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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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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心中對曲江河的疑團,早在他下令終止對趙明亮車禍死因調查時就產生了。現在他既震驚又氣憤:他最尊敬的局頭兒、自己的師長曲江河已經墮落了!

他想立即向嚴鴿報告這些情況,被梅雪制止了。她認為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除非有過硬的證據。不如先從趙明亮身上入手,發現疑點和證據,再向嚴局長報告不遲。

卓越以為梅雪說得有理,心裡就有了主意。次日一早,他首先給分局長寒森掛了電話,不料寒森正要找他,說趙明亮一家的屍體在醫院太平間停了十多天,要儘快火化結案。卓越耍了個心眼,假稱這件事曲江河有交代,他還要向曲局長打個招呼。寒森同意了,卓越就把電話打到金島所。女內勤小莉接了,用一種怪怪的口氣說,我又不是局長的小蜜,我憑什麼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卓越本意是試探曲江河的態度,見聯繫不上,正合心意,就立即著手調查趙明亮的交往關係。

他把趙明亮臨死前半個月所打的電話從電信局全調出來,一共有四百多條來往的電話號碼。按主叫被叫分成AB兩大類,輸入電腦分析,以兩次以上的通話機主為重點,很快發現了趙明亮的一張關係網,從中還發現幾個不顯示號碼的加密電話。

其中最具價值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曲江河,事故當天,兩人曾有兩次通話,最後一次的時間,竟是車禍發生的時間。也就是說,在趙明亮的生死關頭,他正和曲江河通話,直到死,電話才中斷。第二個對象是金島區長巨宏奇。出事的前一天晚上,趙明亮曾與巨宏奇通過兩次電話,一次3分鐘,一次15分鐘。特別令人振奮的是:打給趙明亮的電話中,還發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手機號。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筆記本,這部手機原來是從市戒毒所地下管道里撿到的,據所內戒毒人員揭發,這個電話被咬子邱建設使用過。

卓越興奮起來,趙明亮這張電話網,已勾勒出一個可疑的圈子,其中的薄弱環節就是咬子邱建設。汲取上次審訊對方吃虧的教訓,他查閱了有關邱建設的案卷,又約見了一個灰色線人,心裡有了譜。

邱建設怕孟船生,但從不怕警察,他把身上的傷包得嚴嚴實實,大大咧咧坐在刑警隊的椅子上,手裡捏著一張揉得發皺的傳喚證。他太了解公安局這些青年民警了,他認為他們是雛兒,又窮酸。當今一些富人們可以享受到的東西他們無法分享,工作時被禁酒,下了班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不能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想和誰上床就和誰上床,面對著犬馬豪宅、香車美人,以他看來,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拿自己的飯碗做賭注。想到這些,與他們相比,他都會產生一種優越感。

「為啥又叫俺來?俺鬧不明白。」邱建設嘴角上掛著一絲嘲弄。「俺哥這次可叫你們嚇著了,駕腳出去十來天,連個影子也看不見。俺跟嫂子說,趕快叫老三投案自首,爭取個寬大處理,不就是想當個警察那點事兒嘛。」

「是這麼回事。」卓越慢慢掏出詢問筆錄紙,交給旁邊的一個青年民警,讓他在上面填寫邱建設的基本情況,先將邱建設勞教、判刑的前科經歷記了上去。咬子頓覺沒有面子,剛才那股得意勁被殺去了一半。

「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們?」卓越不看他的臉,漫不經心地在文件袋裡找著什麼東西。

「嚇死我也不敢,打從戒毒所你卓隊長放了我,屁股粘到公司的板凳上都沒挪窩,守法公民一個。」

「真的嗎?」卓越斜了他一眼。

「真嘞,要不,你給提個醒兒,卓隊。」他開始操起警察內部的稱謂。

「你和趙明亮是啥關係?」卓越突然問。

「啥明亮?俺不認識。」

「趙明亮一家死於車禍,你不知道?」

邱建設一臉懵然地搖著頭。

「那你是天外來客了,村裡你的老鄰居,鄉黨委副書記遇了車禍你都不知道,他不是還到過你家幫忙治喪嗎?這麼說,你是拒絕說明真實情況了?記上。」

「等等,讓俺想想——是有這麼件事兒,俺是聽說,以後知道的,你看我這記性,對,俺鄉里的幹部出了車禍,可俺和這個當官兒的從不打交道啊!」咬子搖著大腦袋,顯得一臉無辜。

「很不錯,這個你也給他記下來。你沒意見吧邱建設,好,請你在這裡簽個字,按個指印,說你根本不認識他。」卓越示意對方按印指紋的盒子,邱建設伸出粗壯的手指,在詢問筆錄上很不自然地滾動。

「俺真是只知道出了車禍,挺慘的,一家人死絕戶了,這還是聽村裡人說的。」

「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是,為這事兒瞎說劃不著。」

不知不覺中,就像讓青蛙在溫水鍋里不斷被加熱,咬子已經進入了卓越的圈套,這是他從曲江河那裡學到的一個靈招。

「你和他妻子、孩子是什麼關係?」

「你啥意思,俺不懂。」咬子的身體抖動了一下,臉紅了。

「你緊張什麼——這有什麼好緊張的,他的妻子是你的表妹,難道不是事實嗎?他的孩子認你做乾爹,不是真的嗎?」

卓越的神態越來越沉穩,咬子開始慌亂起來。

「俺不明白你要俺幹啥……」他躲避著卓越的眼睛,開始囁嚅道。

「那好吧,我把問題分開問你,這樣你也容易說明白。」卓越開始尖刻起來,步步緊逼:「你和他不熟悉,但是他的女兒叫你乾爹,你的兒子叫他乾爸,他的妻子又是你的表妹。你卻說和他不認識,和他愛人也沒有什麼關係,那麼,你在這裡簽個字,再摁個指印,對,就這兒。」

「俺跟他家真的沒有過多來往。」

「好,很好,那麼你近期是不是和他聯繫過,打過電話?」卓越終於迂迴到了主題,圖窮匕見了。

「沒有,最近俺根本沒見過他,俺敢跟你賭血咒!」咬子陣腳亂了起來。

「我問你們打沒打過電話?」

「打了就是打了,沒打就是沒打,不能憋氣不說,這樣吧,你打了就點頭,沒打就搖頭。」一邊記筆錄的民警急了,白了他一句。

他搖了搖頭。

「好,那你在這段話下面再簽個名,你給他念一遍對不對。」卓越冷冷地接了過去。

「幹嗎你讓俺簽這麼多字,是不是知道俺沒文化成心拿俺的冤大頭,俺得告你們!」咬子像被人剝光了衣服似的惱羞起來。

「你咋知道我們沒有這種要求呢,除非是你過去鑽了法律的空子,漏掉該交代的東西!我正式告訴你,根據法律規定,你所談的這些內容都將作為法庭質證所用,一旦法庭出現證人和犯罪嫌疑人相互間的矛盾,就要當堂對質。現在及早確認一下,比在法庭上確認要好,你說對嗎?」

「你咋知道我會上法庭,你是公安,管不了檢察院和法院,你說這話有點太早,大概也越了權了吧。」咬子搜腸刮肚,終於從他可憐的法律知識裡邊拿出了一條做抵擋。

「不,你說錯了,我偵察機關在法庭上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和死者一家關係密切,死者生前曾接到你的電話,這台藍鳥王轎車你還借出去開過!」

咬子膽虛了,他不敢再對峙下去,他壓根兒沒有想到這小不點兒警察會這麼老到。

「卓隊長,俺算明白了,你這叫誘供,有意陷害俺邱建設,俺要到檢察長那兒控告你,前邊說的這些統統不算數!」咬子色厲內荏,開始退卻。

「邱建設公民,」卓越很文雅地微微欠身,「如果我的問話有損了你的人格尊嚴,侵害了你的名譽,強迫你做了虛假的證明,在請你原諒的同時,也請你提出指控,我們都隨卷移送,更何況詢問你還有全程的錄像,你現在就說,有沒有這些問題?!」

「沒有。」對方少氣無力地回答。他感到很累,精神上兒近崩潰了,他喃喃自語又像在問,「這就是你們對俺的審訊?」

「什麼審訊,這是詢問,是找你落實幾個問題,直到現在我看你還是對我提出的問題心存戒備,不很好配合,這很不夠意思!」

「你問吧,俺知道什麼就告訴你什麼。」咬子十分奇怪,自己這會兒竟想討好對方,彌補一下剛才的躲閃和抵賴。卓越知道火候到了,這就是曲江河講過的審訊術的重要階段,叫「審透了」。他決計再讓對方放鬆一點兒。

「你的朋友里是不是有一個叫馬洋的。」

「你說他,有啊,是我下屬的一個工頭。」

「他在你手下一月掙多少錢?」

「六千塊,這是工資表上的,不帶獎金,這工資可都上稅的。」

「你看又緊張了不是,我又沒有問你所得稅。我是說,六千元,你雇我行嗎?」

「嘿嘿,那哪成啊,你是光榮的人民警察,俺算什麼?四塊石頭夾塊肉,吃的是討命飯,你甭給俺開玩笑了。」

「是,咱們鬆弛鬆弛,這警察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慾,是執法者,也要養家糊口,是不是?夥計,去拿包煙給咬子抽,今兒咱也夠累了。」

青年民警走了,只剩下他們兩人,咬子湊過臉,向四周看了看,見對方會意地關了錄像設備,諂媚地對著卓越笑笑:「俺算服你了,你應該是個當局長的料子,何必毀了自己的前程,跟俺們這群烏龜王八蛋上別勁呢,你知道這金島地面上的氣候,千萬不要踩了雷,給自己惹出麻煩,這是老弟的忠告

「這我明白,關鍵你咬子要配合我,咱們今天就好說好散。」咬子十分注意,剛才這些話既沒有錄像,卓越也沒記錄。這時那年輕民警又走進來,遞給他一支煙,他十分貪婪地吧嗒著嘴,把自己陷在一片藍色的煙霧裡。

等吸完了這煙,卓越劈頭就問:「大猇峪案子發生的時候,趙明亮和你是不是在一起?」

邱建設顯然聰明多了,他不敢盲目作答,怕又被引入死胡同之中。

「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敢說敢當,怎麼像個婆娘?!」卓越邊說,示意年輕民警離開。

「是在一起,俺仨。」他想完了,覺得無大礙,很快回答。

「那一個是誰?」

「俺哥邱社會。」

「你們仨在幹啥?」

「聽說赫連山、柯松山打透了919坑口,挖到了狗頭金,俺鑫發公司只能在他們下層往上采,怕撈不上好礦,就挑起了他們兩家『互掐』,俺好乘機下手。」

「咋讓他們『互掐』?」

「老三冒充赫連山的人去打柯松山;趙明亮上去給柯松山礦上的人送獵槍、鎬把,順便取他們的礦石拿下來化驗,他是測繪員,又懂礦……」

「你上去了嗎?」

「俺太顯眼,就光拿對講機在山下聯絡,老三他們上去,穿的是赫連山礦上的工服,臉上蒙著襪子套,一下子就把柯松山護礦的陸忍剛撂翻了。一看傷了人,雙方都開了槍。柯松山這邊火力不夠,還扔了炸藥包。赫連山急了,就用鼓風機把燒著的輪胎、辣椒面向坑裡吹,嗆倒了不少人。這個時候,你們公安局就趕來了。」

卓越到過現場,情況掌握,轉而逼問道:「你在山下這時候幹什麼?」

「趁他們干仗,俺就領著人手在下面朝斜上方掘進。想著加快進度,炸藥就放多了,一下子炸開了地下水,這下子闖了大禍,淹了自家的礦井不說,連巨輪集團老當家的宋金元董事長都給塌方的石頭砸死了。大水一直冒到919坑口,赫連山、柯松山也顧不上打仗了,忙著排水救礦。」

「這趙明亮呢,他在什麼地方?」

「趙明亮是個能人,堵水探礦有一套,他蹲在透水口待了幾天幾夜,一直到幾十噸水泥封了口子,因為搶險有功,這才進了鄉政府。」

卓越此時眯著眼睛,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聽咬子交代,看對方停下來,一個勁兒向他眨巴眼睛,便突然問道:「別再嘮叨別人那點破事兒,要緊的是說說你自己!」

「俺可冤枉啊,冤得比竇娥還冤。」咬子哭喪著臉說,「本來是一場混戰,各有傷亡,可最後俺成了替罪羊。刑警隊查打死陸忍剛的人,老三就跑了,俺就頂了上去。檢察院認定俺不在現場,法院按聚眾鬥毆判了俺緩刑。孟董事長為了平事兒,賠了好多錢給兩家礦主,光陸忍剛一家就給了十萬。這些事情都是陳年六輩兒的老皇曆了,該當官兒的當了官兒,該發財的發了財,可為啥你們偏偏老纏著俺不放啊。」

「行了,你把記錄看一下,錯不錯?」

「不錯。」

「現在對你傳喚的時間是三個小時,你摁一下指紋可以走了。」卓越起身喊記錄員進來。

出乎意料的是:咬子按了指紋,並沒有走的意思,反倒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臉色變成土灰。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隊長,我可沒有到現場去,打死人是他們的事兒,我這罪還會重判嗎?」

「你屬於共同殺人犯罪的組織者、指揮者,按《刑法》規定要處重刑,至少是十年徒刑,一直到無期,最高可以判死刑。這案子屬於典型的重罪輕判,我們還要依法通過有關部門查清當年為啥給你只判了緩刑……」卓越平靜地回答,並且迅速把詢問筆錄收到了檔案袋裡。

「不行啊!」咬子慌了,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檔案袋子,彷彿裡邊裝了他的生死文書,但手被卓越打在了一邊。

「你確實完了。」卓越起身招呼記錄員欲走。咬子伸開雙手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面紅耳赤地憋出一句話來。

「卓隊,我的好哥唉,你說俺這事兒咋辦才能保住腦袋?」他的腮幫子鼓了起來,喉頭深處發出嘶啞的乞求聲。

「根據目前的情況,我們救不了你,因為你沒有任何從輕情節,除非……」咬子那雙鱷魚似的大眼充了血,雙膝一軟突然跪倒在地。

「卓隊長,俺的親哥哥喲,你這個傻弟弟你得認,一定要救救我,你叫我幹啥都行,將來大恩不報不是爹娘養的。俺現在已經無路可走,只有靠哥哥你給指條生路了。」

「建設,現在只有一條路,就是坦白自首,舉報重大犯罪線索,戴罪立功。」卓越頓了頓,用加重的語氣說:「一般線索可不行,得有重大立功表現

「那是那是,俺明白。可俺現在腦子成了一鍋粥,能不能寬限幾天時間。」咬子喘了口氣,想耍滑。

「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兩天之內,你要給我叼來乾貨,叫別人立了功,你可後悔不及!」

就在咬子要開口的時候,審訊室的門被推開,走進一個人來。這人身材魁梧,警服穿得緊繃繃的,帽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眉毛。他進來之後就立在了窗前,大半個身子擋住了直射進來的陽光,面部陷在黑暗的逆光中,但一雙眼睛卻一直盯在被詢問人的臉上。

看到這人,咬子不禁打了個寒噤,他的喉結抽動了一下,把要說的話噎了回去。隨之立起了身子,謙卑地向那人點了一下頭。以至於卓越示意他退下的時候,他竟像獲了大赦一樣掉頭出門,一瘸一拐跑出了公安局的院門。

室內只剩下了金島公安分局局長寒森和刑警隊隊長卓越。

21

黑海白鯊大酒店的地下名古屋餐廳,是一處秘密賭窟,咬子這天晚上早早就趕到了這裡。

他今天與其說是帶了孟船生的使命來賭錢,不如說是他叫那個小個子警察嚇怕了,一番審問像掏空了他的五臟六腑,說不定哪天小銬子喀嚓一下拘了去,沒了酒和女人,那還不把自己「旱死」?想到這兒,他還真想在這賭場上撈點真貨換取這自由之身。

這天晚上,心神不寧的咬子自然賭運不佳。更加上圍坐在榻榻米上的幾個對手,全是滄海地面上的賭界梟雄。

對面坐著的是令他心驚肉跳的赫連山,對方息頭頂,鬂角腦後露著刮過的青茬,壯碩的脖兒梗上,有一塊像樹瘤一樣凸起的疤痕,以至於那件黑緞面大褂的衣領愣是系不住扣鼻兒。這傢伙一坐牌桌就興奮得頭上冒汗,叫牌時兩隻眼睛迸出很亮的光。那次大猇峪金礦的爭鬥中,咬子被對方打傷。為報一箭之仇,一次乘赫連山蒸桑拿時,就在他背後放了一槍。他滿以為對方倒在血泊中必死無疑,不料赫連山皮糙肉厚,讓人從後頸中剝出了幾十顆霰彈,跑回家中取出兩枝雙筒獵槍斜插背後,駕了一輛野狼越野摩托,放開一對牛波利諾巨型捕咬犬,狩獵似的在金島礦山街巷狂追咬子。咬子無路可逃,終於在山坳處倒下,兩隻惡犬隨即撲咬,他像獵物似的被制服。多虧孟船生出了面,讓彼此拜了乾親家,又賠了赫連山一筆療傷費,這才作罷。

在這個惡煞左側坐著的是乾瘦機巧的柯松山,這傢伙黑黃色的臉膛,稀疏淡灰色的眉毛下邊,一雙警覺異常的小眼睛飛快眨動。引人注目的是他上唇的小黑鬍鬚,又濃又密,像展開的鳥羽,隨著他盯著色子的眼睛不停地抽動。他是大猇峪鄉辦金礦的礦主,曾是和赫連山爭搶919坑口的死對頭。因此生性嗜賭,又被人稱作「賭空山」。

另一邊坐著的只有咬子和沙金知道底細的溫先生。溫自稱從澳門新到金島,因為怕光,老是戴著一副玳瑁寬邊墨鏡。據說他賭技超群,經常到世界各大賭場揮金豪賭,身上揣著有好幾個國家的護照。

桌邊上首還坐著一個人,就是巨輪集團特聘的高級工程師沙金,沙金皮膚白凈,溫文爾雅,像是高等學府的教授,曾就職於地質勘探部門,是北方礦業大學的博士,辭職下海後被孟船生用重金攬到旗下。今天這場賭局就是他向孟船生的建議,名義上是幫赫連山和柯松山化解六年前的干戈,骨子裡卻是挑動雙方火併,坐收漁利。

「名古屋」內沒有複雜的輪盤賭,就是玩色子比大小,用沙金的話叫「這法子既神速,又不耗腦細胞」。

賭桌上的鈔票,此時如雪片般撒落和堆積。在這張小小的牌桌上,玩的是令美國拉斯維加斯賭王們也瞠目結舌的狂賭:一萬保底,翻大小點決勝負。每盤不到三十秒鐘就見了輸贏。輸者會毫不在乎地推出面前的一捆錢,好像那不是現鈔,而是一沓彩印的紙。贏者慢吞吞地把四周的鈔票攬在自己的懷裡,懶得點數,伸出中指在桌面上一豎,少上十張八張也不屑一顧,顯得慷慨大度。

兩個小時下來,這堆紙鈔在攬來推去中發生了變化:赫連山不斷用帽子把贏的鈔票倒進桌腿邊的大旅行袋裡;咬子卻眼見著自己的錢堆矮下去直到分文不剩,急著等人從家中用袋子把錢拎過來,一股腦兒倒在桌子上,由一邊的賭師拿來電子秤和鋼尺。咬子知道,這百元票面兒一萬元是1.3厘米,重量是二兩三錢,輸了就再不會回來,真像剜肉抽血。

赫連山此時眉飛色舞,額頭上的汗珠順鬂角滴落在鈔票上,一雙汗毛粗重的手不住地將錢向自己這邊摟,到第十輪的時候,他的面前又是一座小山,足有二十萬。

咬子盯著那堆錢,心裡有著一種十分古怪的想法,真想撲上去咬斷這小子粗而肥壯的喉管。腮幫子在陣陣發癢,但他不能造次,因為孟船生今天要他和溫先生當一次超級笨蛋,讓赫連山贏錢,要柯松山輸錢,使他們倆掐出一嘴毛來。因此便和溫先生兩人不停地在桌子底下比碼換色子,使得柯松山連連失利。一個鐘頭過去,這「賭空山」才好不容易贏了一局,撈回了五萬元,他噴出一口悶氣,隨即用手拈起眼前的一沓紙幣,輕飄飄地掃視了一下賭桌上的每張面孔,仰起下巴說:

「這錢算啥玩意兒?撕吧,聲兒小;燒吧,煙熏火燎;擦腚吧,太糙;鋪床吧,嫌硌腰!今兒咱們就老鼠日象——大搞,想贏就得先當爪哇國總書(輸)記,輸米輸面咱不能輸人格,來,破上了!」一下子,他推上了三堆五萬元,孤注一擲了。

輸贏,剎時變得認真起來,成了生死攸關的拼殺,賭場上頓時像灌注進了冷颼颼的寒氣。誰都能計算,十五萬元人民幣,整整要五車好礦,能蓋起一座樓,可以買一台桑塔納!像是勾魂攝魄似的,五個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緊盯住莊家沙金手中的蓋碗,碗中是三枚色子,隨著晃動、走盤、停頓、掀開,啊,「雙!」喊雙的赫連山竟然興奮地立起身子扭起了屁股,像一個放蕩的舞女搔首弄姿,把兩膝拍得山響;喊了單的柯松山和咬子像是被抽去了骨頭,一下子矮了半截,一頭冷汗滴在台前空蕩蕩的桌子上。

「輸尿了吧,敢再來不?怕是有豹子雞巴也掖熊啦!」赫連山怪笑著,拍響了胸脯說:「今晚兒贏家請客,俺邀各位喝一盅,把這票子就酒喝了。」眼看著赫連山就要撤攤。

「慢著!」柯松山瘦小的身子擋住了赫連山的去路,向身後一招手,有人從門外拎進了一個紅布包,柯松山扯開布包,呼啦一聲將一堆耀人眼目的金塊抖在了桌子上。赫連山見狀鼻子里哼了一聲,從對襟夾衣口袋裡取出一個粗瓷碗底來,順手從身後吧台掂過一瓶啤酒,咕嘟嘟一飲而盡。將桌上的金塊揀出綠豆大一顆放在碗底。用啤酒瓶底貼著碗底一擰,隨著咯咯吱吱的響聲,金粒在碗底碾成了粉末。

「好,真金子!是那年的狗頭金吧。」

「不錯,夠毒的眼力,純正150克的品位,今天讓各位見識見識,也讓它派個用場,為兄弟們助興!」

兩人的對話使室內的氣氛又一次緊張起來,誰都知道,六年前,就是為了爭奪這窩坑口,幾乎每個人都參與或聽說過那次可怕的火併。

赫連山的身子扭動了一下,盤腿坐了下去,咬子看見他手邊一閃,桌子底下放上了一把摺疊刀。

「金子折錢,三斤二十萬,全押上!」柯松山也坐了下來,咬子乘勢在桌下也塞給了他一把藏刀,被對方迅速掖到了坐墊下邊。

賭場上成了兩個人的拼殺,剩下沙金、溫先生和咬子坐山觀虎鬥。就在兩人努著通紅的眼球子盯住蓋碗的時候。沙金突然止住了蓋碗的搖動,正色道:

「我是莊家,有權發令:今兒賭的不僅是錢,還有人性,博彩要講賭性。輸贏自有天定,不能為賭傷了朋友和氣,你們聽我的話便開賭,做不到,立馬盡興而止!」說完將柯松山的金塊向他懷中推了一把。不料這話把柯松山激得面色噴紅,頃刻把那堆金塊重又推向桌心:

「我柯松山輸贏拿得起放得下,拳頭上跑馬,肚皮上插旗杆,決不會因賭生事,你儘管開盤!」

沙金特意把碗中色子搖得山響,然後戛然而止,輕放在桌上,打開碗蓋,柯松山又輸了。

赫連山得意洋洋,脫去大褂,用桌下那把摺疊刀貼著桌面把金塊盡刮在大褂內,打了一個包,和鼓囊囊裝滿鈔票的塑料袋堆放在一起,拿眼瞟了一下柯松山,揚起寬大的下巴說:「咋樣,服不服?不服,尿一褲子!」說罷哈哈怪笑起來。

「來!怕輸是妞生的,賭!」

「要現錢,要金塊,你手裡有嗎?」

「我賭礦,919坑口!」

這一下子,不僅屋子裡的人,連赫連山也驚住了,誰都知道,919坑口經過六年前那場浴血爭奪,柯松山與赫連山仍各有一半開採權。這是金島含金量最高的礦脈,人稱「印鈔機」,誰擁有它的開採權,將意味著富甲全島。

「赫老二,你敢賭嗎?諒你連人帶家當打捆也賭不起吧?!」這次輪到柯松山笑了。今天賭場不準帶保鏢,並且有咬子塞過來的那把刀攥在手裡,他—點也不怕赫連山,論自己的實力,他兄弟五個,加上叔伯兄弟十人,還有大猇峪村幾十家股民,是在金島唯一敢與赫連山叫板的礦主。

一直默默觀察賭場陣勢的溫先生,這時候站起來,操著半生不熟的粵語向雙方拱拱手說:「二位的豪氣我溫某十分佩服,這些年我到過世界上各種賭場,參加過賭馬、賭犬、賭金錢、賭房產,唯獨沒有見過賭坑口的。今天我也算開了眼界。我在澳門時,一位書法家給我寫了一幅字,我也念給各位一助賭性,說的是:

人之初,性喜賭,賭天賭地為財富,賭命賭氣人不求;

白亦賭,黑亦賭,昏天黑地有輸贏,賭德如山水長流。

男子漢賭的就是這種英雄氣,啥是錢?就是糞土;啥是人生?就是一場大賭!勝者成王敗者寇,無非風水流轉,從頭再來。如果二位執意要賭,我願替二位做公證,OK?」溫先生這話無疑是推波助瀾,赫連山一聽拍響了巴掌。

「這位老哥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講得在理,我贊成,問問這金島,問問這滄海,我赫連山怕過誰?你姓柯的敢賭坑口,有種!當著兄弟們的面,我讓你放馬過來!」

「你拿什麼賭?就你那幾個糟錢?!」柯松山盯住對方嘴巴,目不轉睛。

「命!」赫連山不假思索。

「好,一言為定!」柯松山接了上去。

看著壯碩的赫連山和瘦小的柯松山兩人已是躍躍欲試,溫先生便用鎮台木重重一拍賭檯,大聲說道:「今日之賭,只賭一勇,不賭一氣,賭君子之風,天地豪情,賭919坑口歸屬,不賭人命。輸贏自有天定。」然後用右掌托雙方的兩手,做了個不偏不倚的姿態。

二山都面帶挑釁的微笑,回歸自己的座位,並且交出攜帶的刀具。賭場抽籤,由柯松山選擇,先賭放血。赫連山淡淡一笑,不屑地扭動了一下粗壯的脖子,仰起了腦袋。溫先生讓人各給了一把匕首,用酒精擦了,遞在雙方手中。兩人互看了一眼,幾乎同時舉刀插向各自的手臂,鮮血馬上湧出,兩人忍痛大笑,五分鐘後,有人立即過來包紮,溫先生宣布:平局。

接下去是赫連山提議,用獵槍擊打自己身體的某一部位。把單管獵槍交由溫先生看過,檢查了子彈、槍機,交給了赫連山。槍響處,他的大腿一側被打了一個四周燒焦的孔洞,鮮血很快從褲管中湧出。見了血使人緊張興奮,柯松山雙眼一閉,對準小腿肚開了一槍,痛得他幾乎昏厥過去,馬上有人上來為雙方急速包紮。

赫連山強悍力不虧,大腿箍上紗布,包上雲南白藥,就騰地站了起來,走到咬牙流淚的柯松山面前朗聲說:「我赫連山在金島從來沒有怕過誰,不要看你柯松山惡名在外,孟船生有權有勢,今兒就要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他詭譎地一笑,貼著柯松山的臉問道:「咱倆再來一個回合,敢不敢?」

「我還怕了你不成?!」柯松山雖然撂了高腔,可心裡卻沒有底兒。

「好,那我赫連山先講一個條件,中人具保之後跟大傢伙兒一起退場,不管最後誰翻車都是屌朝上,誰也不能報警,我跟你柯松山一對一自我了斷,絕不反悔!」

柯松山這時也站了起來,把身子靠在賭檯上,硬撐著一股氣說:「奶奶的,大不了站著進來,躺著出去,干!」

場內人員退出,都在門窗外偷眼觀望,不知道赫連山要耍什麼絕活。只見他一步步走向柯松山,輕蔑地笑笑說:「不是我看不起你,你那賊膽兒幾兩重我還不知道?現在撤賭還不晚,既保全了面子,還保全了屍首,又能了卻了咱倆六年前的孽債,也不要讓孟船生看了咱們的笑話,咋樣?」

赫連山插手撩開了他那件黑色緞面大褂的衣襟,柯松山登時呆住了:原來這傢伙的腰間正裹著一圈捆紮好的烈性炸藥,細細的導火索正從褲子的小便開口處露出小半截來,已被赫連山拽在了手中,皮帶的扣環上竟然還掛有一塊開礦用的爆炸計時器,倒計時的秒針正在一明一滅地閃爍著。

「我操你姥姥,赫連山!你是個天生的混蛋。」柯松山嚇得罵出聲來,兩眼死盯著對方腰間的秒錶。

「現在輪到你個小雜碎兒出汗了吧,要知道金島沒有兩座山,919坑口不能有兩個主人!要是敢賭,咱倆誰也不要動;要是尿凈了,收拾傢伙滾蛋,坑口從今天更名改姓,我再數五下,有種咱就一天過周年!」

柯松山盯住赫連山腰間的秒錶,當對方數到三的時候,他終於挺不住了,身子向賭檯邊上一歪,差一點要栽倒在地。

就在這時,只聽身後有人用當地的土話罵了句操娘的話,柯松山一回頭,原來是溫先生從門外走了進來,只聽他又操起廣東話大聲宣佈道:「自今日起,919坑口採礦權全部歸屬赫連山,柯松山老弟要將採礦證和固產登記清單一併儘快交割。」

這天深夜,咬子來到卓越約好的一家小吃店的雅間,把「名古屋」這場可怕的賭戰報知卓越。沒想到卓越早已接到線報,根本不以為然,急得咬子一陣表白:「卓隊,那天聽你一番教誨,明白了不少道理,俺實在是願意立功贖罪呀。」

「就拿這點兒雞零狗碎的事兒糊弄我?」卓越根本不正眼看他。

「這不是還有嘛。」咬子拉了一下椅子向卓越靠近了距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當年證人反水,就是沙金叫到村裡祠堂開的會,各家發了『閉嘴費』,嚇唬說,誰向警方提供大猇峪的證明,早晚要挨收拾……」

卓越聽他像背書一樣,顯得極不耐煩起來:「這些我早知道,是大路貨,不好使。這能算你的立功表現?那法律也太掉價了。」

咬子慌亂地在身上掏煙,抽出一支雙手捧給卓越,打著了火,被對方擋在了地上。

「卓隊長,俺說了能不能寬大?」咬子熄了火,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

「那要看你坦白交代問題的大小,我們可以向檢察機關如實介紹,提出我們的建議。」

「卓隊長,你能不能保證俺的安全,這可是塌天的大事,要是讓別人知道了,俺的小命兒就完了。」

「我說咬子你怎麼這麼啰嗦,沒磕一個響頭倒放出兩個臭屁來,你是不是給我玩花哨?」卓越厲聲道。

「我哪敢蒙您卓大哥呀,到如今反正是嫁給婆家就不能嫌傢伙大,俺算是豁出去了!告訴你,你們的上司曲江河已經反水了。」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

「孟船生把心愛的女人都讓給他了,還給了他一筆錢……」

「哼,邱建設,你小子玩得真高啊。」卓越慢慢站起身,突然像鷹抓小雞一樣鎖住了對方的衣領,一雙利目恨不能洞穿對方的五臟六腑:「說,誰指使你這樣乾的!」

咬子的眼中竟沒有一絲游移,因脖頸被牢牢地控制住,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聲音在喉管里噝噝作響。卓越注意到:咬子脖子後邊還露著半截很深的刀痕。

「沒想到他們要扒俺的皮,你也要抽俺的筋。你要是真信不過俺,俺也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因為他們要是知道俺找了你,俺也就死定了。橫豎是個死,你就看著辦吧。」

卓越的手鬆了一點兒,因為咬子在大船的處境他已經接到了詳細報告。

「曲江河絕不是這類人,你知不知道,誣陷人是要反坐的!」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翳,這都是我親耳聽見的,除了請他吃飯還要送這個給他……」咬子伸出兩個指頭比做金條狀。

「你說的這些,統統空口無憑,你的證據呢?」卓越鬆了手,咬子喘出一口大氣來。「俺說到這份兒上你還不信?好,曲江河是不是開著一台美國悍馬,這車和趙明亮開的藍鳥王是一批走私車,這是孟船長借著給剪綵儀式運進口設備,走私汽車零件組裝的,入戶手續都是曲江河親手批的,你不信查嘛,我要是騙你就不是人做的……」

「孟船生為什麼這樣干?」

「他是想纏死曲江河的手,叫他不能再查那件天大的事情。」

「你說這天大的事情是什麼?」

咬子東張西望了一下,更加壓低了聲音,「大猇峪坑口上邊打死人,並下透了水,真像灌老鼠洞一樣,俺慌著去找孟船生,就聽見趙明亮跟孟船生頂嘴,起初吵得很兇,後來嚇得趴在地上磕頭……」咬子說到這裡,突然卡了殼。卓越循著他的視線猛然回頭,發現身後懸掛窗口的帘子微微抖動了一下,似乎有誰隱在外邊偷聽。他疾步上前,挑簾探身窗外,竟然空無一人。待卓越再問時,咬子竟緘口不語,嚇得再也不說話了。

22

曲江河面色憔悴地來到醫院,患腦血栓的父親已在病榻上睡著了。妻子亞飛正伏在桌几上打盹兒。曲江河剛才和主治醫師交談過,看來父親的病還有點麻煩:老人十年前患腦溢血卧病在床,近幾年恢復得能夠自理,可就在前些天突發腦溢血陷入了昏迷狀態。曲江河知道父親是因為自己的事兒受了刺激。如今,苟延殘喘的老人仍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除了吃飯,他不敢離開病床半步。

由於父親的病,暫時緩解了妻子和他之間的對峙。盛利婭那天的出庭為自己作證,害得他費盡口舌向亞飛解釋,說自己是個政治上已經輸光了的叫花子,在盛利婭眼裡早跌了價。況且個人又並非是奶油小生,盛利婭那樣的女人豈能看上自己。他聲稱,今後要換一種活法,下決心夾起尾巴做人,關起門來居家過日子,徹底彌補一下多年來對家庭的歉疚。亞飛注意到,曲江河確實變了。一到周末就帶上女兒偷偷進山打野兔,回到家把獵物燉得滿屋子飄香。亞飛一時猜不透,曲江河到底是在耍什麼鬼把戲。她太了解丈夫那永不言敗的秉性了。她幫助丈夫總結經驗教訓說,你曲江河之所以失敗,就在於外戰內行,內戰外行。之所以吃大虧,就是在滄海的政界沒有一個得力的靠山。關鍵時候,根本沒人替你說話。

妻子這番話不無道理,就說不久前組織部一位副部長通過巨宏奇曾給他打過幾次招呼,邀他一起坐一坐。他明白「坐」的意思是因為大猇峪的案子,因此推卻了幾次,這不明擺著犯傻嘛。

就在這時,放在桌邊的手機鈴聲大作,把亞飛驚醒了。妻子睜開了發皺的睡眼,掠了一下頭髮。曲江河陡然發現,亞的兩鬢處已經添了幾簇白髮,心裡不禁有些酸楚。妻子見他端詳自己,倒顯得有幾分不自在。她隨手抓起了桌邊的手機,遞到丈夫的手中。

曲江河拿著手機走出了病房,手機里響起了巨宏奇的喊叫:

「你曲江河還活著吧,我差一點就給你發尋人啟事啦。今天晚上六點鐘,你到凱悅大酒店三樓304包房,部長也去,六點啊,準時!」

曲江河啪地關了手機,因為想起上次抓錯邱社會的事兒,便惱上心頭。可那邊巨宏奇卻糾纏不休,手機像瘋了似的一遍遍響。亞飛此時追了出來,說醫院的事情由她盯著,今晚這個酒席他必須得去參加。

曲江河按時來到了凱悅大酒店三樓的包間,引導他的是一個穿紫紅色旗袍的小姐。她告訴曲江河客人到樓下接貴賓去了,讓他稍候。曲江河喝著茶水,一邊思忖著這番酒席的用意。

不一會兒,巨宏奇和金島區礦管局長黃金漢一前一後陪著組織部侶文龍副部長進門。侶副部長是分管市直機關幹部的副部長,上次嚴鴿赴任宣布班子時他也在主席台就座。緊隨其後的黃金漢大概是巨宏奇帶來負責埋單的。

四人坐定,訓練有素的女服務員用托盤雙手捧來了五糧液,被侶副部長制止了,「不喝白酒,咱們喝乾紅。」侶副部長不假思索地說。

女服務員斟上了酒,黃金漢瞟了對方一眼,意思很明顯:我們自己來,不要打攪我們。小姐很快識趣地退了下去。

今天的酒宴是巨宏奇特意安排的,他知道曲江河的父親有病,感到是一個機會,覺得實在應該幫幫這個落難的朋友。當然,也為著自己的事情。

自從邱社會逃之夭夭,趙明亮一家出了橫禍,他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六年前已經淡漠的噩夢又像鬼影一樣跟在了身後,兔死狐悲,他明白,這危險也在向他逼近。他今天把侶部長請來,讓曲江河、黃金漢坐陪,可謂一石三鳥:目的是抓牢侶文龍,穩住曲江河,堵住黃金漢,絕不能在金島束手待斃。臨來的時候,他讓人把一包現金兌換成儲蓄卡,想用這塊大石頭,擋住正在下滑的車輪。

巨宏奇滿臉謙恭端起酒杯,來了個開場白。

「侶部長,你是老領導,還有我的老兄、老弟。這頓飯我盼了好久,主要是侶部長忙。今天侶部長能賞光,曲局長能捧場,說明我還算有點面子。我先干為敬了。」說完端起酒杯喝了個底朝天。曲江河、黃金漢也跟著一飲而盡。侶文龍托著酒杯沒有喝,他端詳著杯中紅酒的光澤。淡淡一笑,向著巨宏奇道:

「宏奇,先不要忙著勸酒,我先考考你,為什麼咱今兒不喝白酒?」

巨宏奇沒準備,兀自又倒了半杯酒說:「我辜負了多年來部長對我的培養,這幾年只知道臉朝地,腚朝天,沒明沒夜,累死累活地為領導拉套。理論學習不夠,我認罰!」說完又端起了酒杯,被侶文龍按住。他用詢問的目光轉向了一直沉默的曲江河。

「我猜得不一定對,一個是為了我們的身體,再一個是為了我們的安全,因為我們幾個都是開車來的。」

「好!」侶文龍把那杯紅酒喝去了一半,「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我和你碰了再說。」他伸出手臂和曲江河的酒杯碰響了,喝完之後,示意巨宏奇倒上。

「這第二個原因是照顧江河的,聽說公安局下了禁酒令,工作時間不準喝白酒,咱們也跟著自覺遵守。」

「謝謝,」曲江河舉杯表示敬意說:「侶部長的思想政治工作做到了酒中,我非常佩服。」說完也飲了一杯。

巨宏奇說:「江河,咱侶部長當縣委書記時,抓鄉鎮企業搞釀酒,使咱們地方的葡萄酒進軍法國巴黎,一舉獲得了巴拿馬金獎,現在還是當地的支柱產業哩。」

侶文龍笑著說:「奔小康,造酒廠,這是當年的老皇曆了。江河你是當公安局長的,我再提個問題,這酒是好東西呢,還是壞東西?」

曲江河說:「我說得不一定對。對警察來講,這酒首先是好,寒冬臘月,蹲坑守候,下水撈贓,喝口酒灌開一條熱衚衕,渾身發熱有力量;幾天幾夜鏖戰突審,腦子興奮身體疲乏睡不著,二兩酒一喝大睡一覺到天明,精神抖擻;偵察員傷筋動骨,關節炎症,藥酒泡上虎骨還真起作用,這都是酒的好處,叫酒壯英雄膽,如果武松當年過景陽崗不喝酒,打虎的故事就可能重寫;可這酒也壞事,酒能亂性,警察因酒丟槍,命喪車禍,違法違紀惹事端的事倒不少。酒是其中的罪魁禍首,適量了就好,過量了就壞,要有度。」

「好個適量有度!」侶副部長點頭稱讚,接著道,「酒這個東西一出現就和文化有了不解之緣,孔老夫子說『飲德食和』,飲酒在周代就列入了禮法,規定不同等級的人如何喝灑,在職的官員如果喝到『酩』和『酊』的程度,就必須治罪。諸葛亮還曾用酒來考查幹部。」

曲江河從未和侶文龍喝過酒,見他如此平易,也為過去自己的幾次失約內疚。為表示歉意,他特意向侶文龍敬了幾杯,不覺有些微醺。

巨宏奇這時抓住時機,又舉杯說:「聽部長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沒有侶部長,也沒有我巨宏奇的今天,我得敬老領導三杯。」

侶文龍接過酒杯,微胖的臉上浮著笑意,望著這位當年自己直接考查提拔的幹部,不無感慨。

「宏奇啊,這都是你們幹得好。就說幾年前,你要不是到金島,就不會遇到大猇峪那場透水事故,就不會創出後來成功封堵坑口的『金島經驗』。同樣的曲江市煤礦,透水礦難就死傷了十幾人,受到全省批評,市長的帽子也擼了。領導本事再大,沒有像你們這些幹才能行嗎……」

「部長,可別提這些昨日黃花了。」他最怕的是舊事重提,今天設宴的目的也是想快點逃出這是非之地,因而他急忙扳了道岔:

「部長把我送到金島轉眼就是八年啦,快打一個抗日戰爭了,我這桿『宏奇』(紅旗)到底打多久,全憑您的調遣啦,誰讓我攤上您這位好領導呢,士為知己者死嘛。」巨宏奇看了一眼曲江河,很快將話鋒一轉說,「侶部長,我那點破事兒要是和我曲大哥破大案相比,可是小巫見大巫了。」他指使黃金漢去催主食,然後借著酒勁兒繼續說道:

「今天江河來,不是外人,侶部長我真想不通,為什麼人家曲江河幹得好好的,就突然來個走馬換將,這不是明擺著不公嗎?江河是專業幹部,不在公安局干,也可以到政法口其它單位提一級嘛,我這個人就是愛打抱不平瞎放炮,說錯了請部長批評。」

「我了解江河。」侶文龍十分親切地拍了拍曲江河的肩頭,「他是干公安局長的材料。但嚴鴿的任命是市委和公安廳點的將,是培養女幹部。江河同志一定要正確對待,接受組織上的考驗,這也是我對你的忠告。聽說你最近遞了辭職書,這就顯得不太妥當。凡事要有度,這也是為人從政之道啊。」侶文龍的語氣更加溫和,推心置腹地說,「我倒希望你能到司法局任職,樹挪挪死,人挪挪活,今後還是有機會的,關鍵是不要把事情搞僵。」此時他把保養得很好的手放在了曲江河的手背上。

「現在,市委正在集中全力搞金島的開發,省里領導很快要來開座談會,這是對滄海工作的充分肯定。有些事情要適可而止,特別是不要翻騰已經有了定論的陳年老賬。你和宏奇都是有潛力的幹部,一個抓改革開放,一個搞保駕護航。切記要幫忙,不可添亂噢。」

說到這裡,侶部長的面色沉了下來,他轉向巨宏奇,措辭也嚴厲起來。

「特別是你巨宏奇,不要老是想腳底板兒抹油——開溜,我明確地向你轉告上級領導的意見,你調往省委機關的事,必須在現場會開過之後。這個階段,真出了什麼事,市裡會拿你是問,不要鬧個將來雞飛蛋打,後悔就來不及了。」

侶文龍副部長的話表面似平波秋水,實則是暗藏深瀾。

酒席散時,已是燈火闌珊。三人到樓下送走了侶文龍,就在曲江河走去開他的悍馬車時,巨宏奇扯住他的肩膀,拉到一個僻靜處。

「你老兄有事兒,也不告訴兄弟一聲,太不夠意思了。我是昨天才知道老爺子的病,得,你在我這兒也不要充大。老兄兩袖清風,現在看場大病能讓人傾家蕩產。平日里兄弟不說,今兒這點心意你不能不領!」

借著酒勁兒,巨宏奇把一張硬卡順手塞到了曲江河上衣的口袋裡,並按住了曲江河的手,「卻之不恭啊,你可不能扇我的臉。」

曲江河心裡明白了,巨宏奇今日玩的是「杯酒釋兵權」哪。真是用心良苦。曲江河表面上裝作不解其意。

「老弟的心意我領了,我現在是馬放南山,該歇歇了,我不能總拿自己放在火上烤吧。常言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既然侶部長也說了,我也不會一條道走到黑呀!」

「完全正確,加十分。」巨宏奇意味深長地拍響了對方的肩頭。

就在曲江河發動車的時候,他似乎看見卓越的影子在停車場閃動了一下,由於燈火暗淡,他一時還難以確定。

23

曲江河沒有看錯,停車場中閃身而去的人正是卓越,為了調查趙明亮和他的這台悍馬車,他和梅雪足足忙了一整天了。

這天一大早,卓越掛通了刑警支隊長薛馳的電話,問趙明亮那台報廢車現在何處。薛馳說,曲局長有令,已經移交交警事故部門處理,你小子要搞什麼名堂。卓越知道薛馳是曲江河的心腹,只稱寒局長要求結案,金島區政府還想把破車拉回去修理,要變廢為寶。薛馳罵道,真是財迷心竅了,這車八成已經進了回收爐化了鐵水啦。

卓越聽了心急火燎,馬上驅車趕到事故科找孫科長求援。這孫科長是卓越在警院的老同學,見面後分外親切,看卓越還拿了兩條紅塔山,就當胸打了一拳說:「袖珍,你賄賂我呀!」卓越笑著說,「我哪有這筆開銷,這是區政府辦公室上的貢,想死馬當成活馬醫,你費心幫忙查一查,也是朋友的面子事兒。」孫科長記起了這樁事,說這台車扔在車庫裡好長時間了,刑警支隊這幫子大爺,總是留些擦屁眼的事兒,他正為這件事情傷腦筋呢。

車管所有間很大的修車庫房,那台藍鳥王就在角落處用車罩布蓋著,孫科長領著卓越走過去,刷的一下扯去了上邊的罩布,突然大吃了一驚:那台藍鳥車竟不翼而飛,代替它的是一台剛被撞毀的桑塔納車。他頓覺顏面盡失,立即打電話找到庫管員,問清了原由:原來支隊昨天接晉川副政委的通知,要求清理積壓案件,接受市局的執法檢查。這台車在整理內務時送到郊區報廢車輛回收廠去了。孫科長一迭連聲向卓越表示歉意。卓越無奈,就手聯繫上了梅雪,兩人便風馳電掣般地急奔回收廠而來。

回收廠里,幾百台等待報廢的車輛都擺放在停車場中,唯獨沒有發現那台事故車。這時只見一台吊車正在將破車落放在長體平板貨車上,卓越忙趕過去問裝卸司機,有沒有見到一台藍鳥王,司機想了想說,有一台,被撞得簡直像堆爛泥,吊了幾次才裝上車,剛運到郊區鋼鐵廠做回爐底料了。

卓越和梅雪急了眼,拉響警報,一路狂奔地趕到鋼鐵廠。問清楚了廠內入爐前的一道工序在鍛壓車間,他們便一溜小跑奔了過去。一進車間大門,卓越就拍響了大腿:原來那台藍鳥王剛剛被吊車從流水線上鉤起,準備鍛壓後入爐熔煉!

藍鳥車被重新放置在地上,上面積土塵封。卓越讓梅雪幫助打開失靈的車門,他脫去外衣一頭鑽了進去,好半天沒了動靜。卓越的矮小身材這次派上了用場,像只泥鰍在變了形的車身內來回鑽動,兩隻手不斷觸摸著車廂四壁和座椅上下的每一個角落,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就在他要爬出車門時,梅雪剛給他買的那件鱷魚T恤偏偏夾在了后座椅的縫隙中,他連忙把手探入椅背中揪拽,指尖猛然碰到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他伸手去掏。原來是一個牛皮紙的信封,等抽出來拿在手中,竟然沉甸甸地砸手。

興奮至極的卓越幾下子鑽出了車門,由於用力過猛,那件T恤也給扯爛了,他顧不上撣去滿身的塵土,看四下無人,招呼梅雪打開了信封,裡邊竟是兩塊黃燦燦的金條!再看信封,正是區政府的公用信箋,信封的背面隱約有一組手機電話號碼,儘管被人塗上了鋼筆道,但還可以辨認。

「梅雪,咱倆發了!你說,想吃啥?」兩人從鋼鐵廠出來的路上,卓越把車開得飛快。

「是福是禍還沒鬧明白,你就樂得屁顛兒似的,你慢一點兒,我打個電話。」梅雪顯得十分老成。她把手中信封上的電話號碼讓指揮中心查了一下,回話說,這是02的保密電話,你有什麼事兒需要轉告嗎,梅雪答道,我用座機和他聯繫,隨即掛了電話。

兩人幾乎同時吁出了一口長氣:02,就是曲江河的電話,這個密號,一般警察是不知道的。

沒有片刻的停頓,卓越撥通了事故科孫科長的電話,請他幫助從微機裡邊調詢一下藍鳥車的檔案。

孫科長未露聲色在車管所台賬上查驗了藍鳥王入戶手續,意外地發現,藍鳥王和曲江河的那台悍馬車的發動機聯碼,卓越剛才鑽進車內檢查,已發現車體連接部分有切割痕迹,可以確定是走私車無疑。同這兩台車一起辦理過戶手續的還有三台車,分別給了市委和區政府,經辦人是金島分局局長寒森,但五台車的批准入戶分配單上都有曲江河的簽字。

看來咬子說得沒錯,五台車的背後真是有大來頭:兩台悍馬,一台歸巨輪,一台歸曲江河;三台藍鳥,一台屬市委組織部科技諮詢中心,一台屬金島區礦管局,再一台就是趙明亮這台報廢車。

卓越很快從亞飛那裡打聽到曲江河晚間到了凱悅大酒店,他尾隨而至,在停車場看到了侶文龍、黃金漢和曲江河的坐騎一字排開,又見到巨宏奇和曲江河在黑暗處咬耳朵,更進一步印證了他所獲取的信息。

至此,五台車就像環環相扣的鏈條,使卓越眼前的疑團初現端倪:死於車禍的趙明亮,是被追捕的假警察邱社會的入黨介紹人,而趙明亮又是巨宏奇的心腹。巨宏奇通過贈車和曲江河掛上了鉤。難怪趙明亮直到臨死前還與曲江河聯繫,準備用金條當面行賄。所有這一切,都把他卓越和弟兄們蒙在了鼓裡。想到這裡,他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這天下午,曲江河的心情很好。父親的身體隨著藥物的到位,一天好似一天。世界上的事情既複雜又簡單,換一個活法,就會是一片新天地。記得他曾告訴過薛馳,自己從警多年唯有一件東西放不下,那就是做人的尊嚴。可尊嚴又是什麼?是面子,是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其實也是虛榮的東西。命運這個玩意兒是最難捉摸的,你越在乎它,它越戲弄你,越不把你當回事兒,而且逼著你一步步墮落。可生命是自己的,是可以支配和把握的,只要有自己的底線,又何必在乎別人說些什麼呢?這樣想著,他已經給盛利婭撥通了電話。幾天前,對方曾邀他一起到大海潛泳,他決意前往。

半個小時之後,曲江河已穿上了從美人魚俱樂部借來的潛水衣,和盛利婭潛游在大船附近的海水之中。藍緞一樣冬日的海水,正帶著一股親昵的暖流從脊背和胯下滑過。潛水鏡外邊的世界晶瑩透明,彷彿仙境。曲江河多少天的煩惱鬱悶一掃而空。

水中盛利婭像蛙一樣伸展著修長的臂與腿,又像蛇一樣輕盈彎曲著軀幹。她栗色的頭髮挽成髮髻,箍在泳帽之下,幾縷長發飄散在腦後。她忽而仰游,挺起高聳的胸部,並起兩條長腿;忽而又像一隻海豚融入海水深處,茫然不知所蹤。不知什麼時候,她又改成了蝶泳,從斜上方激起珍珠似的水花,奮臂向曲江河游來,兩隻小腿富有彈性地擺動著蛙蹼。

突然,盛利婭垂直向下沉去,並且渾身痙攣,潛水鏡後邊的大眼睛流露出驚恐的神色,估計是缺氧,曲江河頓時慌了,迅速下潛,援手救助。當抓住她的手臂時,不料被盛利婭就勢拖住,兩人竟同時下沉。曲江河才看到對方潛水鏡後邊那雙得意頑皮的眼睛,方知上當,掙脫了盛利婭奮臂向上游去,盛利婭緊追不捨,並且第一個躍出了水面。

幾乎沒有片刻停頓,盛利婭又慌忙潛入水中,向曲江河比劃著什麼,曲江河以為她又耍什麼花招,決計不再上當,但禁不住盛利婭一再指著頭上方的水面,他也一下子露出水面觀望:這裡正好處在大船的尾部,一條纜繩像長蛇一樣在頭頂懸掛擺動,繩子上方,正有一個人影在高高的船舷處向這裡張望,曲江河急速入水,招呼盛利婭避開,朝著船尾後面的鯨背崖游去。

再向下游,發現了一些斑斕美麗的珊瑚礁,可奇怪的是,附近的礁石邊緣像是被人工鑿去了一部分,嶙峋殘缺的礁石上,竟澆鑄著厚厚的混凝土層。上面還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鋼板,鋼板是被巨大的鉚釘固定在岩層上的。岩石呈坡狀,一直伸向深深的海底。隱隱還可以聽到岩石內發出沉悶的轟響聲。曲江河十分驚詫,旁邊的盛利婭用手勢示意,這裡是大猇峪金礦延伸的礦脈,在岩石深處,採金機器正晝夜不停地開採施工。曲江河急欲探個究竟,兩人便沿著岩石的裂縫浮出了水面。

曲江河注意到,盛利婭身後的崖壁上面,有一個黑乎乎的洞窟,這個洞的直徑有半人多高,看來是海水侵蝕形成的。洞口緊貼在海面上,不斷有海鳥進進出出。曲江河覺得奇怪,就招呼盛利婭游過去。

就在他們重新入水的時候,一個浮游物體也正向他們迅速接近,當曲江河轉向另一塊珊瑚礁後面的時候,那物體突然從背後抓住了盛利碰的背袋和氧氣瓶……

待曲江河回身尋找盛利婭的時候,水中除了騰起的水珠和四散的魚群,對方已杳無蹤影。曲江河飛快浮出水面,發現盛利婭已被拖到一條舢舨上,一個人影從舢舨上迅疾入水,向自己這裡游來。

這個人的游泳功夫非同尋常:僅靠雙臂划水,腿部像船舵一樣不動,卻鯊魚一樣輕快迅猛,游到近處對方突然使身子垂直下沉,用那條舵一樣的腿攪渾了眼前的海水,等曲江河透過潛水鏡看到對方時,那人已經潛到了自己的背後。

曲江河只覺得腰部被什麼東西猛撞了一下,他痛得蜷縮了身體。剛要做出防禦的架勢,對方又像鰻魚般靈活地翻了個身,就勢將一隻腿對準曲江河心窩直戳過來。如果不是穿著潛水服,曲江河肯定會受到致命的一擊。他已經感到了水下進攻者的兇險,加上盛利婭生死不明,他不敢戀戰,急忙浮出水面,奮臂游向剛才那個舢舨。然後縱身上去,三兩下扒去了潛水服。就在這時,水下的那個狠毒的對手也跳上了船,露出了渾身古銅色的肌肉和獨一無二的木腿,原來對方正是羅海。

就見羅海騰身跳了過來,用那條又粗又硬的假腿凌空一個橫掃,曲江河下意識用肘去擋,後悔不及地叫了一聲,原來木腿已經準確地擊中了他的腕骨,痛楚鑽心。由於潛水服還有一條腿沒有脫下,反應緩慢了一步,那條木腿轉而又向他的頭部襲來。他伸出雙手去抓,豈料又被對方一個虛晃,正打在腰間。曲江河一個趔趄翻身落水,幸好有潛水服把身子掛在船邊。當他再次爬上船,羅海又兇猛地撲了過來。曲江河無路可退,他瞄準空當對準那條木腿一記猛烈地側踹,不料這木腿十分靈活,未等接觸便已經懸起,並在空中划出一條弧線,從上至下劈砸下來,像是一件得心應手的利器。赤手空拳的曲江河在船上一時掌握不住重心,處在招架閃避的狀態中;而羅海臂長有力,靠一條腿支撐著平衡,在船上閃躲騰挪,靈巧自如。並且這傢伙身上好像是死肉,有超常的抗擊打能力,加上復仇心切,招招狠毒,步步緊逼,再次把曲江河打到船角。就在這危急關頭,掄圓木腿的羅海自己卻哎喲一聲跌倒在船上,原來,盛利婭從背後襲來,抖開一張漁網套在了他身上!羅海一時施展不開,被盛利婭騎在身上一陣亂拳擊打,嘴裡還不停地叫罵著:「打吧,殺吧,你這個王八蛋、死瘸子、爛拐子,我跟你拼了!」

羅海被困在網裡,一時蒙了,但他隨之一個就地滾動,把盛利婭掀翻在地,從那隻木腿的夾縫中,嗖地抽出一把匕首來,三下兩下割斷漁網,反身又猛撲過來。曲江河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就手抄起了船上的一根魚叉準備反擊。

不料盛利婭一下衝到了他的前面,伸開雙臂迎著羅海大聲喊罵:「羅瘸子,你要是再朝前一步,就先把我殺了!」

正在此時,聽見身後響起了一陣快艇的馬達聲,隨即有人大聲喝喊著他的名字,羅海回過頭來,發現快艇上站著巨輪集團董事長孟船生。

「羅海,你聽著,曲局長是我的朋友,是巨輪請都請不來的貴客,你敢對他無禮,我可跟你沒完!」

一艘雪白豪華的飛艇上,孟船生面向曲江河微微欠身,一臉誠懇地邀他上艇。

曲江河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是在這樣一種窘迫的情景下,被對手孟船生「邀請」上大船的。

「聽說曲局長對巨輪號一直感興趣,我老早就給你送去過請柬,可你總是不肯賞光,今兒俺要陪你看遍全船,對你老哥來說,我孟船生無密可保,叫儘其所有、和盤托出。」

「感謝董事長這麼看得起我,我今天可要一飽眼福了。」

兩人寒暄著踏上巨輪號靠海一側的進口,這裡是走進中艙的通道。曲江河回憶起頂艙基輔餐廳的結構和面積,感覺與這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中艙是樓榭式結構,一層層的木屋中間用飛檐斗拱隔開,從雕花的木質欄杆向下看去,天井中間露著海水,木質的水車在不停泵水,這些高檔套房用迴廊溝通,設有按摩、遊藝、茶藝和垂釣的場所,儼然一個不受外界干擾的封閉世界。走入縱深,曲江河驚詫地注意到,船的核心部位修造得更是獨具匠心,頂部吊著輕型龍骨,四壁用新式合金建築材料支撐,腳下是不易變形的椴木地板,房間大小隨功能需要設計,內部按歐美、東南亞民居裝修得風格各異,使人彷彿置身於異國他鄉。這些房間之間雖有隔斷,但每個牆體都有靠海的窗戶,可以憑欄遙看遼闊的海景。

進入大船的中部,由於四周掛著厚厚的窗帘,光線有些暗淡,曲江河感覺到這裡更像是一個秘密的地下工廠或藏匿違禁品的碩大倉庫。

燈光打亮,映入曲江河眼帘的是一個展廳。門楣處,透明的浮法玻璃燈箱閃爍著巨輪集團的船形廠標,紅色的仿宋字體鮮亮醒目。

駕我巨輪,馳騁四海。

迎面牆壁上是幾幅孟船生與省市領導的巨大合影照。左手的展櫃中,置放著集團歷年來的產品證書和金碧輝煌的獎品;右手擺放著一個大型的沙盤模型,孟船生順手打亮了亞克利水晶吊燈。令曲江河十分奇怪的是:孟船生身邊此時未跟一個隨從。整個艙層,似乎只有他們兩人。

「你不用有任何懷疑,我的閉路監控系統已全部關閉,我知道你對我的大船一直很感興趣,也就不打算對你保留任何秘密,隨時可以答覆你提出的任何問題。」

孟船生隨手打開了通向底艙的大門,並在前邊引路。曲江河一言不發地走下扶梯。他十分明白,自己初次上船的目的,早被孟船生識破,並且已先輸了一局。這次對方竟不避諱自己,顯然已經壁壘森嚴。孟船生似乎洞穿了曲江河的心思,繼續敞開心扉,如數家珍地向他說道:

「這座木船,算是本人的創造發明,是用了128000根木樁和370噸複合型板材打造的。頂上的四層你已詳查,中艙你也看了,底下的四層按生產、科研、辦公、存貯功能分為A、B、C、D四個座區。」

孟船生繼續引領曲江河向底艙走去,只見下邊艙間如同足球場大小,巨大的空間回蕩著兩人的腳步聲。

曲江河腳踏著最後一層地板,覺得有些異樣,只聽孟船生介紹道:「你的腳下是14毫米厚的優質鋼板,緊貼在水泥澆鑄的沙灘上,鋼板上是防濕層和合金板,上面立了1.8萬根木樁,木樁之上,鋪設複合板,複合板上用輕型材料做骨架,再立木樁,每層房間結構靠榫插斗拱勾心鬥角,不使用釘子,這樣一層木樁疊著一層木板,直達艙頂,毫不吹牛,這絕對是世界吉尼斯紀錄。」

曲江河暗暗稱奇,如果這裡面沒有暴力和陰謀的話,他也承認這是個了不起的傑作。

「我向你提一個問題,全部是木質結構,壓力超負荷嗎?」

「你知道我是木匠出身,曾經做過詳細計算,重物壓力分散在十幾萬根木樁上,受壓應力大部分被分解。為保險起見,我還組織了兩千多名群眾在頂艙平台一起發力跺腳,大船紋絲不動。」

「是什麼木料,能這麼堅固?」

「楸木,這種木材不僅硬度好,而且不變形。」

曲江河想起法醫方傑講的關於海灘那個屍體上的木屑,便下意識地用腳在地板上蹭了幾下,「全部的木質結構,不符合防火要求,不知道你怎麼騙取了消防部門的建築許可?」

「我這裡全部材料做了防火處理,萬無一失。關鍵最保險的一條這是滄海市的一號工程,是袁老闆袁書記恩準的,為保證大道通車典禮前不發生任何問題,你們嚴鴿大局長還奉命從明天起派來40名消防警員值班,層層站人,死看死守。」

孟船生有幾分得意,他深知曲江河心內已在倒海翻江了。事實正是如此,如夢初醒的曲江河此時似乎才看清了大船背後的玄機,包括他所遇到的厄運,看來也是一種精心的設計。

「董事長,在我看來,你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這條大船難道只是為了剪綵使用嗎?」

「你太小瞧了我的胃口——這屬於我的商業秘密,今天我也向你交個底,這條船僅只是一張藍圖,一個木質模型,一個簡化了的預製結構,真正的想法,我只想講給你一個人。」

「你不怕我錄音,在你的欠債單上再加上新利息?」

「你沒帶錄音機,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是個真正的警察,並且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咱倆今天的會面。」

此時,兩人又重新回到了位於中艙的大廳,孟船生給曲江河讓座,在大型沙盤邊的藤椅上坐下,孟船生遞給對方礦泉水,並試著問道:「天晚了,想吃點啥?」

「不吃,今天沒帶銀筷子,有毒我也試不出來。」

「我在你心目中真是那麼壞?」

「說壞實在是太恭維你了。」

「算你說得實在,也可見你根本不了解我。」孟船生就手撳亮了沙盤上的燈光,五彩繽紛的滄海市的縮微效果圖呈現在了曲江河的面前:沙盤一半是滄海市的陸地,一半是滄海市的海域,金島就像一大塊綠色的翡翠鑲嵌在城市的東方,一艘巨輪昂首天外,與金島連為一體,很像是一隻綠色大鳥的喙。它身後的海岸線宛如大鳥展開的雙翅,而在翅緣上,矗立著風格迥異的建築群落。

「我從小跟著舅舅打魚,做木工,是他給我講過海市蜃樓和海上瀛洲的故事,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這些東西。」他接著拿起小電棒指著金島。

「這裡要改為瀛洲島度假村,我已經購買了70年的使用權,省政府已經批文,而這座船,今後就叫『海市蜃樓』號。將來有一天,從滄海市到瀛洲島要以巨輪集團的名義修建一座彩虹跨海大橋,使滄海市真正和金島連為一體。你可能很少去我的老家鮁魚村,沙灘細膩光潔,夏天陽光燦爛,有東方夏威夷之稱,海南島有博鍪,是椰風海韻;金島是北方明珠,到了夏天,它沒有南方的悶熱,是夏日的避暑聖地,五星級賓館內設立現代設備的會議大廳,可以接待國家級、國際級的會議。屆時我將打造500隻古代畫舫船和龍舟,供大型會議和天下遊客使用,使巨輪引領滄海走向世界。」

「你知道,我是跟舅舅開金礦起家的,現在富了,得想辦法回報社會。按照市政府『綠色金島』的規劃,要用礦渣回填殘礦,植樹造林,恢復植被,不能讓老百姓罵俺們富了自個兒,害了大家,坑了國家。」

孟船生講得嘴角溢出白沫,兩隻大眼放出光芒,短刺的頭髮都在抖動。此時,曲江河真願意相信他的一派真誠。他聽得出來,對方是在竭力博取他的信任和理解,以便從根本上瓦解他根深蒂固的敵意。

「這麼說,木船隻是你走的一招虛子啦?」

「還是曲局長高明,不愧是滄海第一神探。」

孟船生見曲江河被自己說動,越發來了精神,指點著沙盤繼續說:「滄海人世代以海為生,既愛海又怕海,最大的願望是在海邊有一處房子,看海觀魚聽濤。沿海十幾公裏海濱我已經搞過地質勘探:這裡,泥層很淺,一直可以把地基打到岩石層上。這艘大船立在這裡,就是個帶動。只要有了人氣,就有了生意,這裡三年內房地產價格肯定會成倍上漲。」孟船生推心置腹地告訴曲江河,他已經著手修建防海堤,並以兩萬元一畝購買了海灘使用權,下一步搞完「三通一平」之後不用五年,每畝就可升值到五十萬。

「這樣,我又可以拿這筆錢投入新區建設。市裡不花錢,只要給我政策,就可以完成城市的大部分舊城改造的計劃。」末了,孟船生得意地強調說:「袁書記、司斌市長對我的想法是十分支持的。當然,作為商人,我也會取得豐厚的回報。」

「今天不是請我來聽房地產開發講座的吧。」

「不,我想說的倒是你現在最關心的問題。」

「這倒是個好話題。」曲江河不露聲色,他知道剛才僅是孟船生全套把戲的序幕。

「曲局,你是我認識的真正警察,不管你怎麼看我。我孟船生一生很少佩服人,包括省長、市長和北京的一些官員。但我服你,怕你,看重你。因為你是在這個城市中唯一能打敗我、制服我的對手,更具體說,你有著一股正氣,一股子嚇人的拗勁,有一個真正警探的腦子。」

「這麼說,我要準備領取巨輪集團的獎金了。」

「正是由於你的存在,才使巨輪集團不敢越過雷池,從這點說,你是巨輪最大的威脅,也可以說是最大的盟友——避免了巨輪翻船的危險。今天,我要講的不是巨輪的問題,而是你所遇到的危險,來自你內部的威脅,因為在你要搞掉我之前,或許你已經先被你背後的人搞掉了。」

孟船生的話里有一半是真實的,但是他的真實用意是什麼呢?

「我估計你的立功證書已經有一抽屜,老百姓稱你是神探,你忠誠得就像一隻警犬,可你孝忠的主人呢?他們給了你什麼?據我所知,你是當年全省最年輕的公安局副局長,那年才29歲,可在這個位置上,你一下子幹了13年。比你起步晚的,在你當局長還乳臭未乾的小子們,有多少已經平步青雲,你認為只要幹得好就有人賞識你,重用你?恰恰相反,那要看你是不是在為他個人干,如果不是,你就慘了。」此時的孟船生像個專愛打抱不平的俠士,為曲江河的遭遇忿忿不平。

「你說還有啥公理可講?就連嚴鴿,我的姐姐,一個女流之輩,你教的徒弟竟然也排在了你的前面,還當了你的頂頭上司和政法委領導,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實際上你已經在政治的角逐場上被他們撂出了場外,可你還在死心塌地地為他們扛活。」

「哈哈哈……」曲江河突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孟船生一時不知所措,但他最後聽出來,對方的笑聲中透出了無奈,是內心痛楚的一種掩蓋。他覺得今天的較量已佔了明顯的上風,決定乘勝進逼。

「曲局,你忠於職守,下決心要挖出我這個黑社會,可是你所維護的那個社會比我能好多少,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在你蹲坑守候抓捕我的下屬時,人家已經去從容地算計你了。難道這不是事實嗎?你為啥會從昨天一個權力赫赫的公安局長今天就一下子當了法庭的被告?從一個主持工作的副局長一下子甩到了金島?不就是上面沒人替你說話,口袋裡又沒有硬貨嗎?說實在的,羅海那小子的事情算個毬,十萬元還擺不平他?你只要點個頭,不用我出面就能擺平他!」

孟船生給曲江河倒上了咖啡,「說實在的,攘外還得先安內,為啥你老盯住大船不放,你應該把精力放在謀求局長的位子上,位子不保還說什麼事業工作?不客氣地告訴你,你們公安局發生的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對這一點你不會感到奇怪吧?就連你們開會,誰坐什麼位置,講了啥話我都一清二楚。那天你和嚴鴿大幹一場,你想撒手不幹了,這些是不是件件屬實?」

曲江河被震住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和孤獨。

「曲局長,你不用擔心眼前的一切,嚴鴿比我親姐還要親,她能安排來,也能安排走,這局長還是你的,這就叫運作,叫策劃。怎麼,你懷疑這一點?上學學過的東西我就記住了一點,叫適者才能生存。我孟船生也不是個天生的壞人,我舅舅還是個模範船長,我從小就想成為像舅舅那樣的好船長,夢想著自己有一條大船。改革開放以後,政府鼓勵人們發家致富,給了每個人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包括我這個蹲過拘留所的人。要想富,本錢在哪裡,靠弓腰撒網去海上打魚撈海蜇行嗎?看看那些富得流油的人有幾個掙的是血汗錢?就說現在一些商業巨子、財團大亨,當年原始積累的時候每張鈔票都是那麼乾淨的嗎?據我所知,就連義大利黑手黨的那些教父們年輕時無惡不作,晚年也金盆洗手,成了社會慈善家,拿金錢去贖自己過去的罪惡。我孟船生有過不光彩的歷史,可我正在想重新改變我的歷史,打算贖回我當年的過錯。你可以到金島上打聽一下,島上的公路是誰修的,電線是誰架的,小學是誰捐錢辦的,老人們的養老補貼是誰發的,老百姓們是怎麼評價我孟船生的,共產黨的政策不是給出路嗎,可你為什麼把人看死了,揪住不放呢,就連戰犯和皇帝不是還允許改過的嘛。」

孟船生說得動了情,眼睛中有閃閃的淚光。

「改過也是在認罪之後,你承認過自己所犯的罪行了嗎?」

曲江河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不是那麼堅決了,此時他踱步走到靠門邊的窗戶,信手拉開窗帘,陽光射了進來,映出大船外湛藍的天空。就在這一刻,他的目光被遠處某一個似曾熟悉的東西所吸引——沙灘上,正聳立著那塊發現屍體的鷹頭礁!他心裡不禁為之一動。

孟船生看對方依然冷漠的神色,終於喪失了耐心。他真的沒有想到,就憑曲江河現在的境遇,他如此苦口婆心地表白,對方還像鬼上身一樣死死纏住他,他開始急躁起來。

「曲江河!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這個人沒有政治野心,沒有想讓你幫我洗刷過去,我只是想做好生意,當好董事長。至於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我統統不當。可我要的是社會的承認。為了這個,我把相當一部分錢回報了社會,難道這不應當得到社會的理解和寬恕嗎?依我看,是你鑽了死胡同,去年,我到歐洲參觀,看到了國外企業財團和政府的關係,我算想明白了,如果我繼續為社會作貢獻,如果巨輪集團可以解決滄海市一半人的就業,那個時候,社會還不承認我嗎?那時候我想用不著你給我摘帽子,也用不著我自己去漂白身份,自然有人會肯定我、支持我,並且用最隆重的規格把我請到他們慶功會的主席台上。你要明白,現在是經濟時代了,一切取決於經濟實力。說句實話,我現在每年向市裡交幾千萬利稅,那些頭頭腦腦會像寵兒子一樣關心我。因此,決定我命運的不是你,更不是你奉行的那套法律。我今天說這些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你,而且真心想幫你,因為現在處在險境和危機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能說孟船生講得毫無道理嗎?從事實上講你還真駁不倒他。曲江河感覺就像在茫茫的沙漠之中追蹤一隻兇猛的野獸,在彈盡糧絕和沙暴颶風到來之時,竟需要和獵物相依為命似的。想到這裡他頓時覺得自己又可憐又滑稽:抓了幾十年的罪犯,審訊過數以千計的狡詐案犯,今天竟和自己打了十幾年交道的對手做此番長談,讓對方著著實實地給自己上了一課。而通過孟船生這一番不無透徹的分析,他也真正感到了腹背受敵的那種冷颼颼的味道。

孟船生意外地感到了曲江河思想深處固守的東西正在鬆動,便進而將談話推到預想的極致。

「江河,不是老弟為你打抱不平,論你的才智,你的經歷,你的積累,無論在官場、商場,你都應當是勝者。只要你改變一種思維方式,肯定不是現在的局面,你可能是局長、廳長、市長、省長,可以成為百萬、千萬、億萬富翁。至於擁有別墅、高級轎車和漂亮女人,這並不是你追求的最終目的,那只是附帶的。」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用更加真誠的語調說:

「利婭萬里挑一,天生尤物,很難看得上哪個男人。說實在的,我一直想把她弄到手,想到發瘋的地步,而且發誓非她不娶,可她從來沒讓我動過一根指頭。我就鬧不明白她對你老兄為什麼就這麼痴情,就看她剛才護著你的樣子,我嫉妒得都要罵出聲來。可我明白,這才叫女人的愛,能得到這種愛,一個男人一生足矣,作為我,有什麼理由不成全我老兄呢?」

曲江河忍了忍,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他想說,謝謝你用了這麼多口舌來開導我,我總算明白了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可如果我不再是局長,你還會這樣對待我嗎?如果我把命運押在你的船上,一旦喪了命,我要你的這些承諾有什麼用呢?

孟船生見曲江河要張口,感到對方已完全被自己說動了,便坐近了拍打著對方的腿,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在耳語,那種坦誠使人不可置疑。

「這些當然都是小事情,我們兄弟們是要做大事的,就在這座城市裡,能夠成為新世紀經濟主宰的應當是我孟船生,而成為政治大亨的,當然是你曲江河。如果我們倆運用我們的共同智商和實力,強強聯合,不愁不能擺平整個滄海市。今後你有用我孟船生的地方,特別是經濟方面,你完全不必客氣,我會做你的堅強後盾。」

曲江河面部又變得毫無表情。面對著這個足以判處長刑的傢伙,他非但感到無能為力,而且有一種貓遭鼠戲的那種悲哀:作為天敵,你知道怎樣才能捕捉它,但卻無法下手,因此它一點也不怕你。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雞鳴狗盜的小混混,而是社會生活中一個舉足輕重的企業組織管理者,並且已經和社會政治生活實實在在地連在了一起,他的能力已經強大到可以對法律產生出一種抗體來!曲江河感到了自己的束手無策,但這絕不意味著孟船生本人的強大,而是他背後的那股看不清楚但又足以左右自己命運的力量,想到這裡,他心中頓時生出一種異樣的悲憤出來。

無憂書城 > 偵探小說 > 掩蓋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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