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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桑之落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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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卿父沒事了嗎?」伯魯推著我走到趙鞅榻前。天』籟『小說Ww』W.』⒉

我替趙鞅仔細檢查了一番,恭聲回道:「卿相已無大礙了,只是之後半月需卧床靜養,再服藥調理。」

「用不著,老夫已經醒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毛病。」一頭散的趙鞅掀開身上的寢被就要下床。

伯魯見狀趕忙伸手去扶:「卿父,你腳上還有傷,先緩些時日……」

「大驚小怪!老父不用你守著,去門口看看無恤把太史接來了沒有。巫醫橋,你也下去!」趙鞅瞪了伯魯一眼,揮開了他的手。

跪坐在一旁沉沉睡著的老巫醫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顫巍巍起身退到門邊。

伯魯擔心地看了一眼趙鞅的腳,卻也只能無奈行禮告退。

「卿相對大子太嚴苛了。」我輕輕合上了房門。

趙鞅腳下一晃,一下摔在了床榻上:「我還能活多久?」他問。

原來,他是以為自己要死了。其實,我如果真要他死,只消半月就可以讓這個叱吒風雲了半輩子的老人死得不著痕迹。可我想他死嗎?如果他死了,智瑤會變成什麼樣子?無恤會遭遇什麼?我的「好父親」又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卿相多慮了。暈厥之症看似兇險,卻非死症。卿相若想為世子再爭幾年時間,就聽小巫的話好好服藥,靜息調理吧!」我扶著趙鞅在床榻上睡下。

趙鞅看了我一眼,皺著眉頭長出了一口氣道:「老夫不懼死,只是如今還死不得。前夜裡,智瑤縱容大子傷了無恤?」

「是。」

「酒宴之上,你非但用棋局贏了陳恆之子,還捨身為我兒擋了一劍?」

「既是卿相聽說的,定不會有錯。」我低眉垂目道。

「當年太史收你為徒時曾說你是捧書而至的白澤,專為輔佐聖人治世而生。那個時候,老夫還以為太史口中聖人乃老夫自己。如今看來,你這捧書而至的白澤,真正要輔佐的卻是我兒無恤啊!」趙鞅看著我疲倦一笑,「智瑤那廝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兒性狠志堅,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趙氏,肯再賜老夫三年時間,區區智氏何足懼也。」

「暈眩之症忌勞累,亦忌躁怒。卿相若真在乎性命,修身養性是為上策。」

「昔日賢人周舍在世時,也常勸誡老夫要收斂怒氣。只是脾性是生來的,要改,談何容易。」趙鞅說著說著,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哎,當年老夫若有我兒一半的隱忍,也不至於怒殺了趙午,害得趙氏險些亡族……」

趙鞅夢囈般的一句話在我心底撕開了一道裂縫。那些被壓抑的憤懣和仇恨隨著「趙午」二字全都爭先恐後地奔逃了出來。此刻,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裡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不斷交織;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劍刺入他的喉嚨,那所有的聲音是不是就能瞬間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從此安寧了?

「卿相?」

「嗯?」趙鞅迷糊地睜開眼睛,「老夫又睡著了?你師父來了嗎?」

「沒有。」

「哦,你這些年可同你師父學過解夢?」」趙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讓世子入宮請師父來,可是又做了什麼奇怪的夢?」

「沒有,就是夢見了幾個故人。」

「卿相可是夢見趙午了?」我盯著趙鞅微微顫動的脖頸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卿相素來不喜他人提及當年的邯鄲之亂,更不喜人提及趙午其人。卿相今日自己主動說起,想來定是夢中有所見,有所感了。」

「老夫沒有夢見趙午,倒是夢見他不怕死的兒子了。」

「趙稷?」

「是啊,老夫聽說有人在新絳城見到趙稷了。」趙鞅微微側頭,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臉上。

方才那些盤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瘋狂念頭,在他的一注目光下霎時灰飛煙滅。莫名的冷氣自腳心直衝而上,我放在膝上的兩隻手已冰涼一片。

「趙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晉?卿相聽到的多半是謠言吧。」我強做鎮定。

「是啊。謠言最是無稽。我再借他趙稷十個膽,諒他也不敢入絳!可他,他怎麼敢到老夫夢裡來?」

「卿相昨夜夢見什麼了?」

「卿父,太史求見。」無恤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請太史進來!」趙鞅雙臂一撐又坐了起來。

一襲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門而入,趙鞅即刻揮手讓我迴避。我同史墨見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無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話要說,但還是合上了房門。

趙鞅已經知道我見過趙稷了嗎?他已經知道我是趙稷的女兒了嗎?

灰白色的瓷土罐里沸騰著魚眼似的氣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參根在淡棕色的葯湯里不斷地翻滾。我蹲在火爐前,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直射而下的陽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彎刺目的光。

這是一副養血補氣的湯藥,再等一刻鐘,待湯藥里的龜板膠都融化了,我就會把它呈給趙鞅。如果趙鞅真的已經對我起疑,他就絕不會喝下我熬的葯。

屋裡的人還在說話。趙鞅和史墨的聲音很輕,一點點嗡嗡的響。無恤的聲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麼也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什麼。伯魯此刻也在房裡,但似乎一點兒都插不上嘴。

趙鞅到底做了什麼夢,要請史墨來解夢?史墨這會兒在屋裡又會和他說些什麼?趙稷在晉的消息顯然已經有人告訴趙鞅了,那現在城外嘉魚坊里會是什麼光景?

我有滿滿一肚子的疑問,而所有的答案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可我卻不敢離開藥罐寸步,我不殺趙鞅,我的父親自然還會有別的手段。他這次既然冒險來到新絳城,就絕不會無功而返。

「卿相,葯煎好了。」我端著新煮好的葯湯推開趙鞅的房門。

趙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長凌亂地披在肩頭。也許是因為聽了史墨的話,也許是對史墨說了太多的話,他此刻的臉色並不好看。

無恤和伯魯見我來了,起身給我讓出了一個位置。我跪到榻旁,將盛著葯碗的漆盤奉至趙鞅面前:「卿相,葯凉好了。」

「嗯。」趙鞅朝我伸出手來。

漆盤上的重量一輕,我心頭高懸的巨石轟然落地。還好,他什麼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趙鞅低頭正欲喝葯,一旁的史墨卻突然將碗奪了過去。

趙鞅眉頭一蹙,轉頭再看我時,渾濁灰的眼睛裡已生出了一道銳光。

「師父?」這葯無毒,可我的心跳卻如擂鼓一般。

「上爐溫著去。」史墨將葯碗遞給我,轉頭對趙鞅道:「空腹飲葯極傷身。小徒年幼又心急卿相之病,所以思慮不周,還望卿相見諒。」

「無妨,老夫自己也忘了。」趙鞅笑道。

「是啊,我怎麼也給忘了。卿父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我這就叫庖廚準備些吃的來!」伯魯急忙起身出門傳菜。

趙府的庖廚里早就備好了趙鞅的吃食,只一會兒就有婢子端著一張小几進了屋。几上放著一碗粟羹、一豆肉糜、一條蒸制的青魚和一盤腌漬的脆瓜。小婢子放下小几也不急著呈給趙鞅,自己先從每樣菜里各夾了一些放在小盤裡低頭吃了,吃完了又往一隻手掌大小的漏壺裡裝了水。

滴咚,滴咚,漏壺裡的清水滲出青銅的縫隙一滴滴地落在下方的瓷碗里。

小婢子默默地跪在牆角。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之外,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

趙鞅什麼時候有了「試菜人」?莫非我在秦國時,已經有人對他的飯食動過手腳了?

當小几上的漏壺滴盡了最後一滴水,小婢子將食幾奉到了趙鞅面前。

趙鞅胃口不濟,隨意吃了幾口便讓人撤了食幾。

我端著手裡溫好的葯湯本想叫那試菜的小婢也來喝上一口,可轉念一想,葯是我煎的,試藥的是不是也該是我?

趙鞅擦乾淨了嘴角抬頭看向我,我端起葯碗就往嘴邊送去。

「胡鬧,葯豈能亂喝。」無恤大手一張直接蓋住了葯碗。

我示意他趕緊移開手,他卻挑眉回瞪了我一眼。

「煎的什麼葯?」史墨問。

「補氣養血之葯,血參根為主葯,附以紅果、地龍骨、龜板膠……」我將所用藥材悉數報了一遍。

「不用試了,拿來給我。」趙鞅朝我伸出手來。

「卿相,立好的規矩不能壞。」史墨伸手將葯碗端了過去,直接遞給了一旁的伯魯:「試藥不同試菜,這葯和你對症,你若信她,就替你卿父飲一口吧!」

「好。」伯魯朝我一笑,毫不遲疑地接過葯碗喝了一口。

趙鞅最終喝光了我煎的葯。可當我端著空碗退出那間屋子時,一顆心卻沉得透不過氣來。

趙鞅沒有懷疑我,懷疑我的人是史墨。從始自終都在騙我的人,是我最敬愛信賴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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