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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所屬書籍: 人生海海

八三

那時計程車不多,有我也租不起。那是「摩的」的時代,從朱家角鎮出發,搭摩的,兩塊錢,就到了地址上寫明的村莊:桑村。鄰近村莊,我知道它為什麼叫桑村,村子被大片光禿禿的桑樹包圍。尚是早春,桑樹一個綠芽也沒有,但都被修剪過,像一條流水線上下來的產品,全一個樣,低矮,整齊,一畦畦,放眼望去,讓人想到一列列被剃光了頭、整裝待發的士兵,在沉默中等待衝鋒。這兒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人工開鑿的河流,筆直,水面波瀾不驚,兩岸,裸露的土地黑得冒油。走進村子,房子一律青磚黛瓦,傘形屋頂,兩層樓,帶後院,像馬德里的某些社區,統一規劃建造的。

這是一個因種桑養蠶而發達的村莊,年輕而充滿活力。

司機是本村的,一個毛頭小夥子,我給他看女人和上校的婚照——我要送給他們,物歸原主——雖然是快二十年前的照片,他居然一眼認出來,然後熟門熟路,直接把我送到他們家門口,並告訴我,這家男人精神有毛病。但同時也誇這家女人是個大好人,對自己有神經病的男人溫柔體貼,照顧周到,對村民溫良謙讓。摩托車停在門口,他未經我許可,徑直朝屋裡大喊一聲:

「郎中奶奶,來客人了。」

天下著毛毛細雨。這季節就是雨多,忽冷忽熱,下了雨天就冷,風吹一路我更冷,手腳都有些凍僵。我要回馬德里,總是有行李的,一隻紙箱子,一隻帆布袋,也給他們捎了一網兜新鮮的竹筍、豆角什麼的。這些東西都綁在摩托車后座上,不等我把它們卸下來,我聽到背後的門老弱地吱呀一聲,打開,有腳步聲停在門口,有一股風往我背後吹去。我感到背上有目光趴著,有點不大敢回頭。

我收拾好行李,回頭看到,一個乾瘦的老太婆直愣愣地看著我,她頭髮稀疏,白得灰撲撲的,該修剪沒有修剪,披散著,被風吹著,更顯得散亂;臉色蠟黃、蒼老,皺紋褶子橫七豎八,腮幫子癟著,顴骨凸著,下巴尖著,整張臉上只有眼袋處有肉;腰佝僂,身子前傾,要不是手扶著門框,我擔心她要撲倒。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這是一個被生活榨乾的人,和我在照片上見到的人完全不一樣。她幾乎認定我找錯人了,沒有問我是誰,只問我找誰。我也懷疑自己找錯人了,遲疑著,沒有及時回答。這時她發現我腋下夾的相框——我剛在路上給司機看過,一直夾在腋下,沒有放回包里——問我:

「你是從雙家村來的?」

我說是的,她這才走下台階來幫我拿行李,一邊問我是誰家的人。我告訴她我父親的名字,她很激動,放下行李,一把抓住我,問我是不是待在國外的那個。看我點頭,她緊緊握住我手,說:

「我看過你寫的信。」

出去頭幾年,尤其是頭一年,我信寫得勤,幾乎月月寫,寫信是我用回憶抵抗不可遣散的孤獨的唯一方式。後來因為老收不到回信,也是因為有了自己的生活,才寫得少,越來越少,最後守住一年一封的底線。那些信,頭幾年的信,都是她讀給父親聽的,所以她了解我不少情況。

「這麼說,」她依然握著我手,開朗地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我看了你那麼多信。」

生活把她榨乾了,但她依然保留著樂觀、熱情,甚至不乏幽默。她手勁也不小,緊緊握著我手,我感覺得到。她手掌大而粗糙,像一雙男人的手。後來她一手拎起我的紙箱,先我進屋,雖然僂著腰,但步子是紮實的,一點不飄。剛才我看到,和鄰居家相比,她家的屋牆明顯老舊,粉牆白得髒兮兮的,是長年沒有重新粉過的破舊,門上的油漆也斑駁陸離的:本來該是褐色的,現在是密密麻麻的不規則的灰白斑。但走進屋,裡面整整潔潔,傢具擺設也不少。進門右手邊,是一套醫務所的設備,有接診的案台、葯櫥、輸液架、聽診器、出診的醫護箱等。

父親告訴過我,她姓林,照輩分,我該叫她林阿姨。林阿姨進屋後一直忙,又是收拾東西,又是擦桌子,又是給我泡茶。我接過茶,在八仙桌前坐下,四處張望,尋找上校。一杯茶見底,我仍不見上校,忍不住問道:

「阿姨,叔叔呢?」

我從來沒有叫過上校為叔叔,這麼叫讓我覺得有點羞愧,好像我把他當外人似的。

她告訴我:「他在樓上。」抬頭對樓上大喊一聲,「老頭子,下來吧,來客人了。」

樓上迅速響起腳步聲,咚咚的,快速,有力,不一會兒,腳步聲響在樓梯上。我起身,想去迎接。阿姨示意我坐著,自己去接。其實根本不用接,他腳步輕快著呢,阿姨只是立在樓梯口等他下來。儘管我對著記憶和照片想過上校的各種模樣,但他的樣子是超過所有人想像的:面色紅潤,雙眸明亮,白白胖胖的,加上一頭晶晶亮的白髮,十足像一個鶴髮童顏的洋娃娃。他白凈飽滿的面容,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換過皮膚,白得生機勃勃,富有彈力活性,完全是孩子的風采。他的神情也像孩子,看見外人興奮又緊張,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害羞地看著林阿姨,眼巴巴的。我向他問候一聲叔叔好,居然把他嚇得直往林阿姨身後躲。林阿姨也不介紹我,只管安慰他:

「沒事,沒事。」

一邊拉著他手,是給他保護的樣子。

一個是老態畢現卻沉穩自如,一個是鶴髮童顏害羞膽怯,兩個人都遠遠走出了照片,走出了我的想像。尤其是上校,小孩子的神情、舉止,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我捕捉到一絲記憶和真實。我無法掩飾此刻的迷惑,我知道此刻我的目光像受驚的蒼蠅在左衝右突,臉上寫滿驚異和疑惑。兩個人站在一起,比對著,映襯著,只有一點在我心裡像一個釘子釘在牆上一樣確鑿:是上校把他身邊的女人榨乾了。

報紙上說,生活是部壓榨機,把人榨成了渣子,但人本身是壓榨機中的頭號零件。

八四

林阿姨告訴我,作為醫生她知道,像上校這種在極端刺激下犯的瘋病,只要得到及時治療完全可以痊癒。但她在半年多後才得知情況,帶他去求醫,已經錯過最佳治療時間,結果就成現在這樣,廢了。

她給我打一個比方:「像你手上挨一刀,哪怕斷了筋骨,只要及時找到好的醫生治療完全治得好,留一道疤而已。但錯過時間,傷口爛到骨髓里,只有截肢,不截肢最後會把你爛死。你該知道,他父親就是這麼爛死的。」

是的,我知道。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傷害性治療,斷臂求生。上校最後進行的就是這種治療,把他正常的智力像截肢一樣截掉,以抑制他的瘋病。他現在的智力只有七八歲孩子的水準,而且是受過驚嚇的孩子,特別怕見生人、大人。她建議我把他當小孩子看待,跟他親熱,帶他玩,他會很快接受我的。我那時已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大的十歲,小的正好七歲。當我把他當我七歲的女兒待時,果然我們相處得很好,我說什麼他都愛聽,我問什麼他都會講,完全幼稚、天真、透明。我給他講故事,他坐得老老實實的,跟他下跳棋,他比我兒子還那個來勁。

他嘴上喊林阿姨叫老伴,實際上把她當母親。

天色向晚,林阿姨去廚房燒晚飯,他像一下獲得解放,偷偷領著我去樓上,打開一個房間。這是樓上三個房間中最大的一間,長方形,裡面全是小孩子的各種玩具:彈珠、彈弓、水箭筒、木手槍、連環畫、塗鴉板等。他似乎特別喜歡畫畫,除了靠在牆上的塗鴉板——用紅色粉筆畫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窗前還架著一塊門板當桌子,鋪著一張醫院特用的白色床單,一邊排著一排粗細不一、顏色各異的鉛筆、炭筆、蠟筆,顯然是畫畫用的。他首先向我炫耀他的各種玩具,完了問我要不要看他畫畫。我說要,他便眉飛色揚地拉出凳子,坐上去,鋪好紙,選好筆,埋下頭,安靜地畫起來,那副認真的、安心的模樣頓時讓我想起兒子和女兒。只是,他高大的背影、銀亮的頭髮、沉重的喘氣聲,實在無法讓我把他當成一個孩子。我剛才一直沒注意到他的穿著,我的注意力全在他怪異的神情舉止及談吐上,這時才發現,他穿的是一件寬鬆的醬色毛線衣,袖口和肘子處已經有脫線和爛洞,褲子是藏青的燈芯絨,腳上穿一雙棉拖鞋。

他畫的是一個美國大兵,戴灰色鋼盔,持黑色衝鋒槍,蹬褐色高幫皮鞋,左胸前佩著一面彩色星條旗。以七八歲孩子的水平看,不論是畫的速度還是形象絕對是高水平的,使我想到他已畫過無數次。

我端詳著畫,問他:「這是什麼人?」

他脫口而出:「美國佬。」

我又問:「你見過他們嗎?」

他想了想,回答:「見過。」頓了頓,又說:「我當過志願軍,在朝鮮。」

我很意外他還有記憶。我放下畫,不由自主地牽住他的手,彷彿是牽到了他過去的崢嶸歲月。我說:「你在那兒當軍醫是吧?你救過很多人。」

他的記憶像被我的手輕輕一碰,跌入懸崖。「軍醫?救人?」他認真思考著,「在哪裡?」

我說:「朝鮮啊,你剛才不是說你在朝鮮當過志願軍。」

他說:「你騙人,我才不要當志願軍,我要當解放軍。」

後來林阿姨告訴我,他的記憶像躍出水面的魚,大多數時間沉沒在水下,偶爾才會靈光一現,而且前後不一致。剛才就是這樣,我看見了魚肚白,但轉眼又被他否認,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了。

他說過要當解放軍,馬上翻開一頁紙,要給我畫解放軍。畫筆像是他的鎮靜劑,畫紙像是他天真爛漫的樂園,我眼看著他又沉浸在安詳專心的「創作」中,熟練的筆法,順暢的線條,從他抿緊的嘴唇和專註的目光里流出來。我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後,盡量欣賞著,盡量不發出聲響,好像面對一個天才畫家在創作一幅天才之作,欣賞和安靜都是為了保護並激發他的靈感和才情。

突然他丟下筆,對我說一句:「我要尿尿。」迅速跑去隔壁房間,那兒是他和林阿姨的卧室,想必是有馬桶的。

兩邊房間都沒有關門,我聽著他撒尿的聲音,禁不住地想到了他的「小腹」。那是他最機密的地方,他一輩子的榮辱、起伏、罪過、瘋狂的秘密,此刻近在眼前。我幾乎有一種衝動,也想去撒尿,順便看看他那致命的秘密。以他現有的智力,我想他不會拒絕的。我兒子已經十歲了,每次洗完澡都光著身子在房間里亂竄,像在犒勞空氣的眼神似的。當然以我此刻的心情,陰雨綿綿的心情,我實在提不起那個心思。

報紙上說的,當一個人心懷悲憫時就不會去索取,悲憫是清空慾望的刪除鍵。

走道上很快飄來糞便和尿液發酵後的酸臭,像鳥翼振翅攪亂了寧靜的時空。撒完尿,他幾乎是跑回來,沒有繫上褲帶,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拉開裡面秋褲的褲沿,緊張神秘地對我說:

「你來看,我這兒有字的。」

回頭看看,聽聽,又悄聲說:

「不要跟我老伴說,她會罵我的。她經常為這事罵我。」

曾經他為保住裡面的秘密甘願當太監、當光棍、當罪犯,現在卻要主動示人,寧願被老伴痛罵也要給我看。我心裡的悲傷本來已經要脹破,這會兒終於破了。我哽咽著上前幫他穿好褲子,系好褲帶,抱著他啜泣,淚水灼傷了我的雙眼。他奇怪我為什麼哭,我奇怪這世界怎麼會這麼殘酷無情。

我後悔來這裡。

我恨不得連夜逃走。

八五

雨在傍晚時一度下得很大,雨點子結實地砸在屋頂,叭叭響,像一頭巨獸拿瓦片當餅乾在饕餮。夜幕降臨時,雨一下停止,像被夜色撲滅的。我心裡太難受,難受得要窒息,迫切地想出門去喘口氣。吃過晚飯,我幫阿姨一起洗好碗筷,趁她給上校剪指甲之際,我提出要出去走走。阿姨建議我可以去村子東邊的絲綢廠看看,說廠里剛引進一批德國機器,一台機器抵得過一百個人的勞作,看得讓人傻眼。我說好的,但心裡根本不想去看什麼機器。我心裡都是上校的前世今生,都是悲傷,都是眼淚,都是苦澀。我預計,我出去後一定會找個地方痛哭一場。

我在一片潮濕的桑樹地里狠狠哭一場,心裡要好受一些。回來的時候,我眼裡有了這村莊。這個攤在寬廣的平原上的村莊和我的家鄉完全不一樣,它有一種開放和現代性,道路寬敞,房屋整齊,沿路有路燈、行道樹,家家戶戶門前有花草,樓上有陽台,窗戶掛著窗帘;有人手挽手在馬路上散步,不時有自行車從我身邊騎過,或者迎面而來:他們對我這個外鄉人毫無興趣,沒有人對我投一瞥好奇的目光。二十二年後的我回到村裡時,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陌生人,我深有體會,當我在自己村莊的弄堂里行走時,我身上被多少好奇的目光撫摸過。這兒對陌生人毫無興趣,它已經半城市化,在工廠里打工的大多是外省人。

報紙上說,中國自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後煥發出了勃勃生機,從城市到鄉村,從吃穿住行到思想觀念,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點,現在的我最有發言權,即使近些年我幾乎一半時間在國內,因為有另一半的襯托、國外的比對,我照樣時常生出驚異的目光、欣喜的心情。

但在一九九一年,我雖然也看到變化,卻並沒有多少欣喜,甚至多的是沉痛。

那次我在村裡待了十一天,足夠我重溫少時的記憶,而我能找回的記憶卻少之又少:清澈的溪水淪為污濁的臭水溝,據說不到三十公里長的溪坎,兩岸建有幾十家造紙廠、冶煉廠,整條溪流成了它們天然的排污溝;山上翠綠的竹林樹林炮聲隆隆,炸出一個個瘡痍的天坑石塘,修路、建廠、造房子都得仰仗它們;弄堂里,積澱著歷史背影和迴音的鵝卵石路,因為自行車不適宜,經常滑倒摔跤,一律澆成灰色的水泥路;祠堂里,一台台綠銹丟渣的機器佔領了列祖列宗的香堂,天天造出白色垃圾,據說都被送去大城市,登上無數琉璃幕牆的寫字樓里的餐桌:碗盞、筷子、瓢羹、餐巾紙,一應俱全。石匠鋪不見了,肉鉗子死在了越南前線,安葬在雲南保山;表哥結婚了,又離婚了,後來跟鄰村一個丈夫癱瘓在床的女人公開相好,生了一個孩子,不知道怎麼上戶口;野路子接過他媽媽(鳳凰楊花)的衣缽,把小吃店開到縣城,據說經常便宜採購發霉的穀米,做成好看好吃的發糕高價賣給城裡人;矮腳虎租下關過上校的柴屋,裝修個嶄新,加盟杭州一家老字號連鎖店,賣的東西死貴。當然,七阿太、老保長、村支書等老一輩子都死了,是壽終正寢,不像爺爺,死得不體面。據說老保長死前一年,親自選好墳地並種好兩棵柏樹,一棵在第二年陪老保長一起死掉,很稀奇;另一棵至今活著,已長成兩層樓高,在春天裡冒出新綠。

總之,村裡是大變樣了,從山到水,從田到地,從吃到穿,從住到行,從人到物,都像被火點著了,而偌大的村莊,大幾千人口,似乎都是易燃易爆物,火燒火,越燒越旺,幾乎找不見不變的東西。唯一沒變的只有小瞎子,他的斷舌頭,他的殭屍手,他可憐可恨半瘋半癲的垃圾樣相。以前老瞎子在世,他生計尚有著落,活得還有點人樣。老瞎子死後他生活完全失去依靠,只能靠善心人的可憐苟活。時間駁落了當年大張旗鼓刷在村頭弄尾的革命標語的墨跡,包括胡司令寫在學校牆頭血紅的革命詩,卻駁落不了小瞎子對我家種下的屈辱和深仇大恨。我沒有去看他,兩次在路上碰到也不睬,恨不能一腳踢死他。我覺得他才是我家的鬼,要不是他瞎說八道,胡謅出個什麼雞姦犯的事,哪有爺爺糊塗一時的事?父親啊,世上哪有什麼死鬼,我家的禍水其實都是他這個活鬼惹出來的。

多年以後,年齡和成功贈予我豁達和寬容之心,讓我和命運達成諒解協議,對小瞎子生出同情心;一年又一年,同情心像樹的年輪一樣長,最後長成善心義舉,真心幫助過他。但在一九九一年,我對他只有恨,恨之入骨!即便回到馬德里,我依然把恨留在村裡,咒他快死。印象很深,就在這個夜晚,我在上校的玩具間,在林阿姨給我臨時鋪的地鋪上,上校陣陣如雷的鼾聲令我輾轉反側,我在不眠的鏡子里清晰地看到自己兩個相殺的形象:一個是為上校的可憐悲悲切切,虛弱得無力閉上眼睛;一個是為小瞎子的可恨咬牙切齒,憤怒得可以拔刀殺人。

這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略帶寒意的風從窗縫裡噝噝鑽進來,給我送來桑樹和泥土的氣息,也送來了後半夜的月光。有點不可思議的是,當月亮升起後,上校的鼾聲像怕光似的一下沉落下去,沉得無聲無息,隨後我聽到林阿姨輕微的呼吸聲。她的呼吸聲凌亂無序,讓我想到她臉上的皺紋。黎明時,東邊天空中布滿酒渣色的雲層,我不知道它在天亮後是白雲還是烏雲。

八六

我在一身疲憊和不安中回來。林阿姨像料到我的不安,在我回來前已經把上校安頓上床,並替我鋪好地鋪:在上校的玩具間。她就坐在上校下午畫畫坐的凳子上等我回來,手上夾著煙。我比她預想的要回來得遲,我注意到,煙缸里已經躺著兩個煙蒂。她問我要不要來一根,我說不要。我以前抽過煙,後來為攢回家路費戒了:我的機票錢就是這麼一分分攢起來的。她說她是在前線醫院裡學會抽煙的,那時經常有缺胳膊斷手的傷兵,他們苦悶,要抽煙,煙癮大,自己沒手,抽不來,都靠她喂他們抽,就這麼不知不覺自己也上了癮,像傳染的。

「後來戒過,」她說,「這幾年不知怎麼的又死灰復燃。」她確實這麼說的:死灰復燃,包括前面的「喂他們抽」。她說話經常冷不丁會冒出一些有趣的詞,幽默一下,一邊笑著,展出更多皺褶。

我知道,抽煙可以一定程度地緩解人的焦慮。我也知道,是照顧上校的煩心把她的煙癮又喚醒了。不是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嘛,還有什麼比長年累月對付一個七老八十的小孩子更讓人焦慮煩心的?她卻不這麼看,她說照顧上校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累是累,但累得有勁,有寄託,心裡踏實。

抽著煙的她,有一種老人的威嚴和通達。

突然,她掐掉煙頭,對我直通通說:「我想你來這裡不僅僅是來看他吧。」

語焉不詳,我不知該怎麼作答。我坐在唯一一張小板凳上,心思一亂,想站起來,好像心思是有重量的,小板凳吃不消。

她對我擺擺手,示意我坐著別起身,接著說:「你可能更想來看我,村裡人都把我當作個怪人是吧?」

我說:「沒有,他們都說你是個大好人,都叫你觀音菩薩。」

她說:「是啊,怪的就是我為什麼對他這麼好,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說:「因為你們曾經是戰友。」

她說:「他十七歲參軍,從打紅軍到打鬼子,打解放軍,打蔣介石,打美國佬,半輩子都在前線戰場上,戰友多了去,被他救過命的人也多了去,憑什麼單我一人對他這麼好?這裡面一定有故事的。」

我覺出她有一種講述往事的衝動。她和一個大孩子生活在一起,整天只能陪他說相似的話,卻沒人陪她說說自己,她一定是很孤獨的,埋在心頭的往事也許更孤獨。隨著年歲的向老,這種孤獨也在長老,面臨隨時死亡的威脅。她也許並不怕自己死去,因為怕也沒用,早遲的事,阻止不了。但往事可以活下來,往事——尤其是沉痛的往事——有活下來的自重和慣性。

後來我知道,她在我們村滯留那麼長時間,和那麼多人相處往來,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自己這段往事,包括我父親。村裡人對上校的尊敬和對她的感激之情,讓她失去了袒露心聲的勇氣:因為這是一顆黑暗之心,飽含罪孽之淚。在鄉下,人心像日常生活一樣粗糙簡單,黑白分明,分辨不了黑白交織出來的複雜圖案和色彩。爺爺就是例子,一錯百錯,一落千丈,死有餘孽。她怕自己成為我爺爺的複製品,甘願人無端猜測,莫名禮拜。她把過去鎖在心裡,把毒液含在嘴裡。但這個夜晚,我的出現對她幾乎有一種不可抵擋的誘惑;我的身份是那麼符合她的渴求,幾乎是恰到好處:既是當事者——上校摯友之子,又是局外人——置身萬里之外。她靜靜坐在那兒,燈光下,蒼老畢現,慾望畢露,菜色的雙唇被等待的渴望攪得蠢蠢欲動。

「民國十九年,即一九三〇年正月初七,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吧,我就出生在這個房間里。」沒有徵詢我意見,沒有開場白,只靠新點的一支煙的過渡,她直爽地翻開了自己塵封已久的歷史簿——

家裡有一畝桑樹田和一間蠶房,我阿爸雖不是一把好勞力,但姆媽會裁縫,補上去,家裡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差。後來阿爸把田和蠶房租給外鄉人種養,自己跑生意,採購村裡的絲綢,用船運到湖州南潯販給中間商,賺差價,幾年下來已是村裡比較富裕的人家。我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淞滬戰爭爆發時,我大哥十五歲,已被父親送去上海讀書,我七歲,也在鎮上讀小學。這說明我家當時確實已經有些錢。

但戰爭一下把我們家毀汰了,阿爸、姆媽、二哥、姐姐,四個人在同一個時間被鬼子飛機炸死的炸死,淹死的淹死。當時我們一家人在同一艘船上,準備逃難,去南潯,阿爸在那邊有朋友。其實待在家裡反而沒事,你看這房子,不是好好的?這是命,不能回頭說的。阿爸和二哥當場炸死,姆媽和姐是淹死的,她們和我都不會游水,只有大哥會,逃了命。我不知是怎麼逃的命,反正等我有意識時已躺在河邊,不知是誰把我救上岸的。這是我的命,命運等著我來吃一生世的苦。

我們回到村裡,投靠阿爸的大兄弟。大阿叔人是好的,但大阿嬸待人刻薄,經常飯桌上拉臉色,甩風涼話。大哥正處在青春期,吃不下冷臉色,一氣之下翻了臉。好在住房、蠶房和桑田都在,生活設備也不缺,大哥也能養蠶,我也能照顧自己,可以湊合過日子。家裡有盒粉筆,不知從哪兒來的。大哥每天在蠶房的竹柱上畫一個叉,每次畫時都對我講:你快懂事,等你懂事了我就去當兵,殺鬼子報仇。畫了一年半多,蠶房裡的叉叉比蠶蛹還要多,一天早上我發現他房間空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點錢,告訴我他走了,讓我照顧好自己。我心裡早有準備,並不意外和害怕。

兩個月後,我收到大哥從長沙寄來的一封信,告訴我他已經加入薛岳將軍的部隊,在訓練做機槍手。以後三年多我再沒有收到他一絲音訊,收到時已是死訊,他已在一年前的長沙保衛戰中犧牲,是鄰村一個同他一起參軍的人帶回來的消息。那時我雖然才十二歲,但比二十歲的人都能幹,洗衣、燒飯、養蠶、繅絲、紡線,樣樣能幹。蠶房簡陋,用竹排搭的,大哥用粉筆畫的那些叉叉經不起風吹雨淋,像大哥的性命經不起槍林彈雨一樣,消光了。我得知大哥犧牲後,也開始在蠶房裡畫叉,每天畫一個。我想大哥用粉筆畫,丟了命,我改用刀刻,用剪刀。

鎮上經常有部隊來秘密招兵,刻了一年多後我開始去找那些人接頭,要參軍。因為年紀不夠,一次次被拒絕,直到一九四五年春季末,夏季初,一支部隊要了我。是國民黨忠義救國軍,把我帶到江蘇宜興太湖邊的一個山塢里,學習做護士的那一套。學習結業前,鬼子投降了,大家在操場上慶祝,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哭。我參軍只為報仇,報不成仇,一家人白死了,我活著也是白活。當時我十五歲,已覺得活著沒意思。這八年,我是靠仇恨養大的,仇恨死了,我活路也斷了。那天夜裡,人家唱歌唱啞了喉嚨,我痛哭哭瞎了眼睛,兩隻眼珠子腫得要從眶里脫出來。

結業前一天晚上,又是搞慶祝。中途隊長把我一個人叫走,帶到他房間,問我是想去前線部隊醫院還是上海南京這種後方城市大醫院。我說鬼子不是完蛋了,哪還有前線?他說鬼子是完蛋了,但共產黨沒完蛋,下一步要叫新四軍八路軍完蛋,仗有的打。我想自己是為打鬼子來參軍的,打共產黨沒意思,就要求回上海。他答應我,同時要我答應給他身子。我不答應,他卻不准我不答應,動手把我按倒在床上。正是大熱天,我穿得少,他很快剝了我衣服,摸到我身子。我不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小姑娘,我是個用剪刀刻了幾年叉叉的受盡苦難又咬著深仇大恨的姑奶奶。我掙扎著,趁他要撒野時用腳狠狠踢了他襠部。他一下跪在地上叫死叫活,我又用他掛在牆上的手槍托砸破了他腦袋,砸昏了,用兩張床單擰成繩,加上皮帶,把他捆個結實,然後連夜逃走。

八七

報紙上說,心有雷霆面若靜湖,這是生命的厚度,是滄桑堆積起來的。

我驚詫她在說這種殺人強姦的事時依然聲色不動的平靜,像在說抽絲剝蠶的平常事。她畏懼驚嚇的神經大概是麻木了,像她的手掌,結一層糙皮,長滿厚厚的繭,刀子都敢接。一直如此,不論說什麼,她總是一個表情:沒有表情的表情,波瀾不驚的樣子;一個腔調:風平浪靜落雪無聲的樣子,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腔調。倒是隔壁上校,鼾聲一陣陣的,時而高亢歡快,時而悲切沉吟,像在夢中歷盡悲歡離合。

因為是逃走的,自然不敢回村裡,怕被追殺。她漂在上海城裡,顛沛流離,做過各類苦工,就是不敢去醫院找工作,怕仇家順藤摸瓜找到她。她吃得起苦,但能吃苦的人實在多,滿大街都是跟她搶飯碗的人,競爭激烈,生計總出問題,最後還是斗膽去醫院做護士。畢竟學過的,也畢竟是有門檻的活,專業的事,搶的人少,總算安耽下來,過了將近兩年太平生活。

大概已經好久沒正經八百跟人說過普通話,開始她講述的語速偏慢,且不時冒出方言土語。但普通話的底子在那兒,講著講著,摸到門路,找到感覺,到這時已熟門熟路,順口起來,語速提起來,只是語氣和神情一律不變,呆板的樣子,是被麻木鎖住的。

「可我天生苦命,秋葵一樣,好日子長不了。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日下午三點鐘,我正在給一位在街頭打架挨了刀傷的病人輸液,護士長突然把我叫走。」她對這個時間記得如此清楚,好像是她生孩子的時間。其實差不多,這是她一個新的歷史時間,上校已經在三天後的手術台上等她——

現在我們說國民黨抓壯丁,總以為抓的都是男人,其實也有女人。我就是這天下午被一個操四川口音的國民黨軍官帶走的,全醫院十來個年輕護士,在大廳里排成隊,他在我們面前來回走著,看著,指著,點人頭。總共點了五個,我是最後一個被點到的。沒什麼好啰唆的,誰啰唆他把槍抵在誰頭上,有人當場嚇得尿失禁,他照樣帶走。我們被塞進一輛吉普車,三個人的位置五個人擠,他坐在前面哼著小調,流里流氣的。我真擔心我們被拉去做那種事。我想過,如果是做那種事,我就死給他們看。我見多了死人,家裡人都死了,我對死不怕。

吉普車開一個多小時,換乘一輛帶篷大卡車。車上滿噹噹的都是和我一樣年輕的姑娘,私下問,都是護士,有的還穿著白大褂,好像要拉我們去救一火車傷兵。有一個押車的,腰裡別一把手槍,手上提一把卡賓槍,警告我們,誰不老實小心吃鐵花生:是子彈的意思。我們問他去哪裡,他說去的地方多著,運氣好可以見著李宗仁總統,運氣不好只能去見鬼了:這是死的意思。

卡車連夜出城,往南京方向開,一路經過多座軍營,每進一個兵營放下幾人,多則五六個,少則三四個。我在第三天下午和其他四人被一起被丟在鎮江郊外,金山寺附近,長江邊的一座兵營。後來知道,這是一支艦艇部隊,兵營不大,但房子一色是青磚或紅磚房,看上去結實牢固,和我們一路上進的幾座兵營不一樣。這裡明顯好,以前有些兵營破破爛爛的,像野雞部隊。我慶幸自己被分到一座好的兵營,一路上的恐懼受到安慰,撿了便宜似的,對不明不白被抓來當兵的屈辱反而放下了。

我們五人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四張鐵床,上下鋪。房間里基本生活設備都有,牆上貼著電影海報,桌上有女人專用的小圓鏡、粉盒,甚至箱子里還有不少女人內衣內褲什麼的,好像這些人剛死去。其實她們是逃走的。街上四處貼著傳單,解放軍要打過江來,當國民黨死路一條,她們逃去尋活路了,我們是來抵死的。我們也想逃,但兵營里加滿崗哨,夜裡探照燈雪亮,掃來掃去,逃路堵死,大家只有等死。當天晚上我們各人領到一套軍裝和白大褂,有人說這是我們的壽衣。死歸死,累歸累,死是以後的事,累是眼前的事,顛簸一路,累得要死,躺下就睡著,跟死一樣。

半夜裡有人嘭嘭嘭敲門,說有急救手術,要我們出兩人去配合。三輪摩托停在門口,引擎響著,看樣子是很緊急。我和另一人去,坐上摩托,兩分鐘就到。手術室在一樓,我們進去,看到地上、手術台上、醫生白大褂上全是血,像剛殺完豬。傷員死豬一樣躺著,無聲無息,奄奄一息。醫生背影高大,手裡捧著一堆腸子,翻著,動作麻利,在找創口。我們哪見過這場面,同去的人當場啊啊地嘔吐,引得醫生回頭看。他戴口罩、頭罩、手套,只露出一雙眼睛:即使在雪亮的手術燈下,這眼睛依然放出亮光,像兩隻通電的電珠。他朝我甩頭叫我快去幫他。我赤手空拳上去,他又朝我甩頭,示意我戴口罩、頭罩、手套。東西都是齊備的,就在旁邊推車的托盤裡。我全套戴好,配合他挖開肚皮,把更多的腸子拎起來。他很快找到創口,誇我手氣好。

然後三個多小時,他埋頭操作各種手術器具,我負責遞接。經常遞錯,他也不罵人,只說一個字:錯。天毛毛亮時,手術終於結束,我替他摘去頭罩、口罩、手套,脫下血淋淋的白大褂,看到他臉色蒼白,面容僵硬,是一副累極的樣子。他沒穿制服,白大褂裡面是一件脫殼絨衣,大概跟我一樣是臨時從床上拉來的。絨衣洗過多次,黃色褪成灰色,看上去土相。他吩咐我一番護理的要求,叼著一根煙走了。我回頭收拾手術台時才發現,整套手術器具,剪刀、鑷子、切刀、縫針,大大小小,都是金子打的,剛才太緊張,沒注意到。

上午九點多鐘,他來病房查房,穿一套帶上校軍銜的制服,剛睡過覺,臉色紅潤,和我夜裡見的人絲毫搭不上。他倒一眼認出我,問我傷員情況,也問我個人一些情況。知道我是被抓來的壯丁,他似乎猜到我想逃走的心思,勸我別胡思亂想,好好待著。他指著昏睡的傷員告訴我,他就是逃的下場。原來我們熬了一夜辛苦,救的是一個逃兵,沒有功勞,只有苦勞。

護士都逃了,當兵的也要逃,我想這部隊必定打不了勝仗。

果然,一個月後,解放軍打過江來,整座兵營只冒出幾聲槍響,解放軍就順順噹噹接收了我們。這一個月里,我和他沒見過幾次面,因為逃兵都不敢逃了,沒傷員,他是不來醫院的。據說他天天在家裡養著貓,看著報,吃飯有人送,衣服有人洗,是長官的待遇。有一次我在營區路上碰到他,他露出一口白牙對我爽朗地笑著,叫我一聲名字,並問我,你是這名字吧?我說是的,停下來,等著他再問我話。他卻沒有下文,徑直挺個胸脯,大踏步朝前走去。我聽著他灑下一路鏗鏗的腳步聲,像聽音樂,心裡喜悅,忍不住回頭看他,希望他也回頭看我。

這是我長那麼大頭一次回頭看一個男人。那年我十九歲,他三十一歲。他也是我這輩子唯一這麼回頭看過的男人。他沒有回頭,我心裡空落落的,像他本來在我心裡,就這麼走掉了,心裡就空了。

她努力想用細節給我重塑上校三十一歲的英俊形象,也試著回憶自己心裡第一次裝下男人的青澀。但上校不配合,大概是做了噩夢,鼾聲突然變成驚叫聲,把她從遙遠的過去拉回來,拉去他身邊,跟我聽到女兒在夢裡驚叫差不多。孩子們都一樣,白天天不怕地不怕,夜裡卻常常為一隻吞下大象的螞蟻嚇得要死,驚叫,尿床。她過去,像我去看女兒一樣,觀察一下,摸摸他臉蛋,幫他理理被子——應該是這些吧,反正我是這樣的;如果醒了,我會哄一哄,一般哄兩下又會睡過去——孩子就這樣,睡覺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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