忙把小靈傑抱起站到一邊,替他把密密沁出額頭的汗珠擦掉,愛憐地問:

  「小靈傑,張老先生是不是河那邊那位老人家,他現在在哪?」

  不問則可,一問小靈傑竟抽泣起來,到這時蔡老爺子才發現原來小靈傑眼角還帶著淚痕,只是剛才沒注意,況且小傢伙又出了一臉汗,他把淚也當成汗了。小靈傑抽泣著說:

  「是!張老先生已經跳河死了!臨死前托我儘快把這封信交給林將軍,他自己趁我一轉身就跳河裡了,他說啥話都寫到信里了!」

  林無敵此刻已就著一個天兵點燃的火把開始看信,信箋上墨汁還尚自淋漓,似乎還浸著點點斑斑的淚痕,信上說:

  叩問林將軍大人全安:

  張某本一介狂生,布衣躬耕大城,將軍忽與大清鏖兵鄙野,兵鏑相見,張某身在林下,心憂社稷,聞而心有感感,不知其可也!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以鄉野村夫,振臂而呼,應者雲集,終定漢四百年社稷,可知天下大勢,滔滔不絕,順者冒,逆者亡,張某自幼就學,熟讀詩書,欲為君王了卻天下事。然則張某終鮮德能,實少節義,不忍蒙陶令之辱,退歸鄉間。今林將軍義師討伐無道,張某本應不吝卑瑣,放奉下策。惜乎張某生為大清,死亦應為大清,遂惴惴至僧王營中,欲欲鄙誠,然終不能逆天下大勢,不得已復不告而辭,歸而靜思,為國則不能為民,為民則必棄社稷於不顧,張某顧盼之間,實為狼狽,今不能以含羞忍辱之身隨保將軍左右,惟有慕屈子之高義,蹈洪流以自清。

  今僧王已得糧草若干,今晚必大舉進犯,將軍觀書之時,張某已葬身魚腹,然將軍聽吾一言,退而求其次,伏惟伏惟!

  林無敵眼中清淚長流,猛然回頭問尚在抽泣的小靈傑:

  「張老先生還說什麼了嗎?」

  小靈傑凝神片刻,方才說:

  「張老先生說,張某助紂為虜,愧對天下黎民蒼生,胡為不死!」

  林無敵微微頜首,嘴唇緊緊抿著,未發一言。只是舉起右掌,在空中用力揮了揮,數萬天兵立刻人喊馬嘶,四散而去。

  小靈傑那些天一直在家呆著,胡胡李怕他出事,不讓他出去。張先生找到他是那天下午,他從張先生的神情中覺出不對,但又沒法勸慰。張先生引著他一直走到河灘上,夕陽彼時已然西下,像是浮在河面上的一個大火球,河面上鍍上一層金黃色的波光。張先生沉默許久,方才把那封信交給他,又附耳囑咐了他幾句,聽得背後「撲通」一聲,回頭看時,河心已然只剩下圈圈盪開的漣漪,小靈傑放聲大哭,想起張先生對他的諸般好處,更是悲痛不能自抑,趴在河灘上久久不能起身,也因為此耽誤了時間,所以那麼晚才趕到天兵駐地。

  當晚的大搏殺場面大城縣民沒有一個看見。許多年以後親身經歷過那場戰鬥的大城縣民給後輩講起這事兒時開首第一字總是「慘」。講到「慘」字時他們便會想起那場戰鬥後第二天早上出門後看到的情景。

  那天晚上睡夢中他們被驚醒後,便再也沒有睡著過。屋外的金戈鐵馬,大呼小叫,兵器相碰聲,慘呼聲連成一片,充溢於耳,這種聲音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黎明,到黎明時大局已定,他們是聽到清朝官兵贈的曉諭後才出來的。叫他們出來的目的是讓他們搬運死屍,大城縣境內每個人事後說起來似乎都搬過死屍,無論是長毛的還是官兵的。據說那次雙方死傷有兩三萬人,長毛最後吃了敗仗,沿子牙河向南撤走,清兵大部隊追趕上去了,留下一小部分打掃戰場,人手不夠,所以找民眾幫忙。

  小靈傑那天半夜才被林無敵專門派的一個天兵騎馬送回家,那個騎兵沒有再回去,就躺在子牙河河灘上長眠了。他們倆沿子牙河行至李賈村村頭時,前方忽然響起了怒罵聲,那個天兵一下子把小靈傑推到地上,然後打馬就衝過去了。一路上小靈傑從沒聽他說一句話,只是他把小靈傑推下馬後沖向那片噪雜聲時大叫了一聲:

  「林五爺,你太殘忍了。」

  小靈傑沒有走,他趴在一個土坑裡看到了一切情況。子牙河上這片河灘上每一根草,每一塊石頭他都撫摸過,躺卧過,他相信他閉著眼睛也能趁天黑從打完仗後的勝方眼皮底下安全地溜回家。他趴在土坑裡,天色很黑,他幾乎是先聽到聲音然後從眼前影影綽綽的動靜中辨認出模糊的人形,起初,一群天兵都騎著馬,但似乎很不靈活,有人在他們身後呻吟,決不是在這次戰鬥中受傷的天兵。小靈傑懷疑這些天兵是負責運傷兵的,很快,清妖越來越多,他最後一眼似乎看見往來盤旋的天兵的每匹馬屁股後面又站起來一個搖搖欲墜的人影,那是傷兵。他下了這個判斷之後再定情去看,跟前就只剩下擠成一團的清妖,天兵呼喝斥罵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一忽兒清妖狂笑著散開,好幾十人腰後都墜上了一顆人腦袋,那群天兵顯然是全部被殺死了。小靈傑看得心驚肉跳,等清妖的馬隊一排排一列列從他身邊疾風般掃過,濺起的塵砂幾乎把他掩埋,大隊清妖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面是說說笑笑的散兵游勇,他趁這個機會溜回了家。

  小靈傑躺到床上把他看到的情景仔仔細細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最後實在嚇得沒轍,他似乎看到眼前瀰漫開一片血泊,血泊里躺著一群缺肢斷腿的天兵,他還沒看清楚,這些天兵忽然都獰笑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他走。小靈傑一聲驚叫蒙住了被子。這時地聽到了喊殺聲,他初始以為還是幻覺,後來喊殺聲越來越大,真真實實地擠進他的耳朵。他倏地坐起來,喊殺聲更大,幾乎要脹破他的腦瓜。

  就這樣在刺耳的嘈雜聲中度過了難熬的一夜,窗紙一發白他就被外面的鑼聲驚動了。敲鑼的是清妖,因為那種拿腔捏調的公鴨嗓子讓小靈傑想起了發大水那個報告天兵要殺過來的清妖的聲音,鑼聲是在喊殺聲完全靜下來以後響起的,顯得清脆而且悅耳,沒有半點嘈雜倒是讓人有被母親撫摸耳語的溫柔感受。

  村裡的人被鑼聲召集到村頭的河灘上,大多數人閉著眼睛,他們不敢睜眼。大多數人用手捂著鼻子,因為到處都是血腥味,比一頭扎進尚未凝結的豬血里感覺的還要濃烈。清兵把他們召集起來的目的是運送死屍到一個由清兵挖好的大土坑裡。他們不敢違抗,他們害怕如果違抗的話清兵會幹脆一刀把他們也給殺了填到坑裡去。他們此刻都認為,清兵真是不愧為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們已經從長毛那裡撿回一條性命,他們不願意糊裡糊塗地死在戰後的餘燼之中。

  死屍整整扛了三天,這三天內大城人誰都是滿臉病容,誰都餓得面黃肌瘦但是非但吃不下去還一個勁地往外吐,誰都在那一刻意識到了纏綿病榻乃至於死的幸福,誰在以後迫不得已回味起那一段泡在死屍里的歲月時,都會下意識地在自己身上嗅一下,似乎都能嗅到淡淡的卻是持久的血腥味。

  大城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派了官差,小靈傑當然也不能倖免,他和老爹和幾個兄弟搭伴兒,抬了兩天屍體,他就在那時看見了被分成幾大塊的蔡爺爺的屍體,蔡爺爺的屍體被一群清妖的屍體包圍著,他就是割完那個清妖的屍體後,一抬頭看見了蔡爺爺的腦袋,腦袋孤零零地擺在身體前後,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耳朵,和小靈傑割過的所有死屍的模樣一樣,雖然五官已成翻起的紫紅色的肉蛋兒,但小靈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就是幾天前他還見過的蔡爺爺。

  小靈傑當時沒有一點哀傷。幾天來的耳濡目染已風乾了他的悲痛和眼淚,蔡爺爺的手足還齊全,但都同身體分割開了,身上找不到一處傷口,小靈傑懷疑蔡爺爺是陷入重圍後不願受辱而自尋短見的,小靈傑默默地把蔡爺爺的屍體擺在一塊,使他成為一個仰面朝天的「大」字。躺在地上的蔡爺爺好像比平時要高大一些。

  在邊上看著他們搬弄屍體的清妖已經大聲斥喝起來。小靈傑默默地把蔡爺爺的屍體一塊一塊拋到河心,獃獃地看著河心蕩起的水波。這期間他老爹一直在旁邊看著,面無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偶一回頭才發現老爹的眼裡竟然蘊滿了淚水和一種他猜不透因何而起的酸楚。

  清妖撤走以後李賈村的村民在恐懼和慶幸交織起來的複雜感情中惶惑地度過了許多天。那夜的慘呼厲叫和第二天早上起來見到的碎肢殘肉,拼接雜揉成一幅幅生動的畫面不時侵入他們甜密的夢鄉。許多年後和小靈傑同時代的人已經變成了齒豁牙缺的老頭兒老太太,他們像一代一代在黃土地上操勞一輩子的列祖列宗一樣,坐在太陽底下嘮家常時,仍然不自覺地提起那些在他們日益衰老麻木的神經中時時跳躍出來讓他們午夜夢回四肢發涼的陳年舊事,有記性好的甚至能活靈活現地說出就在他們當前置身的地方,好象至少有十具牢牢抱在一塊的屍首。長毛就是那樣在一個晚間的工夫除了留下數萬具奇形怪狀的屍首外全都匿跡銷聲。李賈村不在乎他們到底去了哪裡,最終的結局如何,他們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場持續時間比較長的噩夢。那僅止是一場噩夢而已,然而這點連他們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噩夢而已。」他們仍然在自覺不自覺地通過各種方式來重溫那一陣的辛酸恐懼煩躁不安。

  子牙河的水仍舊日夕不停地滾滾或緩緩向東流去,紅紅的日頭仍舊在每個晴朗的早晨升起在東邊的天空,到了傍晚便蒼涼凄慘地墜入到子牙河的盡頭,李賈村的人不會像豪俠壯士、文人墨客一樣醉倚危樓擊築高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們一切的思想都蘊含在滴落黃土地上的汗珠里,他們冷眼旁觀人情冷暖,世事變遷。他們的痛苦被日復一日機械循環的田間勞作驅趕到茶餘飯後,睡前夢中去咀嚼,去回味。也許歲月的滄桑在刻蝕他們額頭皺紋的同時會撫平他們陣痛之後的餘波和傷痕,也許不能。他們誰也不知道如何去逃避傷害,如何去保護自己。他們就那麼一天天看日出日落,月缺月圓,就那麼一天天地活下去,他們至少明白,他們活著就是為了活著,不管好活還是壞活,他們活著就得活到死神召喚他們的那一天,所以他們活得麻木而坦然。

  所以他們就那麼一天天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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