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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三章 生死

所屬書籍: 可摘星

梁令瓚做了個美夢,夢見師父烤了山一樣多的芋頭,笑眯眯地誇她剷除內奸,立下大功一件,要她重新拜師,他再收她為徒。

她在芋頭堆里高興得直打滾,醒來臉上都是笑的。

夢自然不能當真。但她既然為師父解決了這個大麻煩,師父想必會很高興,師父一高興,她就多了一分指望。

天剛蒙蒙亮,宋其明還在呼呼大睡,陳玄景睜開眼便看到她眉眼全是笑,她悄悄道:「走,我們去提人。」

郭公公和南宮季友昨晚被關在靜室,但當兩人趕到,靜室里卻空無一人。衛軍道:「天還沒亮,祭酒大人便將人帶走了。」

梁令瓚愣了一下,不由想起了陳玄景昨天說的第三條。

「我們走吧,小葉子應該已經在等我們了。」陳玄景說著,拉著她離開,梁令瓚一路有些遲疑:「祭酒大人是不是……」

「人總有私情,南宮季友是他唯一的兒子,他這麼做,無可厚非。」

「……也對。」梁令瓚想了想,「反正揪出了郭公公,只要他不在,資料就不會再失竊,這下再沒什麼能耽擱新曆了。」

陳玄景思吟了一下:「我總覺得,一行大師好像是故意拖延……」

梁令瓚訝異:「怎麼會?!」

「李淳風大人那座黃道游儀雖然年久日深,但若是開模再鑄,鏽蝕與失靈等問題便不存在了,即便缺失了赤道觀測環,也可以在原游儀上改進。一行大師卻選擇了重頭再來,另外設計新的游儀……費工費時不說,制歷不就全耽擱下來了嗎?還有資料失竊之事,瞿曇大人不知提過多少次,一行大師都當沒聽見。」

陳玄景說著,輕輕嘆了口氣,「我一向自詡能猜透別人的心思,可這位大師的心思,我卻是一回也沒有猜中過。」

當年在宋家如此,現在在宮中,還是如此。

梁令瓚也皺起了眉毛:「師父雖說並不樂意進京,但既然來了,一定是盡心儘力將新曆製成,絕不會無故推諉……」

兩人一路聊,一路進了宮城,源重葉果然已經在宮門口等著兩人了,老遠就道:「哎喲喂,人都跪到紫宸殿門口中去啦,你們這會兒才來!」

梁令一愣一愣:「誰跪到紫宸殿門口?」

「南宮祭酒啊!」源重葉道,「他帶著南宮季友,跪在殿門口請罪,說自己教子無方,無顏再擔任國子監祭酒一職,請陛下發落。要我說,南宮季友確實不是個東西,可南宮祭酒真是大公無私……」

他話沒說完,就見梁令瓚胡亂把官服往身上一披,往裡就跑。

他忙道:「喂,喂,你們去幹嘛?你才七品啊,進不了紫宸殿的!」話沒說完,另一位七品官也沖了過去。

******************

雖然進不了紫宸殿,但遠遠看一眼已經夠了。

初升的陽光灑在紫宸殿前的白玉石階上,將這座巍峨殿宇裝點得宛哪天上宮闕。上朝的官員們絡繹不絕,南宮說身穿官服,直挺挺跪著,官帽擱在身前三尺之地。南宮季友跪在他的身邊,雙手被捆在身後,髮絲凌亂,低垂著頭,一臉灰敗。

梁令瓚回到集賢院,在自己桌前坐下,還覺得這一幕貼在眼前,神情有些恍惚。

陳玄景道:「莫要胡亂自責,造成這一境地的不是你,而是南宮季友。」

梁令瓚嘆了口氣。道理她都知道,但看著南宮祭酒跪地請罪,還是有點不忍心,咕噥道:「其實也不是非要南宮季友怎麼樣,只要他下次不再添亂不就好了么……」

陳玄景正色道:「此言差矣。做錯事就一定要受到懲罰,不然規矩何在?」

新的消息很快傳來,皇帝憐惜南宮說僅此一子,又敬他大義滅親,特意從輕發落,只削去南宮季友的功名,勒令南宮季友回去閉門苦讀,把聖賢書讀好了,再出來應試。

郭公公則被武惠妃打入掖庭,武惠妃自責於識人不清,委小人以重任,內疚不已,痛哭一場,頭疼病發作,皇帝在退朝後即刻便去探望了。

梁令瓚鬆了一口氣,忽見元太飛跑過來,一臉喜色:「小瓚,快上去!師父叫你!」

梁令瓚頓時喜出望外,拉著陳玄景:「陳兄你聽到了嗎?師父叫我了,師父叫我了!」

「聽到了。」瞧著她樂不可吱的模樣,陳玄景不自覺露出一個笑容,「快去吧。」

梁令瓚飛也似地上了樓,該怎麼說話都想好了,一定要讓師父知道,她是真心想找出耽誤制歷的人,而不是單純為了自己重回師門的私心……當然,師父若能收她自是再好不過,師父若是不收,她能留在集賢院已經很開心了……

元太的興奮一點兒也不比梁令瓚少,把人領了上來,大聲道:「師父,小瓚來啦!」

大相正在給一行大師研墨,也笑嘻嘻地向梁令瓚眨了眨眼睛。

「你們倆先出去。」一行大師筆下不停,頭也沒抬。

當年在玄都觀,師父教導小瓚時,他們就是常年處在「出去」的狀態,因此對這話可是相當熟悉,倍感親切。兩人脆生生「哎」了一聲,麻溜地走了,還體貼地關上房門。

室內安靜下來,晴朗的陽光透過窗棱照在一行身上,白衣仿若半透明。

梁令瓚站在門邊,起一顆心砰砰跳,頗有點緊張,但漸漸便習慣了這樣的安靜,這便是待在師父身邊的感覺啊,雲和月到此彷彿都會慢下來。她的視線掃過一行低垂的眉眼,掃過一行提筆的指尖……師父喜歡用羊毫,因為羊毫柔軟,書寫時需要以力扶持,寫出來的字柔中有剛,中正平和。在玄都觀的時候,師父曾經帶她去選羊毛,制筆的羊毛須在夜裡選,因為只有黑暗中才能看出羊毛的光澤,而光澤越好的羊毛,做出來的筆便越是好用。

記憶呼啦啦飛得很遠,飛到了好些年前,飛到了玄都觀里,飛到了當年的師父和小瓚身上。

中間的分離與隔閡好像全都不見了,好像她一直這樣留在師父身邊,她不自覺道:「師父,我給您做的磨墨機呢?怎麼不用?」

一行抬起了頭。

他一抬頭,所有的時間與距離都回來了,因為他的目光不再是記憶中的溫和,而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失望:「梁令瓚,我離開洛陽時對你的交待,你都忘了嗎?」

梁令瓚臉上的笑容剎時怔住。

她怎麼會忘?

怎麼能忘?

一股酸熱從心頭涌到鼻腔,再從鼻腔涌到眼睛,她咬著牙忍住:「師父,到底是為什麼?」

一行的聲音有嘆息:「因為你是個女孩!」

「女孩子……為什麼不行?」

這話她在寒冷的無眠的夜晚問過,在做刺繡無數次扎到自己手時問過,在洛陽算學館外的假山裡偷學時問過,在長安國子監的靜室里思過時問過……可是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她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女孩子不可以?

「我在洛陽國子監里做雜役,偷學算學,半年時間,連升六堂;我在長安國子監里惡補詩文,跨考太學館,名列前三,舉薦入集賢院……」梁令瓚的聲音顫抖,再怎麼強忍,淚水還是奪眶而出,她乾脆不忍了,大聲道,「我一步一步走到您的面前,就是想告訴您,男孩子做得到的事,我可以,男孩子做不到的事,我也可以!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裡不行?!」

「你是女孩子,便是不行,越是卓越,越是不行!」一行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壓不下胸膛中翻湧的情緒,多年的清修與定力,在面對這個孩子時總是敗北,他搖頭道,「小瓚,你知道你學的是什麼嗎?是天機,是天命,是歷朝歷代以來天家獨有的秘術!我是一個方外之人,尚逃不過被招攬,你以為你能逃得過嗎?」

「我……我為什麼要逃?師父您不是說過嗎?天文事牽扯動用的人力與物力,根本不是哪一個人承受得起的,有時候甚至是一個國家承受不住,現在天下太平,國庫豐足,正是大力發展天文的好時機啊!我為什麼要逃呢?我在這裡可以學更多的東西,可以做更多的事,我還可以幫您——」

「住口!」一行重重拍案,臉上顯出怒容,「當今天子是從武氏手中奪回來的權柄,他絕不會看到任何一個女子再出現在朝堂上,何況你學的還是天機一途,事關天命!只要你的身份一旦暴露,便只有死路一條!你越是超群絕倫,便越容易暴露,越容易走上絕路!」

梁令瓚從來沒見過師父這樣生氣,呆住了,半晌,喃喃道:「我……我不會暴露的,您看,誰也不知道我是女孩子,有時候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女孩子……」

「現在你還是個少年,不容易分辨,再過幾年,你的身形還是如此,聲音還是如此,旁人還不會起疑嗎?你瞞得了一時,難道能瞞得了一世?」一行走過來,看著這個自己最疼愛孩子,眼中全是悲傷,「小瓚,我不要你幫你,我只要你安安穩穩過好這一世,相夫教子,一生和順。我希望等到我將要離開人世的時候,你已經有兒女繞膝,幸福安穩,如此,我才能走得心無掛礙……」

說到後來,一行的聲音也微微輕顫。

梁令瓚第一次看到師父的眼眶泛紅。師父精通佛典,修為精深,向來風平雲淡,無障無礙,她知道這絲紅對於師父來說意味著什麼。

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仰頭望著師父。許久許久之前,當她還是個什麼不懂的孩子,她在鬆軟的泥土上隨意畫著儀圖,某一天一抬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道身影,望見的,就是這樣一雙眸子。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淌下來:「我試過的,師父。我把瑞輪蓂莢鎖進柜子里,然後去學做衣裳,去學刺繡,我很努力地去做了,即使做得不好也接著做……師父,您知道過著自己不想過的生活是一種什麼感覺嗎?我那個時候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不想要什麼,我只知道那段日子,每一個白天都那麼長那麼長,要很費力才能過完一天,並且在上床的那一刻,就知道明天睜開眼,又將是同樣漫長的一天。我以為您走了,我就只能過這樣的日子,我以為我會這樣一直過到死。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可以去算學館……師父,您知道我那時的感覺嗎?我覺得,我又重新活過來了,我才發現,之前那段日子,我根本不叫活著,我只是沒死而已。」

「您要我不再碰天文是嗎?您要我去相夫教子做衣裳鞋襪操心一日三餐嗎?我會做的,我做得來。您知道我手藝還挺好,就算女紅糟糕,捧香也一定會幫我的忙,我的日子想必過得不會差。也許等到您哪一天來看我,我還真生了七八個小孩子,一個比一個頑皮,圍著我喊娘。您便覺得我幸福了嗎?不,不會的,我心裡會永遠空下去一塊,不管用什麼都填不滿,我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一天,直到死的那一天才解脫。師父,您說過的啊,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和星辰的壽命比起來,稍縱即逝。這麼短暫的時光,我要是不拿來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怎麼對得起來世上這一遭啊?」

一行仰起頭,淚如雨下:「可你會死,一旦身份暴露,你會死啊!我不能……我不能眼看著你往死路上走……」

梁令瓚仰起臉,想笑一下,淚水卻接連湧出,她道:「師父,您以前說過,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從前以為這是繞口令,現在倒有點明白它的意思。若不是照自己想要的樣子去活,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就算有一天我因此喪命,我也不會後悔,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活過了,反而是照您說的去活,我和死了並沒什麼兩樣……」

「住口!」一行喝道,只是聲音里已不再有怒火,而只是痛心。

世上還有比梁令瓚更了解師父的人嗎?她就像水面了解風一樣了解師父的情緒,她跳進來撲進一行的懷裡,緊緊抱住一行:「師父,讓我留下吧,別趕我走!我答應你,我乖乖的,我聽你的,什麼事也不出頭!我不會讓別人看穿我的身份!我不會有事的!」

心心念念的孩子就在眼前,就在懷中,一行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慨:「你還不出頭,你事事都出頭——」

「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以後我就不管做了什麼,都記在陳玄景名下,人前呢,我就負責裝傻,讓人以為我就是靠陳玄景的關係混飯吃的,這樣就誰也不會在意我啦!」梁令瓚抱著師父,一搖一晃,「師父,你就留下我吧,留下我吧,別再趕我走了,真的,你趕不走的,你趕我一遍,我下回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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