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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才驚四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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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魂?此話當真?」無恤皺著眉頭湊了上來。

「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我笑問。

「紅雲兒是怕你當日也對他使了攝魂之術。」伯魯一副很瞭然的樣子。

「什麼時候?哪一日?」

伯魯咳嗽了兩聲,笑道:「呃——還能是什麼時候,不就是他第一次在秦國見到你就說要把你帶回來的事嘛!」

我大笑:「紅雲兒,那日宴席上我可沒對你使什麼攝魂術,是你自己喜歡見到什麼受難的歌伎、舞伎就想往家裡帶吧!說吧,你的院子里現在藏了多少個啊?」

伯魯聽我一說,咳得越發厲害。我急忙給他倒了一碗水來,嗔怪道:「我調笑他,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的院子空得很,你若願意,哪天可以自己去看看。」無恤說完站了起來,「世子的葯你這還有嗎,我帶回去讓人煎給他喝,省得他日日跑到你這來。」

「你們這就走了?」我起身不解地看著他,剛才不還聊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

「今天晚上,卿父要在家裡宴請魏氏宗主魏侈,是該早點回去了。等你拜師那天,我們一定來觀禮!你這幾日就先好好休息吧!」伯魯站起身來,臉色有些異樣的潮紅,許是同我們在院子里吹了太久的風,又燒上了。

「那你們趕緊回去吧!紅雲兒駕車的時候你別說話,省得喝進了冷風。」我把裝葯的小罐遞給趙無恤,囑咐道,「這裡的葯,煎著喝三回就可以了。若有好些,你再回來問我要。」

「好。」無恤接過藥罐,扶著伯魯上了馬車。

他們走後,我閑著無事就背了藤筥去了澮水邊的竹林。臨水的竹林里總會長些喜陰的草藥,若是找到貴重些的,說不定還可以拿去賣了,給自己攢點錢。

澮水邊的這片竹林是夫子心心念念了一輩子地方,它離河岸不過十步的距離,再小的風從這裡吹過,都會引發竹林和流水的齊聲吟唱。

此時,正當盛午,耀眼的陽光透過翠綠色的竹葉灑在地上,變成一個個或大或小,不斷蕩漾、跳動的光斑。我跪在地上,欣喜地把一株重樓連根刨了出來,丟進背後的藤筥。

「阿鸞?」一個蒼老顫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用手擦了一把汗,史墨就站在離我不到十步的地方。

夫子,他還是來了……

「阿拾見過太史!」我站起來,走到他跟前。

「你在這裡做什麼?」史墨收了臉上的悲色,冷聲問道。

「稟太史,採藥。」我指著身後的藤筥道。

「這也是他教你的?」

我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看著眼前這個滿面冰霜的老人。

「你既然這麼怨恨我當年趕走了你夫子,如今為何還要拜我為師?」他一甩袍袖邁步朝竹林外走去。

我輕移步子跟了上去:「夫子臨終前曾囑咐我,若將來有機會來晉國一定要向太史學習陰陽巫卜之術。他說,這些是他沒辦法教我的,也是他一直的遺憾。」

「是啊,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史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手慢步踱至澮水旁。

白髮長須,腰背挺立,他身上墨色陰綉金雲紋的長袍被河風高高地吹起,飄然如仙。當日,我怎麼會覺得他和夫子相像呢?夫子那被歲月壓垮了的腰背總是傴僂著,莫說這樣綉金紋的絲袍,他是連一根絹腰帶也捨不得用的人啊……

「他蔡書便這樣自信,我會收你為徒?」史墨看著奔流不息的河水,沉沉道。

「不,夫子給了我一樣物什。他說,如果我把它交給你,你就一定會答應收我為徒。」

「什麼物什?」

「一個孩子出生後一直留著的胎髮和一個女人風華正茂時生出的白髮。」我說完靜靜地看著史墨的臉。

史墨緊緊地盯著我,兩根雪白的眉毛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他的嘴角開始不自主地顫抖,脖頸干皺的皮膚下暴出了幾根青色的筋絡。

「在哪?」他朝我伸出一手。

我把袖子撩了起來,從左臂上取下一個半開口的骨環:「這骨環裡面是空的,太史只須把兩頭的松脂融了就能看到藏在裡面的東西。」

史墨伸手接過骨環,用眼神細細地撫摸著它:「既有這東西,你一開始為什麼不拿出來?」

「這是夫子最珍貴的東西,我也知道它對太史意味著什麼。我當日若是拿出來,在太史眼裡,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的一件物什。你也許會收我為徒,然後心安理得地收下它,或許你還會忿忿然覺得這骨環里的兩樣東西,本該就是你的。可是,在阿拾看來,當年太史狠心把夫子和那個叫阿鸞的女子趕出晉國時,這就已經不是你的東西了。該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該為這東西對夫子心懷感激的,也應該是太史。」

史墨聽了我的話怔了半晌,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確收了個好弟子……東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我向史墨行了一禮便離開了,走出去很遠,轉頭還能望見那位白髮青衣的老人孤獨地站在澮水河邊。

夫子,也許他明日還是那個通天徹地的晉國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個早夭的孩子和那個叫作阿鸞的女子。

人,總以為一生的時間很長,長到可以讓自己有犯錯的機會,錯過一次坦白,錯過一次相愛,錯過一個人。可等一切都過去了,才會突然發現人生居然那麼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那個人,說曾經想說的那句話,做曾經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過去,把曾經錯過的都找回來,但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接下來的幾日,伯魯和無恤都沒有再來,我去竹林採藥也沒有再遇見史墨。

初夏的夜,清涼裡帶著一絲柔和的溫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鋪上。

白色細紗新蒙的窗欞上,高高低低的樹影和著澮水細膩溫婉的波濤聲在我眼前輕搖慢晃。明日,就是拜師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經空落落的上臂,突然覺得釋懷。不管這次來晉國是對是錯,起碼我完成了夫子的遺願。

這一夜,我夢見了青翠的竹林,夢見了年輕時的夫子。半夢半醒間,彷彿聽到澮水岸邊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那規律跳動的聲音裹著迷濛的夜色由遠及近,一路輕奔到了我的院門外。我嘟囔著翻了一個身。

馬蹄聲在門口停了下來,有人翻牆跳了進來。

吱呀一聲,院門應聲而開。

我猛地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

是誰來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門邊從門縫裡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從他的黑駿上拎了一白一紫兩株木槿花走進了院子。他朝屋裡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脫下長袍掛在了右手邊的樹丫上。灌木叢中有蟲輕鳴,樹梢上原本停著的一隻草鶯子被他驚醒,吱吱地叫了兩聲就撲展著翅膀飛走了。男子捲起袍袖,蹲在我院門旁的牆角下刨起土來,月光在他眉梢的紅雲上投下了一片迷離的光暈。

他這大半夜的不睡覺,來我這院子里做什麼?種花嗎?

無恤將兩棵木槿種下,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土,然後重新披上外袍,把門從裡面鎖上,翻身跳上了土牆。

「你要走了?」我猛地一下把門打開。

無恤身形一頓,站在院牆上失笑出聲:「還是把你吵醒了?」

我看了一眼牆角下的兩棵木槿花,對他笑道:「忙了這麼久,要不要進來喝口水?」

「這花是我從安邑回新絳的路上看到的,白、紫兩色頗為少見,想著你會喜歡就順手挖了來。路上跑了五日還沒回過府,若有酒喝,我就討一碗醒醒神,水就不喝了。你快去睡吧!明日還要拜師。」他說完轉身就走,我急忙喊住他道:「你等等,我這兒有新酒,給你倒一碗解渴。」

「你才來晉國幾日,已經釀好新酒了?」無恤笑著從牆上一躍而下。

我藏好匕首,轉身從屋裡倒了一小碗果酒走了出來:「這不是我釀的酒,是我拿野漿果和你們府里的清酒新調的,你若想喝,勉強也能入口。」

「喝了你這碗,你可還欠我一壺桃花釀。」無恤笑著走到我面前。

我將酒碗遞給他,他卻不接,只攤著一雙滿是泥土的手,勾唇看著我笑。

我撲哧一笑,踮起腳來把酒碗湊到他唇邊:「夜半栽花的君子,好飲。」

無恤低下頭就著我的手喝了一口,然後掀起兩片羽扇似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我疑惑蹙眉,他抿了抿唇,咽了酒,啞聲道:「你可知,我從不喝甜酒。」

「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說?」我睨了他一眼,縮了手。可眼前的人卻比我更快,長指一勾已搶過我手中的酒碗,仰脖一飲而盡,而後笑著把空碗塞到了我懷裡。

既不飲甜酒,怎麼又喝盡了?

我低頭獃獃地接過酒碗,再抬頭時,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牆角,兩叢初放的木槿花在夜風的輕撫下婆娑起舞,飛了一圈的草鶯子又重新回到了它摯愛的樹丫。我站在夜半的小院里,頭頂的月光和草蟲的微吟讓我彷彿墜入了另一場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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