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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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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知道強姦犯,但不知道雞姦犯。我曾問爺爺,什麼是雞姦犯,爺爺剜我一眼,責備我不該關心它。這可是個最下流的污髒東西,爺爺講,別掛在嘴上,丟人的。看樣子,聽口吻,比強姦犯更下流,比太監更丟人。

就算很下流丟人吧,可爺爺為什麼要在上校是雞姦犯的問題上那麼認真?我覺得奇怪。我覺得小瞎子講上校什麼讓他去講好了,跟我們家有什麼關係?反正上校已逃走,講什麼他也聽不到,等於白講。更讓我不理解的是,爺爺口口聲聲講,要我們以後不提上校,禁止提,他自己居然在大庭廣眾面前提,而且顯明是在幫他講好話。這不是自相矛盾嗎?自找麻煩嗎?我對爺爺的做法充滿疑問。

事實上,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我都不大理解得了,事情變得越來越古怪。

首先,從七月半那天起,爺爺時常去小店、祠堂、理髮店、裁縫鋪這些人多的地方講,四面八方講,小瞎子是雞姦犯,雞姦了上校。從爺爺挑的時間、選的地點、講的話等眾方面看,他不是隨便這樣講的;他是有計劃的,有預備的,有目標的,目標就是要給小瞎子貼一個罪名:他是雞姦犯,雞姦了上校。爺爺一向口才好,腦筋也靈,一事一例,講明道理,立下證據。比如那天晚上,小瞎子為什麼要支走其他紅衛兵,只留他獨個人審問上校?以前胡司令審人不這樣,平時公安審人也不這樣,他為什麼要這樣?就是心裡有鬼,想做見不得人的事。又比如,以前只聽說男人偷看女人上廁所,小瞎子卻偷看上校解溲——這個矮腳虎和我都可以作證,我們在場。又比如,小瞎子為什麼會得這種怪病——歡喜男人——跟他倒霉的命有關,他生來沒被女人疼過愛過養過,一天都沒有,所以骨子裡頭恨女人!又比如,小瞎子從小吃羊奶長大,照吃什麼補什麼的道理,他補的是畜生那一套,血液里是畜生,不是人。講完小瞎子又講上校,講他年輕時如何亂搞女人,如何把自己搞成太監,等等,種種舊事,沉渣泛起。

爺爺講的這個那個,總歸是一個方向,一個效果:要幫上校洗清雞姦犯的惡名,把惡名戴到小瞎子頭上,戴牢,扣緊。在我看來爺爺講的那些十分有道理,像孫悟空頭上戴的緊箍兒,每講一遍緊箍兒就緊一輪,牢牢箍在小瞎子頭上。我後來完全相信小瞎子是雞姦犯,雖然我對雞姦犯的意思照舊是不太理解,對爺爺的做法也照舊是不理解——越來越不理解。真的,每次聽爺爺講那些,我心裡總冒出個聲音:爺爺,誰是雞姦犯跟你有什麼關係,犯得著你這麼認真嗎?費盡心機的,幹嗎?

其次,儘管爺爺為這事費盡心機,但效果總不見好。爺爺像遇到了強大的敵人,但你又不知道敵人是誰,在哪裡。敵人神出鬼沒的,趕不盡,殺不絕;敵人像風一樣的,在弄堂里穿來穿去,去了又來,一波一波的,一陣一陣的。到八月初,這股風突然變得強勁,颱風一樣的,災難一樣的,來勢洶洶,連風帶雨,連爺爺帶老保長,都被澆成一隻落湯雞,洋相出盡。

這一天小瞎子演戲一樣,領著他爹瞎佬和瞎佬弟弟,帶著道具,一起來到祠堂門口,扎出場面。瞎佬是主持人的角色,上來就吆喝,敲鑼,吸引人來看。道具是一隻圓匾、一袋細沙子、一根竹扁擔。瞎佬弟弟先上場,把沙子倒在匾內,用扁擔抹勻、刮平,然後等著做記錄,是配角。主角是小瞎子,由瞎佬撐著,赤一隻腳,金雞獨立的樣子,專心用赤腳的大指頭在抹平的沙子面上寫字。沙子鬆鬆的,在上面寫字比在泥地上容易得多,也好認得多。看樣子,他們一定在家裡練過,駕輕就熟的,小瞎子寫一個,瞎佬弟弟用毛筆抄一個。字寫得難看死,大小不勻,歪歪斜斜,但總歸是那個字,認得出。瞎佬使勁吆喝,加上事情有看頭,很快吸引人一撥撥圍上來。中午的陽光烈,小瞎子寫得滿頭大汗,大家看得興緻勃勃,真像看戲一樣。

眼看著,一個個歪七扭八的字黑在一張洋白紙上,我看到時已經貼在祠堂牆上,每一個字我都認得——錯別字也認得——是這樣寫的:

我講太監是雞姦犯,是因為他小肚皮上刺著一行字:這混蛋是雞姦犯。我親眼看見,長頸鹿和肉鉗子可以作證。

其中好幾個字是錯別字,比如「監」寫成「鹽」,「刺」寫成「剌」,「鹿」寫成「樂」,「眼」的「目」字旁寫成「日」,「鉗」的「甘」字寫成「廿」。這裡所謂的「長頸鹿」,就是我表哥。

四九

好久沒見到表哥了,他參加工作了,平時不住家裡,住鎮上。因為參加革命積極,公社成立革委會後,胡司令推薦他去我們公社革委會工作。我們公社小,排不出崗位,派他去公社中學當門衛,一個月工資十三塊。開始表哥不想去,不是嫌工資低,是嫌門衛工作不氣派。但最終還是去了,因為沒其他工作,否則只有留在村裡當基幹民兵。基幹民兵照樣做農活,拿工分,工資是一分也沒有的,比一比還是當門衛好,就去了。

當天晚上表哥被緊急叫回來,關在廂房裡,接受爺爺和父親的盤問。沒有人規定我不準聽,我就在門外專心聽,沒有漏掉一句。爺爺開頭就對錶哥凶,發警告,要求他必須有什麼講什麼,不能瞞一個字。表哥感到事態嚴重,肯配合,雖然不那麼爽快,有些吞吞吐吐,但總歸是一五一十地講出了那天晚上的經歷。

表哥講,那天晚上他和肉鉗子、野路子三人開始都在食堂廚房弄夜宵,小瞎子獨個人在胡司令辦公室審問上校,審問情況他們一無所知——這我可以作證。夜宵弄好後他去叫小瞎子,並和他一起把上校押回來。因為同意上校換衣服,他們沒有綁他,準備等他回到柴屋換好衣服後再綁。進柴屋前上校提出來,身上很臟——一身都是煤灰和貓爪子——要求去食堂洗個澡。開始小瞎子根本不同意,罵他:「你想得美!」把他推進屋,命令他馬上換衣服。小瞎子手上拿著繩子,準備把他綁好,然後安心去吃夜宵。

但不一會兒,他又同意了。

表哥原話:「當時我覺得奇怪,幹嗎要對他這麼好。後來我才明白,也是他小瞎子親口講的,這樣我們可以偷看他洗澡,看看他下面那地方到底是什麼樣子。我本來想反對的,但我又想這是不可能的,天那麼黑,他不可能開燈洗澡,我們要看也看不到什麼的,所以就沒有反對。」

我覺得表哥說的後半句是假話,他不可能反對,他一定也是想看的。誰不想?我也想呢。他要真不想後來完全可以不參與,做野路子的角色。野路子沒參與,也不是他不想,而是受小瞎子奚落,輪不上。總之,對上校褲襠里的好奇,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誰都不可能反對。

問題是天那麼黑,不開燈,你怎麼能看到?

小瞎子就是鬼主意多,他知道上校會防範他們偷看,所以事先做好幾個布置:一是把廚房的水缸移到一邊,這樣上校洗澡必定是在窗洞的視線內;二是把廚房電燈的開關線接長,拉到窗洞外——上校進去後保準會關門,但絕對不會開燈,所以一定發現不了;再一個是上校進去洗澡時,他們故意裝給他看,四個人一起在隔壁飯堂里喝大酒,估算他已經脫光衣服開始洗澡時才溜出來,躲在窗外偷看。野路子的角色是負責掩護,當受氣包,一個人發神經似的在飯堂不停嚷嚷:

「喝!快喝!我已經喝完了。」

「你別耍花招,喝掉!喝完!」

伴著拉凳子、摔缸子的聲響,感覺幾個人仍在那兒吃大酒。

窗洞是沒窗帘的,隨便看,但不開燈,什麼都看不到。那天天很黑,廚房窗前又有棵皂莢樹,更黑。上校看屋子裡黑得死沉,即使有人偷看也不怕,加上隔壁還在嚷嚷,所以沒有防備,脫個精光,呼啦呼啦洗個痛快。

當小瞎子突然拉亮電燈時,他嚇壞了!

興許是嚇壞的緣故,他沒做出明智選擇:蹲下身,而是下意識地往門前沖,想去關燈。這樣等於是朝他們迎面衝上來,面對面的,他們三人——表哥、小瞎子、肉鉗子——因此都看個清楚:一是他那地方並不短缺,那東西活脫脫地掛在那兒;二是小肚皮上確實寫著字,並畫著一個醒目的紅色箭頭。

表哥原話:「字有不少個,橫的豎的都有,大的有螃蟹那麼大,小的也小不了多少,幾乎爬滿整個小肚皮。但時間太短,我們都沒認出那是什麼字,只是看到有字,到底是幾個字都沒看清。小瞎子講這是什麼字篤定是後來看到的,當時絕對沒看到,因為後來上校穿好衣裳出來,他還當面質問他是什麼字,要看到就不會問了。」

小瞎子那麼問他,上校便知道他們沒看清楚字,於是開心得哈哈笑,逗小瞎子:「你們不是在吃酒嘛,你給我一碗酒吃我就告訴你。」小瞎子上當了,帶他去飯堂,請他坐下,倒一碗酒給他。他吃酒又吃肉,完了告訴小瞎子,那幾個字是:你媽是個大婊子。氣得小瞎子要打他。

表哥原話:「是我把他攔住的,因為我知道我們打不過他。」

當時上校其實可以逃走,他要逃誰都追不上。但他不要逃,因為兩隻貓已經得救,他自己澡也洗了,衣服也換了,酒也吃了,又有煙抽,他不怕被關押。畢竟逃是犯法的,他不想犯法,主動去到柴屋,也同意他們綁他。綁好後他們回去繼續吃夜宵,一邊議論上校,以前講他沒「那東西」,現在看肯定不對,那東西明明在那兒,六隻眼同時看到,樣子也不像假的。

表哥原話:「但我們都沒有看清一個字,我們只看清一個紅箭頭,從上面往下指的,箭頭上面是一排字,兩邊也有字,至於什麼字絕對沒人看清,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按規定前半夜由表哥和肉鉗子負責看守,後半夜輪到小瞎子和野路子。但野路子起先獨自一個人吃,可能吃撐了,回家就肚皮痛,一夜都沒去接崗。所以後半夜只有小瞎子獨個人看守上校,那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沒人知道,只有上校和小瞎子知道。

最後表哥講:「如果他(小瞎子)講的(其實是寫的)那些話是真的,一定是他在後半夜看到的。」

「放屁!」話音未落父親就發火,罵表哥,「怎麼可能真的?全是瞎話!」

「那你知不知道真的是什麼?」爺爺問父親,聽口吻父親好似知道一些。

「我怎麼知道?」父親惡聲惡氣地回復,「鬼也不知道。」他叫爺爺少管這些屁事,一邊氣憤地開門出來,一邊臭罵表哥,「當初就叫你別跟這畜生往來你就是不聽,非要當他跟屁蟲,整天跟他混,鬧出一堆屁事。你看著好了,哪天我非把他的嘴撕爛不可!」指的當然是小瞎子。

父親罵罵咧咧地闖出大門,好像真要去撕小瞎子的嘴。我想,撕他嘴沒必要的,他已是斷舌啞巴,除非剁掉他腳,才能叫他徹底閉嘴。但總體講我仍是搞不大懂,他們為什麼要在這件事上不停地糾來纏去,搞得人心慌亂的,難過死。說到底,我當時仍是不知道什麼是雞姦犯,因此對這件事我一直找不到判斷力,也失去想像力和分析力。我在黑暗中覺得孤獨無助,舉目無親的感覺,孤兒一樣。

五十

表哥平時住學校,四人一間的集體宿舍,只有周末才回家。

現在是夏天,學校放暑假,他回家待幾日,老是被姑夫——他父親——派去做農活,他討厭,不歡喜,又回學校去住。這時同寢室的另外三張床都空的,他一個人住,很愜意,就更不想回家。有一天,我去學校看他,晚上就睡在他寢室里,反正有三張空床。就是這天晚上,我才真正明白雞姦犯的意思,是表哥告訴我的。

表哥是在熄燈後跟我講的,也許他覺得這東西太臟,不適宜開著燈講。屋裡一團黑,窗外更加黑,黑得發亮,有衝力的,洪水一樣,排山倒海朝我撲來,把我吞沒又拋起,拋起又摔下,摔下又托住,托住又跌落、吞沒……什麼叫駭人聽聞?我那天就駭人聽聞了。

我一邊聽表哥講著,一邊渾身不斷起雞皮疙瘩,發冷,噁心,想吐,想拉肚子,想捂住耳朵,想逃走……好像看見了世上最最下流骯髒的東西:比流氓下流,比強姦犯無恥,比太監流氓強姦犯都骯髒醜惡,髒得噁心,丑得可怕,惡得猙獰,把我嚇壞了!不知怎麼的,我已經拉亮電燈。

「幹嗎開燈?」表哥坐起身,看我。

「我怕。」我說,手上仍拽著開關拉線。

表哥直愣愣地看我,看好久,終於問我:「你是不是已經聽到了?」

「聽到什麼?」我鬆掉開關線,看錶哥看我。

「你爹。」表哥扭開頭去說。

「我爹怎麼了?」我納悶,這跟我父親有什麼關係。

「你沒聽到?」表哥躺下,側過身去,用後背對我說,「算了,我也不想講,丟死人了。」

話講到這份上哪有不講的道理?我非要他講,求他講,求一次不行求兩次,一而再再而三。最後我去到他身邊坐下,拉著他手,強迫他講,不講我不睡,賴在他床上。表哥這才開口,罵我:

「你怎麼這麼笨!雞姦犯是兩個人,兩個男人,上校只是一個人,必須還有一人,都說是舅舅。」

「怎麼可能?」他舅舅就是我父親,怎麼可能?不可能!

「村裡人都在講,」表哥教訓我,「但你不能回家講。」

表哥平時不住村裡,風聲已刮到他耳朵里,指明確實有很多人在講,風聲已經很大。但我確實沒聽到過,包括我家其他人,包括以後,我們都沒有再聽到過,僅此一回。後來我明白,像這種事我家裡人是聽不到的,人家都躲著我們講,誰要敢當我們面講就死定了。爺爺後來就是這麼教育我,誰講打誰,往死里打,不用怕,打死人他去坐牢,因為坐牢也要比被人家講這個好。

這個晚上表哥把我徹底害苦!

儘管我可以找出一堆證據反對錶哥,但表哥的話總像一條陰險的毒蛇盤在我心頭,時不時躥出來咬我,嚇我,噁心我,叫我做噩夢。我經常在夢裡罵人、打架、哭叫、逃跑……一天晚上我哭出聲,驚叫,講胡話,把爺爺吵醒。爺爺看我那麼傷心,渾身抖,蜷成一團,像發羊癲瘋。爺爺心疼我,叫醒我,問我夢見了什麼。我要知道我已不在夢裡,什麼都不會講的,打死我也不講。我已經十五歲,快上初三了,雖然孤獨無助,雖然青澀苦悶,但已知羞恥、識好歹,也有一定承受力、體諒心。我要一個人替全家人吃苦受難,受不了也要受,寧可死也要受。

但當時我以為自己是在夢裡,對爺爺講了實話……

印象很深,爺爺當時反應很強烈,臉上驟然雲遮霧繞的,有震驚,有慌張,有惱怒,有羞赧,總之是很複雜。事情實在太臟、太毒、太丟人了,他都不好意思聽,同時又好像不滿足只聽到一些,想進一步探聽更多情況,追問是誰在講。我不講,他逼我講,幾番回合下來,我退路斷掉,只好如實交代,把表哥出賣。

眼看著,爺爺昏花的老眼迸出火星子,拳頭捏得鐵緊。我體會到爺爺心如刀絞的痛,感到無比內疚和懊悔,恨自己沒有守住秘密,恨不得一頭鑽進爺爺胸膛,替他刀絞。但爺爺是堅強的、無私的,他寧願自己痛也不要我痛。他迅速調整好心情,忍住痛,綻出笑,安慰我,給我力量,雖然都是騙人的東西。

爺爺講:「上校怎麼可能是雞姦犯?他年輕時睡過的女人要用汽車裝,小瞎子那麼講指明他是瘋掉了。只有瘋子才會講這種鬼話,鬼都不信的鬼話。」

爺爺講:「手筋是連著腦筋的,小瞎子手筋斷了會影響他腦筋。我看他腦筋也斷了,現在他是個神經病。」

爺爺講:「你爹做人太凶,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容易遭人誣陷……」

不管我懂不懂,信不信,爺爺挖空心思想著、講著,往我心裡灌。天淅淅瀝瀝下落著小雨,屋檐水滴答滴答滴著,黑暗中我覺得那是爺爺心頭滴的血。因為他捏緊的拳頭不時嘎嘎響著,是骨頭碎裂的聲音。這註定是個不堪的夜晚,一個力敗氣衰的老頭,一個世事不諳的少年,承受著世間最羞的辱、最沉的重。

以後接連幾天,爺爺都跟蹤我,有時秘密,有時公開。他怕我被人用雞姦犯這頂污名奚落。我大姐已經出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管不著了;大哥和二哥也不要管,他們已長成人,要力氣有力氣,要脾氣有脾氣,吵架打架不要人幫。只有我,因青而澀,稚氣未盡,遇到惡人惡語,保不定會忍氣吞聲。爺爺跟著我,既是偵察敵情,也是準備為我助戰交戰的。甚至,他特意給我搞來一把白亮的三角銼刀,配齊套子,讓我隨身帶,交代我,誰要敢對我提那詞就捅他,捅死人不要緊。

爺爺幾次對我講:「准許天塌下來,也不許雞姦犯這污名進我家。」

那段時間,爺爺有種兵臨城下的緊急和謹慎,像個新兵,眼裡塞滿放大的敵情,心裡盛滿誓死的鬥志,隨時準備與敵人決一死戰,絕不容許雞姦犯這髒東西入侵我家。我知道,爺爺已經做得盡善盡美,該講的都講了,該做的都做了,言傳身教,不遺餘力,從芯子里撫慰我,把我的羞恥心極大地壓下去。但不是百分之百的,似乎仍有黑洞,有死角,有深淵,有什麼威脅著我。開學那天,我瑟縮著,拖沓著,幾次拿起書包又放下,邁不開腳步。我怕同學瞎說八道……同學是最愛瞎說八道的,無風三尺浪,見風就是雨,口無遮攔,舌頭子尖,而且專挑你痛處捅,抓你小辮子,揪你爛尾巴,你哪裡痛他們往哪裡捅,朝你傷口上撒鹽。

我的心病也是爺爺的,他雖然安撫我去上了學,卻安撫不了自己心底的苦痛。痛苦傷了他身子,他病倒了,一病不起,吃了三位郎中的草藥也下不了床,整個人像軟殼蛋一樣,一日比一日長,一夜比一夜黑,看樣子是要死在床上了。

五一

這天,母親又出門去尋郎中,父親和大哥照例在出工,家裡只有我和爺爺。午後,天滴滴答答下起雨來,我在灶屋裡替爺爺煎藥,屋子裡瀰漫著驅不散的甘草味,苦澀的滋味,像我苦悶的心情。我不希望爺爺死,我守著藥罐子,希望把我的祈求一起熬進葯里,讓爺爺走出死路。

我的祈求得到照顧,有人來救爺爺了:不是母親尋來的郎中,而是自己上門的老保長。

老保長吃足酒,走路打偏斜,跌跌撞撞闖進我家大門,往退堂鑽,找水喝,差點撞上正好從屋裡出來的我。我手上端著剛煎好的葯,他嘴裡噴著一股酒氣,酒氣摻在葯氣里,那氣味怪得噁心人,熏得我幾乎要吐。吃飽酒的老保長是個渾蛋,他看我手上端的,明知是藥水,卻把它倒掉,讓我去給他倒碗水,氣得我要哭,眼淚漲在眼眶裡。他也不管我氣不氣,徑直回頭,闖進廂房,對爺爺大聲嚷嚷:

「老巫頭,聽說你要死了,我來看看你。」走到床前,看爺爺像只病貓一樣蜷在毯子里,人瘦得不成樣子,他開心得不得了。「啊喲喲,我的天哪,怎麼十來天不見,瘦得跟只螳螂似的,這麼大熱天還蓋毯子,看樣子真要死了。」

爺爺努力從床上坐起來,坐好,有氣無力地講:「真要死了就好了,我現在是被閻羅王點了名,正在去見他的路途上,要死不活,是最難過的。」

老保長講:「那你到底是想死還是活。」

爺爺回答:「死。」

老保長笑:「別死了,下床,來陪我抽根煙。」

爺爺居然哭起來,「下不了了,只有死才能讓我下床了。」

老保長笑得更響,「可我不同意你死,我們做了一世冤家,你死了叫我一個人活著,想吵架都找不到人,還有什麼他媽的活頭。告訴你,你不能死,也死不了,我是來救你的,當然也是救我自己啊。你從前不是經常罵我作孽太多,一定比你早死,你死了我哪有機會活?所以我一定要救你的。」

爺爺對他翻白眼——看上去更像死人——哼道:「你是來看我死的。」

老保長講:「你這話傷我心呢老巫頭,我今天是來救你的。」他口渴得不行,見我端來水,一口吞光,然後坐到凳子上,喘著氣,好像真是傷到心,晃著腦袋講:「老巫頭,我今天是真心來救你的,我們吵了一生世,也好了一生世,我們是一對冤家,也是一雙鞋子,左右對上的,你要死我還真捨不得呢。」

爺爺有氣也沒氣地:「剛才我聽到的,你把我藥水都倒掉了。」

老保長嘿嘿哈哈笑,一邊點旺煙,抽著,講著:「你得的是心病,藥水救不了你,只有我能救你。你也不是被閻王爺點了名,而是被小瞎子點了名,他一張大字報貼得你不得安生是吧?這畜生賊精的,知道怎麼害你,知道這樣就能害你。為什麼,因為他戳到你的痛處了是吧?你心裡本來就有個鬼,疑心太監跟你兒子在搞雞姦犯……」

爺爺用腳跟猛敲床板,罵他:「閉嘴……你閉嘴……」聽上去不像罵,像在討饒。

老保長嘴巴張得更大,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把什麼都抖出來。「難道不是嗎?」他朝爺爺吐一口煙,甩出一串連珠炮,「你自個兒心頭有數你在想什麼,你就懷疑太監在外頭染上怪病,是個雞姦犯,回來把病染給了你兒子。你整天四方傳播太監把我姘頭日了,太監褲襠里空了,他年輕時日過的女人要用汽車裝——長年跟人叨叨這些個,就是不想叫人把他往雞姦犯方向想。你為什麼怕人往這方向想?因為你他媽的就在這樣想。你比任何人都知曉他跟你兒子關係好得像一對鴛鴦,所以你他媽的比任何人都懷疑他們在搞鬼名堂。你一心想拆散他們,但打罵鬧都沒屁用場,天打不散,地拆不開,所以你更加懷疑。你懷疑人家也在懷疑,所以大家給他取個雌老虎的綽號。小瞎子這畜生就是順著你們這個懷疑,貼出這張大字報,把你們的懷疑落實下來,害你一家。」

爺爺一直不響,聽著,這時才發問:「他為什麼要害我們家?」

老保長乾脆講:「先去問你兒子,再問你自己,你們都對他做了什麼?你在祠堂門口當著全村人辱沒他,逼他寫出大字報。你是自己害自己呢。」

爺爺講:「我是駁斥他,之前他已經在村裡四方亂講。」

老保長講:「所以我要你先去問你兒子,他作什麼孽啦。」他叫我再去加水,回頭對爺爺講,聲音嘶啞,調門卻高,我在退堂照樣聽得見。「我雖沒看見也沒聽見,但可以預見,憑你兒子雌老虎的德行,他一定對小瞎子下過手。他媽的,自己好弟兄被他害得當罪犯,有家不能回,他會饒過他?一定要報復的。怎麼報復我不知曉,但他媽的篤定是下了重手的,叫小瞎子恨死他,起足報復心。可他現在這㞞樣子,打還不了手,罵還不了嘴,怎麼報復?就想出這計謀,順著你們的懷疑心,把太監造成雞姦犯。太監是雞姦犯,另一個人是誰?當然是你兒子,這道理小孩子都會算,村裡尋個人跟太監配對,排掉你兒子排不出第二人。然後你又去激他,逼得他進一步造謠,把謠造得越大,就是現在這樣子,徹底公開,講得有名有實,叫大家都相信,叫你羞死。我敢講我今天不來你必定死,因為你心裡就有那個鬼,現在這個鬼比任何時光都活跳,正一口口在活活吃你是不是?可你上當啦老巫頭,你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你一向被鬼附著害著,我今天就是來給你驅鬼的。」

老保長想抽煙,拿出煙又放回口袋,板著臉孔對爺爺講:「我給你驅鬼憑什麼吃我自己的煙,先拿包煙來。」我知道煙在哪裡——在床頭櫃里,看爺爺的臉色是同意的,便拿出一包給他。

趁老保長拆煙、叼煙、點煙之際,爺爺幽幽又猶豫地問:「你的意思……小瞎子……在造謠……」

老保長吐出一口煙講:「篤定!」

爺爺受他篤定的口氣鼓勵,稍微坐正身子,眼巴巴地望著老保長,畏縮縮地告訴他:「可他身上真有字,肚皮上。」指的當然是上校。

老保長脫口而出:「別講肚皮上,你就是把字刻在他額頭上我也不相信。」抽煙,略作停頓,接著講,「有字我相信,但必定不是那個字。你講誰死了從棺材裡爬出來我相信,你講我死了要去陰曹地府被一群女鬼生吞活剝我相信,總之你造其他謠我都可以相信,但你講太監是雞姦犯我就是不相信。天真地真,都沒有自己的經歷真,今天我就來同你講講我親身經歷的太監的故事,要不是看你要死,我是堅決不會講的。太監要知道我同你講這些,非把我剁成肉醬不可。」

五二

這麼秘密的事,我當然不能聽。老保長把我趕出來。但天在下雨,總沒必要出門吧,我上樓去好了。爺爺叫我去退堂樓上,去那裡,隔著遠,他們在這裡吵架我也聽不到。我響聲上樓,響聲去到退堂樓上,然後脫掉鞋子,像只貓一樣,斂聲收氣,輕手輕腳,潛到廂房樓上。樓板是百年前的老木板,像老太婆的臉孔,癟的地方癟,褶的地方褶,我站著可以聽到老保長放屁,趴著可以聽到爺爺嘆氣,總之什麼聲音我都可以聽一清二楚。你知道我最愛聽上校的故事,現在有他一個故事,傳了要剁人肉醬的,多誘人啊!我當然要偷聽。我索性睡在樓板上聽。雨水已經匯聚成流,流入接在屋檐下的竹槽,摔在天井裡,噼啪響,我即使翻個身也是有掩護的。

只要不打噴嚏,我相信我比鬼還要隱身。

老保長講故事的樣式跟爺爺比,有兩多一少:多的是廢話和髒話,少的是具體年份。他講年份不講民國哪一年,也不講公曆多少年,統稱「那年」,糊裡糊塗的,像他人一樣。好在我已經聽夠上校的故事,他糊塗,我不糊塗。我馬上聽出,故事起頭的年份是上校拎著一箱子金銀財寶回鄉(後又拎走)的那一年,秋天時節。當時老保長腰杆子鋼硬著,住的是大台門屋,門口有兩隻石獅子、一隻拴鐵鏈條的大黃狗。黃狗見了熟人搖尾巴,見了生人汪汪叫,門鈴一樣的,家丁就被喚出來。家丁是本村的,認得上校,攀談起來,終究是一個意思:老保長恨你一個洞,勸上校回頭,別自討苦吃。上校不聽勸,闖進去,果然遭老保長一頓奚落。

「你來做什麼,尋女人?」老保長陰陽怪氣譏笑他,「女人是有的,就怕你沒毬用,我聽說你被閹了。」

上校講:「你不要污辱人,我是好心來跟你了賬的。當初我是匆忙走,沒機會跟你了清賬,今天是專門來還舊債的。」

「還債?你還得起嗎?」老保長講,「你欠我一條命。」

上校笑道:「我不欠你人命,只欠你一個女人。」

老保長講:「你他媽的不要忘了,現如今是誰的天下,我當的是誰的保長,我把你押去縣裡,你就是死罪。」當時我們縣是鬼子的地盤,老保長當的是偽保長,有義務把上校押去給鬼子或偽政府。

上校講:「如果你是這號人,欠命的是你,我該把你除掉,我正念你沒當走狗,才登門來謝罪。」當時上校正在上海跟那女特務做特務工作,除鬼殺奸的是國家派他的使命。上校講著,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一隻金元寶,啪一聲放在桌上,對老保長講:

「這不是包金,是實金,可以賠你一船女人。」

這玩意足足三寸長,兩寸高,船一樣擱在桌上,火團一樣的,把暗沉的桌面映出一層油光。

老保長看著,口水泉水一樣往上涌,要流出來。但那時光的他,面子要緊,面子比金子貴。他左看右看,手癢心癢,等著上校好言相勸——只要上校勸慰一句,他是準備撂下面子收起金子的。上校不解他心思,一言不發,掉頭走。上校的本意是要給他留面子,免得看到他受寵若驚的樣子。老保長卻誤會,以為上校是沖他擺闊氣,耍牛氣,一下叫他把面子綳起來,抓起金元寶朝仇人後背擲去,一串惡語,機關槍一樣掃。

金元寶從上校肩背上彈出去,在地上打滾。上校忍著痛,拾起金元寶,放回口袋,掏出來的是一把黑亮的小手槍,把老保長逼到牆角,罵他:

「你這是要作死!別叫我提了你腦袋回去領功,老子現在是戴將軍的人,專門負責除姦殺鬼。」

老保長聽到槍栓咔嗒一聲按下,腿腳免不住發軟,心想,受過大辱的人必定是大惡的,這傢伙現在是條斷尾狗,褲襠里空了,心底斷然是越發黑惡,惹不得的。心裡發怵,嘴上便是硬中帶軟,嚷嚷:

「你欠我的是女人,給這東西做啥,這東西是污穢我呢,有本事還我一個女人。」

這是且戰且退的意思,生死面前,面子是不值錢的。

「想要女人就跟我走。」上校收起槍,又掏出金元寶,在他眼前晃,「這東西保准你睡上一船女人,個個都比你小店裡的人年輕漂亮。」

去哪裡?

大上海。

好像是講著玩的,但話趕話,一句比一句真實,一出比一齣戲文。老保長像一下返回童年,七八歲,聽故事,驚驚怪怪,眼前不時浮出一個電車叮噹作響、洋樓高過天、彩燈刺瞎眼、人比螞蟻多、錢比石子多、公園比田畈大、女人一個比一個水靈妖怪的花花世界。這世界像紙上畫的,假的,白日可以去看電影、逛公園,凳子椅子隨便坐;夜裡可以去跳舞、汰浴,有人替你搓背修腳;天熱有電風扇,天冷有電暖爐,只要有錢有勢,有槍有勇,人人可以活得有天有地,有滋有味。

雨越下越大,老保長啊啊地對爺爺吁嘆:「我真他媽的鬼迷心竅了,居然真的跟他走了。第三天,半夜三更,月黑風高,我們在洋橋頭會合,然後他在前,我在後——我像他影子一樣跟著,過橋上路,天不知,地不曉,興許只有我家的大黃狗猜到我要走遠方,看我過了橋,它在橋另一頭嗚嗚地長嚎,分明是叫我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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