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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屬書籍: 人生海海

六七

村裡老人不一定記得自己生於哪年,卻都記牢日本佬投降的年份:是民國三十四年,公曆一九四五年。爺爺時常講,這年夏日裡的一天,美國佬在日本投下一顆原子彈,隔兩天又投一顆,然後日本佬就乖乖地宣布投降。用老保長的話講:美國佬的兩個蘑菇彈把日本佬的兩個卵蛋都炸成肉醬。但同時也把他炸成一個窮光蛋、晦氣鬼,以前在賭桌上的進賬嘩嘩嘩出去,擋不住,摧枯拉朽的。

鬼子投降初期,窯子里生意出奇的好,嫖客賭棍洪水泛濫的多,都是趁亂作亂掠到橫財的賊鬼爛佬,賭注下得大,心眼黑得辣,不守規矩,耍鬼名堂。老保長不知深淺,不出半月老本已輸個精光。不甘心,借錢博,又輸光,欠下一屁股賭債,剩下狗命一條。債主怕他賴賬跑路,把他剝光衣服,關進窯子地下室,派出七號去搬救兵,籌款來要命。

七號從此一去不返,這也是符合這些號的人性的。

眼看老保長只有等死,卻意想不到等來救星。一日上午窯子里外清風素靜的,人都還在睡大覺,只有院子里的花草醒著,在陽光下爭奇鬥豔,吐故納新。突然,院子的朱紅大木門被生生撞開,闖入一女子,人稱長官,三十齣頭,長得標緻,穿得普通,卻是一副兇相,帶一隊憲兵,進門就放兩槍,把兩條嗷嗷叫的狼狗殺掉,然後封死門前屋後,抓人。抓的是那大婊子,她正在浴缸里洗澡,當兵的不敢進,女長官親自上陣,三下五除二,用一個被套把她裹個嚴實,對她當場審問。審問完,交給當兵的,押上車,抓走。

女長官不走,指揮手下在大婊子的兩層樓的一樓客廳擺好桌椅,叫人把隔壁三層樓里的所有號一個個帶過來審問。審問分兩項內容,一是要她們揭發大婊子做漢奸的事,二是向她們打聽上校的下落。當時老保長已在地下室關了三日三夜,當兵的發現他時,他已餓得肚皮貼在背脊上,腳長在手上,走路得靠手,扶著牆走。走出地下室,他已經累倒,口吐白沫,要死不活的樣子。窯子里零食多,餅乾、糕點、糖果、香煙、酒水,像農家院里的雞糞,四地散落著。

老保長講:「我見什麼吃什麼,吃到又是口吐白沫為止。」

女長官最後一個提審他,那時太陽已經西下,院子里一蓬芙蓉樹在經受一天陽光的暴晒後,花朵蔫耷耷的,但夕陽的光芒依然照得它一團桃紅,紅得刺眼。此時的老保長已死過兩回,一點不怕死,他知道要去見誰、做什麼——那些號受審回來,嘰嘰喳喳的,把女長官形容成一個女魔頭,目光刀子一樣尖,發火時把烏黑的手槍從腰裡掏出來,拍在朱紅漆亮的桌面上。那是那大婊子的餐桌,老保長曾在那兒吃過飯,印象很深,桌面光滑得像綢緞子,紅亮得像漆過血精,可以對它照鏡子。老保長滿嘴酸水,打著飽嗝,在紅桌子面前坐落時,首先從桌面上看見女長官的臉,晃晃悠悠的,像浸在水裡。

「起先我一直低著頭。」老保長講,「我不敢抬頭看她,又惦記著桌上有沒有手槍和刑具什麼的,便偷偷看。」

沒有手槍,沒有刑具,什麼也沒有,桌面像鏡子一樣乾淨,只見桌沿上支著兩隻袖著淺白碎花的肘子,中間夾著一張女人模糊壓扁的臉。桌子底下,蹺著一副二郎腿,左腿擱著右腳,露出右腳白皙玲瓏的腳踝。此時的老保長對女人的心腸基本上還是個糊塗蛋,但對女人的身體已經研究透,看這腳踝,他知道這一定是個生相標緻的女人,身形偏瘦,年紀在三十歲上下。

「抬起頭來!」女長官發話,「你是這裡什麼人,怎麼身上臭烘烘的?」

老保長抬頭看她,左看,眼睛發亮,右看,腦袋發黑……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地方遇到她。他以為自己還關在地下室做噩夢,扭自己大腿,大腿生生的痛;看窗外,斜陽的光芒從窗洞里亮亮地射進來,絕對不是在地下室;再看她,左看是她,右看還是她,而且她刀子一樣尖的目光在他痴痴的注視下,削鐵如泥似的,明顯收起了尖芒,露出疑惑和驚訝,也可能是驚喜。

六八

剛才還是月黑風高,而風是會撥開烏雲吹來月亮的。時值古歷十月,蛇蟲百豸死掉的死掉,躲掉的躲掉,銷聲匿跡,夜深人靜。當老保長閉口時,我聽得見月光在屋頂上走動的聲音,它們趕著黑暗,走入天井,爬上牆,天井變得更大,也更靜了。

爺爺講:「月光爬上牆,人爬上床。」

這是勸我睡覺的道理。爺爺講道理的水平一套一套的,睡覺是睡覺的理,起床有起床的理,什麼東西都有理。要講道理,我篤定,爺爺的水平高高在上,沒人能占他上風。但講故事和吵架的水平,老保長絕對在他之上。老保長吵架,操爹日娘,句句帶把子,可以把死人氣活,活人氣死;講故事能從賭桌上講到響床上,從白花花的銀子講到白生生的奶子,從白生生的奶子講到紅滴滴的×,可以把每個好人教壞。他見酒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講,不分場合,不知疲倦,一個故事能講幾十上百遍,也把好多好人教壞幾十上百遍,至少在心裡吧。你看他不停地把一個個老故事顛三倒四地講,以為他早已傾家蕩產,想不到還埋著這麼大一個金礦。我無法想像一個整天酒醉糊塗的人是靠什麼鎖住這個金礦的,正如無法想像一個老酒鬼守著一缸老酒不喝一口。這個事實讓我對老保長肅然起敬,我覺得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尊敬他。

月光在老保長不語時顯得更亮,好像沉默真的是金子,可以發光,照亮月光。老保長講故事有門道的,每講到關鍵處,總要停下來喝水,重新點一支煙。這是吊人胃口,也是為了把故事講出門道:好像講不下去,其實是要個停頓,擺個樣子而已。

擺完樣子,老保長又開始講——

這女長官是什麼人呢?就是把太監調去做軍統特務的那人。這人你們總該聽聞過吧,太監救過她命,還給她當過接生婆。我頭一回去上海,在太監診所里曾跟她撞過一面,半夜三更,她乘一部黑轎車來。那天真見鬼了,我不該在診所反而在,太監該在診所反而不在,兩個「反而」好像是摸了她兩隻奶子,叫她很生氣,對我一通訓和審,好像她是警察我是流氓似的,好像我真摸了她奶子。她奶子是蠻鼓的,條桿也上好,手長腳長的,上床篤定是把好手。可那時我在窯子里已經玩了一隻金元寶的女人,吃飽了撐的,紅燒油肉也不想吃。我只是奇怪,她一個女的,年紀輕輕,怎麼訓人的口氣那麼老到,跟練過似的,張口就來,接二連三,句句盤到我底細。我照太監事先教的,講土話,裝傻子,一問三不知,只管點頭哈腰,賠笑臉。她看我是個土鱉,聽不懂她話,回頭自己翻箱倒櫃尋了一些酒精紗布走。這時我才知曉她來找太監是去救人命的,太監不在只好自己先去急救一下。臨走她交代我,要太監回來後迅速去尋她,她叫姜太公。完了想起我是個「聾子」,她從頭上拔下一支玉簪,丟在案台上,意思是這代表她。

她頭上本是對著插著兩支簪子,拔下一支,頭髮散開一撮,她索性拔下另一支,一頭長髮瀑布一樣瀉下來,散在肩頭,披在背上,拖到腰線。她穿的是草綠的緊身旗袍,配上一身烏黑長發,整個人頓時柔媚得閃閃發光起來,像奶罩,明明是加蓋一層,卻比扒掉一層更撩人。她很會打扮自己,用手上的簪子把頭髮稍稍理一下,又活活添一份嫵媚,有窯子里那些號的姿色,但又比那些號雅緻清爽。我看著她出門,一扭一扭走,鑽進車門,那腰身,那屁股,把黑暗都照亮。我當時想,操他媽的,老子睡了一隻金元寶的號都不及她漂亮。我後來跟那些號來事時,腦子裡經常想的是她,有時不行了,烏龜了,一想起她就行了。俗話講人丑×不醜,×丑毛蓋著,跟女人那個,緊要的是想頭,×是次要的……

老保長滿嘴是×,下流到底。爺爺聽不下去,讓他別講這些,他還不高興,發脾氣,要走。走是假,討個好是真。好好好,父親出來打圓場,遞煙又點煙,勸他接著講。從後面講的情況看,他好像真有些生氣,至少是泄了氣,講得浮皮潦草的,要不斷追問才能問清一些事實。

「後頭的事就簡單啦,」老保長講,語焉不詳,聲音里透出一股沒有泄盡的怨氣,「她派我去北京找太監。」

「誰?」父親問,「誰派你?」

「這還用問?」老保長講,「當然是姜太公。」

「她怎麼知曉他在北京?」爺爺問。

「你說呢?」老保長哼一聲,反問,「人家已在那兒拎人審問了一整天,什麼事不知道?這些風塵女子哪有什麼道義,基本規矩都沒有的,包括七號也是下三流,你好她好,你不好她更不好。面對憲兵,對著烏黑的槍口,她們可以把腸子奶子都掏出來,這就是婊子。總之,審我前她已從各路打探到,太監曾被那女漢奸弄去北京養著。當時這女漢奸剛在北京被抓牢,報紙上都登了的,她自然想到太監可能也被當漢奸抓牢。想想看,漢奸養的男人能是好人嗎?不抓他抓誰?誰了解他太監的底細啊,只有她姜太公,她想救他,便派我去找他,我就這樣去了北京,當時叫北平……」

「不,」父親打斷他,「你先別去,先講明她幹嗎派你去?」

「就是。」爺爺附和道,「她手下那麼多兵,幹嗎非派你去?」

「幹嗎?」老保長提高聲音,分明是沖著爺爺撒氣,「因為養他的人是個大漢奸!報上登著,風口浪尖的,社會上都睜大眼盯著,你不先摸個底就派人去公事公幹,不遭人風言風語嗎,萬一太監真做了漢奸呢?多難堪。派我去,能進能退,進可以救他,退可以放手不管。你以為她姜太公的名頭是白取的?她心機比姜太公還深厚,事事想得周全,進退自如。天曉得,她知曉,除了派我去,找不到第二個合適的人。」

六九

老保長是以上校娘舅的身份去北平的。父親已亡,母親一雙裹成粽子一樣的小腳,不便出遠門,派娘舅去尋,名正言順。為了把事情做實,姜太公先安排老保長回家,和上校母親合一張影,做證據。這事情很簡單,麻煩的是老保長兩手空空回來,先前典給當鋪的田產房契,掌柜的著急要轉手,一堆手續要辦。此時他作為保長的名頭和地位已坍掉,人家發了國難財,在鎮上有錢有勢,比他狠,不辦手續就關你黑屋子。周折一番,七八日過去,等他回到上海已挨攏農曆十月半。在上海又耽擱數日,出發的日子正好是十月半。這日深夜十點,姜太公親自開吉普車把他送到火車站,一路上,四方瞅見磕頭燒紙錢的人,街頭巷尾,香火繚繞,鬼影幢幢。十月半是又一個鬼節,俗稱下元節,是三大鬼節的收官之節。

這個日子上路,老保長心頭多少有些不祥的預兆。

火車一路北上,也是一路停。一半是臨時停,停下來都是一件事:查證件,抓漢奸。這年月,漢奸不是關在監牢里就是逃在路上,火車人多,好掩護,是漢奸逃跑的首選路線。老保長手頭有一本證件,是姜太公給他備的,藍面子,黑印章,有見官高一級的權威。坐他對面的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戴眼鏡,穿長衫,言少笑多,待人彬彬有禮。首次查證件,他順便颳了一眼老保長證件,然後便對老保長恭恭敬敬,給他遞煙買包子,跟勤務兵似的。車上有不少軍人,士兵軍官,三五成群,吆三喝四,把自己當戰鬥英雄,把布衣百姓當鬼子,手下敗將,想訓斥就訓斥,要座位就得讓,橫行霸道。書生悄悄對老保長講,中國要有這麼多戰鬥英雄,日本佬該早滾蛋了。

這也是老保長的想法,兩人因此有好感,一路攀談。

車到鎮江,要加掛一節車廂,據說車廂里全是黃金和保衛黃金的機槍和機槍手。黃金哪來的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去南京。火車遲遲不發,兩人在月台上抽煙、散步、聊天,一個大大咧咧,一個畢恭畢敬,一前一後,一問一答,倒真有些主僕的樣子。上車前,書生從隨身拎的皮包里摸出兩盒煙送給老保長,請求做他隨員。老保長納悶天下怎會有這麼好的事,對方以為他在猶豫,又塞給他兩塊銀圓。這反而引起老保長一些猶豫,懷疑他來路不正。但又想前回查過他證件,沒問題的,看人相也是有模有樣,幹嗎客氣?他先接過銀圓揣入胸口暗袋,再接過煙塞入褲袋,然後拍拍書生肩膀,以保長的口氣講:

「好,就這麼定了。」轉眼又退一步,「要不我做你的隨員也可以。」

「不不不。」對方連連搖頭,「我是隨員,我是你的隨員。」

隨後一路上,老保長都把他當隨員向人介紹,他也一口口稱他為「頭」,照顧周到。老保長心想這真是遇見鬼了,平白無故撿個大便宜。火車總是停,也總是在開,只是慢。徐州是個大站,下去半車人,一路擁擠的車廂一下空出不少座位。老保長對隨員講,這才叫坐火車,剛才連牛車都不是,滿車廂都是屁臭、吵鬧。隨員講,待會兒將上來更多人。

他是有遠見的,後來果然上來更多人,車廂里人頭攢動,連行李架上都爬滿孩子,他們根本不敢下來,下來就可能被擠扁。不過隨員是看不見這些了的,因為他在這些人上來前已被憲兵帶走。雖然他身上有證件,但憲兵手上有他照片,在照片面前,證件屁都不是,哪怕老保長把證件調給他也免不了他罪——他是在逃的漢奸!這件事讓老保長受到教訓,好像身邊每個人都可能是漢奸。後來一路上他再沒有接人家一支煙,隨員給他的煙和銀圓也如數交給憲兵:這是他受騙的證據,必須交出來。

事實上他不缺錢,姜太公是給足盤纏和開銷費用的,包括禦寒的棉大衣和大棉鞋,雖然是二手貨,興許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但到了北平,沒它們你可能成死人,凍死!火車一路北上,季節一路入冬,農曆十月半的上海,白日是夏天,夜裡是秋天,到了北平,日里夜裡都是嚴冬,北風呼嘯,寒風凜冽。

火車在半夜裡,在一層霧白的霜氣里開進北平,頭一夜老保長將就寄宿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因時值凌晨,他跟店小二討價,只付半夜房費。小二同意,同時也刻薄他,把他排進沒暖爐的一間冷屋,凍得他頭皮發麻,清鼻涕直流。

第二天,他住進一個四合院,院內蹲一棵古松,形狀古怪,侏儒似的,桿粗個矮,枝丫曲直有度,有造型,顯明是人工精打細作過。七八間正屋偏房都貼著白紙黑字的封條,單有一間灶屋和下人寢室,門窗上貼的是紅色剪紙,有字有圖,內容都是喜慶的,只是歷經風吹日晒,一律褪色,有的破損,有的卷角,與四周的封條合配出一副敗落相。一個斷手佬守著偌大一個空院,寂寞使他對老保長的到來綻放出熱烈而誇張的笑容。這也是老保長心裡的笑容,因為他預感自己時來運轉了。

七十

盤纏,證件,照片,是尋不著人的。尋人得靠人,當地人,地頭蛇。

爺爺講:「強龍不壓地頭蛇,天大地大地頭蛇大。」

姜太公在上海是一條暗龍,地頭蛇,而各地的暗龍、地頭蛇是響應的,如官官相護,青幫黑路私通一起一個樣。臨行前,姜太公交給老保長三封信,密封,編了號:1、2、3,張三李四,單位地址,一一寫明,讓他依次去尋人。運氣好,三人中必有一主認他這個「娘舅」,幫他去尋見可能落難的「外甥」。尋到人該如何應待,一是一,二是二,分門別類,都有相應方案和禁令,不能擅自發話,只能照令傳令。運氣不好,路路不通,他自行回家,銷毀證件,不準對任何人提這事,提了她也不認,將會當他騙子論罪。

老保長沒想到,運氣出奇的好,尋的第一人——1號信主——便認下他,待他客氣,安頓他住處,滿口答應他所求——與外甥見面。好似上校就在他工廠里做工,可隨時安排他們會面,先去洗塵歇息吧。便來到四合院,見到斷手佬。封的院子,曾經是個漢奸窩,關著太多漢奸的故事。斷手佬靠山吃山,滿嘴巴噴著一個個漢奸故事,幾天幾夜講不完。至此至時老保長恍然有悟,姜太公為什麼有那麼多忌憚和禁令,因為這年月漢奸實在太多啦,當漢奸實在太容易啦,上校被大漢奸包養,罪名上已是漢奸,誰敢保證他實際里不曾失過節?失過節,她周折此事便是自取其辱。

斷手佬是有故事的,曾是飛行員,去過美國,到過緬甸,跟鬼子打過空仗,最後一仗飛機墜落懸崖,一個大鐵傢伙摔個粉碎,他卻命大,只摔掉半隻胳膊。老保長跟他一個炕上睡過幾夜,對他印象深,有感情,講他講個沒完,直到爺爺和父親把他拉回來。

爺爺講:「這人的故事大,一時講不完,改天講吧。」

父親講:「現在講上校的事,他在哪裡?」

第二天晌午時節,便有人乘黃包車來,又乘黃包車去,領著「娘舅」去那衚衕的監牢里會見「外甥」。

老保長講:「我在空屋裡等著,眼看獄頭押一人出來,乾屍的瘦,剃一個光頭,穿一套脫殼棉衣褲,我根本認不出他是太監。他瘦得脫形了,又出格的白凈,像一頭餓死的脫毛死豬,眼珠子要從眶子里凸出來,腮幫子癟進去,兩撇牙床青筋一樣暴著,我他媽的死活都認不得。我認不得他,他認得我,對我哎一聲,問我怎麼來了。我連忙一口口叫他外甥,一口口自稱娘舅,給他看我和活觀音(上校母親)的合影照,講她在四方尋兒的罪過。他覺出異樣,配合我,也叫我娘舅,問家裡一些事。獄頭雖在身邊,我們講土話他聽不懂,卻也不來阻止,其實是容許我們講些私話的。我便把姜太公對我的託付,她設定的要求,原話講給他聽。」

姜太公讓老保長轉告上校,必須講實話,有沒有被鬼子收買行過漢奸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有沒有她都會幫他,但有是有的幫法,沒有是沒有的幫法,所以容不得一丁點兒虛假,弄虛作假最後會把大家都害了。

上校聽過,先是激動,滿臉漲紅,罵一通髒話,眼眶子里滿是淚花,是受盡冤屈污辱的樣子。平靜下來,他一字一字對老保長保證:

「你回去告訴她,我對天發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沒有糟蹋國家任何一個人一件事,有一個假字,天打雷劈!」

老保長照話傳話:「那你就給她寫封信,講明經過,指明事實,申冤喊冤,信上要蓋上血印。」

第二天,照約定,差不多時間,又是同人同車,帶老保長去同一間屋與上校會面。他整夜沒合眼,臉色更慘白,烏珠卻是血紅的,血烏珠下是一對黑眼圈,看著叫人心酸心疼。他已經寫好兩封信,一封給母親,一封給姜太公,一封封交給老保長。對母親的信,他不猶豫不多語,只交代一句:你跟她什麼都別講,就講我一切都好的,我信里也是這麼寫的。對另一封信,他好像在稱重似的,捏在手裡好久才交出,再三叮囑老保長一定要親自交到姜太公手上。

老保長講:「這信雖然封了口子,但我還是偷偷看過。我好奇他在講什麼,拆開信卻嚇得我不敢看。為什麼?五張信紙,張張寫滿字,每一個字都是用血寫的,最後蓋著五個大血手指印,那看得我!雖然沒看內容,可已經叫我看得哭了。我心想這太監啊真是命苦啊,如果可以以罪換罪,我當時的心情真願意替他坐牢,哪怕死也情願,反正我已經家破人亡,窮光蛋一個,活著也沒毬意思,不如替他死。」

這天上校心情較日前沉實許多,跟老保長拉了些家常。他知道老保長已經把家產敗光還欠一屁股債後,直搖頭,講賭債是禍水,這些黑道的人是惹不起躲不開的,早遲要找老保長還賬。老保長講,我只剩狗命一條,賬是還不起了,只有還命。他沉默大半晌,向獄頭討來紙筆,當場給姜太公另寫一段話。他告訴老保長,他手下被捕後,相關人是有防備的,轉移了住址,暫停了聯絡。後來大家看那人沒變節,以為沒事了又出來聯絡,恰恰這時他又叛變了,把一組人都害慘。但上校轉移後的新住址只有姜太公一人知曉,公私財物都在那兒,如果不出意外,他認為姜太公應該收著他的財物。他補寫的話講的就是這事:如果她收著他的財物,讓她替老保長還掉賭債。後來老保長就是這麼還掉賭債的,用上校的錢,躲掉禍水。

老保長講:「據我知曉,姜太公確實收著他的財物,後來也是都還給他的,包括你們見過的那一盒子金子打的手術刀具。」

爺爺問道:「他替你還了多少賭債?」

老保長講:「你不是只准我講太監的事?這是另一件事,我不想講。」

當天確實沒有講,後來爺爺告訴我,姜太公問清老保長賭債的數目後,狠狠扇他兩個大巴掌,一個巴掌值一根他拇指一樣粗、筷子一樣長的金條。爺爺講,把我們家房子賣掉也買不來這樣一根金條,那麼等於上校給老保長造過兩棟比我們家還大的樓房。這樣我一下子理解老保長為什麼那麼保護上校,一直為他封口,也敢為他冒險同紅衛兵鬥爭,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嘛——爺爺講的。

七一

周折的火車票,有限地周轉了斷手佬多日寂寞,也給了老保長多方見識,比如空軍的來歷、漢奸的等級、中統和軍統的關係等。在斷手佬嘴裡,中統的特權要大于軍統,但從火車票的周來折去中,老保長認為他在吹牛皮,至少1號信主的權力大不如姜太公。當初姜太公手上根本沒票,僅憑一本證件把吉普車開進火車站,直接把他送上車。而1號信主卻為一張票讓他乾等了三天,好沒有派頭。臨行前,老保長又去監牢看上校,這權力1號信主倒是有派頭,想去就去,去就可以見到人。事實上1號信主就是監獄的頭,他已在短時間內給上校調整牢房和工種,當老保長去同他告別時,他身上熱烘烘的,鼻頭額角都紅熱的,像剛從澡堂子出來。上校告訴他,他現在的工作是燒鍋爐,這是這兒冬天最好的工種。

老保長講:「分手前,他交代我,回去同姜太公講,國共軍隊已經在東北、山東、山西局部開戰,第三次全面內戰勢在必然,讓她把他丟到戰場上去送死好了,他死之前一定能救活一些人。」

後來果然如此,內戰火勢越燒越大,前線軍醫只嫌少。他耀武揚威的「金一刀」本是名聲在外,姜太公只需略施小技,便有在東北撫順浴血的司令長官,以一紙命令把他調到前線干起老本行。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在鮮血淋漓的生死線上,他最擅長創造傳奇,傳播英名。第二年夏天,有人曾在《東北戰報》上為他寫過一首詩,洋洋洒洒幾十行,其中有這樣一段:

我看見了死亡的猙獰

血盆大口 獠牙雙戟

他悄悄來到我身邊

手上鉗著金子光芒

嘴裡含著綠色鑰匙

生死一頁紙

閻王是活鬼

他最巧於對死鬼施令

讓閻王回歸人的良心

戰火自北向南一路燒,解放軍一路圍追堵截,上校隨國軍一路敗退,最後退到江蘇鎮江,陰差陽錯當了國民黨海軍軍醫。後來,一夜之間,他的部隊棄暗投明,改了姓。解放軍講道理,對不願改姓的官兵不歧視,不苛刻,可以選擇回老家,並且發放盤纏。那時他已看透榮辱生死利害,生活里最看緊的東西是貓,對部隊姓什麼無所謂,只關心一事:當解放軍能不能繼續養貓,能就當,不能則罷。他抱著貓去找解放軍一個領導問情況,領導對他講,養貓還是回家便當。於是他回手術室收拾好手術器具——這是他拿自己金子打制的,屬個人財產——準備去操場領盤纏走人。他抱著貓,走出瀰漫著混亂和藥水氣的紅磚門診樓,去到操場,排在一長溜等著領盤纏回家的隊伍里。貓哪見過這場面,不時喵喵叫,壯膽子,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一個負責維護現場秩序的解放軍,討厭這貓,也討厭這人,準備去批評他,甚至打算把貓繳走,交給炊事班去燒一道葷菜。他提著槍,氣呼呼衝過來,見到人,卻笑了。

老保長講:「他們是老相識,幾個月前就是他把太監綁去給他們大首長救命。以後的事情反正你們都知曉的,我就不講了。」

確實,以後的事我都知曉,大首長帶著他先馳騁在長江兩岸打國民黨,後雄赳赳跨過鴨綠江去抗美援朝,打美國佬。打誰都需要軍醫,上校是最好的軍醫,把他留在身邊,等於給性命留條後路,閻王爺找上門,可以搶命。從此他一直跟著大首長走南闖北,救死扶傷,立功受獎,享盡「金一刀」的名譽。後來回國,不知怎麼的又跌跟斗,被開除軍籍,遣返老家,重新當農民。所謂「不知怎麼的」不是沒有說法,而是說法太多,有說他手術失誤害死一個師長,有說他調戲婦女被人告倒,有說保他的大首長出事,殃及池魚。總之形形種種,反而不知怎麼的。

七二

月光爬在牆上,久了,累了,都從牆上下來,匍匐在天井裡,把灰白的地磚照得冒出冷氣。我躡手躡腳坐在門背後,久了,也累了,真想回床上去躺著聽,但又怕去床上有些話聽不清爽。老保長講話帶著酒性,抑揚頓挫的,飛揚時捂著耳朵也鑽進來,下挫時豎起耳朵都聽不見。所以我一直熬著,不敢上床。天不寒,但地上已浸透涼氣,我從床上下來,只穿個褲頭,單薄一層,坐久了就覺得冷,好在有床薄毯。

老保長大概也是累了,沒個收場,說走就走。「他媽的,脊梁骨都直不起了,走了,走了。」椅子腳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掙扎聲,然後便是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向天井的方向吧嗒來。

爺爺哎一聲,挽留他:「別走,你事情沒講完呢,講完再走。」

老保長一邊走一邊應:「完了,都講完了。」走到天井,停下來,抬頭看,「你看,月亮都直射了,該是子夜了,早點睡吧。你沒事可以睡懶覺,你兒子明早還要替你掙工分呢。走了,走了,明日見。」

爺爺不准他走,追到天井攔住他,批評他:「你上海北京的講了一大通,關鍵的東西還沒講呢,怎麼能走?講了再走。」

老保長講:「什麼東西?」

爺爺冷笑:「你別裝糊塗,那東西,他肚皮上的字。」

老保長哈哈大笑:「老巫頭啊你不愧是個老巫頭,我繞了一大圈,想把你繞暈,忘掉這東西,你居然還惦記著。」

爺爺講:「我還沒有老糊塗。」他一半身子已走進我視線里,我可以看見他手上燃著的煙頭,在月光下淡薄的紅,像快熄滅似的。

「好吧。」老保長倒爽快,「既然你惦記著這事,我滿足你,反正公安已查過,遲早要傳出來,我就讓你享個先吧。寫的是這東西——」我看見老保長的手伸進我的視線里,往爺爺的褲襠處撈一下,嚇得爺爺一步後退,完全進入我視線里。

爺爺罵他:「你幹什麼,老流氓!」

老保長哈哈笑,一邊也走入我視線里,對爺爺笑道:「你不是要我講寫的東西嘛,寫的就是這東西,下流死了,我老流氓也不好意思開口呢。」

這時父親也走進我視線里,挨著老保長立著。老保長看看父親,又回頭看看爺爺,唉口氣,聲音低下來。但四周靜得很,一字一句都靜靜地送入我耳朵——

「老巫頭,別怪我嘴臟,是你一定要我講的。」乾咳兩聲,像要給髒東西做個掩護似的,「我聽到的情況是——聽見沒有,我也是聽來的,信不信由你,真不真由不得我。」又乾咳兩聲,像要把髒東西咽下去,但興許是被爺爺目光逼著,終是吐出來,「字分兩項,主項是上海那些女鬼佬繡的一句下流話——這屌只歸日本國,橫排在上面,下面是北京那女漢奸後補的她的日本名字,我忘了……」

我記不得老保長還說些什麼,那句話,像一個手榴彈,把我和爺爺父親一時都炸暈過去。等我清醒時,老保長已影子不見,只聽見弄堂里響著一個拖沓的腳步聲在遠去,爺爺和父親像一對木樁一樣杵著,無聲,顯明是還暈著。

爺爺比父親先醒,他看看父親,似乎要催他醒,少見地罵了句娘,然後咕噥道:

「鬼子就是鬼子,什麼鬼事都做得出來,什麼好東西都想歸他。」

父親如夢初醒,怔怔地望著爺爺,仿如是被月光吸走了魂。爺爺四周看看,像在尋他的魂靈,接著又罵一句娘,上前拍一下父親肩膀,勸他:「去睡吧,確實不早了。」說著走出我視線。我知道他要去豬圈解手。

父親追上去,也脫離我視線,但聲音我依然聽得見,雖是怯生生,幽幽的:「這……你說……會不會加重他罪行?」

爺爺答不了,嘆著氣,沉吟道:「曉不得是不是真的。」沉默一會兒,又開口,顯明在安慰父親:「就算是真的你也不用怕,他命里是有貴人的,保不準又有人會救他,我們就在心裡給他求個貴人吧。」

隨後父親一直沒出聲,爺爺解完手回來又勸他去睡覺,他仍舊沒聲響。爺爺已經呼嚕呼嚕,我一直側著身,睜眼盯著門縫裡射進來的一束月光,阻止自己睡著。我在等父親上樓的聲音,等啊等,等啊等,眼看著那束月光一點點打斜,一絲絲淡弱,最後黑掉——我不知是自己睡著的緣故,還是門板擋住了月光,還是烏雲遮住了月亮。我只知道,半夜裡我被尿憋醒,迷迷濛蒙跑去撒尿,經過前堂時一頭撞見父親跪在地上,在對祖先磕頭。第二天,我注意到父親額頭上有一塊烏青,我看著就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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