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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人生海海

四三

這個夏天留下了一個血腥時間,也留下了一堆問題。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問同一個問題:上校為什麼要那樣做,既割小瞎子舌頭又挑他手筋?割了就割了,怎麼又給他傷口縫針?這似乎是矛盾的。問表哥,表哥總叫我少管閑事,不搭理我。表哥很怪的,自從小瞎子出事後像變了個人,不愛來我家,平時也不大愛拋頭露面,整個人有點蔫掉。肉鉗子也有這種傾向,不像以前那麼活絡。尤其提到小瞎子受害的事,兩人一律沉默,躲開,避掉。他們好像為小瞎子的事傷透了心,悲傷的陰影疊著恐懼的心理,人像被霜打的嫩葉子,失去了往時的神氣,幽暗下來。只有野路子,因為以前常受小瞎子排擠,吵過架,是不是有點幸災樂禍?反正他一下冒出風頭,是一枝獨秀的樣子,經常接受我們小孩子的追捧,我們問什麼他都不避諱,敢講,愛講。他告訴我們,上校所以給小瞎子傷口縫針是怕他失血過多而死,死了就是命案,犯的是死罪。就是說,上校這樣做是為自己留條活路,萬一被抓捕歸案,不會被槍斃,頂多判刑坐牢,不丟命。這是用心盤算過的,設計好的。

這見識深刻的,配得上上校的知識和聰明,我們信服。但針對上校為什麼要割人家舌頭又挑手筋這問題,他卻是深不下去,老在浮皮潦草講空話,一會兒指東,一會兒道西,講得顛三倒四,漏洞百出,我們聽著總覺得不確切,不服氣。

要是以往我一定會去問爺爺,我相信他一定會給出確切答案。我爺爺和一般老人不一樣,他見多識廣,能說會道。我爺爺是個民間思想家、哲學家、評論家,是我課堂外的同學和老師,我們同床共寢,相濡以沫——我給他暖腳,他給我暖心——一個個漫長的冬夜,一個個納涼的夏夜,我問過他無數無數問題,什麼問題我都可以問,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但面對這個問題,上校的問題,上校的所有問題,從此我不但不能問,甚至不能想。這是爺爺在這個夏天給我立的死規矩!

事實上從那以後我們家連上校的名字都極少提,誰提就要吃白眼,甚至耳光,好像他是我們祖宗八代的仇人;要不我們一家人都是勢利小人,薄情寡義,專干過河拆橋、人走茶涼的事。上校,我父親曾經最要好的朋友,現在卻成了我們全家人的禁忌、毒蛇、地雷,天天藏著、掖著、躲著、避著。該死的上校,你讓年少的我嘗盡了保守一個秘密的苦頭;該死的上校,你到底做了什麼,去了哪裡,到底為什麼要對小瞎子下如此毒手?

沒有人知道上校的下落,胡司令派出所有紅衛兵四方找也找不到,公安局把通緝令貼滿大街也不管用。他消失了,像小瞎子他媽,像一個屁,一夜之間從村裡蒸發——我是眼看著他走的,那天夜裡,那個驚濤駭浪的恐怖之夜,我和他,彷彿兩隻溺在洪水的驚濤駭浪中無力靠攏、只能嗚咽分別的破船。

和上校一同消失的還有他老母親。據野路子講,胡司令得知老太婆在普陀山某寺院修行後,第二天就帶著四大金剛星夜兼程,直撲普陀山。但還是遲一步,撲了個空,只撲到老太婆匆匆逃走遺落在客棧里的一副老花鏡和一隻香爐。香爐里的煙灰還是溫熱的,指明她剛走不久,也指明菩薩真的保佑了她。那香爐我以前在上校家多次見過,黃銅的,圓口的,立深比海碗深,底托伸著三隻四爪龍足,沿口掛著兩隻鳳頭耳,掂一掂,沉得很,像盛著菩薩的靈魂。

這個夏天像這隻香爐一樣盛著神秘的分量,瀰漫著令人好奇又迷惘的氣息。儘管村裡流傳著各種關於上校為什麼要這樣奇里古怪毒害小瞎子的說法,但大家知道這些說法都不可靠。說法越多越不可靠。可靠的說法只有一個,只有等小瞎子醫好病,由他本人公布。即使舌頭醫不好,醫好手也行,可以寫出來。但後來小瞎子從公社醫院到縣醫院、省醫院,從中醫院到西醫院,從江湖郎中到教授專家,把老瞎子算命掙來的錢花個精光,兩個病照樣一個也醫不好。用老保長的話講,錢嘩嘩流出去,都打了水漂,只買了個屁的聲響。

這個夏天,老保長好似把小瞎子的斷舌頭接在了自己舌頭上,成了一個多嘴多舌多事的長舌頭,什麼事情都要吃一口,插一嘴,嘴唇都被熱辣的口沫星子灼瘍了。

四四

我在多種場合聽老保長講過這樣的話:「太監是什麼人,聰明絕頂,人精一個。這世道是公平的,老天爺把他的褲襠掏空了,同時把他腦洞填滿了。要比腦筋誰都別想比過他,他要救人,死人也救得活,他要害人,神仙也要被害死。所以啊,小瞎子的病去天上也是治不好的。」

這些話本來我爺爺都會講,現在你給一袋子錢他都不會吐一個字。命丟了,錢頂個屁用場——我想爺爺一定會這樣講。爺爺費盡心機要我忘掉那個夜晚,自己卻一直活在那個夜晚製造的恐怖的陰影下。他不懂法律,但知道自己和兒子在那個夜晚犯的罪——這在當時是常識,因為每次批鬥會都在講這些,要大家互相揭發罪行,有罪瞞著、隱情不報也是犯罪,幾乎婦孺皆知。正因為不懂法律,法律的威嚴被爺爺無限放大,壓得他抬不起頭,喘不了氣,驚恐得要死。現在你要跟爺爺談上校的事,沒門,威脅利誘都沒用。爺爺像小瞎子一樣變成了啞巴,倒是老保長變成了大喇叭,時常在祠堂門口大談上校和小瞎子的事。

他經常大聲地告訴問他的人:「他媽的這還用問,不明擺的,太監這樣害小瞎子,就是要他閉嘴,有屁不能放,有屎不能屙。小瞎子一定掌握住太監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如果這東西叫小瞎子傳出來,他就沒法子活了,沒臉皮活了。只有這樣他才會下這毒手,舌頭手筋一起咔嚓,殺人滅口一樣的。太監不殺人,但滅了口,這就是太監高明的地方,他腦筋里有的是這些高明。」

有一次老保長在這麼講時爺爺正好在場,老保長講完,爺爺似乎很有感想,接著老保長的話講:「是啊,老流氓,歷史上殺人滅口的案例多,所以還是什麼都不知曉的好。老古話講得好,箱子里存的錢是越多越好,心裡存的事是越少越好。」

老保長問爺爺:「你箱子里存了多少錢?」

爺爺嘿嘿笑道:「我一沒存錢,二沒存事,三隻剩老命半截子,等著死。」一邊掰著滿是老繭的手指頭。

老保長哈哈笑:「提到死,現在排第一的不是你,當然更不是我,我是無論如何要排在你之後的。為什麼?因為你滿肚腸心思,心思多了,壽命就少了,這是閻羅王定的規矩,反不了的。」又哈哈,又講:「那現在排第一的是誰?你推算是誰?當然是太監嘛,他犯罪逃跑,罪加一等,如果被公安捉回來保准要吃黃澄澄的花生米,五毛錢一粒(子彈)。這是國家定的規矩,你講是不是?」

爺爺對上校的事犯忌,不想多嘴,只笑笑,不出聲。

老保長沖著爺爺的笑——像抓住一個笑柄,開懷大笑:「看你笑的樣子,像鑽進了新娘子的被窩裡。我知道你討厭太監,恨不得他早死,可你兒子在哭知道吧,村裡誰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好到門,好得情願互相頂死。」

爺爺勃然大怒,臭罵他:「你放什麼屁!都七老八十了還沒學會講人話,要頂死也該是你憑什麼是我兒子,你在批鬥會上幫他講了那麼多好話,鬼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罵完就氣呼呼地走,不戀戰。

我知道,爺爺是怕吵起來,氣生氣,話趕話,講了不該講的話,給人留下話柄,給公安抓到蛛絲馬跡。看見我在場,爺爺一把拉我走,他也怕我留下來被人利用,套出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事情。這些事情講出來就是父親和爺爺的罪狀,必須爛在肚皮里。自始至終,爺爺在上校潛逃的問題上一直保持高度警惕,謹小慎微,尤其對我,經常提醒我,開導我,甚至威脅我,必須守死。

很長一段時間,爺爺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對我講同一句話:這事你守不住,我就喝農藥死給你看。害得我經常做噩夢,看見爺爺喝了農藥,口吐白沫,翻白眼珠。歸根到底,這是上校害我的。該死的上校,你到底做了什麼?到底去了哪裡?到底為什麼要對小瞎子下如此毒手?

四五

和爺爺比,父親的警惕性要差一些,最顯明的例子是表現在對兩隻貓的態度上。當初表哥把它們從學校領來交給父親時,爺爺沒有反對,以為只是暫時的;後來上校逃跑前想帶走它們,他又是反對的,因為這會成為上校來過我家的證據。兩隻貓就這樣陰錯陽差在我家待下來,搞得爺爺難過死,老是擔驚受怕,好像這是兩隻老虎,隨時要傷害我們。

我發現,兩隻貓到我家後開始變得有點野,經常出門亂竄。我家沒院子,父親又要做生活,經常不著家,不可能像上校一樣時刻守著它們,管著它們,疼愛它們。它們失落了,無聊了,吃飽了要出門溜達,飢餓了要野出去尋食,把人家晾在窗戶上、屋檐下的鯗叼走,給我家淘氣。關鍵是,它們是上校落在村裡的尾巴,人們看到它們就會想到上校,想到上校和我父親不尋常的關係。

日復一日,爺爺忍無可忍,時常恨不得一腳踩死它們,用唾沫淹死它們,用鐵鍋蒸了它們。要不是父親阻攔,我想兩隻貓一定早被爺爺弄死,喂狗吃了。為這個,父親和爺爺經常鬧矛盾,吵架。有一次吵得凶,爺爺發了狠,提著刀揚言要剁了它們,父親一手護白貓一手護黑貓,伸出脖頸對爺爺講:

「你想要它們的命,先要走我的命。」

另一次吵得更凶,完全像敵人,父親警告爺爺:

「你要敢要它們的命,我就敢要你的命。」

狠話插到底,兩隻貓才有幸挺過一道道鬼門。

貓活著,竄著,上校的幽靈就不散,爺爺的心病就除不了。怪的是,後來兩隻畜生真不見了,爺爺的心病反而變得更嚴重。那是這年冬天,五穀都入倉了,農活都休眠了,照例是縣上整修水利的時節。父親被派去江北雞鳴山修水庫,山高路遠,條件簡陋,必須自帶碗盞、鋪蓋、糧食。也許是怕爺爺害死貓,父親居然要把兩隻貓也帶走。這很滑稽,好像他出門是去管穀倉,領著天兵天將。母親強烈反對,罵父親神經病。爺爺袖手旁觀,不管,讓父親發神經病,懶得理睬。帶走就帶走,眼不見為凈,最好是死在外面,這大概是爺爺的心理,他恨這兩隻畜生。

年關前,父親收工回來,挑著兩隻大麻袋,一隻裝的是帶去的鋪蓋、碗盞、衣裳等;一隻裝的是一些年貨,有的是工地發的,有的是山上採的,有的是買的,都是過年吃的用的東西。父親從身上摸出一條紅絲頭巾交給母親,要她保管好,不許用,因為是給大哥將來談對象預備的。給我一份禮物是一雙新棉襪子,白色的,像供電局工人發的勞保襪。我捧在手裡頓時覺得一股暖流火燒似的上了身,渾身都酥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新年禮物。這麼多喜喜慶慶的東西,一副過新年的樣子,我們陶醉在喜悅中,沒有發現父親少帶了一樣東西回來:兩隻貓!

爺爺最先發現,責問父親:「兩隻畜生呢?」

父親講:「你不是討厭它們,我把它們煮了吃了。」明顯是氣話。

爺爺講:「你吃了我也不會吃它們,講實話。」

父親講:「死了。」

爺爺不相信,追問:「怎麼死的?」

父親答得乾脆,像早對人講過:「山上太冷,又沒東西吃,就病了,就死了。」

我以為爺爺會開心地打個總結:「死了好。」或者:「早該死了。」或者相應的話,總之是幸災樂禍吧。但爺爺似乎給難住,不知道講什麼好,猶豫好久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這是命,忘了它們吧。」聲音幽弱,分明是同情的心情,安慰人的口氣,讓我覺得爺爺好奇怪的。

春節過後,一天晚上我在豬圈裡給兔子喂夜草。這是我睡覺前必須做的事,也是我讀書附帶的勞務:養好四隻長毛兔,我的學費全靠它們潔白的長毛攢出來的。所以我每天下學都要去割一籃兔草,早晚各喂一次,年三十都免不掉。豬圈裡沒有電燈,一片黑,爺爺和父親從屋裡出來,沒注意到我,就在我眼皮底下吵起來。

爺爺很氣,很兇,開口就對父親吼:「告訴我,那兩隻畜生到底去了哪裡!」

父親像在夢中被突然叫醒,很煩躁,責備的口氣,頂撞他:「你凶什麼,不是早同你講過,死了。」

爺爺呸一聲,依舊一口惡語:「別自作聰明!你以為我不知道,門旮旯里拉屎總要天亮的。」

父親講:「你知道什麼。」

爺爺講:「它們根本沒死。」

父親講:「哪個鬼跟你講的?」

爺爺講:「別管誰跟我講,你老實跟我講,它們到底去了哪裡?你那天到底去了哪裡?」

父親講:「什麼那天?我都在山裡,能去哪裡?」是且戰且退的樣子。

爺爺罵:「真想扇你!都什麼年紀了還靠撒謊過日子。講啊,你不講是不?好,我來告訴你,」黑暗中,爺爺步步逼近,逼得父親團團轉。「(臘月)十五那日,山裡落大雪,休工兩天,當天下午你帶著兩隻畜生下了山,第二天中午才回去,畜生不見了。你老實講,那天你去了哪裡,貓去了哪裡?」

父親突然笑起來,好像脖頸里被塞進一把雪,徹底驚醒,也被逗樂了,嬉笑著講:「這不就對了,我早跟你講過,山裡太冷,沒吃的,貓病了,我就下山想找人給它們看病,順便給它們找點吃的,結果當天夜裡就死了。死了我就找地方埋了,我總不可能帶回去給他們吃吧,我捨不得的。」

爺爺似乎被說服氣,軟了口氣問:「真是這樣?」

父親變得理直氣壯,講怪話,帶髒字,口氣堅定又放肆:「還能怎樣?就這樣,那些㞞都以為是我一個人吃了獨食,所以才亂嚼舌頭。你也不想想,我怎麼忍心吃它們?這是人家的孩子,心頭肉,我餓死也不會吃的。這個你總可以理解吧,但他們理解不了就胡說八道,這幫子㞞!」

爺爺進一步被說服,口吻里透出一絲關心和擔心,問父親:「你曉得他們在講什麼嗎?」

父親脫口而出:「曉得,就講我曉得上校在哪兒,我去找他了,給他送貓去了。」

爺爺講:「這話要傳遠去,公安聽到篤定要來找你麻煩。」

父親講:「那我有什麼辦法,他們要亂嚼舌我能怎樣?」

爺爺講:「你負責管好自己的嘴,我負責去管他們的嘴。」略作停頓,嘆了口氣講:「今後你要學學做人,不要動不動跟人發火,這世道越來越亂了,不要老得罪人,多得罪一個人就多一條死路。」

父親默不作聲,摸出兩根煙,遞給爺爺一根。爺爺掏出火柴,先點了父親的,再點自己的,然後兩人邊抽邊走,回屋裡去,黑暗中顯得越發親密,像一對難兄難弟。沒想到一場來勢洶洶的干架最後是這麼友好收場,我看著他們愈來愈黑遠的背影,心裡甜滋滋的。天依舊黑乎乎的,我心裡卻暖洋洋的亮堂,像爺爺劃亮的火柴旺在我心頭。

我不知道爺爺後來有沒有去找人做過工作,我只知道後來村裡確實有些關於上校和父親的風聲在暗地裡吹,什麼上校沒有死,還活著;什麼父親知道他躲在哪裡,還去看過他,等等。照理,上校作為公安通緝的逃犯,這些風聲極容易散開,浮出水面,興風作浪。但這次有些反常,風聲只限在小範圍轉,私底下走,沒有探出風頭,形成風浪,最後公安確實也沒來找父親調查。

四六

爺爺講過,村子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輩子,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顏六色,生龍活虎,朝氣蓬勃,實際上好看不中用,開花不結果,饞死人(春天經常餓死人);夏天像大小夥子,熱度高,精氣旺,力(熱)氣日日長,蛇蟲夜夜生,農忙雙搶(結婚生子),手忙腳亂,累死人;秋天像精壯漢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澱了,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天高雲淡,不冷不熱,爽死人;冬天像死老頭子,寒氣一團團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門縮脖子,回家守床板,悶死人。

這裡有些是雙關語,明的一層意思,暗底一層含義。有些含義好理解,比如「夏天熱度高」,既是指天氣的熱度,也是指人的熱情,熱火朝天的生活,狗都閑不住;有些含義卻不大好理解,比如「夏天蛇蟲夜夜生」,既是指大自然里的毒蛇害蟲,也是指人口舌上的是是非非。夏天日長夜短,暑熱難當,人都不愛待在家裡,要出門,三五成群,四六抱團,散在弄堂里,聚在祠堂門口,吃飯、納涼、打牌、下棋、看戲、閑聊天、拉家常,是制謠傳謠、傳播小道消息的好時節。

去年夏天,上校失蹤後,整個村子都在談論他,真真假假,犄角旮旯都在淺吟低唱,蘑菇一樣的,見風就長。他在「蛇蟲夜夜生」的盛夏出事,註定是要被人大張旗鼓地嚼舌,嚼得遍體鱗傷。然後到秋天,盛況逐漸收斂,一路下滑,到冬天滑入谷底。翻過年,只是零星有人提起,提了就提了,氣泡一樣,風一吹就破了:因為終歸是老故事,陳芝麻爛穀子,不可能出現風聲四起的老行情。要出現老行情,必須冒出新東西,比如上校被捕了,審出案情真相了;或者小瞎子開口講話了,揭開一堆秘密真相,等等。新東西遲遲不湧現,上校自然而然在離我們遠去,這是大勢所趨。

然後到了夏天,不知是誰起的頭,也不知是哪一天,一輪嚼上校的新行情平地拔起,勢如破竹,風風火火,迅速席捲全村。此輪行情可謂駭人聽聞——原來上校是個大騙子,他根本不是什麼可笑的太監,而是可惡的雞姦犯!晴天霹靂,風雲突變,一時間全村人頓時興奮起來,嘈嘈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乾柴遇烈火一樣的,颱風吹沙塵一樣的,轉眼間家喻戶曉。

我同矮腳虎是小兄弟,經常在七阿太的小店玩,幾乎是最先聽到這風聲的人之一。小店祠堂一樣的,也是公共場所,人來人往,七嘴八舌,許多小道消息會第一時間在這裡集合又發散開去,像集市。一天我正同矮腳虎在小店門口修彈弓,老保長來買煙,一進小店,七阿太就報喜似的對他講上校的最新行情。老保長聽了哈哈笑,提著大嗓門嚷個響亮:

「這不鬼扯淡嘛,誰不知道他是太監,村裡一隻狗都知道。」

「是啊,」七阿太配合他,「我也覺得古怪,但這事好像是真的。」

「真箇屁。」老保長照舊笑,「你是真老糊塗了。」

「你才糊塗,整天酒醉糊塗。」七阿太有些生氣,也放開喉嚨,「這事八九假不了,因為是小瞎子自己講的。」

「小瞎子講的?」老保長剎住笑,正式問,「他開口了?」

「口是沒開,」七阿太講,「是用腳講的。」

老保長像被掏了腋窩又大笑起來,笑得立不住,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一邊咳嗽一邊嘲笑七阿太:「蹺腳佬,看來你他媽的真是老糊塗了,腳怎麼會講話?」

是啊,腳怎麼能講話?

是的,腳可以講話的,我和爺爺後來都親眼見過,小瞎子用腳在泥地上罵過人:我操你媽!不過現在還沒到那一天,那天是古歷七月半,現在才六月底,還隔半個多月呢。現在七阿太用蹺的那隻腳的大趾頭在他家泥地上對老保長寫字,寫了一個「大」字,一邊數落老保長:

「你一生世就是女人,就是酒醉糊塗。看見了沒有,腳指頭照樣可以講話。」

「哈哈哈,」老保長照舊笑,一邊照著七阿太的話頂他嘴,「你一生世就是蹺腳,就是這爿小店,村子大門都沒出過,天下事屁都不懂。你講太監是強姦犯我信,講他是雞姦犯打死我也不信的。」

老保長和七阿太,一個是祠堂常客,一個死守小店,都是傳播小道消息的一把好手。他們以互相配合居多,村裡一點屁事總被他們你來我往,嚼得爛熟,無人不曉。有時意見不統一,兩人互相拆台,打擂台,一般是老保長得勝。老保長有點赤腳佬的意思,吃過酒,什麼話都敢講,誰家的門都敢進,不忌憚,不保守,敢沖敢拼,豁得出去。而七阿太蹺個腳,行動不便,只能守株待兔,加上輩分高,畢竟要端莊的,有些話得守著,不能信口胡謅,有失體面。所以,但凡老保長和七阿太開仗——打嘴仗——一般總是老保長贏。

怪的是,這一次,在上校是雞姦犯的問題上,老保長一路失敗,形勢一邊倒,都向著七阿太,像大家串通好,像老保長真的酒醉糊塗,犯了大錯,失了民心。在我印象中,唯一公開堅定支持老保長的只有一人,就是爺爺。這也是怪的,一般爺爺不大尊重老保長的,這回卻尊重到底,情願為他做惡人,當槍使,是兩肋插刀的仗義和英勇,豁出去的樣子。結果惹得小瞎子發瘋,咬人,咬爺爺,瘋狗一樣的。

這是古歷七月半的事,爺爺和小瞎子大鬧一場。

四七

七月半是節日,俗稱鬼節。

爺爺講,七月半,鬼一半:一半是活人的,一半是死人的。

按習俗,這一天活人要祭祀死人,做好發糕和桂花餅去祠堂的蔭堂敬拜祖宗陰人。蔭堂是陰曹地府和陽世人間接頭的地方,介面,通道,平時不大有人去的,瘮人,但這天你又是必須去的,不去就是不敬祖宗,搞不好要被惡鬼纏住,更瘮人。一般人家都要派人去,去的多為老人、孩子、婦女。中午去的人最多,最熱鬧,繁碌時蔭堂里都是人,像筷筒里的筷子一樣插滿,濟濟一堂,嗡嗡嚶嚶的,就有一種危險似的,像祖宗馬上要破壁而出,房子馬上會塌掉。

爺爺專挑中午去,帶著我,去湊熱鬧。祠堂門口人來人往,空氣里全是桂花和米酒的香氣,濃厚得醉人。日頭正中,直射下來,收起陰影,陽光鋪滿空地,放著光芒,刺眼,熾熾的熱。進門前,我看到小瞎子坐落在祠堂側門前,面前放一隻筲箕,盛著十幾塊發糕和餅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一看就是多家人送的。小瞎子以前是可恨,現在是可憐,廢人一個,有爹沒媽,爹又是瞎佬,肯定做不來發糕和餅子,所以有善心人送他。小瞎子這時節去,也是去要這份善心的。

爺爺講:「形勢造人人造孽,現在小瞎子被造成一個只要肚子不要面子的人了。」

敬完祖宗出來,爺爺沒有直接回去,而是走到小瞎子面前,從自己的筲箕里取出兩塊發糕和一個餅子放入小瞎子的筲箕里,然後問他:你講上校是雞姦犯,怎麼知道的?小瞎子嗚里哇啦一通,當然是聽不懂的。爺爺講:這樣吧我問你幾個問題,很簡單的,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好了。小瞎子點點頭。爺爺問:你講他是雞姦犯,他是不是雞姦你了?小瞎子搖頭。爺爺又問:那你有沒有看見他雞姦誰了?小瞎子又搖頭。

爺爺提高聲音一通笑,吸引更多的人矚目、圍觀。等人圍上來後,爺爺開始正經八百地對小瞎子宣講:

「這就怪了古了,雞姦犯又不是瞎子瘸子駝子癱子傻子癩子,是可以看出來的。大家曉得雞姦犯像聾子婊子㞞蛋子(陽痿病人)石女子,光看是看不出來的,它是一種暗病,看不見摸不著的毛病怪病,他既沒有雞姦你,你也沒有看見他雞姦誰,那你憑什麼講他是雞姦犯?」

小瞎子想站起來,手忙腳亂的,一邊又是嗚里哇啦一通。

爺爺扶他坐下,勸他:「你就好生坐著吧,別講了,講了也是白講,無人聽得懂的。你還是聽我講,村裡人是不是一向叫他太監?你也時常叫的,是不是?是,你就點頭,不是就搖頭。」

小瞎子急得滿臉通紅,更是嗚里哇啦一大通。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好像知道這是個陷阱,他要避開。

爺爺不給他避,直截了當指出:「這你就不對了,為什麼不點頭?村裡人誰不曉得他是太監,從小孩子到老頭子都知曉,老保長那次在批判會上也講過,上上下下明裡暗地,講了幾十年了都無人反對,他自己也拿不出證據反對。這是鐵板釘釘的事,無人反對得了,現在你非要反對,為什麼?憑什麼?再講我們都曉得,他當時關在柴屋裡是被五花大綁的,要是沒人給他解開繩子,他是孫悟空也傷不了你。那是誰給他解的繩子?他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你,割你舌頭又挑斷你手筋?為什麼?」

爺爺問他又不要他答——他也答不了——獨自講到底:「我分析只有一個原因,你是雞姦犯,你為了雞姦他,所以才給他解開繩子。因為你雞姦了他,所以他才要這麼整治你,割你舌頭,廢你手。他這既是為自己報仇,也是為別人著想,不讓你去害人。大家曉得,太監最愛幫助人的,他這麼廢你就是要叫你永世不能再去作踐別人。幸虧他把你廢了,否則不知道以後你還要作踐誰。」

爺爺像打了雞血,越講越來勁,吸引所有人圍上來聽。小瞎子早受不了,不斷嗚里哇啦叫著、嚷著。爺爺卻不管,只管自己講,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氣得小瞎子捶胸頓足,團團轉,哇哇叫,口沫橫飛,鼻涕直流。最後他衝出圍觀人群,跳下台階,挑到一片泥土,甩掉拖鞋,用腳指頭在泥土上寫字。他太生氣了,人在顫,腳在抖,橫不平,豎不直,寫出來的字不成形。

爺爺當好人,安慰他別急,慢慢寫。

小瞎子寫了又寫,腳指頭磨破了,流血了,終於寫成幾個字:我操你媽。

爺爺看了也不生氣,反而笑,哈哈笑道:「我媽早死了,早爛成一團泥了,你連爛泥都要操,看來你真是雞姦犯。」氣得小瞎子發瘋,窮凶極惡朝爺爺撲上來,要打。可他是一雙殭屍手,使不上勁的,對不準方向的,爺爺隨便一躲,他就撲了個空,撲倒在地上,一個狗啃泥——不是操泥,是吃泥呢。

爺爺不管他,繼續奚落他:「你有沒有良心,剛才我還送你發糕餅子,然後我只是對你和太監之間的冤讎進行一個分析,你就要操我先人,還要出手打人。我都七老八十了,有你這樣對待老人的?就算我分析不對,講錯了,你也不能這樣對一個老人,既打又罵,有話好好講嘛,憑什麼耍流氓?誰不曉得,雞姦犯就是流氓犯,憑你今天這個流氓相,我認定你是個雞姦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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