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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偷天

所屬書籍: 可摘星

「武惠妃喚鄂王、光王入宮,說是宮禁中有盜賊。可當太子打開宮門,二王披甲入宮時,武惠妃卻對陛下說三人兵變,合謀逼宮,已經殺入宮內。陛下大怒,將三人廢為庶人,立意賜死,現被重臣與宗親勸住,不知道具體情形如何。」

天上居的雅間里,陳玄景說完便一口飲盡杯中茶水,氣息猶不穩定,他是快馬加鞭而來的。

「這怎麼可能?」梁令瓚不敢相信,「鄂王和光王是傻的嗎?怎麼會相信武惠妃?小瑛子也從來不敢多走半步,怎麼會擅自打開宮門?」

「據說鄂王李瑤與咸宜的駙馬楊洄從小私交甚好,是楊洄居中傳話,李瑤才信了真有其事,所以聯合兄弟入宮,又懇求太子開了宮門,這才被武惠妃一網打盡。

梁令瓚在屋中來回踱步,眉頭緊得能夾死蒼蠅。

「梁令瓚,別告訴我你想管這事。」陳玄景看著她,神情是難得的嚴肅,「這事干係太大,即便是我……不,即便是任何一個人,都不敢把手伸進去。你和太子走得親近,現在只能速速辭官,以求自保。明日陛下也不一定會上早朝,你把奏章遞到宋璟宋大人手中,他是吏部尚書,由他轉呈,名正言順,合情合理。」

梁令瓚腳步頓了一下:「……我知道。」

陳玄景看著她僵硬的背脊,心底里輕輕嘆了口氣,上前幾步,輕輕從後面抱住她:「我知道,太子幫過你不少,要你這樣一走了之,你心裡放不下。可是小瓚,皇權奪位是世上最殘酷最血腥的戰爭,人命與親情在那裡什麼都不算。你別說插手,單是靠近一步,就能叫你屍骨無存,知道嗎?」

梁令瓚沒有說話,轉過身,環住他的腰,將整個人靠在他的胸前。

情緒彷彿看不見的水流,脈脈在兩人之間流淌,他感覺得到她的緊張,她也感覺得到他的擔憂。

只是她抱他抱得太緊了,彷彿要將全身力氣用盡似的。

陳玄景心中掠過一絲不祥,抬起她的臉,審視。

梁令瓚避開他的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吧。」取過几案上的奏摺和一卷文書,轉身就要走,陳玄景順手便接了過來。

梁令瓚吃了一驚,就要奪回。

陳玄景原本只是想替她拿著,見她這樣,皺起了眉頭。

梁令瓚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也沒什麼,只是一份記錄,不能給旁人看,給你看是不妨的。」只盼他隨便翻翻就算了。

可惜晚了,她的語氣再裝得輕鬆,在陳玄景眼裡也是破綻百出。他瞪了她一眼,翻開那捲文書。

太史局每月分三次記錄匯總呈給皇帝,若有重大天象,則單獨記錄呈獻。今日並不是三旬之期,也就是說裡面有什麼重大天象要上稟。

「五天後將有日食?」陳玄景看了她一眼,慢慢地問道,「像這種公文應該在下朝時交給殿中監,你為什麼帶回來?」

梁令瓚的腦袋快埋到胸口,低聲:「我……我第一次碰見罷朝,一時就忘了……」

頭頂沒有聲音,只有笙歌遠遠傳來,愈發顯得這寂靜分外迫人,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悄悄抬起一隻眼睛,瞄了陳玄景一眼。

不瞄還好,一瞄嚇一跳,陳玄景臉色鐵青,難看至極。

「梁、令、瓚!」他咬牙,「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不是不是不是!」梁令瓚知道他真動了怒,也自知理虧,「我沒想瞞你,我只是想著也許這是個機會,或許能用上,可到底怎麼用,我全沒想好……我,我怕跟你一說,你又不讓我去……」

「所以你就想一個人去,就像上回一樣?!」

「不會不會,我想好了一定告訴你,我要不告訴你,我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我——」

她的話沒說完,被陳玄景一把捂住了嘴。手底下的臉只得巴掌大,唯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大而明亮,骨碌碌看著他,半帶怯意半帶討好。

陳玄景心中生出久違的掐死她的衝動,被這雙眼睛一瞧,先去了三分,她再眨巴眨巴眼,另外三分也煙消雲散,再剩三分鬱結心中,用力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梁令瓚啊梁令瓚,我上輩子造了多少孽,這輩子才會遇上你?」

梁令瓚摸摸腦門,已經從他的頭髮絲里看出氣已消了大半,於是大著膽子拿腦門在他懷裡蹭了蹭:「不是,是我上輩子、上上輩子不知修了多少福,才會遇上你。」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也不知道是馬屁拍得好,還是這腦袋蹭得陳玄景心裡微微酥麻,那剩下的三分徹底沒了氣。他揉著懷裡的小腦袋,沉吟半晌:「天子即日,有日食,天子當憂。朝中大臣與宗室都不想看到三王就戮,我們或許可以聯合他們上書直諫,讓陛下知道他殺子失常,上天降下日食作為警示,或許能讓陛下回心轉意……」

梁令瓚沒命介點頭:「這主意好!」

狗腿得太厲害了,陳玄景在她頭上拍了一記,「但武惠妃一黨也不是吃閑飯的,她是鐵了心將要將壽王李瑁推上太子位,絕不會坐視此役功敗垂成。群臣前朝奏對,她定會在後宮吹風,到底是誰輸誰贏,還是未知之數。」

「那怎麼辦?」梁令瓚握拳,「要不然,咱們乾脆把小瑛子偷出來!」

「偷出來?」陳玄景好笑,「你當太子是什麼貓貓狗狗嗎?這也能——」一語未了,他頓住了。

偷出來……

倒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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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書》有云:「夫至尊莫過乎天,天之變莫大乎日蝕。」

《左傳》則曰:「不善政之謂也。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於日月之災。」

皇帝是天子,天子不用善,得罪於天,所以上天降下日食作為警示。梁令瓚的日食預測呈上,皇帝與百官俱驚。皇帝命擬罪己詔,宋璟趁機進言詳審三王入宮之事,尤其是太子位處東宮,同樣上應天命,請皇帝三思。

皇帝沉吟半晌,終於做出讓步,命三人各自閉門思過,等日食之後再提審。

又命打掃偏殿,預備將早朝設在偏殿,再命禮部準備往宗廟祭祀事宜,然後命宮人準備鑼鼓等物驅趕天狗。

梁令瓚第一次在皇帝臉上看到這種惶恐之色,心中想起了那一年陳玄景在太學館藏書樓里的話——

天子,要聽上天的。

也是在這一刻,才明白了陳玄景當初的野心。

如果不是因為遇見她,他是不是早已經站在了這裡,以臣下之位,行上天之威,明裡暗裡,左右著皇帝,左右著天下?

那將是一個什麼樣的陳玄景?

一時出神,半晌才回,皇帝已經準備散朝,她連忙出列啟奏:「臣身為太史令,當為陛下分憂。請陛下准許臣在宮中挑選年月日時四柱皆虎命者一百二十八人,代行二十八星宿大陣,穿行宮中,驅除天狗。」

宮中多有禳命祈福的法事,皇帝聞言點頭,立刻准奏。

梁令瓚又道:「到時請各宮關門閉戶,不得在外走動,免得影響陣法靈效。」

星陣之法十分奧妙,伴有種種秘密規矩,皇帝自然是知道的,點頭允准。

梁令瓚再道:「此陣極耗神識,臣年紀不足,修為尚淺,經此一陣,恐靈識耗盡,再無力執掌太史局,請陛下及早選拔賢能,為臣之繼任。」

皇帝微微動容:「竟會如此?」

梁令瓚按照陳玄景所教,誠誠懇懇道:「臣畢竟是女子之身,女子屬陰,日屬陽,以陰贖日,兩相侵蝕,故不能久。」

「梁卿忠心,朕知道了。」皇帝難得地對她露出一片和顏悅色,「你只管去辦,太史令一職的去留,到時再說。」

梁令瓚叩頭:「謝陛下。」

聲音十分恭敬,實際下底下已經在撇嘴。

果然和陳玄景猜的一樣,聽到她要走,皇帝心情很是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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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曇悉達知道後,急得跺腳:「天文預測,能得十之六七就不錯了,我們往常遇到這種事情,都是說『有可能』、『有可能』!哪像你,連怎麼驅趕天狗都出來了!我問你,萬一那天沒有日食,你怎麼辦?!」

梁令瓚撓了撓頭:「應該會有的。」

「應該!應該!應該!誰答應你的應該?老天爺嗎?」瞿曇悉達抓狂,恨不得抓起硯台給她一下子。

陳玄景笑。

瞿曇悉達瞪他:「你還笑!你這小子,一向是個聰明人,瞧著她犯傻怎麼也不知道攔著點兒?還跟她一塊犯?」

陳玄景嘆氣:「攔不住,只好一起了。」

梁令瓚道:「您為了給我師父討回公道,連太史令的位置都丟了,也是傻的。」

瞿曇悉達想了想,也是,「哎,人生太長了,知己難得,不傻著點兒也是無趣。」

這是一個晴朗的午後,才下過一陣雨,院中的泥土發出濕潤的清氣。兩人在瞿曇悉達家吃過飯,告辭。

這已是最後的辭行,瞿曇悉達送二人到大門外:「若是還會回長安,別忘了過來看看。」

陳玄景道:「就怕我們來了,大人卻沒時間接見。」

「我大閑人一個,旁的沒有,時間花不完。」

陳玄景搖頭微笑:「大人的清閑恐怕享不了多久了。」

瞿曇悉達一怔,轉即便苦了臉:「去去,烏鴉嘴。」

兩人走向馬車,梁令瓚問:「你怎麼知道?」

陳玄景淺笑:「我掐指一算便知道。」

梁令瓚抱著他的胳膊:「說嘛,為什麼?」

陳玄景聲音懶洋洋的:「不說給笨蛋聽。」

兩人拉拉扯扯鬧了一路,上了馬車才開始說正事,梁令瓚問道:「法衣和信,都送進去了嗎?」

「放心。小葉雖然入不了東宮,但往裡頭送點東西還是可以的。」

梁令瓚點點頭,喃喃:「但願明天別出什麼事才好……」

陳玄景握住了她的手:「一切按計劃而行,定當順利。」

他的手修長溫暖,梁令瓚把臉貼上去,心裏面有點緊張:「我很怕……很怕連累你……」

還沒說完,腦門就被彈了一記,陳玄景的聲音從頭上飄落:「梁令瓚,你只有一件事會連累我。」

梁令瓚忍不住抬起頭:「什麼事?」

「若你死了,會連累我活不下去。」陳玄景盯著她,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所以,你絕不能出事,知道嗎?」

梁令瓚無法形容這一瞬的心裡的滋味,好像誰塞了一樣東西到心窩裡,又沉又重又暖又軟,還酸酸燙燙,讓她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她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知道了!我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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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日食這一日,宮中一百二十八人已經選出,全部穿著法衣,提著鑼鼓,自辰時起,從永安門入,自南向北,自西向東,沿路吟唱繞行。

這個所謂的二十八星宿大陣,是陳玄景從書里找出來給她的。具體陣法十分繁複,每七人為一小陣,每七小陣為一大陣,四大陣合為星宿陣,原則上至少得操練幾個月。但給梁令瓚去繁就簡,大伙兒排成七條長隊,每繞一道宮門,便停下來將前陣調到後陣,如此就算完成變陣了。

這麼多人,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又不停變陣,誰也不記得誰。大伙兒都有些提心弔膽,因為據說他們是對抗天狗的主力,全靠他們來護衛天上的太陽。

根據測算,日食大約會在未時與申時之間,再具體的時間便無法確定。梁令瓚只有掐著時辰,在未時左右繞行至東宮。

東宮不大,即便梁令瓚刻意放慢腳步,還是快繞完了,而天上的太陽兀自明晃晃,絲毫不見要被誰吃掉的樣子。

梁令瓚暗暗心急,再繞就要離開東宮了!

「哎喲……」

她整個人晃了晃,扶著柱子,做暈厥狀。

有幾個消息靈通的,聽說了這位梁大人在殿上說此陣傷靈識的事,嚇得連忙扶的扶,喂水的喂水,還有人準備招魂。

好一通忙碌,梁大人也不見好轉,就在大伙兒準備去找御醫的時候,天空彷彿暗了暗,一團陰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光耀不可直視的太陽的就此缺了一角。

「天、天狗來了!」

有人尖聲大喊。

「快!快敲鑼!」有人叫嚷,但更多的人嚇得兩股戰戰,直往宮室里鑽。

梁令瓚默許了這片混亂,直到混亂中有兩名穿法衣的男子推開一道門縫,從東宮裡溜進了隊伍中。

梁令瓚連忙扯著嗓子大喊:「所有人給我聽著,撿起你們的鑼鼓,驅逐天狗,保衛宮城!」

跟著大叫:「變陣!走西南亢宿,從延熹門出!」

西南亢宿是什麼東西,大伙兒都聽不懂,延熹門卻是曉得的。只是天色越來越暗,大伙兒人心惶惶,拚命敲鑼打鼓,沒命介往延熹門沖。

昏天黑地中,延熹門的守衛只見一片鑼鼓喧天而來,梁令瓚跑在最前面,大聲道:「逐天狗!開宮門!逐天狗!開宮門!」

守衛們手忙腳亂打開了宮門,梁令瓚領著一百多人衝出,復又沿丹鳳門進入大明宮,繞行一周從重玄門繞出。

就在眾人踏出重玄門的那一刻,昏暗的天空漸漸開始明亮起來。

陰影退散,太陽重新露出了臉頰。

「天狗走了!天狗走了!天狗走了!」

眾人歡喜不盡,奔走相告。

梁令瓚也和他們一起大笑起來——就在衝出延熹門的那一刻,隊伍里有兩人上了路邊一輛馬車。

天昏地暗,所有人只顧往前沖,誰也沒有發現隊伍里何時多了兩個人,又在何時消失了。

成功了。

她帶著人回宮向覆命,有機靈的宮人向皇帝講述梁大人如何吃力昏倒之事,梁令瓚趁機提出辭官:「臣元氣已傷,更兼泄露天機,若是再做測算,恐要折壽,望陛下開恩,准臣歸鄉。」

天狗如約而來,又應陣而走,皇帝龍心大悅,豈有不允之禮?當即准了梁令瓚所請,還賞賜了不少東西。

梁令瓚謝恩而出,退出大殿,然後才轉身離開。

比之上殿的艱辛,下殿顯得格外輕鬆。

太陽重見天日,益發賣力,將陽光滿滿琉璃瓦,燦燦生光。

皇宮是很美的。只是,表面上有多美麗,骨子底下就有多危險。

梁令瓚長長地朝藍天吐出一口氣。

再見了,皇宮。再見了,長安。

可還沒等她踏出紫宸門,就見一名金吾衛校尉如飛來報,聲音自她身後傳來,全是驚惶:「陛下不好了,太子不見了!」

梁令瓚變了臉色。

這麼快就發現了?!

日食,驅天狗,星陣,宮門……皇帝早晚會疑心到她身上,現在只有拼了命搶時間,看是她跑得快,還是皇帝的疑心來得快!

她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出了紫宸門,轉過拐角,立刻加速,朝宮外飛奔。

皇宮太大,太大了,每一條甬道都長得看不到盡頭,每每遇到巡邏的金吾衛還得緩下腳步以免被看出異樣。梁令瓚的心狂跳,彷彿要蹦出喉嚨。

宮門已然在望,身後卻響起了馬蹄聲。

皇宮禁止騎馬,除非要傳急訊!

梁令瓚顧不得四品大員的行止,撒腿就朝宮門跑。

背後已經傳來了喝令聲:「陛下有令,封閉宮門!陛下有令,封閉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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