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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所屬書籍: 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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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松山第一次接受了測謊式訊問,當薛馳支隊長讓人給他的手腕和心臟部位夾上測試夾,通上電極,接通心理測試儀時,他還大不以為然,當提問了第一組問題,他的背脊上開始滲出了一層涼汗。

你知道赫連山被炸的案件嗎?你到過爆炸現場嗎?你認為是熟人作案嗎?你知道是誰作的案嗎?想讓他死的人,你認為是什麼樣的人?……

無論他的回答是或否,是真話還是謊言,他都覺得自己像被人扒了衣服卻還捂著屁股那樣滑稽可笑。第二組提問緊接著開始,儘管問話人的聲音舒緩沉穩,他卻像中了槍的獵物,再也坐不住了。

作案人用的是硝銨炸藥嗎?作案人用的炸藥是從你家裡拿的嗎?作案人用的炸藥是從礦上取的嗎?

……

因為炸藥的確是自己提供的,那是咬子早前謊稱親戚開礦從他家中取走的,自己還愚蠢到家地向他介紹了各種引爆方法,更要命的是私自儲存、藏匿爆炸物品是犯法的事情,更不消說這批炸藥又被用來爆炸殺人。可惡的是爆炸案發生後,咬子還打電話告訴他,聲稱替他報了仇,並且說赫連山仇人多,公安局難以發現。從內心講,他希望素來與赫連山結怨的咬子替他報仇,但卻企圖能夠與己無關,正是這種念頭使他反中了別人的圈套。他更不知道,是咬子從他床下偷走的雷管,成了他涉嫌犯罪的有力證據。案發後他想向卓越交代,又怕被定成咬子的同謀,直到咬子被擊斃,他才踏下心來,沒料到公安局還是盯上了自己。

這種潛藏在內心的活動形成的心跳、神經緊張和血壓波動都如實反映到測試屏幕上,使他越回答越心虛,測試結果使柯松山的疑點更為加大,他從薛馳的臉上已經覺察到自己處境的不妙。眼下唯一能夠洗清自己的只有卓越了,但這個可恨的小個子也是在利用自己,出了事早就躲開了。

柯松山陷入了焦慮與絕望之中,這一急,倒使他驀然明白了自己倒霉的原委——從海邊礁石洞中的屍骨,到死於車禍的趙明亮全家,還有這惡貫滿盈的咬子,現在又輪到了自己。他覺得這連環殺機中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滅口。

因為這些人都是那場礦難的知情者,他決不能當這個屈死鬼!

柯松山內心掀起的這場巨瀾,變成了測謊屏幕上的曲線和波峰,因此當測謊員最後提問:

你認為知情人會不會揭發、舉報?你認為這其中是否還有其它重大犯罪問題?柯松山毫不猶豫地點頭,他此時想的是早一點兒擺脫這鬼玩意兒的糾纏,儘快離開這裡,只要能夠出去,他就安全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解救自己,以防有生命之虞。

「薛支隊,我有一個要求,你把嚴局長請來,我有要緊情況向她當面交代。」

「柯松山,你不要玩花的,測謊儀的結果已經出來,你是爆炸案的嫌疑人之一,必須配合我們交代問題,不要抱什麼幻想。」

柯松山點點頭,心事重重地起身上了衛生間,不多時,響起了抽水馬桶的響聲。

薛馳這當兒給嚴鴿掛了電話。

嚴鴿驅車趕到招待所,只見柯松山坐在薛馳的對面,用一雙怪異的眼光看著自己。當她坐下來的時候,發現柯松山面部的肌肉急劇痙攣,看來他要竭力使自己站起來,卻被全身的抽搐限制住了。

「嚴局長,您總算來了,我要向您……」柯松山本來想堆出笑意,卻被—種發自體內的力量扭曲了臉,變得兩眼突漲、神情古怪,嘴角里流出了一股淡紅色的黏液,嚴鴿見狀馬上產生了不祥的預感,她朝薛馳大喊:「還愣著幹什麼?!柯松山中毒了!!」

座位上的柯松山卻竭力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晃著手:「不要緊,不要管我——呃——」他的手在空中畫了一個殘缺的弧線,僵住了,而後猛地抽回,和全身的軀幹縮成一團,再一次伸直之後,橫挺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了。

馬曉廬把手背靠近柯松山雙目圓睜的面孔,發現鼻子中尚有微弱的氣息,屋內的人頓時一陣忙亂,柯松山被送上了汽車,風馳電掣般送到了金島醫院。

手術台上的柯松山瞳孔已經散大,口鼻喎斜,但嘴角仍保持微笑狀,這種強烈的表情反差,使他的臉變得猙獰可怖。匆忙趕到這裡的法醫方傑迅速對屍體進行剖驗,梅雪給他做助手。結果很快出來:柯松山的肝、胰、腸和膀胱的液體內均檢出毒鼠強。「沒有發現其它致毒物質。」方傑最後報告說。

「屍體保留,供下一步研究案情使用。」身披著白大褂的嚴鴿甩了服裝,又返回現場。

招待所房間內,薛馳對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這種意外十分惱火,正在安排人員對兩個看管民警分別詢問,現場勘查人員被命令在室內每一個角落進行梳篦式的搜查。

「你們為什麼把柯松山安排到這種鬼地方搞預審?」嚴鴿皺著眉頭,臉色變得嚇人。

「辦刑事拘留手續擔心時限不夠,這樣可以從容審訊,特別是搞測謊方便,眼看這小子就要交代了,不料又發生了這種失誤,我向局長作檢討,請求處分。」薛馳十分負疚。

「現在不是作檢討的問題,是停職查辦的問題,不查出個水落石出,你們一個人也不要想離開這個房間!」嚴鴿動了怒,把桌子拍得山響,屋內的人霎時間呆住了,因為大家從未見局長發過這麼大脾氣。只有馬曉廬顛顛兒地跑了過來,用戴手套的手指夾著一張信箋遞給嚴鴿。

信紙是招待所的,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是一份遺書。

孩子們:

要和你們分手了,我犯了重罪,只求快快死去,少拖累你們,可是真正的兇手未抓,我死不能閉眼。是有人逼你父走上絕路的,你們要好生聽母親的話,好好學習,長大以後不要干違法的事情。

落款的時間是昨夜11時。翻過紙的背面,還有一行幾乎無法辨識的字,仔細看,是「拐子、索命」四字。

「這東西是在哪裡發現的?」嚴鴿強壓怒氣問。

「是在枕套裡邊,局長。」馬曉廬連忙回答。

「毒鼠強是怎麼帶進來的呢?」嚴鴿坐下來,緊追不捨地發問。

「經過詳細檢查,是從柯松山帶來的衣物箱內,裡邊的夾層發現了殘留的毒物。」馬曉廬提過了那隻箱子,打開來,將手伸進夾層,指尖處沾有一兩點白色的粉末。薛馳接過箱子,扣合上,拎在了手中。

「除了專案組人員,誰還來過這裡?」嚴鴿黑著臉問。

「曲江河前天來過,接觸過柯松山……」馬曉廬據實以報。

「曲江河到這裡幹什麼?!」嚴鴿頓時警覺起來。

「是經我同意的,沒來得及向您彙報。」薛馳瞪了馬曉廬一眼,嫌他多嘴,可嚴鴿卻不依不饒。

「又是你的主張薛馳,你還講不講一點兒原則,還有沒有保密制度,你說曲江河到這裡幹什麼?這兒有他可打的獵物嗎?」

「他向柯松山核實一個人的姓名,問完就走了,我當時在場。」

「我告訴你薛馳,凡是到過現場的人員都不能排除涉案嫌疑,包括你薛馳,我要求你兩天內查清毒源,弄清自殺還是他殺。所有辦案人員全部接受審查,吃住都在這裡。必要時請檢察機關立案偵查。」

「嚴局長,」馬曉廬又走過來報告說,「剛才在房間外邊還發現了一些新的情況。」嚴鴿看了一眼薛馳,示意隨她一起到院子里來。在馬曉廬的引領下,來到了房子的後窗下,只見排水管道的牆壁上有明顯的蹬蹭痕迹。撥開牆角的雜草,發現一枚腳印和一個圓環痕迹,那圓環像是重物落地形成的,邊緣砸陷得很深。梅雪在一邊嚷了起來:「這和大船縱火現場遺留的圓環痕迹是一致的,對,還有趙明亮家,也發現過這個圓環,在牆角的散水坡,當時卓越還取了石膏模型。」

「你能肯定嗎?」嚴鴿從內心喜歡梅雪的細心,進一步確認道。

「一點兒不錯,你看,這馬蹄狀的中間有一個截斷點,三處現場都發現這種特徵,完全可以併案偵查。」

「你說嫌疑人就是那個跛子?」嚴鴿想起曾狀告曲江河的那個「拐的」司機、陳春鳳的丈夫羅海。

「薛馳,這裡的現場交給你,羅海的調查由在家的人馬負責,明晚聽你們的進展彙報!」

嚴鴿憤然走出屋外的時候,薛馳跟了出來。嚴鴿知道他有話說,就停了下來。

「據我觀察,柯松山是急著想見你,在你面前裝作中毒,以便脫離目前的環境。一定是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這危險來自一個人……」

「誰?」

薛馳的聲音近似耳語。

「你有證據嗎?」嚴鴿望望四周,只有梅雪在近處擦車。

「根據你的要求,我摸到他在鑫發金礦有暗股。看來,他是在立案之後被收買的,這以後,大猇峪案件的卷宗就是在他手上丟失的。」

「關鍵是抓證據。」嚴鴿點點頭,「要順藤摸瓜,找出幕後的指使人。」

對羅海的緝捕計劃制訂得十分周密。如果現場發現的圓環痕迹都是羅海的那條木腿形成的,那麼滄海市連續發生的多起案件都與他密切相關。羅海新近又投靠了巨輪集團,抓獲他對於突破全案舉足輕重,考慮對象兇悍,還有那條極具殺傷力的木腿,嚴鴿決定對他跟蹤秘捕,並親自組織了這次行動。

這天下午,羅海從大船出來,表現得十分反常,不斷東張西望地測梢,好像預先知道了自己的危險。很快,他擠上了開往市區的公共汽車,坐了兩站,又喊了一輛計程車,開進了市區的繁華街道,從車子的倒車鏡處,他窺見了咬在車後的一輛桑塔納。此刻,他打心眼兒里佩服孟船生的神算。

自從和曲江河那場撞車官司之後,他就知道警察已經盯上了自己。可沒想到會這麼快對自己下手,不是孟董事長提醒,他還蒙在鼓裡呢。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甩脫尾巴,儘快離開滄海。

前邊就是魚市大街,這裡是一條繁華的商業步行街,人們摩肩擦踵,熙熙攘攘。羅海下車後溜入人群,匆匆走進一家服裝商店,在裡面轉了一圈,確認安全後,改走側門出去。萬沒有想到,迎面和一個女便衣打了一個照面,對方正是梅雪。他打了一個激靈,警覺地轉身就向樓上跑。二樓是婦女的內衣文胸專櫃,羅海闖入一間更衣室,裡邊登時傳出女人的刺耳尖叫聲,梅雪握槍挑簾,只見一個女人被文胸堵了嘴巴,正用兩手護著胸部發抖。梅雪伸手幫助女人扯去嘴裡的東西,剎那間覺得握槍的右手一松,被更衣室上端伸出的一隻手把槍抓走了。梅雪仰臉一看,只見牆上方一扇玻璃窗嘩啦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窗口跳了出去。梅雪急忙抽出微型對講機報警,商店四周的便衣警察立刻控制了魚市大街後邊的一條小街道。

此時,跳落地面的羅海正向前狂奔,人行道邊上除了一個存車處的老太太坐在一邊打吨,街面上竟空無一人,就在他跨過存車處的護欄即將沖入街口的人群之中時,幾個蹲伏那裡的警察突然一躍而起,幾乎同時撲壓過來,由於用力過猛,竟把鐵欄也砸倒了。羅海一個鯉魚打挺,猛然從刑警們的身子底下鑽出,返身朝著存車處老太太的方向跑去。

意外的事情突然發生,那個打瞌睡的老太婆竟然閃電般地抽出手中的一根拐杖,攔腿向羅海掃來,巨大的前衝力和迎面棍子的快速撞擊,使奪路奔逃者全身騰空跌落在地,隨著一聲巨響,一條木腿脫飛,彈出很遠。

那看車老太正是戴著一隻眼罩的鬍子喬裝的,倒地的羅海還沒有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身後的刑警早就七手八腳把他壓倒在地,用警繩捆了個結實,羅海幾乎背過氣去,臉也磕出血來了,他不停地叫罵也無濟於事,全身上下被迅速搜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兇器,就在把他捆綁起來、按進汽車的時候,他突然喊道:「我的腿,我的木腿掉了!」仇金虎他們把木腿從車下拾起,扣合在他的下肢上,汽車飛快地駛向市局。

這時候梅雪才剛好趕到了抓捕位置,車已開走,她擔心的是那枝落入羅海之手的手槍!

……市公安局院內,被押出車的羅海站穩了腳跟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突然擰身低頭把渾身的關節一陣抖動,登時使一半警繩脫落下來,他就勢從木腿中抽出一把利刃,割斷了最後幾根繩子,用肩撞倒了要抓他的民警,一貓腰從大腿根部摸出了從梅雪手中奪到的那把手槍,槍口對準了一擁而上的警察,幾秒鐘之內,眾人全都怔住了。說時遲,那時快,像猴子一樣靈活的拐子扭身沖向院內的高牆,將一隻木腿點地,腳掌踩牆,手腿並用蹭蹭幾下躥上了牆頭,隨著幾束爬牆虎葉子的抖落,他已經翻越了牆頭,不見了蹤影。

薛馳把柯松山專案組的人員全都集中在招待所內,首先宣布收槍。他帶頭把槍放在桌上,馬曉廬和兩名看管員也都依次把槍交了出來,一共四把。「怎麼還少一把?」薛馳咕嚕著,他注意到辦案登記的名冊上,省公安廳刑警總隊協助工作的狄生還沒有到會,便立刻掛通了他的電話,那邊傳來了對方應答的聲音。

「你咋還穩坐馬鞍橋啊我的狄大人,沒通知你來開會啊。」薛馳看著表,劈頭就問。

「開啥會,薛支,又出新案子了嗎?我說就你們滄海毬事兒多,一天到晚發不完的案子,把總隊兄弟們的腿都跑細了!」那邊的狄生調侃說。

「你裝什麼大頭蒜,柯松山死了!你們省廳這些大員們就這麼蘸蒜一樣地接案子啊,有了功來搶,死了人就撒手不管啦。」薛馳沒好氣地搶白對方。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薛馳,我狄生什麼時候攬功推過了?柯松山為啥死了,我還要問你啥原因呢,這幾天總隊上任務,我一直騰不出時間去滄海,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們幹啥吃的,能把大活人看死?!」對方帶著火氣的聲音很大,全屋子的人都聽到了,一齊把目光投向馬曉廬。

馬曉廬顯得很從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接過了薛馳的手機,一板一眼地說:「我是馬曉廬,你狄生是有健忘症還是裝糊塗,這登記表上白紙黑字有你的簽名,咋能一推六二五,關鍵時候你就這麼害你兄弟啊!」他顯得很氣憤,未等對方答話,啪地關了於機。

薛馳說:「有賬不怕算,狄生趕來以後當面證實,先把咱們自個兒的事擇清楚,這柯松山的毒鼠強是從哪裡帶進來的?」王來民紅著臉說:「當時柯松山帶進來一個裝衣服的手提箱,我和小任還檢查了一下,沒有發現夾帶。現在想想,也有大漏洞,沒想到他在這箱子里做了手腳,這責任我負,我自願接受組織處分。」

薛馳說:「先不忙說處分的問題,咱主要分析一下毒物來源,這幾天還有哪些人接觸過柯松山。曉廬,你說一說,除了你我和曲江河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來過?」

「狄生。那次是狄生和我一道來的。」

「狄生一共來過幾次?」

「兩次。」馬曉廬回答得不容置疑。

「我讓你們說,究竟是幾次?」薛馳轉向兩個看管員發問。

「是有兩次。」小任介面道,「那天還下著雨,狄生穿了件雨衣,我記得很清楚。」

「為什麼他只簽一次名字呢?」薛馳目光如炬,掃視著在座的幾個人,最後把目光落在馬曉廬的臉上,發現對方的眼神里有几絲游移。他不再追問,順手把那隻箱子放在了桌上。

「曉廬,這就是柯松山拿來的箱子吧?」

「是。」

「你是不是動過呢?」

「沒有,從來沒有,這箱子是經來民同志檢查過的,沒有什麼夾帶,他向我報告過。」

「這個箱子的貼壁夾層里原來藏過一小袋劍牌砒霜,但毒性很低,不會致人死命。後來被人換上了『小霸王』毒鼠強,俗稱『三步倒』,是國家明令禁止生產的劇毒藥物。喏,就是這個。」薛馳掏出一個小方紙袋推到了馬曉廬的面前。只見白色的包裝袋上,印有粗重的紅字:聞到即死,好貓鼠藥廠,下邊畫著一個黑色的骷髏。

「這就是柯松山用來自殺的藥物了?」馬曉廬驚異地問。

「定為自殺恐怕為時過早,咱們可以研究一下,如果像他遺書上所說自己是被人逼殺,為此死不瞑目。可為什麼還要見嚴局長,非要死在嚴局長面前?在嚴局長到來和他談話時,他是剛剛服毒,發現他的中毒突施搶救時,你們還記得他說過什麼嗎?」

「他說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管我——」小任因當時在柯松山一邊坐著,記得十分真切。

「對,這就是說,他本人對放在箱子里砒霜的毒性是有把握的,或者說,他是想當著局長的面造成中毒的假相,贏得救治,以便脫離目前這個羈押場所。」

「那為什麼他服了毒鼠強呢?」王來民驚詫了。

「這就是有人暗中調了包,有意使他誤服了毒鼠強,殺人滅口。現在已經查明這包毒鼠強就是那個穿雨衣的人當日到一公里外的農資服務部購買的,而後把它交給了調包人。」

「誰能幹這種事呢!」馬曉廬憤慨地站了起來,顯得十分震驚和激動。

「這個人就在在座的人中間,因為箱子的夾層里留著他的指紋。」

「誰?!」幾個人的眼睛飛快地相互審視,從朝夕相處的戰友們眼中,每個人都顯得那麼不容懷疑。

「你還看誰?我的馬局長助理!」薛馳聲音很低,直盯著對方。

「哼,哈哈哈,支隊長把玩笑開大發了,你啥時候也成了克里斯蒂的模仿秀了,我或許摸過他的箱子,但絕沒有換過他的什麼砒霜!」馬曉廬語音急促,顯得十分煩躁。

「你又錯了,你的指紋沒留在箱子上,而是在包砒霜的紙上——被柯松山服毒前扔在了廁所馬桶上,當時不知為什麼你百密一疏,摘去手套。」

「你這是栽贓、陷害,推卸自己的責任,我要到市局控告你!!」馬曉廬說著起身就向外走。

「還用到市局去?我受嚴局長委託,就地接受你的指控,你坐下說!」薛馳像座大山一樣擋住他的去路,馬曉廬被震懾住了,向後退了幾步。

「我現在來幫著你說!」薛馳憤怒了,滿臉的皺摺都在抖動著,「柯松山並不是爆炸案的直接作案人,他是主觀上放任了這種結果的發生,客觀上被你們利用了!」

「你說『我們』?!」馬曉廬顯得莫名其妙,一臉的無辜。

「你不要裝蒜,我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頂著壓力偵辦大猇峪案件的馬曉廬,後來是怎麼變節的,他們花了多少金子,能讓你銷毀了卷宗,放跑了邱社會?!」

「好吧,薛支隊,我這就來回答你的問題。」馬曉廬退到桌邊,突然從腰間抽出了一把手槍,對準了薛馳:

「這可不是我交給你們的那把模擬手槍,裡邊正裝有五發子彈,在座的連同一會兒到的狄生,一個也不要想走,咱們一天過周年!」

薛馳紋絲未動,極其蔑視地盯住馬曉廬發抖的手和黑洞洞的槍口,大聲喊道:「小龜孫子兒,我真瞎了眼,把你選成刑警隊長,又安排你到這裡來辦案,你他媽的開槍,向老子開槍啊!」

馬曉廬兩手握槍,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全身像發瘧似的顫抖,他瞬間把槍在四周走了一個圓弧,最終把槍口捅入了自己的口中,只聽一聲沉悶的槍響,鮮血迸濺,槍拋在桌上,人倒在了地下。

薛馳迅疾跨越桌子撲了上去,近距離地看著這張血肉模糊的臉,對方正在倒氣,出現了垂死前的那種極度緊張和恐懼。薛馳不失時機,抓住他的手,把嘴貼近他的耳際,大聲喝問:「那個穿雨衣的人是誰?快說,穿雨衣的人到底是誰?!」

似乎是一種條件反射,馬曉廬應聲答道:「是邱、邱……」而後就不再說話了。

原來,柯松山意外死亡,引起了嚴鴿的覺察,不少疑點集中在金島局長助理馬曉廬身上。她內松外緊,安排薛馳調查。很快查到:大猇峪案件的中途擱淺,就是馬曉廬變節的開始。最大的可能是孟船生讓他在礦上入了暗股。在巨大的誘惑面前,這個青年幹警終究沒有守住職業的底線,成了黑惡勢力的幫凶,令人惋惜,又使人痛恨。而柯松山的遇害,是又一次的殺人滅口,如果不儘快收網,不僅圍繞大猇峪發生的一系列案件的偵辦裹足不前,甚至還會有其它不測發生。嚴鴿感到了肩頭的壓力愈加沉重。她召集薛馳他們,研究了下步方案,決定將脫逃的木腿羅海作為突破口。

華燈初上時分,陳春鳳還駕著那台紅色計程車漫無邊際地「掃馬路」。她今天心緒不寧,少了那種溜縫插針搶生意的勁頭。此時,腰間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羅海急促的聲音,要她馬上取些現錢到市郊朝陽大街地下停車場等他,並且叮囑她千萬不要回家,提防被公安局的便衣發現。

陳春鳳駕車不久來到臨近郊區那個偏僻車場,車場內空蕩蕩的。羅海突然從屋頂龍骨的支柱上躍下,繞著計程車觀察了一遭,放心地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車輛在駛出站口時,保安示意停車收費,陳春鳳開窗交款,羅海驀然發現有幾個人向這裡圍攏過來,自己這邊的車門不知為什麼被關死固定,他剛要喊陳春鳳,就覺得身後有了動靜,後排座椅上蜷伏的人早用一張網狀的繩索將他罩住!車內空間狹小,他左右掙扎,又有幾條束帶將他攔腰捆紮,他像一隻困獸被牢牢縛在座位上。羅海氣急敗壞,咆哮怒罵,因為他看清楚了自己落在了警察的手中,而出賣自己的竟是妻子陳春鳳。

羅海身上的手槍被搜出,當他被帶走的時候,陳春鳳在車上嚶嚶哭泣,梅雪在一邊勸著她。陳春鳳內心充滿了委屈,她並非有意背叛自己的丈夫,而是切切實實為了這個家!

在此之前,嚴鴿曾掰開揉碎地給她陳說利害:羅海已成了別人手中的一條棍子,也是被牽在手裡的替罪羊。他不是個壞人,是江湖義氣使他誤上賊船,並且越陷越深。他現在覺悟還不算太晚,只要坦白自首有立功表現,是可以得到從寬處理的,以後還可以踏踏實實安心過日子。否則這樣下去,即令公安局不抓他,黑道也饒不過他。

陳春鳳知道嚴鴿此言不虛,憑著女人的直覺,她早已意識到立在羅海身後那個黑影,隨時可以把他推下萬丈深淵。而丈夫卻像蒙上眼的瞎子,對逼近的危險毫不知曉。她十分明白,現在救丈夫的唯一辦法是讓警察把他抓起來,對羅海來講,看守所或許是他最安全的地方。況且,她把丈夫交給曾制服自己仇人的女公安局長,才是最放心的。

正由於此,陳春鳳才義無反顧地站在了嚴鴿的一邊。她也屬於當今社會這樣一類女人,她們平時弱小得使人幾乎忽視了她們的存在,但一旦有人使她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她們定會嚮往正義,追求高尚的目標和自尊的人格。

51

入夜時分,雪亮如劍的探照燈光筆直地掠過公安局看守所高高的塔樓,貼著圍牆的邊沿,橫掃到那條運送石料的小火車道上,兩條黑蛇似的鐵軌反射著微光,傳遞著遠遠的火車汽笛的鳴聲,這聲音在靜悄悄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羅海此時躺在監所衛生室的醫護床上,他的右腿纏滿了繃帶,幾天前流淌鮮血的腳跟部還在隱隱作痛。他大睜著眼看著窗外昏暗中的雲霧在飄忽,不時盯住室內嗒嗒作響的電子鐘錶,默默計算著時間。緊挨著他旁邊熟睡的看守員張百姓已經鼾聲大作。

幾天前,他被一個身材低矮的看守,帶到監所後排的一個號房,當背後號門上鎖,他的眼光逐步適應了室內光線。此時,他看清楚了這號內的格局:有十幾個人端坐在左右兩邊的鋪板上,由於剛剛理了發,腦袋在燈下泛著青光。大概是由於看守出現的緣故,一個個坐得十分板正,並且大聲地背誦著監規條文。

他把被褥放在空位上,背誦聲止息了,靠牆角一個白面孔的人兇狠地問:「你犯什麼罪。」「傷害。」羅海隨便編了個罪名回答。「操你媽,」白臉立刻罵道,「你拿傷害嚇唬誰,這裡是地下法庭,上邊沒有交代的,在這兒得說清楚,敢耍花招我讓你這四川胯子知道一下俺『秦始皇』的厲害。」羅海知道了對方的綽號,仍說,「我真是傷害罪。」自稱「秦始皇」的人立即提高了聲調:「操你媽,說你硬還不服牆了,不修理你看來不會老實!」對方已經下了鋪板,移步近前,迎面一拳朝羅海打來,羅海閃身避過,順手攥住對方的手腕,一用力將他擰了個反背,不料靠牆角的幾個人已經站了起來,像一排牆似的向他撲過來,隨即是一通猛烈的踢打。

「誰在打架?!」看守員打開了鐵門上的小窗口,厲聲喝問。

幾個人立即返回原位置坐定,全然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誰打你了?!」那雙陰沉的眼睛盯住羅海。

「沒人。」羅海抹去嘴角的血跡。

「我警告你們,打人是要進嚴懲號的,不要無視監規,你們這些雜魚!」

小窗口咣當一聲剛剛關上,一個脖子粗壯的黑胖子走過來:「還行,懂事兒!」

「弟兄們都在社會上混,給我羅海讓出一步路,出來我還一丈。」

「嘿嘿,」黑胖子訕笑著,面向著號里人,「他媽的這羅海是誰?」眾人鬨笑起來。

「閉嘴!我頭一遭進來,不懂這裡的規矩,做不到的地方你們說,不然,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服!」

「喲,說你胖倒氣喘了。弟兄們!今兒把他做了,看他娘胎裡帶了多少鋼?!」

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毆打,這次羅海決意不再反抗,只是將兩手死死護住腦袋,並再次被打翻在地。

這時候低矮個子的看守員打開了門,立在號內,厲聲喝道:「這裡是看守所,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誰要是再動他,一定關進嚴管號!」

號里為此靜寂了半天,到吃飯的時候,「秦始皇」端坐在牆角,把號內的人重新分了等級。羅海和一個瘦小個子分成最後一級,負責擦鋪板、洗衣服。羅海剛躺下,那個瘦小個子就被拽了起來,六七個人圍攏過來就要動手,羅海立在了中間。

「你們這樣打人不公平,有種咱們一對一,我奉陪。」羅海說著,退到了進門牆角處。

兩個人向他們撲來時,他掄起一條腿,一扭身,兩人頓時像被割倒的麥秸一樣倒下去,繼而撲上來的三個人,同樣受到了閃電般的橫掃,四五個人全都哎哎喲喲地慘叫,剩下幾個進退不是,全像傻子一樣呆立不動。

「這小子暗器傷人,腿像鋼管子一樣,把我的胳膊打斷了。」其中的一個人捂著膀子在地上滾動嚎叫。

「秦始皇」在黑胖子和一個高個子護衛下走上前來,還未等他逼進,羅海早已立定左腿,右腿與腰部平行,左右掄圓向兩側的人掃去,對方的腿全像麵條似的發軟,重重摔在地板上。「秦始皇」則被羅海的一軟一硬的雙腿夾住了脖頸,動彈不得。

「王八蛋,今兒讓你們嘗嘗肉夾棍的厲害!」暴怒的羅海一加力,痛得「秦始皇」幾乎昏過去,急忙大喊:「叫看守,他這是一條木腿,能夾死人哪。」

羅海聽見背後監號開門的聲音,他還沒有轉過頭,兩臂已被進來的武警戰士箍住,直立的腿也被跺倒,並被很快拖出了監號。

瘦個子看守在辦公室內連聲訓斥羅海,羅海拒不認錯說:「他們往死里打我,又欺負別人,我要是不還手就會被打死。」

「你還嘴強牙硬不是,知道今天你這條賊腿打傷了幾個人嗎?你這個狗瘸子,不讓你知道我劉一兵的厲害我看是不行了,來,給他上銬子,我破上違紀也要懲治你這個惡棍!」

連續兩天,上了銬子的羅海吃飯要人喂,解手讓人解褲帶,痛苦不堪。瘦個子悄悄提醒他,這些人是受人主使要毀他的,待在這裡要吃大虧。

這天晚上,門被打開,躺在鋪板上的羅海看到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看守幹部,發現羅海的背銬,十分震怒。令人立即開鎖。「秦始皇」帶著畏懼的口吻說:「報告張幹事,這可是劉看守銬的,我們不敢動。」

姓張的看守給羅海開了鎖,幫助他搓揉紅腫的胳膊,還分別把號內的人一個個叫去訊問,立即《文!》覺得此《人!》事蹊蹺,很《書!》快將羅海《屋!》調了號房。可就在當天下午轉號房的時候,劉一兵又把羅海叫到了辦公室,好言勸慰一番,並且說昨天下午家裡有人給他送來了衣物用品。羅海接了東西來到新號房,沒想到冤家路窄,又和金島分局的刑警隊長卓越作了鄰鋪。

羅海認得卓越,還是在大猇峪的械鬥時,那天爆炸崩塌的巨石砸在他的腿上,在醫院截肢後,卓越曾找他詢問過情況。多年來,他對警察的成見,還是緣於那次被當成通緝要犯被誤抓,但僅此原因,還不足以驅使他與曲江河那場交惡,這其中還有更深的一層緣故。可無論如何,他都最終斷送了對方的大好前程。他知道警方不會饒過自己。因此更與警察勢不兩立。如今與警察關在一起,他很快被可怕的念頭攫住了:卓越說不定就是警察們下的捻子,貓鼠同籠,需要處處提防,連說夢話都需加著小心。因此,待到熄燈卓越睡熟了,他才把扔在牆角甩的包裹打開來看。

他現在恨透了自己的老婆陳春鳳!

自己被抓起來並不可怕,因為他清楚知道自己身上的事情輕重。可領著條子抓他的,竟是他相濡以沫的親人。這不能不使他怒火中燒,把所有刻毒詛咒都傾瀉在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身上。

湊著月光,他幾下撕開了包裹,發現裡邊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竟還有一雙布底鞋,羅海覺得十分奇怪:因為自己是一隻單腳,都是專門訂做的特號皮鞋,妻子應當一清二楚,為什麼偏要送一雙鞋子來給他穿,他把鞋放在手中反覆端詳,覺得其中的一隻鞋不僅分量重,而且鞋底也比另一隻厚得多。他小心翼翼地觸摸鞋底,發現後跟處有些異樣,用手一摳,手指竟觸到了一件冰冷的硬物,原來是一把十分鋒利的刀片,羅海抑制住心內的震驚,把刀片取出。這類刀片他見過,是孟船生經常使用的木工刀。兩人分手那天晚上,對方還用它刻東西。看著刀片上的寒光,羅海登時像陷在汪洋波濤中的小舟,眼看著黑沉沉的巨浪向他湧來。

羅海自幼家貧,兄妹三人與父母相依為命。身強力壯的他從小跟人習武,練得一身功夫。兄弟倆長大後,父母想讓妹妹與人換親,他和弟弟羅江互相推讓,羅江為成全哥哥,隻身外出打工,又怕羅海找他,幾年音信皆無,還是同鄉中有人見過羅江在滄海打工。父母就催著尚未完婚的羅海來滄海尋找弟弟,羅海到金島邊打工邊打聽弟弟下落,不想就遇到了大猇峪那場腥風血雨。他的腿被砸斷後,無顏再回原籍,就辭了老家的婚事,每月給父母寄錢。這當兒,是孟船生幫他療傷;他孤身一人,漂泊滄海,又是孟船生給他料理婚事,使自己有了家。就連這條木腿也是孟船生花了幾天時間專門為他打制的。他羅海是個重義氣、有血性的男兒,對在滄海舉目無親的他來說,孟船生的慷慨相助無疑使他感激涕零,覺得無以為報。所以當孟船生要他製造交通肇事搞臭曲江河時,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可就是有一點,是孟船生無法勉強他的,那就是他對赫連山的忠心。

在羅海的心目中,赫連山自然比不上孟船生,但赫連山是他到滄海的第一個收留者,對於講江湖義氣的羅海來講,他決不可以背棄對方,儘管他明白孟船生拉攏他的用意,但他一直都在奉行雙方都不得罪的原則,直到為赫連山辦完喪事,他才徹底轉向了孟船生。

如今羅海別無長物,最值錢的就是這條命,連自己的女人都背叛了自己,值得為之一死的也就是孟老闆了。

被抓捕之前,船生曾和他有一番徹夜長談,對方告訴他,如果被警方抓捕,他的工資由集團每月雙倍發放;如果遭到不測,他的家庭將由集團贍養,女兒改姓孟,他會撫養她成人。根據羅海的貢獻,他還要從員工基金中划出一筆錢,以他的名義存入銀行。羅海知道,這是他全家幾輩子也花不完的一筆巨款。

望著手中的刀子,他心下已十分明白,這是孟船生安排他自我了斷。如今集團有難,自己理應對得起孟船生。況且一死了之,兄弟朋友們擔心的事會隨著自己的消失化為烏有,而他羅海則在圈子裡成就了義薄雲天的名聲。思前想後,窗外已傳來第一聲雞叫,月亮西落,黑沉沉的天空傳來幾聲鳥啼,像是發出深深的嘆息。他一咬牙坐了起來,摸了摸那刀片,刀鋒在暗夜中成了一道筆直的線,這條線正好了斷此生一切煩惱。

就在這時,猛然聽到身邊卓越翻身的聲音,他頓時嚇了一跳,一直等到卓越又響起均勻的呼吸,才定下神來。

他又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生死不明的弟弟,從咬子的口中,他隱隱覺得弟弟還應當活在世上,可咬子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呢?思前想後,又覺得這樣死去實在冤枉。真正應該關在這裡的不是自己,而是孟船生和溫先生。他清楚地知道,溫先生就是邱社會,會不會是他為咬子報仇而借刀殺人呢……羅海一生信命,他不再想下去,決心碰碰運氣,如果死了,就此了卻一切;如果不死,他要設法逃出去,即使被抓被殺,也死而無憾。

羅海停止了思考,屏住了呼吸,利用窗口的微光,他捋起褲管,露出肌肉發達的那條左腿,用指頭順著小腿的肌肉摸到腳腕的動脈處,舉刀刺入。開始並不感到疼痛,只是一陣發熱,血一時沒有出來,他又把持刀的手一擰,只覺得鑽心裂肺的疼痛,整個身子都在痙攣,那條木腿也在床鋪上發齣劇烈聲響。被驚醒的卓越翻身爬起,猛然把刀奪了過來,迅速用手捂住羅海噴血的傷口,爆發出一聲喊叫:「出事了,有人自殺!快來人呀……」呼喊聲驚醒了號內所有的人,在黑暗的牢房中傳了很遠。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頭頂吊著輸血瓶躺在監所衛生室里。他順著輸血針管的方向望去,發現管子連在對面床鋪的一個人手臂上,那人用毛巾遮了半個臉,看不清面目,只覺得在哪裡見過,由於虛弱疲乏,他又昏睡了過去。

此後幾天,都是張百姓在床前伺候他,除去端大小便還要喂他吃飯。這天中午接班的醫生遲遲未來送飯,張百姓很焦急,打電話讓兒子來送飯。不多時,就聽門聲一響,一個雙手拎著飯盒的男孩用頭拱開了房門,因為用力過猛,飯盒撞在了地上,裡邊的飯菜撒在了孩子身上和手上,張百姓氣得給了孩子一巴掌,孩子嗚嗚地哭,羅海這才注意到,孩子的手被燙得通紅。羅海翻身要下床,無奈手被銬在床幫上,就大聲嚷道:「張百姓,你還有人味嗎,孩子都這樣了你還打他,你把孩子抱起來,你們爺倆先吃飯,不然,我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張百姓把飯盒裡剩下的飯菜放到羅海面前,羅海推開,硬是看著孩子把飯吃光了,這才躺下。張百姓點點頭說:「羅海,沒想到你還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可男子漢能犯得了罪就能扛得起罪,你這樣做不就是個孬種狗熊嗎?你這一死乾淨了,可你的孩子呢?你的老婆呢?!你爹你媽養你一場容易嗎?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兄弟姐妹,你這一走對得起他們嗎?」

張白姓這句話倒猛然提醒了他,是啊,自己千里迢迢來滄海,不就是年邁的父母讓他來尋弟弟的嗎,沒有找到羅江,自己怎麼能死掉呢?

只聽張百姓這時又接著說:「你小子天天跟警察過不去,別的不說,你知道救你命400㏄的鮮血是誰輸給你的嗎?你這叫恩將仇報,香臭不分,連豬狗都不如,人活到這份上,還真不如死了好!」

「你說是誰給我輸的血?」羅海也覺得那人似曾相識,便急切地問道。

「說出來真會叫你羞得一頭撞死,就是被你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曲江河局長!」

羅海被震撼了,像是遭了電閃雷擊,有一兩秒鐘他簡直沒有轉過神兒來。正是這道雪亮刺眼的閃電,使他一下子看清了事情的原委。

曲江河為什麼要以德報怨救他,孟船生為什麼要送他刀片讓他自殺?看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掉入了一個大陷阱之中。關進這看守所來,就是有人想把他致死獄中,是孟船生要對他這個忠心不貳的下屬下毒手,為的就是滅口,以保住那樁礦難的秘密!

咬子曾經向自己透露過,自己的兄弟羅江沒有死,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孟船生對此事也不會不知。如果他繼續找尋羅江,勢必會揭開這起被掩蓋已久的秘密。所以,孟船生費盡心機,又把自己當成了犧牲品——儘管他從來沒有殺過人,在巨輪不過是個踩點觀風的角色。

他絕不能死,特別是在找到自己的兄弟之前。更何況,在這之後,那個不計前嫌,兩次輸血給自己的曲副局長,又來開導了他半夜。談到最後,曲江河掏出一件東西放在了他面前。

羅海搖頭不解,拿在手裡反覆端詳。原來是段三四厘米長的鐵管,頂端套著圓環。

「我可以看看你那條木腿嗎?」

羅海解下假肢,曲江河把這段鐵管和木腿的頂端鐵環相對,竟然大小一致,嚴絲合縫。

「這是從咬子身上搜出來的,市裡幾起大案的現場都留有這種圓環的痕迹,他們作了案,卻把你的印記留在現場,知道這是為啥嗎?」

羅海抱住了頭,把木腿抓過來,恨得直杵地,他一切全都明白了。

遠遠傳來的火車汽笛聲拉回了羅海的回憶,現在,衛生所的時針已經指向凌晨兩點十分,使他點燃起生活希望的老警察還在鼾聲大作。他開始慢慢下床,用雙手支撐,踩實了地面,發現受了傷的腳踝還撐得住,靠著一把掃帚做拐杖,他迅速來到了屋外。衛生所不在監區之內,沒有巡邏崗哨,羅海幾步跨過院落,靠近了監所大牆的拐角,這裡正好是探射燈的盲區,他用雙手摳著牆縫,靠著過人的臂力抵住兩牆形成的夾角,終於攀上了牆端。這時候,他已經聽到牆外運石料的火車在鐵道上哐哐噹噹的傾乳聲了,車頭上的白光已把周圍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晝。羅海突然雙肘發力,立起了身子,把一條木腿作為支點,墊在電網上面,縱身躍出牆外。在這一剎那間,塔樓上的探照燈正好掃了過來,哨兵注意到一個黑影在光柱中一閃,他起初以為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直到那個黑影落在疾馳而過的火車上,才明白有人越獄,急忙鳴槍報警。立刻,看守所內呼喊聲、警報聲和警犬的吠叫聲響成了一片。

—直假寐的張百姓此時在衛生所的床上翻了個身,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錶,就手撥響了一個電話,低語道:「一切正常,按計划進行。」

52

關入籠中的老虎脫柵而去,引起了嚴鴿的震驚。天還未亮,她就立即從金島招待所驅車向看守所趕來,剛駛上繞城高速,只聽手機在響,她放在耳邊,裡邊傳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鴿子,沒有想到吧,車上有別人嗎?我要耽誤你點兒時間。」

「孫局長!」嚴鴿回應,但更多的是驚詫,「我現在趕往看守所,那兒出了點事情。」

「鴿子,這些事兒可以交給晉政委辦,你趕快到我家來一趟,我有件更要緊的事情要告訴你。」嚴鴿太奇怪了,老局長孫加強的聲音透著健朗,而且口齒清楚,全然沒有了上次在家中作畫時那種木訥和遲鈍。

嚴鴿的車調轉頭,開向了老局長住的那條衚衕。

一個小時之後,嚴鴿從孫加強家出來的時候,她的內心充滿了感動。望著大路兩側靜悄悄佇立的街燈,她覺得這是無數雙關注自己的眼睛。在這座城市裡,她並不孤單,局裡的老老少少,自己的戰友和知己,始終在黑暗中以各種方式在支持著自己。

汽車悄無聲息進了市局大院,沒有片刻停頓,嚴鴿快步上了樓梯,直奔自己的辦公室。意外的是,當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裡邊竟被人反鎖著,怎麼也打不開。她喊公務員,公務員不在。等她第二次開鎖,奇怪的是門又一下子打開了。

房間內沒有什麼異樣,只是窗帘被拉得嚴嚴實實的。嚴鴿十分奇怪,因為她本人從沒有拉窗帘的習慣。她走到桌邊,撩起窗帘的一角,只見有半扇窗戶打開著,窗框上有半個足跡,而且是女式鞋印的花紋。她探頭觀望,只見窗外杳無人跡。她坐回桌邊,無意間用手摸了一下電腦,意外地發現機器竟有些溫熱。

剛才有人潛入了她的辦公室,而且翻看了她的電腦資料!

她急忙啟動電腦,打開了文件夾,裡邊儲存著她進入滄海後的工作日誌。內中有她個人對幾起大案的分析,還有整治工作下步的計劃和建議。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打開手機給王玉華髮了一個緊急信息,要他明日務必到一處秘密接頭據點彙報工作。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她去接,對方不語很快又掛斷了。她正在猜測對方是誰,卻見電腦屏幕自己的信箱中,有了新郵件,她打了開來。

郵件左上角為:絕密!看後即行刪除。正中的標題為:警惕禍起蕭牆,謹防殺機再起。正文是:

滄海教父孟船生組織,已經具有典型的黑社會性質。與過去打掉的犯罪集團相比,它有了很強的社會寄生能力。憑藉雄厚的經濟實力,它已經進入了政治領域,形成了金錢與權力結盟的共同利益集團。他們經濟上能夠立足,政治上獲得庇護,法律上逃避打擊,文化上有嚴格幫規和精神信仰,已經具有了犯罪社會化的功能,正在和現政權分庭抗禮,形成對礦區乃至金島的非法控制。

正由於此,打黑必先肅內,當務之急是清除內鬼。這個內鬼除了已經暴露的寒森和馬曉廬,還有可能是你身邊最近的人。

金島的一切複雜現象都源於六年前那場透水事故。而罪魁禍首的名字就叫做「掩蓋」。一旦這場掩蓋被揭露,一切都將大白於天下。

文件還附了新建大船的鳥瞰、概覽照片和周圍岩層海灘的地質水文資料。並且暗示:船上的事他無法插手,船下的事由他負責,讓嚴鴿放心。結章節附註明:勿輕信身邊的任何人,如蒙承諾,將繼續發送信息。落款是:黑白之間。

嚴鴿看完,長吁了一口氣,關機閉目,默想了一會兒。這已經是她收到的第二封郵件了,此人文筆犀利,分析縝密,儼然如一道強烈的陽光穿射雲遮霧罩的大山,使模糊朦朧的景物露出了端倪。

但是這「黑白之間」到底是誰呢?她睜開眼,目光所至,正是對面牆壁上老局長孫加強送的那幅晚秋殘荷圖。她心頭豁然一亮,記憶的碎片開始聚攏。腦海中浮現出那條窄巷中的木門,孫加強給她批講這幅畫的情景又清晰再現。

「鴿子啊,大病一場,我現在是萬事不關心,唯有這筆墨中的黑白世界啊!」

當時,嚴鴿是多麼想從他的口中了解一下滄海市的真實情況,可這老爺子卻自稱退下來就像新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剛剛三歲,過去的事全不記得了,只懂得畫畫。

「鴿子,過去對中國畫的奧妙真是一竅不通啊,這奧妙就在於它是一門黑白之間的學問:這畫中是亦黑亦白,不僅能以黑當白,還能以白當黑。比如這幅殘荷,潑墨畫葉,卻不畫水,留白的地方就是水,就是霧,就是花。中國畫全在於這用墨的功夫,你要好好揣摩,想學畫嘛就來找我。」

現在,嚴鴿總算揣摩出了味道。

她按照「黑白之間」的提醒刪了郵件,心裡暗暗有了數。

有人急促地敲門,進來的是晉川政委,他拿了一沓材料進來,向嚴鴿彙報監所審查工作的進展情況,劉一兵已交代了虐待羅海的事實,張百姓因失職停止了工作,正在調查深層次的原因。末了,晉川欲言又止。嚴鴿的辦公室沒有座椅,見晉川一直站著,她也立起身來。

「我覺得江河近期有些反常。他雖然要求辭職,可還在局裡上下走動,弄得下面的幹警也不好工作。同志們有很大意見。就拿這次看守所發生問題來說,昨天夜間他深夜跑了去,在值班室里和看守員打撲克下棋,造成監所前院巡邏空當,給羅海外逃造成了可乘之機。所長沈作善是老好人,不嚴格執行監規,不敢大膽管理,被我批評了,正在寫檢討。」

嚴鴿聽著,皺起了眉頭,在桌前踱了幾步,回過頭來對晉川說:「對曲江河的雙規市紀委正在研究。柯松山監視居住的現場,他也去過,這些疑點要結合調查走私車一併查清。你去監察局和張局長聯繫一下,配合一下他們工作的開展。」

無憂書城 > 偵探小說 > 掩蓋 >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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