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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楚國魚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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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想尋到入口進去瞧瞧啊!結果,就遇上了你。」我把竹篙用力地插進湖下的淤泥,身子往後傾,小船壓倒幾支蓮葉,緩緩地朝小雅閣駛去。

「就你這幾下功夫還想夜探點將台?你讓我怎麼放心你!」無恤一惱,在我小腿上重重拍了一掌,「你這幾日就給我乖乖待在房裡,點將台下的密道我今晚去探一探,若真可行,將來離宮的時候也多一條出路。」

「嗯。如果待會兒素祁和我都沒被齊侯送出去,她今晚一定會讓我交出能使齊侯生病的毒香丸。她功夫比我好,我不能不給,可我現在還沒想到有什麼法子能接近齊侯。」

「齊侯那邊交給我,怕只怕,現在陳氏的人已經不打算再用毒藥來控制齊侯了。」

「為什麼?」

「我昨日接到密報,不出三日,齊侯的弟弟公子呂驁就到臨淄城了。」

「公子驁要來臨淄!陳恆這是打算另立新君嗎?」

「他這回是被逼急了,右相闞止這幾日蠢蠢欲動,似是要借臨淄城的守衛兵力迫使陳恆主動讓出左相之位。」無恤見小舟離岸邊不過二十丈,立馬撥下額發蓋住了眼睛,復又變回了那個相貌醜陋的大鬍子魚師。

「這個闞止也太沉不住氣了。若是陳恆真的撕破了臉皮,這齊侯怕是要步了他父親齊悼公的後塵啊!」

「齊國的局勢越來越緊張了,若齊侯能答應與晉國結盟,我們就姑且幫他一幫。但局勢若到了不可控的地步,我們就要儘快想辦法離開臨淄了。」

「嗯。」我與無恤對視一眼,重重地點了點頭。

船與岸邊已不到十丈,我收斂了神情,擺出一副悠閑模樣,又唱起了那首歌詠蜉蝣的曹地小調。

岸上的寺人們一看見我們,就立馬排成了兩列,等船甫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衝進水裡一口氣把船拖上了岸。

「兩位趕緊吧,君上可催了。」胖寺人站在小雅閣外臨水的台階上踮著腳等著,見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地來了,趕忙迎了上來。

「省得了。」無恤一提漆桶,從白玉欄杆的一處開口邁進了小雅閣。

此刻,堂內眾人酒意更濃。

「魚師雲,寡人方才還道,你是不是與寡人的美人泛舟湖上一去不回了呢?」齊侯這會兒滿臉酡紅,身上的紫色外袍已經脫下來搭在了身後寺人的手臂上,內里穿的墨色綉金色螭龍紋的深衣也被他扯開了領口。

「稟尊上,鄙是在蓮湖之中逗留多時只為了等這一尾青魴。」無恤說話間已從胖寺人手中接過一方粗麻制的抹巾,蓋著魚頭把那尾兩尺多長的大魚從桶里拎了出來。

「噢——」席上眾人被那掙扎的大魚甩了一身水,仍不忘發出聲聲驚嘆。

「哈哈哈哈,魚師雲,寡人蓮湖之中多鯉魚,你為何捉了這樣一條頭小、肚子大的怪魚啊?」齊侯說完一揮手,「魚師斬,讓他看看你備的青鯉。」

這魚師斬是個頭髮花白的小老兒,自我們從堂外進來,他就一直低著頭拎著一隻漆桶站在高階一旁。這會兒聽到齊侯召喚,他立馬彎著腰走到無恤身旁,伸手從桶里撈出一條兩個手掌長的青色鯉魚。

那青鯉倒沒什麼稀奇,真正令人驚嘆的卻是小老兒的一雙手。枯瘦如柴,偏又有一股怪力,那滑不溜手的魚兒到了他手上,任憑它如何彈尾都死死地嵌在魚師斬的手中。

「子武,你們楚人食膾實不是行家啊!這生食魚膾以鯽、鯉為上佳,這魴魚怕是入不了口吧?」齊侯捻須看著公孫朝,剛剛魚師斬那套抓魚的本事讓他頗有些得意。

公孫朝也是受了無恤之託,有沒有吃過這魴魚做的魚膾都未可知。只見他乾笑了兩聲,擺手道:「尊上不妨先試上一試,若不得味,讓他以後也改做鯉魚膾就好。」

「哈哈哈,此言甚善,入了我齊國就該隨了我齊人的禮俗。好了,你們兩個開始吧!」齊侯一拍案幾,隨即有人搬上兩塊厚木砧板,兩桶清水,兩大盤碎冰,小雅閣內一時涼意四散。

魚師斬將那一尾青鯉放在砧板之上,用小刀在魚頭、魚尾處割開兩道傷口後又把鯉魚放回了水中。那鯉魚流著血在水中撲騰掙扎,漾起層層紅浪。我雖知魚師斬這是要放光鯉魚身上的血,好去除魚肉的腥味,但看著垂死掙扎的青鯉直覺沒了胃口。

另一邊,無恤的手法則樸實利落很多。他跪在那裡,像是一個最最普通的漁夫在日落的河邊清洗著能填飽家人肚子的晚食。

小雅閣里在坐的都是齊楚兩國的大夫,他們平日里見慣了愛玩花樣的魚師,所以一見無恤殺魚的粗糙手法,便開始面露鄙夷之色。

在他們看來,這個大鬍子漁夫的動作也許粗糙了些,但落在我眼中,卻讓我一顆心熱得燙人。其實他可以不來,他大可託人傳話強迫我出宮。可他沒有,他甚至沒有讓公孫朝直接向齊侯討要我。他是問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不願出宮,才有了後來的進獻魚師之說。他明明是個胸中有丘壑,只手可翻雲的男人,這一刻卻為了我,跪在這裡敲魚頭,破魚肚,弄得滿身魚腥。

他來了,為的是成全我「止兵戈於無形」的瘋狂念頭。可如果陳恆真的要逼宮謀反,屆時危局一發連累了他,我又該怎麼辦?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害怕。

哎,打仗就打仗吧,趙鞅伐衛的時候,如果齊國真的率軍來救,那也是勞師遠征,晉軍未必會吃虧。又或者,趙鞅和無恤數日之內就能攻下衛都,等陳恆帶兵趕來也為時已晚。呃,如果晉人真的打不過齊人,大不了撤軍,把那個該死的蒯聵送給齊人,隨他們要殺要剮……

我一個人越想越偏,越想越離譜,直到公孫朝在案幾底下重重地捏了我一把,我才驚醒過來。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是怕他會輸嗎?」公孫朝湊近我小聲問。

我急忙搖了搖頭,抬眼望向堂中二人。

方才的兩尾活魚已經被無恤和魚師斬處理乾淨。厚厚的砧板上,各放了一大一小兩片白中帶粉的魚肉。

這時,高台上的齊侯突然大手一推,把一旁正在調拌冷盤的阿素一下推翻在地:「你,去撫一曲,替兩位魚師助興!」

齊侯居然要阿素撫琴為魚師助興?!就算是在人人喜食魚膾的齊國,魚師的地位也還是低賤卑微的。阿素是晉國范氏之後,又是陳恆的義女,齊侯讓她撫琴為魚師助興,顯然是存了羞辱之心。

阿素被齊侯推得撲倒在地,但她很快就支起了身子,微笑著拾起掉落在地的竹箸,俯身應道:「諾!」

凡撫琴者,需沐浴更衣,焚香以求靜心。清樂坊的樂伎清歌,更定下了三不「撫」的規矩。無香不撫,無月不撫,聽者無心不撫。

這前兩樣倒還好,尋一個月夜點一爐淡香即可。但這最後一樣,「聽者無心不撫」,卻只憑清歌一人決斷。她想撫琴,聽者便是有心,不想撫時,便說你誠心不足。一個蒙著面的樂伎,一個脾性如此古怪清高的樂伎,卻能讓臨淄城的男人們為之魂牽夢縈,可想她的琴技是如何了得。

只是今天,就算阿素真是樂伎清歌,她怕是也要無香、無月,伴著這滿室魚腥之氣,為我們這群無心人撫上一曲了。

琴案擺在齊侯身旁,阿素撩衣盤坐,兩縷青絲隨著她的微微側首倏然滑下,遮了她半面妝容,只露出三片硃砂翅掛在眼角,似三滴血淚。

無恤與魚師斬取出片魚匕,寒光一閃,阿素指下隨即滑出第一個樂音,不躁不訥,清清雅雅。

之後只見席間刀光忽閃,台上十指翻飛,雪白色的魚片似一隻只白玉蝴蝶,乘著悠揚的樂聲蹁躚而去,輕輕地落在碎冰壘成的冰山之上。

阿素的琴音配合著席間魚師的動作,時緩時急,忽快忽慢,一時如銀瀑直下,飛珠濺玉;一時又如溪流潺潺,自在奔流。水聲淋漓之間,蓮湖之中忽然躍起兩尾金鯉,彎背彈尾在空中划過兩道金線,復又墜落田田蓮葉之間。

無恤手上的銀匕和他的手似是融為了一體,起刀快狠,落刀輕柔,一起一落之間,一隻只白蝶便由他手中破繭而出。

待冰山之上,薄膾鋪陳,琴音忽又一轉,高起高落,雲捲雲舒,使聞樂者如登高山,起伏之間舞清風,戲山嵐,自在逍遙。五弦琴,十玉指,琴音揮灑之間,已不聞滿堂魚腥,更不覺夏日灼灼。

魚師一抬手,一收刀,一個顫音,餘韻裊裊。斯人乘樂而去,只留一眾如痴如醉的聽客。

這便是她的琴音,這便是她的琴魔,我已然怔愣。

待阿素抱琴起身,俯地再跪,齊侯才從樂聲中醒來,他張著嘴半晌,只說了一個字:「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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