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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所屬書籍: 人生海海

五八

爺爺的病一天比一天見好,對父親是一下子見好:徹底好,一口口叫父親的小名,好得我都有點替他難為情。以前爺爺連父親大名也不大叫的,有事——如果在身邊,總是哎或嗨一聲;如果不在身邊,要叫才叫得應,爺爺是不親自叫,要讓我或旁人叫。爺爺的變化讓我心裡暖烘烘的,但父親照舊對爺爺愛理不理,不變。自從雞姦犯的問題冒出後,父子倆關係仇敵一樣的,見面不是互相甩冷眼就是吵架,冷戰加嘴仗,家裡不是冰凍三尺,就是烽火連天。

爺爺講:「兩人心頭都裝滿恨,一個是羞恨,一個是怨恨。」

現在爺爺的羞恨化為內疚,一口口叫父親的小名,是內疚的體現,也是想喚醒父親的溫情,陪他來好好聊場天,化掉父親的怨恨。有一天就聊了,爺爺把老保長對他講的,從頭到腳對父親講一遍。我發現儘管父親同上校關係好到門,但對上校同「那些號」的事還是知之不多,聽了很意外,連著幾次講:

「我怎麼不知道呢?」

父親幾乎有些生氣,盲目地責怪上校:

「這人真是,連我都瞞。」

爺爺告訴他,老保長肚皮里還藏著不少貨色,「往後的事」隻字沒提。「我估算啊,」爺爺長吁短嘆,「那些事也都是你不知曉的。」

於是兩人變成戰友,一起謀略,怎麼樣去撬開老保長閉緊的嘴。

一日午後,爺爺拿出私錢,叫我去七阿太小店買兩斤燒酒、四包煙。我從小店回來,看見父親正在裝一盤炒花生米,裝在一隻茶缸里,然後帶著煙酒,和爺爺一道出門去。我知道他們要去幹什麼:去找老保長,用酒把他灌醉,套他講出「往後的事」。

老保長住在村口,在老虎的尾巴上,一間孤零零的石頭屋,以前是地主家存放棺材的壽屋,造得也同棺材一樣,只有門,沒有窗——僅有兩孔窄小的氣窗,開在東西兩堵側牆的天花板下,像個狗洞。老保長去上海吃喝嫖賭的下場就是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從全村最富豪有勢的頭人,淪為最貧落孤零的賤人,一度如貓狗一樣的,吃住在寺廟裡,解放後才分到這屋。

爺爺講:「這是軋姘頭最好的地方,四邊無耳目,像在棺材裡一樣安全。」

當然也是談論機密的好地方,敞開門大呼小叫,都不一定有人聽得見。這也是爺爺和父親所以不在家裡,而是專程上門請老保長吃酒的原因,就是要「四邊無耳目」。他們一定想不到,其實還有我一副耳目。屋西側垛著一堆乾柴,我爬上柴堆,氣窗就在眼前,屋裡每句話都送進我耳朵。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那麼多事都躲不掉我的耳目,好像我有搞偵探的天才,將來可以去當大特務。

五九

「這是什麼。」

「燒酒。」父親應答老保長,「十足兩斤。」

「我當然曉得這是燒酒,你們沒進門我就聞到了,我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老保長自問自答,「我知道什麼意思,老巫頭已跟你講了太監的事,然後你們還想聽他後事,就想灌醉我,叫我酒後吐真言是吧?」

「不是的,不是的。」爺爺連聲否認,感覺滿臉堆著笑,「我是來謝你的,這不我下床了,沒死,多虧你救我啊。我得的確實是心病,你那場話確實是最好的藥水,把我從閻羅王手裡要回來,今天是專門來謝你的。」

「謝我是對的。」老保長講,「給我送酒也是對的,我最愛吃酒。」

「還有煙。」父親遞上煙,幾包聽不出來,我猜應該是兩包。

「送煙也是對的,我也愛吃煙。」老保長講,「但你們的想法是不對的,你們以為我吃醉酒就什麼都會講?也不想想,我吃了一生世酒,酒醉糊塗的時節多了去,可你們見我跟誰提過太監那些事?那天對你(爺爺)講是因為看你要死了,救你命,才講的。這些事我絕對是第一次同人講,想必你(父親)也沒聽過吧。他同你這麼好,好得要被人懷疑是雞姦犯也不對你講,為什麼?因為不能講啊,以後你們也不能對外講,要保證!」

「他在上海當軍統特務的事有什麼不能講的,」父親給老保長遞煙,點煙,一邊講,「這我早就知道,他都當故事給我講過。這是替國家做事,殺鬼子,殺漢奸,光榮的,有什麼不能講?窯子里的事他也同我講過一些,只是那大婊子和女鬼佬綉字的事,我確實沒有聽他講過。」

老保長的口氣堅決:「你不知曉的事多著呢。」

剛才他們一直站著講。爺爺大病一場,身體虛弱,拉出凳子先坐下,一邊講:

「所以還是想請你講一講啊,我們保證不會對外講。」

「要講可以,」老保長也坐下,「但你兒子得先講。」

「我講什麼?」父親笑道,「我能講的你都知道的。」

「有不知道的。」

「哪個方面的?」

「他在哪裡?現在!」老保長的口氣比剛才更加堅決,給我感覺應該是瞪著眼,用手指著父親,「你去看過他是不是?必須講實話!」面對沉默,老保長給父親打氣,「知道就是知道,莫非你還怕我揭發他?我只是也想去看看他。我心裡惦記著他呢,他是我活著唯一的惦記呢。」

父親仍是沉默。

老保長接著講,感覺蠻動感情的:「這村裡人全死光光我都無所謂,只希望他別不得好死。如今這世道真他媽的作孽,把一個大好人糟蹋成這樣,拖著老母親四方流浪,要藏著躲著過日子。這都是小瞎子這畜生害的,要早二十幾年我當著保長,必定把這畜生槍斃了。糟蹋一個好人就是罪,活該槍斃。你們不曉得他為國家立過多大功,又受過多少罪?那個罪過啊你們想不到的,生不如死啊!他是個英雄你們知道吧,只是……只是……怎麼講呢,人是有命的,他命苦,總被人糟蹋。這不,到今天還在吃苦,我真替他難過。」聲音顫顫的,我懷疑他流淚了,屋裡靜得可以聽到爺爺的喘氣聲。

過一會兒,老保長的精神頭又起來,吊著嗓門叫爺爺:「老巫頭,勸勸你兒子,知道就告訴我,我要去看他,哪怕紅衛兵要我的命也要去。」

不等爺爺勸,父親已開口:

「你放心,他都好的。」

聲不響,音不高,卻震耳欲聾,像雷劈。

我不知道爺爺當時的表情和心情,我是嚇壞了,因為我知道這是犯法的,公安四處在尋上校,父親隱瞞不報,可能還偷偷去看過他,這不是知法犯法嗎?上校出走那天夜裡,因為來過我家,這成了我們家一個炸彈,導火線就在我手上。我突然後悔來偷聽,家裡多了一個炸彈,我身上也多了一根導火線。

更氣人的是,本來約好的,父親講,老保長也講,臨時他卻假惺惺當好人,講起什麼狗屁大道理:

「有些事你們還是不知道為好,知道是罪,就讓它們爛在我肚皮里吧。」

這不是耍無賴嘛,氣得爺爺罵他。

父親似乎是想搞激將法,對老保長講:「其實他後來的事我也知道,他一個手下被76號逮捕,受不住嚴刑拷打,叛變,把他出賣,於是被鬼子抓去湖州長興戰俘營挖煤。這是民國三十二年的事,是不是?」

「然後呢?」老保長問,「關鍵是進了鬼子戰俘營怎麼出來的。」

「因為他救了一個鬼子大官的命。」父親講。

老保長哈哈笑,是嘲笑。「你以為鬼子是新四軍啊,醫藥水平差?告訴你鬼子的醫藥水平是全天下第一。」老保長講,「一次我發高燒,連著三天神志不清,講胡話,那些號都以為我要死了。七號可憐我,去求那大婊子,求到兩粒藥片,就這麼丁點兒大,綠色,扁圓的,像粒被壓扁的綠豆。我吃下一顆,不到半個時辰,燒眼看著退下去,像一盆炭火裸在雨天里。那個奇蹟啊真像是仙丹,死人都救得活的。你想,鬼子這麼好的醫藥水平,憑什麼大官的命要他救?沒腦筋的,這種鬼話也要聽。」

「那你就同我們講講人話吧,」爺爺惡聲惡氣又是討好的樣相,巴巴地望著老保長,「他究竟是怎麼出去的?」

「我敢講就怕你不敢聽,聽了是罪知道吧。」老保長振振有詞,「剛才你罵我無賴,可我是為你好,你一大家子,有老有小,身上擔那麼多罪,擔得起嗎?你比不得我,獨孤孤的一人,老不死一個,天大的罪都擔得起,大不了一個死,早死早了。我現在唯一惦記的就是死之前想去看看他,現在好了,既然你(父親)知道,有地址,可以去了,禮物也有了。這酒我不會自己吃的,我要送給太監。」

我聽著,心裡不由害怕起來,像看見父親領著老保長去看上校,公安在後面悄悄跟著。我討厭這個棺材屋,這個下午,全是晦氣,什麼故事都沒有聽到,反而身上多了一個炸彈,夜裡一定又要做噩夢了。

六十

儘管上校的「後事」懸空著,但爺爺的心頭是十足踏實了的,幾十年的擔心、疑心被一掃而空,填進去稱心、開心、放心、高興、慶幸——怎麼這麼多xin音?我們口音里沒有後鼻音的,「心」「興」「幸」是一個音——總之是一種甜香味,在蜜罐里的樣子。興許是香味太過濃郁,我家屋子太小,裝不下,爺爺沒守住老保長的告誡,將上校跟那大婊子合配當小爹小媽的下流故事,以及被女鬼佬刺字的悲慘故事,相繼一點點掏出來,拿去祠堂、小店、理髮店、裁縫鋪等地偷偷傳。

老保長消息靈,很快找上門,罵爺爺不講信譽。開始爺爺耍賴皮,否認講過,後來被老保長有證有據扒下皮,只好承認,並解釋他正是「要信譽」才講的。他們當著我的面爭來吵去,一個朝東,一個朝西,面對面,頭沖頭,像兩隻鬥雞,伸長脖頸,吵翻天。起初我覺得爺爺講得有道理,後來又覺得道理在老保長身上。

東講:「現在我是已經知曉他們不是雞姦犯,可村裡人誰知曉,他們照樣在傳小瞎子的瞎話。你耳朵聾了,難道沒聽見?」

西講:「我就是耳朵聾了也比你聽得多,這種話你一家人必定是聽得少的。」

東講:「所以你要允許我講啊,誰能背得起這種惡名?我做夢都羞死。」

西講:「你講頂個屁用,你講只會叫人笑話,人家背後都講你在造謠言。」

東講:「我指明是你講的。」

西講:「我不會承認的,我才不情願為你得罪太監,我跟他有約定,絕對不講這些事。」

東講:「可小瞎子講的是瞎話,你只要指明他在講瞎話就好了。老保長,」爺爺少見地沒叫他老流氓,因為這是懇切相求的大實話,「我們相好了一生世,你就幫幫我吧,把事實講給大家聽,好讓我日後死個閉目。人言可畏啊老保長,他們要是把生米煮成熟飯,你讓我把臉皮往哪裡放嘛?」

「老巫頭,不是我不肯幫你,」老保長講,也是誠實的,「我為救你命都破了跟太監的約定,怎麼不幫你?現在是我幫不了你。正因為我們相好一生世,大家都曉得,所以我講是沒用的,人家只會笑我吃了你煙酒,幫你造謠。你滿肚子道理,難道不懂這道理?」看爺爺不響,又講,「老巫頭,我勸你把這事情放下,想開點,別管它,別整天喜鵲烏鴉地四處亂叫,叫了只會更難堪,你我都他媽的難堪。有些事你得認命,這恐怕是你命中一個劫,躲不過去就扛著吧。」

爺爺眼巴巴地望著老保長,「你幫我想想,看有沒有其他法子?」

老保長為自己的一番苦心失效而失望,毅然起身走。「法子就是你咽下去!」他邊走邊罵,「你這人就是自私,總想著要體面,把面子當命根子。他媽的,面子頂個屁用!我當初像狗一樣活著,人家太監現在也是一隻喪家之犬,小瞎子是廢物一個,屙屎連屁股都不會擦,不都照樣活著。照你這樣想,我們都該去死,就你一個人活著。」

我看到,爺爺呆若木雞,一臉丟魂落魄的死相,好似面對一泡屎——小瞎子屙的——必須吃下去,沒有退路,嚇傻了。事後我看他確實是有點傻,傻到家了,有一天居然拎了一籃子玉秫,要我陪他去看瞎佬。

我說:「你不是最恨小瞎子,去他家幹嗎?」

他講:「我要同他爹去講點事。」

時間是選過的,專挑小瞎子出門瞎逛的時段。去到他家,爺爺首先向瞎佬遞煙,噓寒問暖,然後認錯,承認當初罵他兒子雞姦犯是他昏了頭,搞得很丟人現眼,叫我替他害臊。我拽他衣服,想拉他走。他不識相,瞪我眼。好在瞎佬什麼也看不見,他聞到新摘來的玉秫的清香,像看見一樣,誇這玉秫好新鮮。爺爺講是他早晨剛去地里摘的,一副討好賣乖的奴才相,我恨不能朝玉秫撒泡尿。

瞎佬比我父親小兩歲,可看上去比我爺爺還老相,半頭白髮,鬍子拉碴,一臉營養不良的菜色,衣服紐扣扣錯,拖一雙豁嘴的爛布鞋,穿一條沿口脫絲的破大褲衩,可憐是蠻可憐相的,只是並不讓我可憐。小瞎子亂造謠,故意害我們一家,我也恨他們一家,看到瞎佬的可憐相,我心裡只有高興。

瞎佬替人算一生世命,講話是有一套的。「我算你不是來找我算命的。」他講,白烏珠朝上瞪著,手指頭習慣地撥弄著,像在撥弄爺爺的心腸,「你該是來尋我兒子談事的吧,他出去了,你有什麼事談吧,我回頭可以轉告他。」

爺爺本來有副好口才,這天卻有口無才,講得含糊其辭,支支吾吾,亂七八糟的。聽好久我才明白他講的意思,是他從多方面聽聞上校肚皮上的字不是小瞎子上次用匾寫出來的那句話,同時他認為小瞎子必定知曉真正的話是什麼,希望瞎佬做做他兒子的工作,叫他把真話寫出來。

爺爺講:「太監從前待你不錯的,別埋汰他。」

瞎佬講:「你憑什麼講那句話不是真話。」

爺爺講:「因為他不可能是雞姦犯,有人親口對我講的。」

瞎佬講:「誰講的?」

我朝爺爺揮手,讓他別講。但爺爺思量一會兒,還是指出是老保長,氣得我像瞎佬一樣對他翻白眼,氣死了。

瞎佬講:「他嘛,你給他吃兩碗燒酒女人都可以讓出來,更別講替人擦屁股。」這話已經帶點攻擊性,但爺爺仍是不識相,繼續做他工作。

爺爺講:「如果是那句話,太監不會滅你兒子口的。這是毛病,又不是罪行,為什麼要封他口?」

瞎佬講:「你好可笑,既然這不算什麼你又幹嗎操心這事?這事跟你家沒關係,你幹嗎瞎操心?」一邊嘿嘿笑。

我聽出這是冷笑,也聽出這是正話反說,身上起雞皮疙瘩,又去拽爺爺,要他走。爺爺再次推開我,簡直傻到頭,人家吐他口水,他仍舊笑顏相待。我氣得不行,不管他,索性走掉,晾他去丟人現眼。所以,後來他們說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覺得爺爺讓我很丟臉,正如他從前講過的一句話:這是去討糞吃,腦筋長到屁眼裡了。

果然,後來爺爺回來,一進家門就朝天罵:「個狗日的東西,老天有眼,叫他一輩子做瞎佬。我也真是瞎了眼,去狗嘴裡尋象牙。」

我出去想對爺爺說:「你這是去討糞吃,腦筋長到屁眼裡了。」可出來看到爺爺被憤怒放大漲紅的臉,嚇得我不敢吱聲,那樣子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是要拚命的。這天我懂了一個新道理:人和獸之間,只隔著一團憤怒,像生死之間只隔著一層紙——後面這話當然是爺爺講的。

六一

路順著溪坎修,溪坎彎頭多,路也是彎來繞去的。我說的是公路,往山裡走,到硯口後路分岔兩頭,一頭可以去到鐵匠木匠的老家永康、東陽、義烏、金華,一頭可以去蕭山、諸暨、紹興;往江邊——富春江——走,可以去鎮上、縣城,乃至杭州、蘇州、上海。縣城在江北,我們在江南,要渡船過江。渡船一小時一輪,叫輪渡,像一個籃球場大,可以開吉普車上船。

爺爺講,以前沒有輪渡,也沒有公路,這些都是日本佬搞出來的。鬼子打到杭州,當時錢塘江大橋剛修好,炸了,阻止鬼子過江。鬼子沿著江一路逆流而上,找過江的地段。到我們縣城,找到了,那兒江面窄,兩岸平緩,鬼子搭碼頭,通輪船。輪船把一輛輛坦克、一隊隊人馬送過江,一路燒殺搶掠,往金華永康方向撲去,那邊有新遷的省政府和國民黨大部隊。大部隊打不過小鬼子,一路撤退逃跑,逃得快的去了江西,慢的只好躲進附近山裡。前山海一樣大,是藏伏人的好地方,幾百人散漫在叢山峻岭里,偶爾出來打個伏擊,騷亂一下。鬼子摸清情況後——有漢奸嘛——派來飛機,開來坦克,狂轟亂炸,把前山好些個山頭燒成瘌痢頭。飛機丟了炸彈就走,坦克不走,排成隊,停在溪坎邊,十幾天不走。村裡人能逃的都逃走,逃不了的躲進觀德寺,求菩薩保佑。菩薩顯靈,派出老和尚和鬼子小隊長比武,立好規矩,贏退兵,秋毫不能犯,輸則殺人燒廟。結果小鬼子輸得一塌糊塗,只好退兵,寺院和躲在裡面的人總算躲過一劫。

但十幾天下來,村子已經被鬼子劫蹋個慘,糧食被吃光,畜生被殺光,值錢的東西被搶光——這就是爺爺時常講的鬼子的「三光」政策。到老保長嘴裡,要加一個「光」:女人被糟蹋光。我聽老保長多次講過,鬼子進村時村裡女人跑個精光,但他們從外邊抓來十幾個女人,關在祠堂里,日里夜裡輪姦。鬼子撤走時祠堂里丟著兩具女屍,一個是小女孩,一個是老太婆,都一絲不掛,一副被活活×死的樣子。

老保長講:「自古有定理,哭不死的孩子,累不死的男人,×不死的女人。但這兩個哪是能×的女人哦,一個門還沒開,一個門已關死。×這樣的女人,指明鬼子不是人,是畜生,連畜生都不如。」

爺爺一向不對我講這些事,大概是怕臟著我吧。爺爺講公路的起頭,其實是鬼子坦克碾出來的,一部坦克十個汽碾子,開到哪裡都留下一路轍子,來往幾次一條路便成形。早先路面是夯實的泥地,坑坑窪窪,不平整,晴天乾燥,人跑過,一路灰塵,雨天泥濘,粘腳板。新中國,勞動人民當家做主後,政府號召大家修路,把路面修平整,又蓋一層礫子,至少雨天吸水,不粘腳。礫子是放炮從山上開採下來的,用軋石機碾碎,大小差不多,帶各式顏色:大多灰色、褐色,少數白色,少少數是青石板的顏色。下雨天,各種顏色一統消失,褪色,褪成一路濕漉漉的水印子;陽光下,各種顏色被放亮,天上地上都是光,遇到風,陽光被吹淡,光亮也淡了。

爺爺每個月都要上路一次,往山裡走,是去大姑、三姑家,往江邊走,是去二姑家。以前,爺爺上路的日子,我就可能看到上校來我家;現在,爺爺照舊月月上路,但上校不可能上我家了。他在哪裡,村裡大概只有父親一人知道——這是他親口承認的——我倒不希望他知道。想到父親知道上校在哪裡,而且有一天會領著老保長去尋他,我心裡就有一種盲目又茫然的害怕,好像公安隨時會來找我審問。

胡司令抄在學校牆上的革命詩,在日晒雨淋和風吹雪打下,失消了當初鮮艷奪目的紅,變得淡紅而有些臟。臟是皮球印子,上體育課,我們經常把牆上的字當籃筐瞄準,投籃;下雨天,皮球濕的,髒的,嘭一聲,牆上便有一個黑印子。大多數印子會被雨水洗掉、陽光晒乾;也有些洗不掉,跟字一樣牢牢長在牆上,看上去,便是臟。我平時不大想得起胡司令,只有看見這些字時才偶爾會想到。想到他,就會想到上校,想到父親,想到公安民警,然後生出害怕。

我覺得我的膽量是越來越小了,不像力氣,去年還背不動爺爺,現在可以把他背上樓。當然爺爺不需要我背,他也不需要上樓。我是說,我的力氣這一年長了許許多,但膽量卻不長反而小了,萎了,縮了,像爺爺的身子骨,那場瀕臨死亡的大病後,整個人小了一輪,穿的衣褲顯明寬大了,背後看,衣褲四處里灌進風,飄飄忽忽的,有一種凄涼和孤獨。爺爺講,馬瘦毛長,人瘦嘴大。我也發現,他的嘴巴包括眼睛都好似大了一些,似乎在配合他講的道理的真實。好在瘦是瘦,但精神頭還是不錯,照舊日日出門,去祠堂門口或小店轉轉看看,月月上路,去女兒家享享清福,不耽誤。

我照舊是天天守著幾本功課書和幾隻兔子撞日子。我已經讀初三,成績不好也不壞,但要上高中是必須要好的、拔尖的。我料定自己上不了高中,最後一年便有些結束前的鬆懈和放棄,便是撞日子,像和尚撞鐘,樣子做到算數。甚至樣子也做不足,常常編造各種理由遲到早退。進入十月份(陽曆),山上的野柿子一天天由青變紅,味道也由酸澀向酸甜變,等不到真正蜜甜時,它們將消失得一個不剩。這天下午最後一堂課是體育,我和矮腳虎合謀扮戲,他負責受傷,我負責送他回家。我們扮得十分像,矮腳虎坐在沙坑裡,抱著一隻腳啊喲啊喲叫,我報告老師,然後背著他回家。一出校門他跑得比我快,我們從老虎尾巴上山,直奔老虎屁股。

村裡人有忌憚,老虎屁股摸不得,沒人敢去那兒動刀子,那裡的樹木天長日久養著,野著,原始森林一樣的,樹大林深,柴藤蔓生蔓長,密不透風。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也是什麼樹都有。春天,我們來這裡摘覆盆子,夏天摘野桃子,這季節就是野山柿。我們爬上樹,輕輕搖樹枝,掉下來的柿子必是熟的。如果使勁搖,生的也掉下來,這是不道德的。別以為我們是野孩子,不講道德,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長在我們身上的,像胎記,抹不掉的,人人得講,尤其在老虎屁股上更要講。什麼是道德?損人利己的事可以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我們把熟柿子搖下來,吃到肚皮里,這是損人利己,可以的。如果把生柿子搖下來,豬都不要吃,只能爛掉,讓蒼蠅蚊子吃,這就是損人害己,不道德的。

我們來早了,只掉下來幾個柿子,吃了舌頭像被砂紙磨過一樣的麻木,說明它並沒有熟透。我們約好過兩天再來。回家的路上,在關帝廟附近,我們意外撞到小瞎子,他對我們嗚里哇啦一通叫。鬼知道他在叫什麼,但從表情看我感覺到他心底很高興。我心想難道他剛才去關帝廟裡認罪,得到關公原諒,答應給他治病了?但又想怎麼可能,關公像已被搗毀——正是他帶頭搗毀的——誰給他治病?他的病只有下到陰曹地府才能治。這是爺爺和老保長一致認定的,兩人很少意見統一,對這件事卻一口咬定,從不改口,鐵鑄似的。我最後想,他高興大概是在廟裡撿到了點吃的吧。

爺爺講:「寺廟嘛,再破總有人去拜的,哪怕叫花子也有三個搭子。」

這一年多來小瞎子家已窮得叮噹響,錢都花在他看病上,病看不好,家眼看著敗了,一日三頓都湊不齊,經常餓肚皮。肚皮是不要面子的,只要有的吃,管它是什麼。現在他經常去觀德寺偷祭物吃,誰家掛在窗前檐下的腌肉筍乾也要偷,甚至剩菜剩飯也要偷。如果他能爬樹,山上的野果子一定輪不到我們。飢腸轆轆的肚皮讓他對食物產生了像前山一樣海深的感情,如果能在關帝廟撿到一些食物吃,他一定是高興的。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他這麼高興。

回到家,母親已經燒好飯菜,端上桌,冒著熱氣,卻沒有一個人吃。爺爺坐在東廂房的門前吃煙,父親低頭立在西廂房前,也是吃煙,中間隔著整個天井。我從他們寒風凜冽的臉上看出,感覺到,他們都在吃苦,中間隔著一個苦大仇深的世界,嚇得我不敢往前走——踏入天井——好像天井裡盛滿苦水、血水,刀光劍影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夜裡睡覺前才知道,上校被公安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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