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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所屬書籍: 人生海海

八八

在她離去時,我起身站到窗前,舒張一下被矮凳子收緊發硬的身子。窗外黑沉沉的,沒有一扇窗戶亮燈,路燈也滅了。夜深了,正如她講到一半的故事,正在積聚隱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動,把未知和孤獨留給我一人。我有些迷茫恍惚,不知是希望她儘快回來,還是遲些回來。我可以想像,她和上校一定愛過,然後恨過,然後……我無法想像她現在是在重拾舊愛,還是自我救贖。相愛相殺,愛不成便成恨,恨的傷口可能釀出毒藥,她現在在喝下自己釀出的毒藥?我想起前妻,我們沒有恨過,是命運給我創下一個巨大的傷口,毒性至今都沒有消失散盡。

她很快回來,添了件衣服,是一件肉色的絲絨開衫,寬大的樣子無疑是上校的。這衣料在馬德里是昂貴的,但在這裡只是土特產,家家戶戶都送得出手,想必也是人家送的。上校已牢牢把她捆住,她不可能重操舊業。據說在去我們村莊前,她是這兒唯一的赤腳醫生,同時也是最搶手的紡織能手。她一邊行醫,掙醫生的錢,一邊紡絲織衣,掙老闆的錢,是這兒收入最高的婦女之一,攢的錢可以重造一棟房子。但這些積蓄後來都為上校治病花光了,為了照顧上校她又沒空打工掙錢,只靠給人看病掙點油鹽錢,一度生活十分拮据。不過前兩年政府給她落實政策,天上掉餡餅,她月月有筆數目可觀的退休——不,是離休——工資,生計難題一下得到解決,解決的方式和結果幾乎是完美的。這從她抽的煙可以看出來,她抽的是鳳凰,是僅次於牡丹的好煙。

「剛才說到,解放軍順利接管了我們,據說沒費一槍一彈,我們聽到的幾聲槍聲是有人自殺,不是抵抗。」她一點不糊塗,不要我任何提示,只靠兩口煙的過渡,恢復了淡然的神情,繼續機械地往下說——

解放軍和國民黨軍隊完全不一樣,他們到我們醫院,迎面見到女護士,靠邊站,等著我們過去再走。第一次這麼遇到,嚇得我不敢往前走,擔心他們要調戲我。後來見多了,就覺得他們是好人。他們對俘虜制定的政策也上好,先談話,勸你留下來,加入解放軍,不願意的給你發回家路費。找我談話的人知道我是個孤兒,家裡沒一個親人,說:那你沒選擇,留下來吧,解放軍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親人。說得我當場流下眼淚,真像回家一樣。後來我知道上校也留了下來,心裡更高興。可他不久便隨大部隊出發,不知去了哪裡,總之是前線吧,因為前線最需要他這種醫生。他沒有跟我告別,也不需要。我說過,那時我們才見過幾次面,連個天都沒聊過,是我自作多情,心裡莫名地裝著他。用現在的話說,我有點暗戀他。其實暗戀也談不上,就是一種好感,一種小姑娘的心情。

我繼續留在醫院,並受器重,被提拔當了護士長。解放軍真把我當親人待,對我特別照顧關心。不久上海解放,九月份,我被派去華東醫護幹部學校學習,就是現在解放軍第二軍醫大學的前身。我學的是麻醉師專業,本來要學兩年,後來朝鮮戰爭爆發,中國派出志願軍抗美援朝,學校發出號召,動員我們去前線保家衛國。很多人報名,我為了獲得批准,用血書寫申請,寫血書的也是第一批被批准的。最後一共批准六十個男生、十二個女生,差不多裝滿一節火車廂,直接開往前線。這年年三十,我們是在火車上過的,一路上成千上萬的人擁在月台上給我們送餃子,一站站送,哪吃得掉?吃不掉沒關係,我們裝在網兜里,掛在車窗外冰凍。火車開出濟南後等於開進冰箱里,一路都是冰天雪地。開過鴨綠江,那個冷,那個雪,我們南方人想不到的,鼻涕流出來就結冰。天是那麼冷,但我們心裡熱火朝天,一路上唱著歌,跳著舞,根本不像去前線打仗,像從前線凱旋歸來。

跟那次國民黨抓我的情況相似,火車每到一站,就會下去一批人。不同的是來接我們的人個個熱情洋溢,脫掉手套,用冰冷的手和身子擁抱我們,問寒問暖。解放軍和國民黨是一個桑蠶一個樟蠶,根本不同的,桑蠶吐絲做衣,一身寶,樟蠶啥都沒用,只害人。我和二十一個同學在長津湖東端的一個叫下碣隅里的火車站下車,分頭上了三輛吉普車和一輛卡車,去了各自部隊。我上的是卡車,去的是二十七軍軍部野戰醫院,當時醫院在長津湖邊的一個山洞裡。我們六個同學,四男兩女,下車時手上都拎著一網兜冰凍餃子,當天晚上醫院會餐,吃的就是我們帶去的餃子,大家吃得開心死了。

吃到一半,突然闖進來四個人,兩個手上提著槍,一個手上拎著醫護箱,另一人空著雙手,但手上有血跡。他可能在雪地里洗過手,但沒洗乾淨,殘留著明顯的血跡。他們去前線接診剛回來。他一出現,像來了大領導,大家安靜下來,院長坐的那一桌子人都站起來向他問候,拉他入座。我左看像,右看也像,最後確定就是他,我老頭子,就跑上去向他問好。他沒認出我來。我說我是誰,他聽了不相信似的,對我左看右看,最後說,你怎麼胖得像一頭過年豬了,可以殺了過大年(元宵)。

說完哈哈大笑,引得滿堂大笑。

確實,在軍校一年半,我胖了一圈。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好日子,不要做體力活,有吃有喝,無憂無慮,能不胖嗎?像我現在,整天替他操心操勞,能不瘦嗎?我被他說得滿臉通紅,渾身不自在,像滿屋子笑聲都化作水潑在我身上,我成了一隻落湯雞。他看我窘迫的樣子,安慰我說,沒事,要不了兩個月,保准你瘦回原樣,那時我就認得你了,說完又笑。以前我真不知道,以後知道,他就是愛開玩笑,愛笑,笑起來聲音很大,放炮一樣。現在我真想再聽到那種笑聲,可聽不到了,只有在夢裡才能聽到。那兩年,儘管每天出生入死,不死也累得要死,但因為和他在一起,成了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我心裡越有苦就越是會夢見它。

八九

同樣的白熾燈泡,濾掉了蒼涼的紅光,變更亮了,因為多數工廠停業了,電力足了。她同樣的臉,顯更大了,因為疲倦爬上去了。疲倦加深了皺紋,下沉了眼袋,拉長了下巴,臉就變大了,更老相了。但她的精神還是好,越發好,記憶清晰,思路活靈,講得很流暢,或許是美好的回憶在起作用吧。

據說,計程車司機會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錢包落在他車上,他沒收也好,歸還也罷,都是他美好的回憶。她把最寶貴的青春和初戀落在朝鮮長津湖邊的血土上,這片土地形同她故鄉,會魂牽夢繞的,她沒收不了,也歸還不了。因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初戀的感覺是甜蜜的秘密,是緊張的等待、偷窺,是手不經意中相碰觸電的感覺,是炮聲轟轟中的害怕和禱告,是午後的陽光在風中行走,是微風吹來了稻花香,是徹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種複雜幽秘、別出心裁的明測暗探。總之是細膩瑣碎的,孤僻,怪異,情亂神迷,神神叨叨。她改變不了事實,甚至樂於耽於這種逝去的事實中,不免說得鋪張,讓我覺得啰唆。整個晚上,我第一次出現聽力疲勞的感覺,忍不住打斷她:

「總之你愛上他了。」

「是的,」她脫口而出,「我這輩子只對他這麼愛過,愛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數種種心花怒放又揪心斷腸的細節、事迹,痴迷於逝去的青春和灼傷淚眼的甜滋滋的苦澀中,流連忘返。這是她畢生的輝煌,一生盤根錯節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樣的、驚人的美麗,也是驚鴻一瞥的殘酷。她心裡在燃燒,一顆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沒有人會忘掉自己的寶貝藏在哪裡,也沒有人會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我不忍心再打斷她,就讓她說個夠吧,這不是修養,而是仁慈。

終於,她在迷途中繞出來,回到正途——

我不知道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點是不值得我愛的。我愛他的笑聲;我愛他的背影;我愛他抽煙的樣子,愛他丟下的煙蒂;我愛他在手術失敗後罵娘的憤怒,當然更愛他手術成功後的燦然笑容;我愛他遛貓逗貓的樣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開心的時候;我愛他義無反顧奔赴前沿陣地去出診的英勇,愛他風塵僕僕回來的喜悅和痛苦。我們醫院總共有七個外科醫生,他去前沿陣地出診的次數比其他六人加起來還要加倍的多。

為什麼要出診?因為有些傷員傷勢太重,下不了陣地,下來必死在途中。他聞訊後總是對其他醫生說,別搶,我去,我要讓我的金子(手術器具)多發光。那可能就是去送死,前線的槍炮是不認人的,敵機在空中專門找這種孤單的吉普車,認為裡面一定是送情報的人或大首長。好幾次,我隨他去前沿出診,路上遇到敵機掃射,有一次一梭子彈正好鑽進我和他肩並肩的夾縫裡。我嚇得哇哇哭,他笑道,誰說子彈不長眼?子彈知道我們要去救人,打死我倆等於要打死一堆傷兵,它下不了手。有一次車子被地雷炸翻,滾入山溝里,司機當場犧牲,我下體出血,一隻肩膀脫臼,痛得昏過去,他毫髮不損。他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級,已經在天上,死神夠不著他了。

真的,他那麼拚命,幾十次去前沿陣地救人,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傷,他最嚴重的一次只是斷過一個腳指頭,其他都是擦傷皮肉,跟穿著鐵布衫似的。也許這就是福報吧,但他現在這樣子哪有福氣?

我說:「你就是他的福氣。」

她說:「聽下去你就知道我是他什麼了。」

她繼續說——

就是那一次,我終於向他說出我的愛。事情是這樣的,趁我昏迷時他給我脫臼的肩膀複位,那個痛,死人都要痛醒。我醒來發現下面全是血,以為受了傷,可並不覺得哪裡痛。他讓我起身走,蹬腿,彎腰,都沒問題。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告訴我,我聽了又哇哇哭。我寧願丟一隻手也不願意丟掉它,這是女人獻給丈夫的新婚禮物。我哭得死去活來。他以一貫愛開玩笑的樣子,安慰我說,沒事的,回去把這褲子保存起來,以後我給你的丈夫作證,這是你的軍功章。我一頭扎進他懷裡對他說,就你做我的丈夫吧。他哈哈大笑,說,你是怕我作證服不了人,那好吧,回去我就讓部隊開個證明。我緊緊抱著他,把自己對他的愛從頭到腳說了個透。他似乎被我感動了,卻沒有激動,依然用一副詼諧的口氣說,你太可愛了,如果我需要一個妻子就是你,但現在我更需要死神的愛,而不是你。

我說,我們相愛了死神會更愛我們。

他說,我見的死人比你聽的槍聲還要多,在死神面前你連小學生都不如,大學生在你面前,聽大學生的吧。

我說,你剛才說了,如果你需要一個妻子就是我。

他說,可我可能永遠不需要妻子。他放開我,指著一旁犧牲的司機說,你看他,需要妻子嗎?如果他有妻子,該有多痛苦,一輩子都要痛苦。

我還想說什麼,他對我擺手,告誡我別說了。他說,在死者面前說這些是不合適的,對自己也不吉利,我希望你活著回國。至於我嘛,他一邊給死者拭去臉上的血污,一邊對著天空說,老天知道,我已死過多次,死了也無所謂,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以後,他再不帶我出診,我把這理解為是對我的愛,是在保護我。尤其是,他每次出去都把他心愛的貓託付給我,就更以為他心裡有我。每次,我還他貓時都會塞給他一封信,寫的都是我情真意切的感受,濃濃的愛和深深的怕,怕他不回來,怕他受了傷回來。有時我又希望他受了傷回來,當然不是重傷,只是輕傷,這樣他可以養傷,我可以照顧他養好傷。他從來不給我回信,一聲迴音都沒有。只有一次,他接過信時突然對我說:你對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人談情說愛,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我用他曾經說過的話說:在前線是最能了解一個人的。類似的話領導在台上說過,私下也常有人說,他也確實對我說過。那時我到前線已超過一年,我說我已經在最能了解人的前線和你相處一年多,我很了解你。他說,你的眼睛看不到我的過去。我說我要的是你的以後,不是以前。

我就是這樣對他猛衝猛打,什麼都不顧忌,狂熱,什麼姑娘家的矜持、面子、尊嚴,都放下,只要他一個字:愛!我親人都死光了,太孤獨了,太需要一個人來愛我,而天下哪裡去找他這樣的好人?英俊、能幹、英勇、幽默,只要他答應愛我,我為他死的心都有,不答應我也想死。這種心情你可能很難理解的。

我想我是能理解的,那個孤獨,那個渴望,我嘗過,就在我出國頭幾年,那種舉目無親的感覺,那種什麼都放得下的悲涼和狠心,像汗毛一樣附在我身上,我像熟識老家的弄堂一樣熟識。

九十

凳子越坐越硬,像受骨頭僵硬感應傳染似的。我索性坐在地上。她丟給我一個上校玩的毛線大肚娃娃,說地上冷,墊著吧。我墊著坐好,繼續聽她說——

從一九五一年夏天起,敵人對我們實施長達一年多的絞殺戰,經常出動飛機來炸我們的鐵路、公路、駐地,狂轟亂炸。你想毛主席兒子毛岸英,一直跟在彭德懷司令身邊的,都犧牲了,可想炸得有多厲害。我們軍主要打的是圍殲戰,經常要換駐地,部隊換到哪裡我們醫院跟到哪裡。一九五二年五月中旬,我們在轉移途中,一天晚上臨時住在一個村莊里。可能有特務跟蹤我們,敵人連夜出動飛機來定點轟炸,炸死軍民一百多人。五月天不冷不熱,多數人都露宿在路邊,只有傷員和我們幾個女的借宿在村民家裡。民居都小,大家只能分開住,我和護士長寄宿的那家人正好被一枚炮彈擊中,護士長和東家一對兒女當場被炸死,我也被房梁壓著,動彈不了,眼看要被燒死。

他知道我住在那裡,不顧死活來救我,披一床用水浸過的毛毯衝進大火,大聲叫著:小上海!小上海!找我。自我們在朝鮮見面後他一直這麼叫我。他找到我時火已經在燒我辮子梢頭,噝噝的聲音,像蛇在噴氣。他把我撲在身下,先把我辮子上的火頭滅了,然後滅四周的火,最後用濕毛毯裹著把房梁抬起,把我從死神手裡奪回來。當時敵機還在轟炸,大家都還在東躲西藏,營救工作其實並沒有開始,他完全是冒死來救我的。所以,我後來的命實際是他冒死救來的。

怕天亮後敵機再來轟炸,部隊連夜撤離村莊,往山區轉移。中途要經過一條溪,我受了傷,小腿撕開一道嘴巴大的口子,剛作包紮,不便下水。他背我過河,剛趴在他背上我便開始哭。五月正是雨季,溪里水滿滿的,深過膝蓋,我哭著,他背著更累,上岸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我仍然哭著,哭得稀里嘩啦的。人累時容易生氣,他突然訓我:你哭什麼!但馬上又安慰我,哭吧,哭吧,死了那麼多人,該哭,一邊來拉我的手。我緊緊抓住他手,一頭扎在他懷裡,哭個夠。黎明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我有種強烈的衝動,希望他吻我。

我說,如果我剛才死了,我在這世上什麼也沒留下。

他說,今天晚上犧牲的人一半都這樣,戰爭就是這麼殘酷。

我本來是希望他對我說,我至少給他留下了那麼多信,我留下了對他的愛。但他沒那麼說,我只有直接討。我昂起頭,對他說:你給我留個吻吧,這樣我死了至少留下了愛,和我給你的那些信是配的。他遲疑一下,低頭吻了我。是那種吻,只有儀式,沒有慾望。畜生都不會在那時有慾望,才死了那麼多戰友,心裡難受得很。但對我來說這儀式也很重要,像終於收到了他一封回信。

部隊到新駐地後,住的是臨時用原木搭的工棚,很矮小,一間屋只夠放兩張小床,床也是用木板拼的,直接鋪在地上。那時我們只有一個團在前線,大部隊已準備撤回國,戰事明顯少了,但傷員不少,都是那次轟炸加出來的。我說是麻醉師,其實平時做的大多是護士的工作,護士長犧牲後由我接班,反而更忙,經常上夜班。總共就五個護士,一夜兩個班,前夜班和後夜班,反正互相輪值。一天晚上我上的是前夜班,我同寢室的人接我的班。我回去倒頭就睡,蒙矇矓矓中,總覺得有東西在摸我臉。夏天,山裡蚊子多,都掛蚊帳,開始我以為是風吹著蚊帳搭在我臉上,後來那東西往我胸前移。我一下嚇醒,想叫沒叫出聲,因為他用嘴堵住了我嘴。

我知道是他,還能是誰呢?那天他跟我一起上的前夜班,我們一起下的班,只有他知道這時屋裡只有我一人。再說,也只有他才敢這麼大膽,知道我會要他。這是我第一次,我雖然嚇得渾身發抖,但還是大方地給了他,讓身體來證明我們的愛。因為旁邊有人,原木拼的隔牆根本不隔音,我們自始至終都咬著牙,怕出聲,喘氣聲都用手捂著悶著。那年代不像現在這麼開放,談戀愛頂多拉拉手,接吻都是不敢的,他就是膽子大,特立獨行的。這也是我愛他的原因,身上有種別人沒有的膽量和擔當勁,也是男人勁。

那次翻車後我一直藏著那條血褲子,他出於對我負責,確實向單位反映過我的情況,單位也確實給我開過一個證明。我本來一直都藏著,第二天我把證明撕了,褲子也洗了。我想既然這樣,他要了我,我還留它們做什麼?他是親眼所見,眼睛是最好的證明,還要什麼單位證明?我覺得他所以敢來要我,大概也是因為知道我已不是那個(處女),無所謂了。在我九月份回國之前,他還來過三次,每次都是月黑之夜,每次我們演的都是無聲電影,因為要避人耳目。

回國後我們駐紮無錫,醫院加入解放軍一〇一醫院,在太湖邊。我繼續干老本行,麻醉師。他立過一等功一次,兩次二等功,是英模代表,回國後四處作英模報告,一個多月後才回部隊。回來那天晚上,醫院給他開慶功會,會上院長宣布命令,任命他為外科主任。一個多月沒見,我想死他了,他在台上又說又笑,我在台下又哭又抖,激動得像他第一個晚上來找我。他有應酬,會後沒馬上回宿舍,我就在宿舍樓下等他。看他房間燈一亮,我就上樓去找他。他住在頂層三樓,樓梯口的房間,似乎專門挑過的,好讓我悄悄去找他。敲開門,我直接往他懷裡撲,他也大大方方擁抱我,親熱地叫我小上海。我一直等他來親我,他卻放開我,跟我問寒問暖,一邊讓我坐下。我不幹,主動要親他,卻被他拒絕,還跟我說一通大道理,好像當上英模變成聖人似的,我這種凡夫俗人的要求是低俗的,不配他的光輝形象,把我氣得含著淚跑掉。

我等他來安慰我,等幾天都等不到,偶爾在醫院或食堂碰到,他還是老樣子,叫我小上海,跟我開玩笑,就是私下不來找我,像什麼事也沒發生,發生的都過去了。我熬不住,一天晚上又去找他,結果大吵一場。他說的話把我氣死了,死了也要從棺材裡爬出來咬他。我說,你答應要娶我的。他說,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我要娶妻子就娶你。這倒是真的,當初他確實是這麼說的,可在我看來他要了我身子就是要娶我。所以我說,你既然要了我就要娶我。那時候我們說話不像現在這麼直接,都是點到為止,我想他也該明白我在說什麼:你要了我身子就要管我一輩子。可他居然說,那是在特殊情況下,戰爭時期,死亡和我們牽著手什麼的。說到後面還笑嘻嘻的,意思好像現在戰爭結束了,一切過期作廢。我氣得哭了,我說你不要我沒人要我了。他說怎麼會呢,你那麼年輕漂亮,又是大學生,喜歡你的人排著隊呢。我說你別裝蒜,你該知道我已經……我支吾著想找一個得體的說法,他打斷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你手上不是有單位證明嘛,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出面作證,怕什麼。

我的天哪,他怎麼說出這種話?簡直不是人!當時我恨不得要抽他耳光,但我氣得手在抖,像不是自己的手,嘴巴也不是自己的,不知道說什麼,失靈了,只有眼睛,雖然含著淚水,依然看得清。我看他那副滿不在乎、厚顏無恥的樣子,直想一頭撞牆,死給他看。現在想當時要撞了牆就好了,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可當時我恰恰是怕自己衝動,去撞牆,把事情鬧大,所以跑掉了。

九一

人像一枚硬幣,有兩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運氣,遇到壞的一面是你晦氣,如果兩面都叫你遇到則不免要喪氣嘆氣。當然這也是報紙上說的,我是說不出這種文縐縐的話的,甚至是怕說,因為說起這種話,我就會想到爺爺。爺爺是最擅長說這種話的,滿肚子都是,張口就來。這當然是爺爺好的一面,可惜我又遇到了爺爺的另一面:不好的一面。我想林阿姨也是這樣,把上校的兩面——好壞兩面——都遇到了,這確實讓人很沮喪。整個晚上,直到這時候,我才開始偶爾看到她臉上浮出一些表情,冒出一些感喟。

她長長嘆一口氣,繼續說——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是怎麼熬過來的,真是生不如死,死亡比在前線還離我近。我是麻醉師,手上有的是讓自己死的葯,一針下去,一死了之。這種念頭無數次出現在我腦海里。有一次,我甚至已經配好葯,只要一閉眼,把針頭插進身體任何一個部位,有人就要替我收屍了。可我連個替自己收屍的親人都沒有,正是這個想法讓我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我想我還是要活下去,我活著,至少可以每年回去給我死光的親人上個墳。我不為活人活,只為死人活。

我就這麼活下來了。

我不死,他在我心裡也死不了。一天下午,我把他攔在路上,是要決一死戰的意思。我直接問他,你到底要不要娶我?他看我這麼決絕的樣子,少見地端出一副誠懇的老實相對我說:我的小上海同志,你不了解我,我娶不了你,我這輩子註定是個光棍命。我說,你不娶我我就去死。他有些生氣,說我這是在威脅他。他說,我千錯萬錯,至少還救過你命,何必這樣?接著又說,我是為你好,你這麼年輕幹嗎要弔死在我這棵死樹上?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一個比我好得多的男人。我說,老實告訴你,我已經把單位給我開的證明撕掉了,沒人會要我了。他居然說,那還不容易,我讓單位再給你補開一份。把我簡直氣死!我挑一堆髒話狠話罵他,想用憤怒換取他的同情,或喚醒他的恐懼也好。我說,你就不怕我告你嗎?我的憤怒沒得到同情,恐嚇也沒有嚇倒他,反而激怒了他,他無情地對我說,你憑什麼告我,難道你的情書能證明我愛你嗎?看得出,他當時已經很生氣,說完就拔腿走了。我看他筆挺著背脊大踏步離去,以前覺得雄赳赳的,很好看,這天只覺得丑,還散發出臭氣,把我噁心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天是周六。

周一下午,院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交給我一份新開的證明,同時拐彎抹角做了我一些思想工作,說我有學業又有前線經歷,工作能力很強,前途很大等等。院長專門說到,這是我的軍功章,要我別為這事背上思想包袱。軍功章這話是他曾對我說過的,我由此想到院長是在替他做我思想工作。我徹底明白,他已經鐵了心,今後我只能把未來的丈夫寄托在這張證明上了,它證明了我的清白,更證明了他的清白。當看到一個人無情到這種程度時,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死心吧。

心死了,人反而不會死了,只是活得像一台機器。

不久,組織上派他去軍區干訓班學習,在南京,有意無意地把我們分開。我當然認為是有意的,是讓我眼不見為凈,為他息事寧人。干訓班就是培訓幹部,選拔幹部苗子,像現在去黨校學習一樣,回來提拔當副院長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走,客觀上確實幫助了我把心情平靜下來,心平復下來,理智就回來,我不管他上天入地,只管自己把他從心裡清洗出去,洗乾淨。我像當初在蠶房用刀刻叉一樣,每天在日記本上打叉,有時一打就是滿滿一頁。打了一個多月,見效了,我不想打了,好像他已經被我叉死。那天,我把那日記本……對了,中間有一天他把我給他的十幾封信還了我,那天,我把那日記本和這些信統統燒掉,完了去澡堂好好洗了個澡。我要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開始迎接新的生活。

那時洗澡有統一時間,一個月一次,一般是星期六晚上,大家都會去。那天,我從澡堂出來,正好碰到內科主任,是安徽銅陵人,四十多歲,也是朝鮮回來的,和我很熟識。他也是剛洗完澡,我們便一起回宿舍,一路上聊天,聊到一件事,一下把我剛精心養好的傷口又揭開。他隱隱諱諱地向我透露,他聽到一個風聲,說我老頭子在外面講,我把身子給了他,可他懷疑我也給過別人,所以跟我絕了交。

且不說這風聲有多大,但真是假不了的,因為這是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事,現在至少有第三個人知。誰說出去的?我怎麼可能說?我沒說,那麼只能是他。

我當時什麼感覺?五雷轟頂。

我說過,我不是個大小姐,我是個逼急了敢殺人的人,那個想強姦我的國民黨忠義救國軍的隊長就是例子,現在他在我心目中可惡的程度一點也不小於那個該死的隊長。如果當時他在單位,我一定會找上門去把他的腦袋也砸爛,砸死也說不準。可他遠在南京,回來還可能當副院長,領導我。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麼會無恥到這個地步?他逼我走上了絕路,我連夜給軍政治部寫信,告他強姦我。他不仁我不義,我要他死得難堪!這是我那天夜裡咬了一千遍的話,牙齒都咬碎了。

政治部保衛處迅速派人到我們單位來調查,同時把他從南京緊急召回來配合調查。他當然不承認,但有什麼用,我白紙黑字寫著,時間地點次數,寫得清清楚楚,於情於理,哪怕邏輯分析,真理都在我手上。從邏輯上說,他為我去向單位要第二份證明,分明也成為他要了我身子又想拋棄我、安撫我的一個把柄,否則幹嗎是他去代我要?退一步說,即使沒這個把柄他也沒逃路,這種事只要有人告,一告一個準,誣告你也得認,逃不掉的,你能找誰來證明你的清白?

他是英模,組織上開始是想保他的,因為從事情經過分析,當時我們是在談戀愛。這也是事實,我也承認。於是組織上徵求我意見,如果他願意娶我,我是不是可以不告他,化干戈為玉帛。我嘴上說不可以,心裡其實是做好準備的,只要他來向我認個錯,答應娶我,我會接受的。但他不願意,組織上怎麼開導都不接受,死活不願意。那誰救得了他?結果就那樣,被開除軍籍,遣返老家,過去的一切榮譽、身份、地位一夜間都歸了零。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我也沒好下場,首先是臉破了,其次是心碎了。第二年,我要求轉業,單位一百個同意,巴不得我走。一個破相的人待在那裡大家都不舒服,走對我本人和單位都是好事,兩全其美的事,誰反對?都催我走呢。我想沒有人會祝我一路走好的,因為我沒幹好事。有人會同情我嗎?我想不會有,包括我自己,有時也懊悔把他毀成那樣。但我不是神,我是人,我就那水平,人的水平,所以更多時候我並不懊悔。我認了,是把刀子也得吞下去,沒有選擇。人就是這待遇,熬著活,你看我和老頭子,現在活成這樣還不是熬著在活?

九二

可能是疲倦,可能是急於想看到自己稱心的結局,她省去了自己中間大段的經歷。我是後來陸續了解到的,她轉業後被安置在上海長寧區人民醫院,以為到一個新單位,大家不會知道她的過去,她可以素麵朝天,活個清凈。沒想到,很快,不過小半年,她過去的尾巴就拖在新單位的旮旯犄角。她不知道原因,只知道結果,新單位的人對她不光彩的過去很感興趣,眾人拾柴,添油加醋,以訛傳訛,她成了一個有生活作風問題的狐狸精、害人精,然後每次運動都拿她開刀,為民除害。她是第一批右派分子,一九五七年十一月被下放到崇明島勞改農場接受勞動改造;一九五九年三月受到優待,回原單位(長寧區醫院)做勤雜工,負責整棟門診樓的廁所清掃工作,同時兼任每次政治運動的批鬥對象,時常上台挨斗,掛牌遊街;一九六四年十月醫院有一批藥品失竊,她被人栽贓,開除公職,押去位於皖南的上海白茅嶺監獄服刑四年。

「總之,後來我去安徽坐了四年牢,至於為什麼坐牢就不說了,說了你的年紀和經歷也理解不了,跟一齣戲一樣的荒誕。」她直接把話插到白茅嶺監獄,直奔上校而來,「我這個牢其實坐得划算,正好躲過了文化大革命的浪頭,要不我一定會像老頭子一樣吃盡紅衛兵的苦頭,至少免不了掛一堆牌子上街游斗,也可能被掛一雙破鞋,也可能被剃陰陽頭,也可能被潑糞。坐牢讓我躲過一劫,大概是冥冥中老頭子在招呼我吧,要我去為他贖罪,去理料服侍他完全癱瘓的生活。」

「你信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有風飄不到的角落。」她端著一雙青黑的眼圈——像長期戴眼鏡留下的陰影——問我。不等我回答,她又替我回答:「反正我是信的,否則很難理解當初我在無錫軍營里的風怎麼會吹到上海,後來你老家的風又怎麼會吹到這個村莊里。總之是吹來了,並且吹到我耳朵里,說得有名有姓,有經過,有結果,有人甚至連他肚皮上的字都一個不落地告訴了我。」

說到這裡,她又低眉輕聲地問我:「你知道他肚皮上的字嗎?」看我搖頭——我選擇了搖頭——她露出驚異的目光,「怪了,你們傍晚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他都沒給你看?」

我說:「他想給我看,但我沒看。」

她說:「這就對了。曾經他把那地方當罪惡和恥辱,寧願殺人放火也不要人看到,要瞞住,現在他把它當寶貝,見到陌生人就要給人看,現寶一樣的,我想攔都攔不住,攔他就要哭,你說這人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停下來,看看我,略微提起了聲氣,說:「他變成了自己想要的人。」

說著,她慢騰騰站起來,又緩緩彎下腰,從做案台用的門板下拉出一隻破紙箱,一邊翻著一邊說,「這些是他最得意的大作,他都收好的。作為一個孩子,他是很懂事的,很知道愛惜東西。」作品看上去有不少,她找到一張,抽出來,遞給我,「你看吧,畫得跟他身上幾乎一樣,大小比例都差不多,除了字。」

我起身接住,像紙上畫著我的羞辱,有點不敢看。

這紙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土紙,半米見方,蠟黃色,紙面粗糙。我們村莊有不少人在用老古作坊生產這種紙,全國賣。我們叫它冥紙,主要用來給陰曹化緣,做佛包,去墳前燒給死人,求活人平安。作為七八歲的孩子,畫確實畫得不錯,兩條簡潔流暢的線條,一下把人的小腹和腿彎勾勒出來,上面一點黑是肚臍眼,下面一團黑是陰毛,位置適中,比例勻稱——看得出,這是反覆練習後的成果。引人矚目的是,肚臍眼下方有一行向下弧形的八個墨綠大字:命使我乃鬼殺奸除,字形端正厚實,排列均勻。在「乃鬼」兩字的間距下方,直直地伸出一支漸放的紅箭頭,直指陰毛,箭頭鈍重厚實。箭頭線兩邊又有字,豎排,各兩個,右邊是「軍令」,左邊是「如山」,字體狂狷邪魅,色彩純藍,大小比上面的字要小一號。

阿姨沒有回頭,卻像看見了我的震驚,淡淡地說:「別奇怪,這就是他想要的,他照自己的意願改了這些字,黑白調了個頭。」一邊繼續翻著——有一會兒,我注意到有一團黑從眼前倏忽而過,我想那應該是一隻黑貓,那隻白貓也許也在那幅畫上,時間太短,我沒注意到而已。

阿姨又翻出一張,遞給我。畫還是老樣子,一模一樣,不一樣的只有字:「除姦殺鬼乃我使命」和「軍令如山」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和「中國必勝」取代,一樣的字數,一樣是繁體字,一樣是從右到左、一橫兩豎的排列。接著又翻出一張,畫仍是老樣子,但看不見一個字,每個字都被塗成黑方塊。

阿姨說:「應該還有兩張。」卻停止尋找,回頭來輕輕撫摸那些字,一個個地撫摸,一邊自言自語道:「有時我覺得他現在這樣子蠻好的,可以忘掉那些髒東西,可以照自己的意願改掉這些字。他這輩子如果只有一個願望,我想一定是這個,把那些髒東西抹掉,改成現在這樣。這個願望死都離不開他,但也是死都實現不了的,只有現在這樣子,失憶了,才能實現。」

我說:「他能記得這些話,說明他對過去還有記憶。」

阿姨說:「很少,偶爾有一點也不是固定的,不知怎麼來了,又不知怎麼走了,所以才會這樣,一會兒是這句一會兒是那句的,確定不下來。」阿姨告訴我,他的記憶已被大火燒得只剩下灰燼,這些話就是殘留的灰燼,它們一定曾經被他反覆用過、想過,滲到骨縫裡了,燒不掉的,燒掉了還會留下渣子,散落四處,時不時被他撞見。

說到這裡,阿姨又回頭去紙箱里翻,很快找出一張畫,是一幅素描,畫的是一個年輕的志願軍女戰士,穿著臃腫的大棉襖,席地坐在一隻炮彈箱前,嘴裡咬著一桿鋼筆,一臉沉思也是憂鬱的神情。

我想這應該就是阿姨,問她:「阿姨,這是你吧?」

她點頭,然後捧起畫,茫然地看著,過好久,才幽幽地說:「他已經不會撒謊了,他心底一定深深刻著我。」

我說:「是的,他一定很愛你。」

她說:「我更相信是恨。」右手食指輕輕落在筆梢上,像要把它拔出來,一邊苦笑道:「這支筆給他寫過求愛信,但也把他害了。」

我安慰她:「他會理解你的,是他沒有向你說明情況。」

她說:「他理解不了,永遠。」

我說:「但我相信如果不是鬼子給他留的那些髒東西,他一定會娶你。」

她說:「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後果。」沉默一會兒,突然問我:「你知道那些髒東西嗎?」

我如實說:「聽說過一些。」

她又問我:「聽說了什麼?」

我沒有如實說:「據說上面有一個女漢奸的名字。」我不想提老保長說的那句髒話,難以啟唇,而且從字數上看,老保長說的是七個字,實際是八個,有出入。我覺得這挺好的,別讓我知道真相,給我心愛的上校留個秘密。

她說:「是的,有個十惡不赦的女漢奸的名字。」停頓一下,接著說:「我在部隊上經常接受政治教育,早就知道這個大漢奸,所以當聽到你家鄉傳來的消息後,我再想起他曾對我說過的那些話,突然明白他當初為什麼不肯娶我,寧願開除軍籍也不肯。這情況他怎麼娶我?怎麼娶?包括後來他為什麼要那樣害小瞎子,因為這是要他命的東西,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寧可一輩子做光棍,寧可犯罪,寧可死,也要守住這秘密、這恥辱,有人卻要當眾扒下他褲子,他能不瘋嗎?他是活活被逼瘋的,但首先是被我害的……」

她幽幽地說著,把我的記憶和感傷一一喚醒、點著。往事今情歷歷在目,如鯁在喉,我受不了,把畫放回紙箱,順勢坐回原地,捂住臉哽咽起來。她上前輕撫了一下我頭髮,慢慢走開去,坐回凳子上,繼續木木地說: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一句話反覆說,似乎是被點穴定格了。在我以為她還要繼續反覆時,她突然略為提高聲音,明顯加上情緒,加快語速,利落地說:

「但首先是他害了我,那個王八蛋。」

「誰?」我抬頭問,發現她正昂起頭,沖著我。

「他,那個向我報信的傢伙!」她咬牙切齒地說,「那個在澡堂門前碰到我的主任,內科主任。」說著聲音又低下去,彷彿怕隔壁老頭子聽見似的。她看我一眼,接著說:「其實事發半年後,當時我還在部隊,這傢伙當上副院長後我就懷疑自己被他當槍使了。醫院缺個副院長,他和我老頭子都是候選人,他資歷比我老頭子深,可我老頭子是英模,當時又在南京干訓班學習,他怕被搶去,便耍了這個陰招。」

我問:「他怎麼知道你們的事?」

她說:「這也是那些年我一直在想的。我想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個是老頭子確實在外頭說過這事,他性格豪爽又愛喝酒,有時失言也不是不可能;另一個是他看見老頭子夜裡去找過我。」

我說:「以他能把身上的秘密藏一輩子這點看,酒後失言的可能性不大。」

她說:「是的,可以前我哪知道這些?何況……」說著停下來,搖著頭,似乎是不想說了,又似乎為了隆重推出下面的話,「我希望是我老頭子酒後失言,這樣我心裡要好受些。以前我就是老這麼自己騙自己,想不到……」

突然刷地掛下兩行淚,啜泣說:「我老頭子從來沒有去找過我。」

我一時沒聽懂什麼意思。

她一把拭掉淚,看我一眼說:「那個人根本不是他,我完全冤枉了他!」

我懂了意思卻又覺得不可理喻,怎麼可能不是他?即使不是他,他今天這樣子又怎麼能為自己申辯?記憶背叛了他,他沒這能力的。我感覺坐不住,站起來,問她:「你怎麼知道不是他?」

沉默好一會兒,她終於開口:「他的身體告訴我的,身體。他腦筋出了問題,但身體還是正常的,當我們在一起後……」她思量著,在找一個合適的說法,「我是女人,我能感覺得出來,不是同一個人。不是,太明顯了。」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立刻用雙手捂住臉,怕羞似的,泣著聲,一口氣說:「你別問我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個世界壞人太多。」說著埋下頭,幽幽地哭起來,聲音像一個小姑娘,樣子像一個老朽得不堪入目的老太婆,頭髮像冬天的枯草,脖子里的皺紋犬牙交錯,每一寸皮都粘著骨頭,只有耳垂處掛著一小垛肉。

整個晚上前面所有時間,她都像一部老掉牙的機器,像枯水期的溪流,聲色不變,木然淡然的樣子,涼薄的樣子,讓我想到她心底已被完全掏空,也可以說被徹底填滿。哀莫大於心死,心死了天塌下來都不會挪個位。我想她應該早已是這樣的人,所以對她最後一刻的動情,我毫無心理準備。她的泣聲、淚水,像水點燃了火一樣嚇人,比槍林彈雨還讓我驚慌失措。

我在一片恍惚中看她離我而去,我不記得我們有沒有互道晚安——有也是一句空話,這天晚上我怎麼可能安寧?我只記得第二天上午,我和他們分手時,阿姨問我的一句話:「你還會來嗎?」那時我窮得被這個問題難倒,正在遲疑時,她身邊的老頭子像我女兒一樣搖頭晃腦地代我說:

「會的,一定會的。」

聲音透出一種孩子的天真爛漫。

我搭上摩托,轟的一聲離去,回頭看到,兩人肩並肩、手牽手站在門前台階上,阿姨臉上烏雲密布,上校臉上陽光燦爛。一路上,陰沉的天空正在醞釀一場大雨,而在我心裡,上校燦爛的笑容早已把我折磨得淚如雨下。這是一次痛徹心扉的離別,摩托車的引擎聲聽上去都像是傷透了心,在聲嘶力竭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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