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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放下

所屬書籍: 可摘星

開元十二年秋十月,高僧一行寂滅,皇帝親自撰寫塔銘,謚為「大慧禪師」。

一行去世前,根據南北測定之數據,撰妥曆法草稿五十二卷,因依據周易繫辭「大衍之數」而來,故名《大衍曆》。

其後,皇帝詔令集賢院編訂曆數七篇、略例一篇、歷議十篇等,於開元十三年冬頒付有司,大行天下。

一行既逝,南宮說便成了集賢院第一人,功勞與榮耀加於一身,進獻曆法之日,更獻上了一台水運渾天儀。

皇帝大悅,將這台水運渾天儀置於紫宸殿,擢升南宮說為集賢院知院,大加賞賜。

南宮說回來,集賢院上下紛紛向他道賀,向來安靜的集賢院頓時變得是熱鬧非凡。梁令瓚從外面回來時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擠到了左偏殿,又見到大家你爭我奪地替南宮說將一應物件往主殿搬。

主殿三層,那裡曾經是師父的位置。

如果是三年前,她就算是撞破頭也會衝上去阻止;如果是一年前,她要死死咬牙才能控制住自己;而今天,她瞧著被眾人簇擁著的南宮說,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南宮說看到了她,向身邊吩咐幾句,然後向她走來:「《大衍曆》能成,水運渾天儀能成,梁大人居功至偉!我該怎麼謝梁大人呢?」

梁令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一定是很開心吧?開心到都忘了維持自己古井不波的形象,她淡淡道:「不敢。」

「梁大人真是謙虛,立下如此大功,居然都不隨我上殿,哈哈哈。」南宮說臉上幾乎是神采飛揚,「敏於行,慎於言,果然是不負我當初的教導啊!」

梁令瓚瞧著他,想忍,但又想,何必要忍?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踩著別人的頭爬上去,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還洋洋自得,真是可笑。你可曾照過鏡子?可以上過秤?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不管是《大衍曆》還是水運渾天儀,單憑你自己連影子都摸不著,區區斗量之力,也好意思這麼歡喜,一把年紀簡直活在了狗身上,我都替你害臊。」

南宮說臉上的喜色凝固,這麼久以來梁令瓚悶頭幹活,從來沒有多說半個「不」字,他以為她早已認命了。

然而他終究還是沒有發作。為什麼要發作呢?他已經擁有了一切。而這些自詡有才的人怎麼樣了?一個已經命歸黃泉,一個迫於身份連一絲功勞都不敢擔,再多不滿,也只不過是逞幾分口舌之快。

那何不讓她逞個痛快呢?不然什麼都憋在心裡,憋壞了身子怎麼辦?到時候誰來給他做東西,誰來給他攢功勞?

南宮說的目光近乎慈祥了:「這些日子你時常不在院內啊梁大人,忙什麼去了?」

千鈞力道偏捶在了棉花上,大約就是這種感覺吧?梁令瓚忽然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幼稚,和這種人根本沒必要多說一個字。

「聽說你常去將作局啊,可是又想做什麼新玩意兒?」南宮說一笑,「你知道老夫最喜歡像你這樣能幹的年輕人,要是想做什麼,老夫一定鼎立支持。」他說著,拍拍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聲道,「畢竟,都是要我獻上去嘛,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大聲,整個集賢院都聽得到。

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終於爬到了這個位置,這個——沒有人壓在他的頭頂,他可以恣意笑出聲來的位置。

他轉身走了,梁令瓚嫌惡地撣了撣自己的肩。

淡綠色官服,被撣上了一絲銅屑。

來得匆忙,忘了把手洗乾淨了。好在她每次進將作局都是換上短打,出來再換回官服,南宮說沒有看出任何破綻。

她回了左偏殿,向瞿曇悉達告了幾天假。

瞿曇悉達已經知道一行的死因,對南宮說也是咬牙切齒,只恨找不到證據,「歇息幾天也好,你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忍了忍,他還是沒忍住,「全都是為他人作嫁衣,你還費那個牛勁兒幹什麼?我要是你,早告假了,告他個一年半載,沒有你,看這曆法什麼時候能出來!」

梁令瓚笑了笑,告辭。《大衍曆》是師父的,她是為師父把曆法早制出來。

瞿曇悉達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驀地里想到了:「站住!我說怎麼看著覺得怪怪的,今兒怎麼你一個人?陳玄景那小子呢?」

「他還有事。」

陳玄景此時在將作局裡,爐火熊熊,映亮他的臉頰。八名匠人用粗大的鐵架自爐中取出一片元件,類似的元件他們之前做過一份,只不過這一件更為精密更為複雜。

半個時辰前,梁令瓚在這裡和他道別。因為同婆婆爹爹的兩年之約眼看將近,她得回去一趟安撫兩位長輩。

她說完轉身就走,卻被陳玄景一把扯住,一隻手拉到近前,就爐中火光,審視她的臉。

她問:「怎麼了?」

「東西眼看就要造好,你這時候怎麼能離開?」

「因為有你啊陳兄。」

「當真是回去見長輩?」

「我正要問你借蒼伯用一用,若是他肯送我,我來迴路上會快些。」

蒼伯跟著陳玄景一起離開的陳家,在失去「女主人」捧香的梁宅挑起了半邊天。

「長進了。」陳玄景輕輕彈了彈她的腦門,「知道用這招來安我的心。」

「五天之後,我必回來。」

陳玄景點頭:「五天之後,這裡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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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抱怨梁令瓚怎麼不帶陳玄景一道來,還好陳玄景讓蒼伯帶來了好幾件禮物,總算讓婆婆少說了幾句——不是為有禮物收,是禮物代表了陳玄景的心意。

晚上樑令瓚要賴在婆婆屋子裡睡,婆婆面上是一臉嫌棄,卻被眼睛裡的喜氣結結實實地出賣。兩人在燈下洗漱上床,梁令瓚坐在被子里催婆婆快上來。

「還是催,都不曉得一個人先睡,眼看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還跟著小孩子似的。」在梁婆婆的眼裡,梁令瓚大約永遠也長不大,她摟著梁令瓚,替梁令瓚掖好被角。

梁令瓚靠著婆婆,棉被曬過太陽,散出一股特有芬芳。時間是這樣單薄又這樣模糊,一切恍惚又回到了小時候,婆婆嘮嘮叨叨數落她爬樹爬太高,又掛破了袖子……現在則改成她年歲已不小,再不趕緊成親就成了老姑娘,只怕要被陳玄景嫌棄……

油燈昏黃,婆婆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皺紋也深得像是由刀刻出來一般。今天婆婆掌勺,才做了兩道菜,已經趁她不注意悄悄捶腰了。

婆婆老了,越來越老了……

梁令瓚抱著婆婆的胳膊,淚水橫過眼角,滲進枕頭裡。

「婆婆……」

梁婆婆立即聽出了聲音里的哭腔:「怎麼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成了老姑娘,我也怕自己嫁不出去……」

這話十分有效地哄住了梁婆婆,婆婆信以為真,「傻孩子,我看小景待你挺好,你們抓緊把婚事辦了,一定沒事!二十多歲怎麼了?咱們願意!看誰敢笑話!」頓了頓,「我問過王瞎子,他說今年臘月初三是頂頂好的日子,要不咱們就放在這一天把你們倆的事辦了?」

臘月初三……聽上去真遙遠啊。梁令瓚往婆婆懷裡縮了縮:「都好。」

她在家裡住了三天,第三天的時候去了一趟福先寺。

「師父,《大衍曆》出來了,您的心血沒有白費,您高興嗎?」

御筆親撰的塔銘已經刻上了,她在墓塔前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日落西山。

大相元太問她長安之事如何,她輕聲道:「一切就快了結了。」

「這麼順利?」大相元太都挺高興,「那你怎麼還這付臉色?害我倆以為你又發瘋了。」說著,又道,「難得回來,要不要去玄都觀看看尹觀主?我們上個月去了一趟,他還問起你呢。」

「我自然是想,只可惜,沒有時間了。」玄都里藏著她最快活最天真的童年,她真想去看看啊,「如果我死了,你們就把我燒了,把骨灰灑進玄都觀後面那條小溪里好不好?就是我們經常撈魚的那條。」

元太:「呸呸呸,什麼生呀死的,你真是一點都不忌諱。」

梁令瓚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只是這笑容稀薄,彷彿一陣輕風就能吹散,大相和元太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這笑容有絲不祥。

梁令瓚離開寺門時,不空正從外面回來,單掌當胸微施一禮。

梁令瓚抱拳還禮,忽然就想起那年在宋家剛認得不空時,他們也是這樣相見,然後不空眼神就有點疑惑又有點不屑,因為她跟著師父這樣的高僧,行的卻是俗禮。

「何時來的?這就走了?」

只是不空大約已經忘記了那點疑惑與屑,他已經隱然有高僧風範,眸子亘古寧定,只有偶爾偶爾的時刻,才會露出一線恍惚。

梁令瓚沒有回答,忽然問:「不空師兄你有沒有聽過宋家小姐的事?」

不空明顯地怔住了。

「她的夫君如今高升禮部侍郎,她育有一子二女,兒子據說過目成誦,有神童之譽,滿長安的人都說母親是才女,果然是教子有方。」

不空眼中有微渺的嘆息之意:「這麼說,她過得很好。」

梁令瓚點頭:「十分之好。」

不空頷首,再次施了一禮:「多謝。」

「不客氣。」梁令瓚還禮。

然後兩人別過,不空進門去,她則出門上了馬車。

掀起車簾,尚見不空站在門內,回頭向她點頭而笑,笑是淡泊而愉悅,那是將某件一直縈繞心頭的重擔放下之後才會有的放鬆。

人生中有許多事情,總是要在回頭的時候才能看個清楚明白。當初那個謹守佛家戒律的少年沙彌,是下了多大決心,才與美麗的官家小姐共處一室?

有些人往前走,要一件件獲取,有些人往前走,要一件件放下。

她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她也該學會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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