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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所屬書籍: 掩蓋

7

嚴鴿說什麼也不會想到:省廳會確定她到滄海市就任公安局長。

那天夜間她從滄海市返回公安廳復命,廳長巫大偉代表廳黨委與她談話,說是已經徵求過市委袁庭燎書記的意見,決定由她出任公安局長,市委還同時任命她兼任市委政法委副書記。

嚴鴿大犯其難,開始找了多種理由推拒:一個理由是和丈夫劉玉堂同在一個市裡工作多有不便;二是滄海市既是自己的出生地又是成長地,去了不好開展工作。巫大偉猜想嚴鴿是唯恐工作搞不上去而故作謙辭,便特彆強調,關於她的任職是袁庭燎書記親自點將向省廳提出的要求。

嚴鴿何嘗不想在公安局長的職務上一顯身手呢?可現在偏偏要她就任的是滄海市,替代的恰恰又是舊日的戀人曲江河!她覺得自己彷彿在扮演一種乘人之危、搶人飯碗的角色,不禁左右為難。

促使她作出最後決斷的是巫廳長最後那句話:這是組織的決定,不是徵求意見。說實在話,我就不信女人不能當公安局長!

為了預先了解些真實情況,嚴鴿借故推辭了省廳和市委的送迎,提前一天乘火車抵達了滄海。由於丈夫劉玉堂調任滄海,嚴鴿沒少在兩地間穿梭,可從未坐過火車。如今的火車站高大明亮,充滿現代氣派,雙向滾動電梯正在運送著川流不息的過往旅客。

嚴鴿被夾在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淘金工中間走出了出站口,很快就被搶生意的計程車司機包圍了。拉生意的爭吵聲、砍價聲夾雜著站務人員的斥責聲匯成海潮般的聲浪。人群中,一個雙腿跨在自行車上的賣報人正在不停地點鈔票,身上斜掛著的電喇叭,正發出一陣陣喧囂。有個女人正幫著他發報紙。

「快看《滄海商報》啦,頭條新聞,警察毆打殘疾人,『拐的』司機狀告公安局長!」

嚴鴿干過外線跟蹤,記人的面相能過目不忘,她一下子想起來,發報紙的女人正是前天晚上在醫院裡向曲江河哭鬧的那個女人——「拐的」司機羅海的妻子陳春鳳。她的身邊,停著一台簇新的紅色夏利計程車。嚴鴿便大步向前,跨到了陳春鳳跟前:

「師傅,這車走嗎?」

見來了生意,陳春鳳猶豫了一下問:「遠道還是近道,近道我就不拉了。」

「我包你的車,剩下的報紙,我也包圓兒了。」嚴鴿啪的一聲,把兩張百元大票拍在報販子手上。陳春鳳愣了片刻,知道今天遇到了大主顧,但一時不明白對方的用意,詫異而恭敬地招呼嚴鴿上車。

車子駛出喧鬧的火車站,陳春鳳透過後視鏡,見嚴鴿在看著報紙,賠著小心地問道:「這位大姐,咱到哪裡去?」

「你就拉我隨便在街上轉轉,有什麼好看的地方呢就站一站,我在搞一個社會科學的調研課題,對什麼都感興趣,聽說滄海這幾年變化太大了,專門來開開眼界。」

陳春鳳似乎猜到了對方買這麼多報紙的用途,但很快又問道:「你還是得有個去處吧,不行我幫你當個參謀,要說好看的地方呢,一個是金島的大船,二是小魚壩自然保護區,可那兒遠了去了,這大船倒是值得一看。哎,我咋稱呼您呢,喚,您姓嚴,就稱你嚴老師吧。」

兩個女人在車上不到三分鐘就有了共同語言,話題是從這台新買的夏利車談起的,陳春鳳先是說這車來得不容易,是丈夫拿命換來的,言談中透著些傷感。她告訴嚴鴿,和現在的丈夫兩人是二婚,頭一個愛人是搞建築的,掙了錢就學壞了,被開發廊的一個川妹子勾跑了。離了婚以後,她就開計程車,金島治安不好,自己也遇到了一次劫匪,腰上被扎了兩刀,幸好被路過的「拐的」司機救了,救她的人就是她現在的男人。說著她毫不忌諱地掀起衣服的後擺讓嚴鴿看,腰間果然有兩條紫紅色的刀疤,嚴鴿心裡一沉,就問她遭到搶劫的詳細情況。

事情的過程很慘烈,講述者能清晰記得當時的搏鬥細節。陳春鳳大概平常沒有傾訴對象,見嚴鴿聽得很認真就嘆了口氣說:「嚴老師,你是琢磨社會的,你說說這些年金島挖出了金子,人是富了生活也好了,可為啥社會成了這個樣子,認錢不認人,為了錢啥傷天害理的事都敢幹。」前方紅燈,陳春鳳剎住了車,話卻不停。

「我看過好多電視連續劇,我就想,現在咱的領導不能老是坐在辦公室聽彙報,天天受下邊那些官兒的矇騙。要都像宰相劉羅鍋,下來親自暗訪那才會明白。就說幾年前發生這透水事故吧,好多民工悶在裡頭都沒出來,還給上頭報告連一個受傷的都沒有,這真叫:村騙鄉、鄉騙縣,一級一級往上騙哩!」

嚴鴿心裡陡然一驚,問道:「你說這透水死人的事兒,有啥憑據嗎?」

陳春鳳見前方綠燈,掛擋起步:「咋沒有,我丈夫的兄弟羅江,幾年前從四川跑來打工,我丈夫從老家來尋他,把金礦都找遍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你愛人叫什麼來著?」嚴鴿明知故問道。

「就是這張報紙上說的那個倒霉司機。」陳春鳳邊說著又為丈夫的遭遇來了氣,「有人勸我把這件事整大,還有人出主意要我往上告,最好是把這局長判了刑。我也正好向你請教請教,這輕傷害夠不夠追究刑事責任,要是一判刑,他這官兒也就當不成了。我尋思著這人也不能壞良心。聽人說這個局長平常還不錯,要真這樣,咱就圖個公正,賠幾個錢算了。」陳春鳳把車駛向了一條大道,路寬車少,綠樹成蔭的,她顯然也來了好心情。

「我今兒早上給俺男人送飯時還說,先熬著吧,咱們還有個車開,好賴也比民工強吧,你過去開礦已經丟了一條腿,可不敢再出事情啦。我前天算了一卦,說我命好,背運時候會有貴人相助,可是得請一尊觀音在家裡供著,每天出車前燒三炷高香。保佑開車不出事、交警不找麻煩撕票罰款。」說完這句話,陳春鳳的眼神就不停向車外逡巡,臉上露出惶恐神色。

嚴鴿注意到前方的十字路口處,叉腰立著一個面色陰沉的交警,正在向這裡打量著,陳春鳳急忙減慢速度,慌了神似的對嚴鴿說:「這新車我還沒辦手續,這下子麻煩惹大發了!」

就在陳春鳳失神的一剎那間,從左邊路口猛然躥出一台悍馬大吉普,陳春鳳剎車不及,左側車門早已被撞上,嚴鴿感到身體猛然前傾,腦袋幾乎撞到了前邊的背椅上。驚魂甫定的陳春鳳還未能作出反應,只見從悍馬車內跳下一個車軸漢子,幾步躥到計程車前,指著陳春鳳就是一陣咆哮。

嚴鴿看得真切,這人戴著大號寬邊墨鏡,下巴突出,脖子和腮部的肌肉連為一體,雖然有鏡片的遮擋,仍然使人感到兩隻眼睛的咄咄凶光。可就在這張臉貼近車窗的時候,突然變為了獰笑。嚴鴿注意到:當這個人摘下墨鏡的一剎那,陳春鳳的肩頭痙攣似的抖動了一下。

之後的事情也發生陡然變化,那人不僅沒有再找麻煩,反而向趕到車前的交警大聲呵斥著什麼,這傢伙似乎有意在陳春鳳面前抖威風,當身材魁偉的交警向他敬禮致意,揮手令陳春鳳的車快走時,他竟然粗野地推了對方一把。交警站立不穩,使本來斜戴著的帽子一下子掉落在地,滾出去好遠。這名交警竟出奇地恭順,撿起帽子沒有吱聲,反賠著笑臉作手勢讓焊馬通行。

壯漢得意洋洋,戴上墨鏡朝陳春風打了個響指,登車揚長而去。嚴鴿此時本想下車,轉念又克制了自己。她注意到,那台悍馬車後窗玻璃上貼有「滄海市政府巨輪工地專用車」的字樣。

陳春鳳下了車,發現左側門被撞了一個凹陷的坑,鮮紅的漆皮也脫落了,心疼得幾乎落淚。

「為啥不讓他修車?!」

陳春鳳咬咬牙沒做聲。

「這個人你認識他嗎?」

陳春鳳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閉上廣眼睛,而後突然回過頭說:「嚴老師,下一站我先送你上金島。」

嚴鴿看得出來,陳春鳳此時心神不定,不僅是為撞了車,肯定還有另外的難言之隱,便點頭表示同意。她輕輕從後面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陳春鳳的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從半島大道駛過繁華的解放路,很快到了金島區政府所在的同志街,這條街正處在金島的西北隅,嚴鴿記得這裡有一個派出所和區法院隔壁辦公,便想在附近停車。遠遠地看到街頭上圍著不少人,下車走近了看,只見一個裝束奇特的上訪人正蹲在派出所門口打快板,腳邊堆放著一個用得發黑的塑料編織袋。那人嗓門高亢,快板說得押韻合轍,並且越到後來越是情緒激憤。

竹板一打淚一串,傷心的話說一段。

我的名字張麥年,家住滄海金島岸。

為開金礦田被占,三十三戶丟飯碗。

青山挖得黑洞洞,草木不長水污染。

牛下怪胎雞黑蛋,娃娃吃桃翻白眼。

國營礦山不景氣,個人發財把錢賺。

為爭坑口鬧血案,刀槍炸藥催淚彈。

我找鄉長去理論,只為種田有碗飯。

不想他竟出惡言,一推二操轟出院。

三拳打我腰岔氣,四掌扇我耳目眩。

告狀你到聯合國,回來還得歸我管。

那人戴一頂髒兮兮的藍絨帽子,邋遢的帽檐壓住眉心,鬍鬚多日未剃,灰白相間的亂髮從中蓬出,腦後的發梢幾乎垂到肩上。他上身披一件不合體的灰夾克。兩腿的褲管一長一短。那人大概患過小兒麻痹症,一條腿只有胳膊般粗細。看到越聚越多的人群,他顯得越加精神亢奮,繼續打板說道:

派出所你該立案,打人傷人侵人權。

叫聲法官你該管,我有鐵證敢上天。

求得司法來支持,請來代理一老漢。

主證旁證調齊全,小民告官盼青天。

嚴鴿邊聽邊問一旁的陳春鳳,他說的老漢指誰,陳春鳳附在她耳朵上說,他說的老漢是她二叔,名叫耿民,綽號「老天爺」,是島上盡人皆知的「三杆子」,叫槍杆子、筆杆子和秤杆子。解放初剿匪反霸當過民兵模範,後來學了文化掃了盲寫過劇本,「文革」受了迫害賣了十年豆腐。現在是市裡老年法律協會的律師,經常代理老百姓打官司,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見官,省市領導的辦公室他推門就進,遇到不平事他就告狀反映,一張鐵嘴得理不讓人,區委書記區長也拿他沒辦法,這段快板八成是他給幫著編排的。

正說話間,從派出所門口走出一個矮個頭寬腦門的民警,他走到張麥年面前幫助拎起塑料袋子,像碰上老熟人一樣和他笑眯眯地搭話。就在這時,一輛北京吉普從派出所大門內開出,跳下來兩個青年民警,架胳膊摟腰把張麥年連同編織袋子架上了汽車。不提防那袋子開了口,從裡面滾落出了一本書和幾個可口可樂瓶子,車上傳出張麥年的呼喊:「俺的書,你們還俺的書!你們不能把俺拉到收容站,俺要告你們!」

嚴鴿注意到民警從地上撿起一本書,封面上印有《民告官手冊》字樣,隨手就把它拋在了門旮旯里。那個寬腦門民警向圍觀的群眾大聲吆喝:「大家注意,時間就是金錢,該幹啥幹啥去,有事情到派出所的,抓緊時間辦理,今天上午所里要開會學習,很快就要關門啦。」

不少人散開去,嚴鴿隨著幾個人進了大門,佯裝詢問暫住戶口申報來到了戶籍室,只聽見對面會議室里傳出講話的聲音,大概是寬腦門民警進去時沒有把門關好,講話人略帶沙啞的口音不斷傳出來。

「要抓緊準備,首先是衛生,翟小莉你們幾個『坤角』可要聽好了,戒指、耳墜統統給我去了,只准化淡妝,不能把嘴唇抹得跟吃了臭檳榔似的。你們幾個和尚也不要笑,長頭髮、留鬍子的今天立馬堅壁清野、留短剃光。檔案內勤負責把學習園地布置好,讓寫字漂亮的抄幾份心得體會,警務制度、文明用語一律上牆,我說過多少次,戶籍室要放上自動取水機和一次性口杯,群眾來了得有個坐的地方。」

講話人說到這兒起了身,大概發現身後的門開著,迅速關閉了房門。嚴鴿在那人轉身的一瞬間,認出他就是當年分局刑警隊的馬曉廬,不知什麼原因調到這裡當所長了。

關了門,聲音聽不清楚了,嚴鴿不甘心,在院子里觀察了一番,驀地看到門後剛才民警扔下的那本書,她走過去撿的時候,發現靠房門後一扇窗戶洞開著,隱隱傳出了裡邊的講話聲。

「你們不要以為新局長是扎小辮的就不在乎,要知道人家可是吃過大盤子荊芥的,在咱們市干過刑警、法醫,玩過技偵、外線,讀過法學研究生,在刑法學方面有很深的造詣……」講話被一陣鬨笑打斷。有人插話,「所長,不是『造紙』,是造詣。」「廢話,別自作聰明,我是有意在考你們的。」

接下去還是馬曉廬的聲音:「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懂,警服一穿就風度扁扁(翩翩〉的,不知自己吃幾個摸、喝幾碗湯了,我正式告訴你們,從今天起要嚴守警容風紀,隨時做好迎接新局長視察的準備,誰膽敢砸了咱金島所的牌子,我就敲了他的飯碗!」他突然有意把聲音壓低了,「你們有所不知,嚴鴿局長不僅是咱劉市長的夫人,還是和巨輪集團董事長孟船生光屁股長大,不對,是吃一個媽的奶長大的姐弟倆……」

嚴鴿驚愕至極,沒想到自己的正式任命還未下達,基層已經盡人皆知,而且這馬曉廬對自己竟如此了如指掌,就連家庭隱私也一清二楚。

聽到會議室散會的聲音,嚴鴿才快步走出派出所大門,上了陳春鳳的車子。現在輪到嚴鴿陷入了重重的心事,任計程車沿著金島的環島公路奔跑,她打開車窗,讓清冷的海風灌進車內,吹打著自己的面龐。

遠海處,少有的晴天使大海變得湛藍,天空的白雲像輕柔的棉絮飄動,和天際處星星點點的白帆融為了一體,由遠至近的海潮,像一群歡笑的孩子列隊而來,奔跑著,追逐著,在海岸邊上化作了竊竊的絮語。

她眯上眼睛嗅著這熟悉的海腥味,眼前馬上浮現出乳母那蒼老而慈祥的面容,記起每次她到島上來看望她時,老人總是給自己做她最愛吃的招潮蟹。她也最喜歡像小時候那樣依偎在老人家的懷中,聞一聞那股熟悉而親切的味道,看一看窗戶前那棵粗大的皂角樹和拴在樹上的那艘破舊的老木船。那裡是她的童年,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個部分,有多少次這種場景都那麼清晰生動地浮現在她的夢中。

乳母的家就在前邊不遠路口,聽說不久前被船生送到北京同仁醫院做青光眼手術去了,這次調回滄海,以後孝敬老人家的機會也就多了。可轉念一想,又多少生出了些禁忌,從剛才派出所所長的話里,分明暗示著她和孟家的特殊關係。看來船生如今在滄海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如何面對這個同乳兄弟,是她將要碰到的一個棘手難題。

時近中午,嚴鴿請陳春鳳在路邊小店吃了些便飯,告訴她要去看一家親戚,待的時間要長一些,讓陳春鳳去先修一下車子。她獨自一人走進了島內的一個小巷子。巷子內很僻靜,可以聽得見海邊鷗鳥的鳴叫,石塊鋪就的道旁飄著敗葉,看來好長時間沒人打掃了。推推門,竟是虛掩的,她走進院落,發現屋門大開,從門縫中向院落裡邊看,房門倒是開著,她喊了幾聲,還是無人答話。她詫異著走入房間,只見滿是書櫃的桌案邊,一個矮個子乾瘦老頭兒正揮筆作畫。一束明亮的陽光從窗間投下,把老人罩在一片有著極細浮物的光柱之中,對方正神凝氣靜,好像根本沒有覺察有人進來。

宣紙上畫的是一幅晚秋殘荷圖。只見老人用疏淡的墨色勾勒著參差不齊的葉莖,在肅殺的寒風中,幾簇荷葉枝幹焦枯,殘葉凋零,但顯得風骨猶存。儘管老人筆觸笨拙,還真畫出了點兒意境。

這人正是滄海市原公安局長孫加強。

接下去使嚴鴿大失所望。她本想通過老局長了解一下滄海的治安和局裡的近況,不想對方給她來了個「莫談國事」,反而大扯中國畫黑白之間的玄機,談什麼初學者往往是黑白分明,到後來才知道黑中有白,白中有黑,而到了最高境界,則是知黑守白。末了,又將那幅殘荷圖送給嚴鴿,並要她掛在辦公室揣摸欣賞。

從孫局長家告辭出來,已經是萬家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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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陳春鳳已與嚴鴿相熟,從孫加強家駛向大船的路上,她告訴嚴鴿,自己要到醫院看一下羅海,把她送到大船之後,8點鐘準點返回來接她。並且告知了嚴鴿她的手機號碼。

遠遠地,嚴鴿已經看到了孟船生的那件傑作。只見巨輪號在波光漣漪的海濱閃著迷離的光,巨大的遠程射燈從老城方向朝這裡滑動,船體在星光如織的夜空中顯得蔚為壯觀。

嚴鴿早就聽說過有關這艘大船的種種傳聞,依她對船生的了解,造這艘船是他由來已久的夢想。這個情同手足的弟弟從小跟著舅舅在海上打魚,幫人修木船,做木工活,常常刻制大大小小的軍艦和帆船,做夢都想當一名船長。如今,夢想成真,屆時將在這裡舉行的盛大公益活動,這也當屬民營企業給地方的一種回報。當然,船生此舉肯定也包括著商業目的,諸如企業的形象包裝、廣告效應等等,但這些實在都無可厚非。

船生數學成績出奇地好,其它功課卻總不及格,因此屁股上沒少挨乳母手中的雞毛撣子。記得上小學二年級的一個夏日,乳母給了他們姐弟倆一人5分錢買冰糕,嚴鴿的冰糕早吃完了,船生卻只買了一個2分錢的冰棍,剩下的3分錢買了兩個玻璃球,放了學和大一些的學生彈球賭博,一下子贏了2角錢,反過來又多給嚴鴿買了兩個冰糕,惹得乳母好一陣審問,還以為是船生手腳不幹凈。現在看來,船生自幼就顯露出經營的天賦。

金島發現了金礦,船生的舅舅宋金元率先辦起了鄉鎮企業採金選煉廠。船生跟著舅舅當助手,資產越做越大。舅甥倆致富不忘鄉鄰,這些年不斷聽說巨輪集團捐資助學、修橋鋪路的好事。每每見到姐姐,船生總是拍著胸脯表示:自己決不會給干公安的姐姐惹什麼麻煩。

嚴鴿信步走上了靠大船的環海堤,往日的海灘已砌起了整齊的護坡,環繞大船,鋪成了平坦的水泥路面,臨海一面的路邊加上了護欄,間隔有序的地燈在一個個情侶椅邊泛起淡黃色的柔光,像是給海岸鑲嵌上了一串珠光寶氣的項鏈。儘管天氣轉涼,這裡還是有不少人在走動。嚴鴿有意避開人群,繞到船尾後的鯨背崖上,這裡有一塊延伸向大海的礁石,從這裡可以看到大船向海的一面。

這塊礁石緊銜船尾,狀如伸頭的海龜,是塊表面斑駁粗糙,背陰面布滿藻類植物的碩大火成岩。嚴鴿攀爬上去,只見端下的海水已失去白日的柔媚光澤,顯得昏晦如墨,一股股洶湧的暗流在黑暗中衝擊著礁石,在深深的水底發出沉悶嗚咽的聲響,站在此處,嚴鴿方才看到了這艘巨大木船的背影,借著遠程射燈移動的光柱,只見輪船向海的一面黯然無光,只有少數幾個艙房亮著怪眼似的燈,對比另一面的燈火樓台,這一側船體竟像月球的背面一樣幽暗。嚴鴿鬧不明白,這艘大船為什麼造得如此表裡不一,黑白各半。

此時,嚴鴿突然發現:大船的尾部有人影在閃動,影影綽綽可以看到幾個人正在緊緊追趕著一個人,只見前面那個黑影飛快地攀上艦島,爬上了高高的瞭望塔,追趕者也尾隨而上。在一陣可怕的寂靜之後,突然爆發出一聲求救的呼喊,這聲音在暗夜中顯得聲嘶力竭而又含混不清,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嚨。就在遠程射燈又一次照亮船體時,只見高高的瞭望塔上,那個人影一晃,倒栽蔥地跌落下來。光柱照在這人身上的一剎那,嚴鴿覺得那人像是被捆綁了手腳,並且頭部向下垂直朝甲板上栽了下去!

沒有片刻停頓,嚴鴿已經跳下礁石,繞向大船的進口處,衝上舷梯,登上甲板,有幾個保安模樣的人慾要攔擋,早被她撥拉到一邊,並隨手亮出了警務督察長的證件。這個證件正面是銀白色的盾牌警徽,在夜間發出亮光,把幾個保安頓時震住了。近處的燈光突然打亮,一個壯漢晃晃蕩盪地走了過來,嘴裡咕咕嚕嚕嚷嚷著:「誰也不行,沒有請柬和招待券的一邊兒待著去,少找不痛快。」

聽著這個聲音有點耳熟,嚴鴿借著燈光仔細一看,這人正是上午開悍馬車跟陳春鳳撞車的那個傢伙。她便上前一步說:

「我找你們董事長孟船生。」

「嗬,敢這麼大口氣,董事長的名字是你叫的嗎?」對方噴著酒氣,把嚴鴿上下打最了一遍,腔調裡帶著淫邪的味道。

「我是公安廳的,姓嚴,馬上喊你們董事長出來!」嚴鴿提高了嗓音。話未落音,船頭的燈光突然大亮,照得前半部甲板像白晝一般,刺眼的光亮使處在黑暗中的嚴鴿一時看不清來人的臉,對方卻無比驚喜地叫了一聲:「鴿子姐!」

站在面前的正是巨輪公司董事長孟船生。

「歡迎歡迎,真想不到姐姐你會來,只聽姐夫說這兩天你就到任,咋也不讓俺去接你一下?」船生說著就拉嚴鴿的手,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嚴鴿和孟船生握了一下手,和孟船生拉開距離。

「孟董事長,你的船上剛才發生打鬥,有人喊救命,從船頂上摔下來了!」

「姐,怎麼一見面你就來嚇唬我?!」孟船生瞪圓了大眼,急得搖頭擺手,「這裡是全市文明高雅的場所,來的客人都是發請柬的,哪能出這種事兒?」他現在全然明白了嚴鴿登船的用意,話語里含著几絲委屈,迴轉身朝著躲在陰影中的那個壯漢大喊了一聲:「咬子,你給我過來!」

咬子應聲而到,先向嚴鴿鞠了個大躬,捏著嗓子說:「對不起,剛才確實誤會了,我向領導請罪,下回再也不敢了!」

「胡說,瞎長對牛蛋眼,你看清楚了,公安廳督察長,是管警察的警察長,今兒成了咱滄海市的公安局長,這就是我常向你們說起的我那個最有出息的姐姐,知道不?!」

「對,嚴督……督長,不,嚴局長。」咬子慌得戰戰兢兢,不知是出於對孟船生的懼怕還是對嚴鴿的敬畏,說話時兩腿發顫,與上午撞車時那副惡煞神情判若兩人。「嚴,嚴局長,剛才你說的事兒我擔保沒有,是不是有人鬧著玩兒,還是大屏幕里演武打片兒傳出來的聲音……」

嚴鴿沒再理會咬子,徑直快步向船尾走去,孟船生緊跑幾步,回頭向咬子丟了個眼色,忙給嚴鴿在前邊引路,七八個保安打著雪亮的手電筒一齊朝剛才出事的地方走來。

在船尾瞭望塔的下邊,綠色塑膠的甲板上,平平坦坦,空空如也。

嚴鴿伸手奪過一個強光手電筒,比照著與瞭望塔頂相垂直的地面,蹲下身子仔細查看,沒有發現任何痕迹,這倒更引起了她的疑心:剛才的一幕她是不可能看錯的。倘若那人是從七八米高的地方頭朝下落地,一定會有腦組織或身上的體液溢出,而從自己登船到現在這段時間,對方就是清理現場也會留下拖掃的痕迹,可現在甲板上卻纖塵俱無。

「嗨,嚴局長,你沒看錯,是有人掉下來!」咬子突然鑽出來大喊,嚴鴿回過頭,只見對方指定頭頂的瞭望塔說:「這兩天保安在這兒做攀登訓練,八成是這幫小子們偷著練本事哩。」說完他拍了拍巴掌,頂上果然有人作答。

「你們都退出去!」嚴鴿繼續沉著臉,一點兒也不理會咬子,要求孟船生等人都遠遠退到兩邊去,她立刻撥通了曲江河的電話,讓對方火速派刑警支隊的人員過來,並帶上警犬。到了這一刻,她才覺得應該在滄海市浮出水面了。

不想曲江河那邊接了電話,聲音里卻透著不快,一邊揶揄著「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之類,一邊不冷不熱地說:「有那個必要大動干戈嗎?那裡可是警察的禁地,是劉副市長的重點工程啊。」嚴鴿心裡明白,這是在抱怨她這個暗訪者,全然沒有把他這個副局長看在眼裡,甚至在查他的小腳。好在曲江河是自己人,嚴鴿對此並未在意。不多時,現場勘查人員和警犬很快登了船,曲江河自己卻沒有來。

現場勘查很快結束,刑警們對甲板上的微量痕迹進行了吸附和檢驗,又讓警犬進行了聞嗅,結果一無所獲。

孟船生這時走過來,湊在嚴鴿的後邊說:「姐姐警惕性高,對大船是好事情,我真給忘了這茬子事兒,這木船怕火,按消防逃生的要求,保安這幾天搞了好幾次演練。」孟船生回頭喊躲在一邊的咬子,「你讓那個惹禍的傢伙給局長表演一下!」

咬子站出來,朝瞭望塔拍了拍掌,只見一個人從塔頂縱身跳下,像蹦極一樣垂直跌落,由於腳踝處吊著繩帶,那人頭朝下懸掛在離甲板不到一米的地方。

果然是無懈可擊。孟船生見狀又不失時機遞上了自己的手機給嚴鴿,附耳道:「是姐夫的電話,讓你接。」

嚴鴿不能不佩服孟船生處事的工於心計。她接過電話,就聽見劉玉堂劈面而來的抱怨聲:

「這邊兒子想你都想瘋了,你倒好,成了克格勃了,來無影去無蹤,還摸到大船上去窮折騰,你馬上給我回家,車子現在就去接你!」電話隨即就掛斷了。

劉玉堂這幾年在滄海工作得風風火火,生活上又沒人照顧,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嚴鴿來時確實沒和他打招呼,短著理,也沒好再說什麼,便匆匆走下了舷梯,徑直走向與陳春鳳約好的停車位置,竟不見那台紅色夏利車,她看了一下手錶,已是八時十分,急忙打對方的手機,卻無人接聽。她焦急起來,倒不是埋怨陳春鳳的失信,而是擔心這個女司機的安全。

身後的孟船生誤以為嚴鴿不便搭乘刑警們的車回家,一揮手,一台族新的賓士車疾馳而至,停在了嚴鴿的面前。幾乎就在同時,從大船入口處的水泥路面上,一台悍馬車掛著倒擋駛來,和賓士車對了個平齊,車剛停穩,右手車門就啪地打開了。

單憑這倒車技術,嚴鴿也能猜中車內的駕駛人。她二話沒說邁步上車,直到駛往半島大道,兩人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這種令人難堪的壓抑氣氛很快被迎面駛來的一台A6奧迪車打破了,曲江河按了一下喇叭,示意對方停車。嚴鴿注意到,那正是丈夫劉玉堂平常乘坐的轎車。

曲江河早已下車,幾步跨過來為嚴鴿打開車門,並做了個略帶誇張的手護車門的手勢,請嚴鴿換車。嚴鴿換了車,坐立未穩,只見那台悍馬車已響起粗暴的輪胎摩擦聲,車子像離弦之箭飛馳而去,揚起了一道沙塵。

就在嚴鴿從大船離去時,陳春鳳那台夏利車正顛簸著朝著另一條相反的大路狂奔,陡然地轉入了一片相思樹遮掩的小道,車子猛然被剎住。車內副駕駛位置上坐著的正是「咬子」邱建設,他一臉壞笑,伸手拔去車鑰匙,另一隻毛茸茸的手卻向著她渾圓的腿部摸去,陳春鳳用手推拒著對方,想跳出車外,但車門已被咬子鎖死。

「鳳子,這些日子可想死你咬子哥啦。」說著他已把身子跨了過來。

「咬子哥,別這樣,我求你了,今天我來身上了。」陳春鳳幾乎在乞求。

咬子絲毫沒有理會,只是氣息粗重地摟定陳春鳳白皙的脖頸,像飢餓的野獸—樣在她的胸部狂吮著。

陳春風今天鐵了心,拚命用手護著自己的胸部和小腹。這種抵擋倒激起了咬子內心騰起的陣陣慾火,他猛然把對方撲壓在身下,利用駕駛座狹窄的空間一下子把陳春鳳緊箍住,動手扯開上衣,使得對方的兩個乳房頓時蓬出。憤怒的陳春鳳奮力地掙脫出一隻手,狠命地向咬子的襠下抓去,咬子狂叫了一聲,鬆了手。

「好哇,你個恩將仇報的東西,你敢抓老子?!」咬子負痛弓起了腰,惱羞成怒。咬子氣急敗壞,那張咬肌發達的嘴巴像噬了血的狂獸,突然咬住了陳春鳳豐滿凸起的乳頭,一陣透髄剜骨的疼痛使她鬆了手指。立刻,她的肩頭、脖頸和手腕都遭受了一陣瘋狂的噬咬。在這種近乎獸性的暴力侵襲下,陳春鳳逐漸失去了反抗能力。暗夜中的海潮聲響掩蓋著車內的一切,只有陳春鳳的手機,還在尖利而頑強地響著。

9

滄海市公安局大禮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修建的,由於採光不好,幾扇高處的窗子全部打開,會場里的光線還是顯得有些灰暗。從主席台上看下邊的一排排座位,只見一頂頂帽子上的警徽晃動著金屬的光點,一股股的煙氣從煙頭明滅處盤旋而起,聚集成大團大團淡藍色的煙霧籠罩在會場上空。今天的全體幹警會議座無虛席,也是少有的滄海市民警的大聚會。因相互常年不見,大家彼此拍肩、握手、擁抱,熱情地打著招呼。更多坐定的人們則指點著主席台,猜測評論聲使會場像蜂房一樣嗡嗡作響,一些屁股坐不穩椅子的男民警更像工蜂一樣進進出出,有的乾脆在會場外抽煙說話。女民警則隔著椅子把幾個腦袋擠在一起開小會。嚴鴿這時注意到,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可能和誰打賭,大步走到會場前排一個女民警面前,伏下身子用刺人的鬍鬚蹭了一下女民警的臉,扎得女警一聲尖叫,引起會場內爆發出一場大笑。整個台下,含有一種挑釁的敵意,瀰漫著一種毫不在乎的散漫氣氛。

直到主持會議的市政法委高書記宣布開會,會場才算安靜下來。主席台上,依次端坐著市委主管組織的李副書記、組織部劉部長和市公安局的班子成員。當劉部長宣布嚴鴿為滄海市委政法委副書記、公安局黨委書記兼公安局長的任命決定後,主席台上響起了掌聲,台下只有稀稀疏疏的回應。接著,李副書記和高書記分別進行了簡短講話,介紹了嚴鴿的簡歷和任職的緣由,要求班子成員和全體幹警在新任局長的率領下團結戰鬥。

緊隨其後的議程,是局班子成員分別表態,曲江河帶頭髮言,他說了兩句:「作為副局長,我知道該怎麼當好助手;作為一個職業警察,我知道該怎樣干好工作。」他的話音未落,場內就響起了長時間的掌聲,有的巴掌拍得十分誇張。

嚴鴿最後表態,「面對大家,我有很大壓力,但決不因為我是女警察。我願意通過工作和大家相互認識。如不稱職,主動讓位,讓更合適的同志取代我。」

與曲江河的會場反應相反,台下無一人鼓掌,一片寂靜。

送走市領導,嚴鴿強調了會風,並明確了今後的會議紀律,同時宣布民警散會,留下市局和各分縣局科所隊長繼續開會。一百多名留下開會的中層骨幹被集中在主席台下前幾排就座,由副政委晉川逐一點名,竟發現有兩名科隊長、三名股所隊長會中擅自離席。嚴鴿立刻要辦公室主任速通知這五人五分鐘之內趕到會場,不管他們身在何處。

緊接著嚴鴿安排民警把兩台大屏幕監視器抬上主席台,接上了電源。中層們不知局長要幹什麼,面面相覷。就在這個時候,早退的幾名幹警陸續返回了會場,全都被嚴鴿命令在第一排站著。隨後,她從文件袋中取出廣昨天暗訪時密拍的微型錄像帶,讓人播放。

大屏幕上出現一組鏡頭:歪戴帽子、衣冠不整的交警正滿臉煞氣地沖著計程車司機發火,反而向肇事者賠笑臉,帽子也滾落在地;打快板的殘疾人在金島所門口的哭訴,兩民警把他推搡上車……

仇金虎一看,這肇事的不正是咬子嗎?

嚴鴿命令關閉了錄放機,從座位上站起身,一臉寒霜。

「我不知道公安局的慣例和規矩,可我知道社會治安不好不是糧食局、衛生局的責任。我不明白,貓不抓老鼠反倒給老鼠作揖,穿著警服可以給惡棍點頭哈腰,可對無權無勢的老百姓呢?刁難、訓斥,抓起來就帶走!我真不明白,這究竟是誰家的警察?!」

正在這時,坐在台下人叢中的中隊長王玉華突然發出了「哎喲」一聲怪叫,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從座位上跳起來,一邊驚惶萬狀地從自己脖頸里掏東西。原來是鬍子仇金虎竟把煙屁股塞進了王玉華的衣領,痛得他哇哇大叫。看著猴子的一臉苦相,眾人忍俊不禁,可誰也沒敢笑出聲來。

嚴鴿注意到,搗亂者就是開會前用鬍子楂蹭人的那個警察,不由心頭火起,喝令對方也站到了前一排的行列中。

「嚴局長,你得讓下屬說句話,要不我會憋死。」仇金虎走到主席台前,原來早有準備,他仰臉梗脖,嗓門很大,「滄海警察想當年個頂個都是好樣的,可為啥變成了今天這個熊樣子?不錯,金島的貓抓不了耗子,可你知道嗎,這耗子成了精,比獅子老虎都厲害,你抓不了它,可它反咬一口會吃了你!就說這打掉警察帽子的咬子,一個有名的流氓,又有殺人罪嫌疑,還不是被你們督察放了?!今兒這個警察要是真扣了巨輪集團的車子,那還不驚動了市長,給砸了飯碗?!不是貓不抓耗子,局長,是耗子有後台,連領導都和他稱兄道弟哩……」

「仇金虎,你還有完沒完?!」晉川副政委嚴厲地打斷了仇金虎,批評道:「你是刑警隊的老骨幹了,咋一點規矩都不懂?今天是新局長到任開的第一次會議,你應該帶個好頭,咋能這麼瞎折騰,太不像話了吧!犯罪是犯罪,會風是會風。鬆鬆垮垮,像二大爺趕集,還有沒有個王法,還怎麼帶隊伍?!」晉川停頓了一下,目光如電地掃了一眼台下,略微換了口氣,「今天的會風不好,是我的責任,慈不掌兵,是太給你們這些稀拉兵留面子了!」

晉川的一番話,使台下鴉雀無聲。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而響亮的手機鈴聲大作,這次的干擾卻來自於主席台。曲江河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看了眼顯示屏,發現是卓越的電話,他馬上戴上了耳塞,裡邊傳來了袖珍警察急促的話語。

「蛇出來了,從省城上了高速公路,還帶著老婆孩子……」原來這小子最討厭開會,借故請了假,蹲在家裡搞案子。

「你給我咬住,我馬上到!」

「蛇」指的是趙明亮,按曲江河的要求,是找一個他外出的時機,把這個黑白兩道的鄉幹部搞定,今天終於有了機會。

曲江河站起身子的時候,只聽嚴鴿已接過晉川的話頭,向台下繼續講著話。

「……我鄭重給大家說明:警察是執法者,對付違法犯罪分子,你們手裡的警棍、手銬決不是擺設,局黨委會給你們撐腰做主。但正因為我們是執法的隊伍,就必須強調警令統一。從上到下的令行禁止……」

曲江河已快步走向嚴鴿的身後,附耳低語說:「嚴局長,有件十分重大的事情,我必須去處理一下。」

嚴鴿皺了一下眉頭,頭也沒回地說:「你先坐下,等會完了再說。」

聲音從麥克風裡傳出,台下的人全聽到了。

曲江河面子上掛不住,他立在那裡紋絲不動,斬釘截鐵地說:

「事關重大,我必須去處理。」

嚴鴿絲毫不理會曲江河。她十分清楚,台下瀰漫的一股對立情緒,根源就在身後。她決計毫不讓步,繼續大聲強調著。

「這種漂浮散漫的作風,必須從領導抓起,從嚴治警,必須首先從嚴治長……」

站在嚴鴿身後的曲江河突然繞過會議桌,大搖大擺走到主席台中間,旁若無人地跳下來。由於掛倒了拉杆麥克風,發出了很大震響,他毫不理會,徑直向禮堂大門走去。

悍馬車風馳電掣上了高速公路,就在這時,已放在振動鍵上的手機又來了電話,曲江河打開,竟是趙明亮的電話。

「曲局長,實在是對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有人逼我約你出來,他們要殺我……」

曲江河十分驚異對方竟然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緊接著問道:「你現在在什麼位置?」

「我快到黑龍口大橋了,有要緊事情向你當面報告……」

「你不要說了,把車開到橋下服務站等我,我馬上到。」

「我……」對方的聲音突然發生斷續,繼而發出含混不清的驚呼,間或傳來女人刺耳的尖叫,隨著哐當一聲巨響,手機內的聲音戛然而止,任憑曲江河怎樣呼叫,對方竟不再應答。

接近黑龍口大橋一側的高速公路上嚴重堵塞,曲江河喊來一名高速巡警問情況。對方答道,前方剛剛發生交通事故,有車輛追尾,一台藍鳥車報廢,正在做事故處理。曲江河聽了不禁暗暗叫苦。就在這時,薛馳他們開著一輛巡洋艦趕了上來,車上還有卓越。曲江河向他們招手,問道:「你們跟出來幹什麼?不怕被免了職?」薛馳摸摸少白頭說:「是晉川政委讓吾等前來護駕。」曲江河擺擺手,兩車前後鳴笛,向出事的地點趕去。

黑龍口大橋中間,黃色塔式隔離墩設置的警戒線內,一輛印有「佐川急便」的廂式貨車停駛在超車道上,一台藍鳥王轎車癱卧在車後五米遠的地方:車子已被撞成了一堆爛鋼廢鐵,前保險杠成了麻花狀,頭向西北,尾斜東西,交警們正在路障外圍一側疏導來往的車輛。

車內的一男兩女被拖出施救中已經死亡。駕駛員仰面躺在擔架上,上衣西服上的血槳已呈黑紫色,死者手中握著手機,兩目圓睜,頭部的挫裂傷使腦組織從髮際間溢出,滿臉的肌肉保持著死亡前一剎那的驚恐;兩個女人像是母女,撞車時兩人是摟抱在一起的,頭部均為顱骨粉碎性骨折。從駕駛者的駕照上辨識,他正是金島鄉黨委副書記趙明亮。

將三具屍體送往刑警支隊的法醫室後,曲江河吩咐薛馳再複查一下現場,命卓越趕到趙明亮家裡火速進行調查訪問。

薛馳甩了帽子,拱身鑽到那台貨櫃車的尾部,查看撞擊部位的痕迹,並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輕觸右后角杠梁,發現有藍色的附著物,這正是藍鳥王車頭處的漆皮。他鑽出車尾,擺手讓貨櫃車司機過來問話。

貨櫃車駕駛員神色緊張,說話都顯得不太靈便了。他介紹說,由於發現前方道路堵塞,他行駛到橋中段的時候,便尾隨前面的貨車停駛在超車道上。

「你開應急燈了嗎?」

「沒有開。」司機哭喪著臉,「我當時熄火便停在路邊,看到這台藍鳥開過來,我還朝他招手示意他停車,可他還是一頭撞過來,眼睜睜看著被大車彈了出去。」

「橋上當時的能見度怎麼樣?」

「應該說沒有一點兒問題,他完全可以看見我的車,再說,前邊那麼多車都在停著,他也不可能超車行駛。要說撞車的原因,是他根本沒有減速。」

曲江河觀察了一下橋面,招呼薛馳上車,然後再退到上橋一公里遠的地方,重新提速上橋。此時進入曲江河他們視線的路況一目了然:接近出事地點的橋面是明顯的下坡,由於軟基路面的沉降,地面上有積水,汽車沿著上坡的橋面加速行駛,上了橋就必須換擋減速,不斷踩剎車,方停駛下來。

「事故怎麼定性,白頭翁?」曲江河熄火下車,問道。

「大貨車因前方事故正常停車,沒有違章行為。趙明亮駕車沒有保持安全車速,發現前方停車之後又沒有和前車保持安全距離。事故科的意見是:藍鳥車對事故負全責。」

曲江河的目光隨著通行車輛一直延伸到前方一個更大的彎道口,那裡有一處明顯的大轉彎標誌牌,醒目的黃地黑字赫然入目:小心車速,事故多發地段。

「智多星,下步工作該怎麼辦哪?」曲江河招呼薛馳上車,一邊問道。

「局長考我?」薛馳摸著黑白參半的頭髮說,「從趙明亮的駕齡看,他應該十分清楚這一帶的地形路況,上橋時必然減速,發現前方停車,他一定踩了剎車,再說前方不遠就是被稱為死亡地帶的黑龍口彎道。可是為啥會眼睜睜直接撞到大車尾部呢?這裡只存在一種可能:就是這台藍鳥車的剎車系統發生了意外!」

「好,夠格,這攤子交給你,我最放心。」

「局長是損我吧,這一套逆向推理法不是你教的嗎?我估計是有人在車上做了手腳。」

「好!稱得上是滄海捕快的『白頭翁』!」曲江河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薛馳啊,我最近一直在琢磨這四五十歲的警察是什麼樣的心態:當官吧,年齡大了;下海吧,時機錯過了;搞第二職業吧,除了破案什麼也不會,就剩下一件東西了。」

「是啥東西?」薛馳覺得曲江河最近老給他們打啞謎,便追問道。

「這東西還輪不到你去想,到時候就知道了。」曲江河猛然剎車,焊馬車重又停在了那台撞壞的藍鳥車前。

曲江河下車,示意交警打開發動機蓋子,戴上薛馳遞過來的白手套,擦拭了一下發動機上面的油膩,露出一行新近列印上去的發動機號碼。

曲江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呆立未動,表情也僵住了。因為進入他眼帘的發動機號碼十分眼熟,竟和自己的悍馬車序號緊挨著。也就是說,這台車正是寒森從境外搞來的五輛走私車之一,而且五台車全部是經自己親手簽批入戶的!

此事非同小可,看來人家這個圈套設得妙極,讓你不知不覺地鑽了進去,想掙脫,反而被套得更牢!薛馳看他臉色陡變,不知個中緣故,附在耳邊壓低聲音說道:「我馬上安排幾個機修工把車拖走查它個水落石出。」

「不!」曲江河臉色陰沉地斜了他一眼,「你要親自去,找一個保密的地方——檢查的結果,要向我單獨報告,明白不?」

就在這時,曲江河的電話鈴聲響,是卓越來了電話,讓他火速趕到趙明亮的家中,那裡有了重要發現。

10

嚴鴿一個人在主席台坐著,任憑熱淚順著臉頰流淌。

中層會議結束後,她讓晉川他們先走,自己借口看一份文件,實則是一個人想獨處片刻。

面對上任後迎面而來的衝突和矛盾,她竭力讓自己冷靜應對。她深知,在這個男子漢為主體的職業群體中,如果沒有強硬的手段,從一開始就會宣布自已工作權威的終結。她多麼希望曲江河在這個關鍵時刻給她以強有力的支持。但恰恰相反,對方表現出了明顯對立情緒,使她第一天的工作就蒙上了陰影。

這個除了劉玉堂之外自己在感情上最信賴的男人,一旦形成政治上的利害關係,難道就變得如此冷漠和不可理喻?

她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從文件袋中掏出一個精緻的小鏡子。鏡子對於嚴鴿來說,不僅是用於化妝修飾,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審視,每遇大事,嚴鴿總有照鏡子的習慣。梳理一下自己的髮型,緩和一下緊張情緒,盯住自己的眼神,告誡自己應注意什麼,恢復自信。

從鏡子中她突然發現一個人影隱在主席台的一側。從窗口射來的逆光看,像是個男幹警。她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這下子可出乖露醜了。但是等那人敬禮高聲喊了聲「報告」時,她才看清楚了,這是身材高挑的女警察,連說話都帶有些陽剛之氣。

女民警自我介紹叫梅雪,是比嚴鴿低好多屆的警院學生。她稱自己曾是嚴鴿的崇拜者,當時在學院的刊物上見過嚴鴿的事迹介紹。而後說,是晉川政委安排她招呼嚴鴿到辦公室看一看,並且告知這幾天由她來接送局長上下班。嚴鴿對這個性情爽快的女民警先是有了幾分好感,而後低聲問道:「你剛才看見我流淚了?」女警點了點頭。

=文=嚴鴿叮囑道:「一定要保密,免得讓男幹警看笑話。」

=人=「明白。」梅雪十分正式地回答,習慣地磕了一下腳後跟。

=書=曲江河趕到死者趙明亮家中的時候,卓越正在院口等著他。

=屋=這是一座從外觀看十分普通的兩層紅磚小樓,樓頂上安裝著太陽能熱水器,與周圍的住宅並無二致,樓下的客廳陳設也十分簡樸。待上了樓,推開厚厚的軟包裝隔音門,室內的裝修卻別有洞天:牆面是光潔如鏡的大理石,腳下是嵌合得嚴絲合縫的橡木地板,懸吊的枝形水晶燈熠熠生輝,超薄的背投式家庭影院和組合音響放置在一組義大利真皮沙發的前面,紫檀木桌上放著一尊張牙舞爪的金獅雕像。整個房間奢華逼人,類似五星級賓館的總統套間。

「曲局長,工作沒做好,又出了這麼大事兒。」袖珍警察一臉愧疚地把曲江河引到屋內。

「說結果。」曲江河舉手握拳,以示安慰,邊向里走邊說。

「現場發現有外人兩次進入:第一次是在前天晚間,趙明亮全家熟睡的時候;第二次是昨天晚間,當時家裡空無一人。」卓越指著進門地面上用白粉固定的單個足跡。

「趙明亮舉家外出去省城,是在昨天下午,女兒開始不願去,據鄰居說是被她母親硬拉到車上去的,女兒還哭了鼻子。他們走後的晚上,有人就進了這所房子。」

「人是怎麼進來的,進口在什麼地方?」曲江河蹲下來觀察足跡。

「第一次是從房頂攀緣窗口從廚房進入的;昨天晚上是直接用鑰匙開大門進來的,這次進來以後翻箱倒櫃找尋東西。這人中等個頭,八字外展步,是個老手。」

「為什麼說是老手?」曲江河把室內格局觀察了一遍,準備進入卧室。

「室內翻動之後他不想給我們留任何痕迹,做了倒退式清理。他的過程是:先進廚房,把刀放在水池上。而後從客廳、書房一直到卧室、衛生間翻找東西。然後又一步步退出,先清理桌面上的水杯和觸動的茶具;再清理碰過的門把手、開關、櫃角和保險柜的撬痕,最後清理地面上的鞋底花紋和掉落在地上的毛髮,簡直做到了一絲不苟。只是退出房門的最後一步,怕對面鄰居有人發覺,抽腳帶上門鎖的時候留下了一枚腳印。」

「他在找什麼東西?」

「不知道,保險柜被打開了,但裡面只發現一個有他女兒名字的存摺,共有70萬元,無其它物品。這就比較反常,據說趙明亮是1990年就開始搞黃金開採的,他的財產不只這些。我們正在通過銀行調查他的經濟狀況,但金島人有不在當地儲蓄的習慣,往往到滄海市或省城存錢,經過網上查詢,沒有發現以他名義的存款,但是不能排除用假身份化名設立賬號。」

「他和邱社會的關係查清了嗎?」

「他當過村裡的支部書記,暗地裡和邱氏兄弟勾結。大猇峪發生械鬥那年,他先是挑起事端,參與打鬥,發生涌水事故之後又去搶險,受了表彰。以後就當上了土地測繪員,不到兩年被任命成副鄉長,去年改任的副書記,介紹邱社會入黨,還是他當村支書的時候。」

應當說,趙明亮那天指鹿為馬,掩護了邱社會,就不該再遭此毒手,而且全家人無一倖免。曲江河沉吟著,手機突然響了,是薛馳的聲音。

「不出局長所料,經過對藍鳥王零部件的拆卸,發現剎車的油管破裂,剎車油在上橋的時候已經全部漏光,形成剎車失靈,造成車禍。」

曲江河啪地關機,情況已經十分明晰:這台藍鳥王行車前就有人做了手腳,並且在事前精確計算了剎車失靈的方位,即令不是追尾,車子也會在下橋的坡道上失控行駛,墜落到前方黑龍口的彎道的。

卓越帶著曲江河向另一個房間走,那是和卧室相鄰的一個小套間,裡面放著雜物,由於沒有住人,木質地板上有一層淺表的灰塵,由於掛著厚厚的雙層窗帘,室內光線幽暗。「這裡還有一處重要情況。」卓越指著靠門內側的地面,讓技術員給一下燈光,只見那裡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腳印,腳印的旁邊是一個凹陷進去的圓環形壓痕,比碗底略小一點。

「根據模擬分析,這是有人在這裡蹲伏時形成的。作案人先潛入到這間房內,在這裡窺伺,聽到有人進來,躲進了立櫃,待趙明亮全家熟睡,下手偷取了房門和藍鳥車的鑰匙,複製了鑰匙印模之後,物歸原處,又原路折回廚房從窗口退出。作案人百密一疏,留下了這一處痕迹。」

曲江河搖搖頭:「橡木地板的硬度非同一般,他蹲在這裡未必能形成這麼深的甩痕,會不會是作案人有意挑釁,給咱們留下一種顯示成功的標記呢?你想,他能夠倒退式清理現場痕迹,為啥會偏偏在這個地方露出馬腳呢?他能在我們袖珍警察的鼻子底下進出如入無人之境,完全具備這種自鳴得意、蔑視警方的資格。」

卓越被說得臉上發燒,按曲江河布置對趙明亮的監控,警察們還是大意了,讓作案人利用了夜間他們觀察的死角。卓越曾是曲江河的學生,對方給他還留著面子,但這種挖苦足已經使他無地自容了。

樓下陽光燦爛,一群白鴿振羽翩飛,掠過頭頂,歌哨聲自近而遠,消逝在祥和寧靜的天空之中。曲江河的心裡十分晦暗。所有跡象表明:由邱社會引出的這根線被人徹底扯斷了。殺人者兵不血刃,做得了無痕迹。這究竟是誰幹的?又是為了掩蓋什麼?這個幕後的圈子究竟有多大?趙明亮到省里到底幹什麼去了?他在死前急於要告訴自己什麼?眾多疑團在腦海中翻卷,一時還理不出頭緒。但有一點十分明確,就是自從羅海和自己對決之後,他已經被引入了一片可怕的沼澤,每向前走一步就會使自己的身子下陷一大截,再走下去無疑就是滅頂之災。

「曲局長,這裡有情況!」卓越這時站在了房子後院的牆腳處,用手指著散水坡的裸露地面,那裡又有一個深深鑿進的圓形印記。

有一道電火弧光划過了曲江河的腦際。就在那個大雨滂沱之夜,羅海用來勒他脖頸的假腿,頂端就是這樣大小的鐵環!

「卓越,」曲江河心事重重,眉峰緊鎖,「現在看來,咱們碰上了並不簡單的對手。趙明亮只是這冰山露出的一角,要觸動他們,必須先弄清楚\¨賊吧Zei8。COM電子書 賊吧ZEi8。COm電子書 賊吧Zei8。COM電子書 賊吧Zei8。COM電子書¨\你在同誰較量。否則,就會搭進自己。對趙明亮的調查立刻停止,沒有我允許,不準擅自行動,明白嗎?」

卓越正在圓環痕記處取石膏模型,機械地點點頭,內心卻感到莫名驚詫,因為這與對方的一貫風格大相徑庭。

曲江河已經來到了嚴鴿的辦公室。令他好奇的是,室內除了一張放置電腦的大辦公桌、一張硬皮椅和一組鐵皮保險柜之外,別無他物。竟然連來人落座的沙發也沒有配備,四周潔白的牆壁上,掛了一張晚秋殘荷圖。

見曲江河詫異,立在辦公桌後邊的嚴鴿莞爾一笑說:「江河,你不要誤會,這房間是按我的要求安排的。現在有的人就是屁股沉,到辦公室一坐就是半天,如果開會可以到隔壁的會議室去。我也是借用曲老師的一句明言:『簡單就是美。』你不介意咱們就這樣說話吧,也叫『站著說話不腰疼』嘛。」

嚴鴿的態度出乎曲江河的意料,好像上午兩人之間什麼衝突也沒發生似的。她的臉上綻出舊日那種含蓄的笑,使曲江河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觸動,但他還是迅速驅趕內心的那絲溫情,介面說:「這很符合你嚴局長此時的心態,我算老幾,完全是身體上的病人、經濟上的矮人、家庭的罪人、政治上被放逐的人……」

「江河,我在跟你談工作,不是調侃!」嚴鴿皺起了眉頭,她真不理解曲江河為什麼如此玩世不恭。

「我也是在跟你談工作,而且非常正式。」曲江河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正式要求辭去自己的職務,在組織上審批之前,請你同意我到基層去搞調研。」

「江河,你怎麼能這樣做?!」嚴鴿顯然沒有思想準備,神情驚愕,以致停頓了片刻,「如果你真是以為咱倆的關係不好相處,我可以請求組織上把我調走。說實在的,到滄海工作不是我的初衷。」

「請調的哪能是你,而是我。只有我離開才會有利於你的工作開展。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正在查辦的大猇峪案件,已經給薛馳做了交代,他會向你彙報的。」

曲江河的目光陌生而冷漠。嚴鴿真不理解,對方為什麼變得如此褊狹。她幾乎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曲江河對此毫不理會,看來他是有意激怒嚴鴿。

「我寧願當某些人面前的混蛋,也不做偽君子。告訴你嚴鴿,我做人並沒有過高的奢望,只想當一個好警察,可就連這樣一點兒的要求也成了泡影。我唯一沒有想到,這一切的終結者竟會是你。而理由又是多麼的冠冕堂皇!」

曲江河是在不斷從齒縫裡發出的冷笑中說這番話的,嚴鴿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她方才明白,想通過個人談話來冰釋兩人關係的企圖,實在太幼稚了。

「曲江河,我再說一遍,這次調動絕不是我個人的要求和想法,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這完全是組織的決定,江河,你應該是了解我的!」

「我當然清楚市委調任你的目的,還想讓我說得更明白點兒嗎?真話不好聽,雖然你自視清高,但這畢竟還是一樁政治期貨的交易。你充其量是一塊賭碼、一枚棋子!對,你不會承認這一點,並且口口聲聲標榜這是組織行為。嚴局長,我是沖著咱倆過去的情分兒才這樣說的,你的上一級可以剝奪我的職務,但剝奪不了我警察的身份。我還是那句話,不管是誰,只要犯了罪,我就絕不放過,也不管是誰在護著他。我給你交個底兒,這一點,當然也包括你在內!」

嚴鴿萬萬沒有想到,曲江河基於這樣一種深深的成見看待自己。更沒有料到這次組織的安排,會導致曲江河如此充滿敵意的抵觸。她竭力壓抑著內心的火氣,做最後一步的努力。

「我希望你繼續抓好刑偵工作,助我一臂之力,不說工作關係就是作為朋友、戰友,你也該在這個時候支持我啊。」

「謝謝你的信任。」曲江河苦澀一笑,「但你不是決定我政治生命的人。據可靠消息,為了給你的工作鋪平道路,已經準備讓我到司法局去當副局長。告訴你嚴鴿,我哪兒也不去,我寧願無官一身輕,繼續當我的刑事偵察員。」

「江河,你千萬不要聽信小道消息。」嚴鴿終於弄明白了曲江河一腔怨憤的根源,可是有關人事上的安排她確實心中沒底,「關於你的使用問題,我會全力向上級做工作的。」

「這是不可能的。」曲江河一字一頓地說,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滿不在乎的戲謔神情,「局長大人,不,還有市長夫人,我倒是希望你好自為之,保持清醒頭腦,以免陷入官場的泥潭裡不能自拔!」

「你是個無賴、混蛋,曲江河!你——滾蛋!」嚴鴿再也忍無可忍了,壓在心頭的怒火終於迸發,就在曲江河甩門而去的時候,她的另一句話也脫口而出,「我就不信,死了張屠夫,還能混毛吃豬,離了你,地球照樣兒轉!」

嚴鴿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無憂書城 > 偵探小說 > 掩蓋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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