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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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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爺爺愛在祠堂門口享太陽,嚼舌頭。老人都愛在那兒享太陽,嚼舌根,包括老保長。老保長和爺爺是一對舌頭冤家,都愛嚼七舌八,卻嚼不到一起,常拌嘴。老保長嚼的多是下流話,葷故事,男歡女愛,姦殺淫亂,色情淫穢。祠堂坐北朝南,堂堂正正,四通八達,五十米開外是一條沙礫鋪就的國道,遇到趕集日,人來車往,塵土飛揚,熱熱鬧鬧,像一個世界在路過,勾引人看。老保長總是盯著女性看,看著嚼著,這人長,那人短,最後都嚼到床上去。他形容自己是個夢想家,在夢裡和所有見過的女人都上過床。他形容最喜歡的女人叫「紅燒油肉」,只要吃得到,願意死。

紅燒油肉,暗紅色,油汪汪,香噴噴,綿密的香氣彷彿有魔力,村裡沒有一個人不為它著魔。人是鐵,飯是鋼,肉是夢,紅燒油肉是我能做的最美好的夢。但我說的紅燒油肉跟老保長講的不一樣,我說的是真正的肉,豬肉;他講的是比喻,專指那種又白又胖的女人,白得潔嫩,像剝了殼的茭白,胖得飽滿,像熟透的水蜜桃。有一次,他看見這樣一個女人從公路上走過,嘴巴流出口水,眼睛睜得比嘴巴大。

爺爺捉弄他,張開手掌,擋住他眼,嘲笑他:「看什麼看,撐死眼睛餓死屌,有什麼好看的,看了也是白看。」

老保長打掉爺爺的手,繼續看,一邊奚落爺爺:「餓死的是你的屌,我的屌經常吃紅燒油肉,你的屌連骨頭都吃不到。啊,多好的一塊紅燒油肉啊,跟她睡覺一定像睡在烏篷船上一樣舒坦。」

爺爺罵他:「你個老流氓,下輩子一定做烏龜。」

老保長笑,「你個老巫頭,下輩子保准做烏鴉。」

巫頭和巫婆是一個意思,男的叫巫頭,女的叫巫婆,專指那些愛用過去講將來的人,用道理講事情的人。爺爺就是這樣的人,愛搬弄大道古理,愛引經據典,愛借古喻今,愛警世預言,愛見風識雨。享著太陽,看著人來人往,聽著是是非非,爺爺經常像老保長講下流話一樣,講一些高深莫測的大道理。

有一次,我看到爺爺像發神經,在對一隻狸花貓講:「人世間就這樣,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魚就多了,大魚小魚,泥鰍黃鱔,烏龜王八,螃蟹龍蝦,鮮的腥的,臊的臭的,什麼貨色都有。」

我像一隻狗,趕開貓,衝到爺爺面前問:「爺爺,你在講什麼?」

爺爺捋著鬍子講:「我在講啊,一個村子就像一個池塘,池塘大了,什麼魚都有,村子大了,什麼人都有,配齊的。」

我問他:「上校算什麼人?」

爺爺講:「什麼上校,太監。」

我應著:「那太監是什麼人?」

爺爺講:「他是個怪胎,像前山,深山老林,什麼都有。」

我們村叫雙家村,大家姓蔣,小家姓陸,大大小小五千多人,是全縣排頭尖的大村。因著人多,怪胎也少不了,老保長是一個,門耶穌是又一個,鳳凰楊花是再一個。老保長怪的是,他有一雙識別婊子的火眼金睛,什麼女人守不住身子,他一看一個準,所以七十多歲,而且窮得叮噹響,照樣有人跟他軋姘頭,因為他看準對方是個婊子,要淫蕩。門耶穌怪的是,他把一個光著身子的西洋人當菩薩,供在家裡,日日夜裡對他跪拜,跟他訴苦,有時還對他哭,眼淚一把把流。鳳凰楊花怪的是,她跟一百個男人睡覺也下不了一個蛋,因為她是只石雞,比木雞還要木。

當然最怪的人是太監,這不用講,大家公認,看得見,摸得著。我覺得村裡所有人的怪古加起來也頂不上太監一個人,他絕對是全村最出奇古怪的人,怪古的名目要扳著指頭一個一個數——

第一個,他當過國民黨,理所當然是反革命分子,是政府打倒的人,革命群眾要鬥爭的對象。但群眾一邊鬥爭他,一邊又巴結討好他,誰家生什麼事,村裡出什麼亂子,都會去找他商量。即使我爺爺,平時很討厭他跟我父親攪在一起,但只要家裡遇到什麼要緊事,照樣要去請他拿主意,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巫頭,天下事都知曉。

第二個,他從前睡過老保長女人,照理是死對頭,可老保長對他好得不得了。爺爺講太監最後是被解放軍鎮壓回來的,剛回村裡時各種風言風語的罪名把他塗成一個惡鬼,猙獰得跟染上麻風病似的,即使父親也一時不敢去貼他;大家都怕他,避他,奚落他,只有老保長一人張口「侄郎」閉口「侄子」地叫他,幫襯他,宣揚他,慢慢替他立起後來的威信。最該恨他的人卻對他最好,這就是古怪。

第三個,他是太監,不管是怎麼淪成太監的吧,反正是太監,那地方少了那東西。但每到夏天,大家都穿短腳褲的時候,我們小孩子經常偷看他那個地方,好像還是滿噹噹的,有模有樣的。而且,好幾次我看他在外面撒尿,照樣像其他男人一樣,腳站著,手把著,一點兒不像太監。據說,古代太監撒尿跟女人一樣,是蹲著的。

第四個,他向來不出工,不幹農活,不做手工(包括木工,他的老本行),不開店,不殺豬,總之什麼生活都不做,天天空在家裡看報紙,嗑瓜子,可日子過得比誰家都舒坦,抽大前門香煙,穿三接頭皮鞋和華達呢中山裝。更氣人的是,他家灶屋好像公社食堂,經常飄出撩人的魚香肉味。

第五個,他養貓的樣子,比任何人家養孩子都還要操心,下功夫,花鈔票,肉疼、寶貝得不得了,簡直神經病!

村裡無人不知曉,太監家有兩隻貓,一隻全黑,一隻全白,都跟小豹子一樣,腰身長長的,頭圓圓的,走路一腳是一腳,慢騰騰,雅緻得很。我經常看見他用香皂給貓洗澡,用長柄木梳給它們梳毛,從頭梳到腳,用金子小剪刀給它們剪趾甲,剪完又用砂紙磨。最氣人的是,還專門給它們買上好的鯗吃!我父母從來沒有對我這麼好過,我吃過的鯗還沒有他家貓多。

我寧願做他家的貓。我敢說,這也是我身邊所有小孩子的想法。

表哥說,他還跟貓一起睡覺。但表哥也承認,只是聽人說,沒有親眼見過。我倒是親眼見過他跟貓講話,而且貓好像也聽得懂他講的話。那年我才五歲,父親給我三分錢,叫我去蹺腳阿太開的小店買香煙。父親告知我,三分錢可以買八支半前進牌香煙,如果他給我九支,我要對他鞠一個躬,叫一聲「七阿太」;如果只給八支就不理他,甚至可以罵他蹺腳佬,反正他是蹺腳,追不上我。

蹺腳阿太的小店開在祠堂門前,太監家在祠堂背後,我去小店必須經過他家門口。跟大多數人家不一樣,他家有圍牆,圍著一個小院子——爺爺講是以前的豬圈改造的,豬圈裡放過毒炮彈殼。院門平時間不開,因為怕狗欺負他家的貓,那天卻開著,我看見院子里有一畦菜地,種著香蔥和芹菜,他滿頭白髮的老母親拎著一隻洋鐵桶在給菜地澆水,太監自己則像個老爺一樣,坐在屋門前的台階上,享著太陽,抽著香煙,看著報紙,腳跟邊躺著一白一黑兩隻貓。

白貓最先發現我,對我昂頭咪地叫一聲,好像在通知主人,有人在門口。太監聽了,放下報紙,抬起頭,看見我。看了兩眼,笑了,問我是不是老巫頭的孫子。我搖頭——那時我還不知道爺爺的綽號呢。

他母親笑道:「怎麼可能不是,簡直跟他爹生一個模樣。」

他哈哈大笑,扮著我爺爺的樣子和口氣招呼我:「哎,我的乖乖,進來吧。」

我看著兩隻虎視眈眈的貓,不敢進門。

他對它們一揮手,發命令:「你們進去。」

兩隻貓完全是聽懂的樣子,甩甩尾巴,立起身,對我齜一下牙,掉轉身,一前一後,往黑暗的屋子裡去。我不知道為什麼陽光那麼白亮,台地上明晃晃的,連太監手上的煙在冒氣我都看得清明,可幾步之後的屋子裡,卻是那麼一團黑,一片黑,像被陽光抹黑似的。五歲的我不知道這是自然現象,以為這是鬼屋的現象,又想到剛才貓對我齜牙,好像要吃我,嚇得我拔腿就跑。

事後我跟爺爺講起這事,爺爺一把摟住我,興高采烈又滿懷感激地對我講:「啊喲,我的乖乖,你不進去是對的,以後也不要去,那就是個鬼屋,那傢伙就是個鬼。」

我嚷嚷:「他跟貓說話,還跟貓睡覺。」

爺爺講:「所以他不是人,是鬼,鬼投胎的。」

以後好幾年,我去小店買東西或去祠堂玩,都不從他家門口走。我寧願繞一個大圈也不走他家門口,因為我怕遇到鬼。表哥說他家的兩隻貓是鬼變的,我說他滿頭白髮的老母親也是鬼變的;表哥說鬼已經把他爹吃掉了,我說可能就是那死老太婆吃的。我們經常這樣數落太監和他老母親,我和表哥的友誼也因此變得更加深厚牢固,好像我們有一個共同敵人,我們必須團結一起,不棄不離。

有一天,我和表哥正在這麼亂講太監時,被正在茅坑裡解溲的父親聽到。父親從茅坑裡出來,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追著我們罵,惱羞成怒的樣子,好像太監是他親爹,我們是茅坑裡的臭石頭。

表哥問我:「舅舅為什麼對太監那麼好?」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因為他鬼附身了。」好似我早備好答案,其實是爺爺的話。

確實,爺爺經常罵父親被鬼魔附身,給死人摸過額頭。爺爺講,運氣是陽氣,鬼魔是陰氣,陰陽是相剋的,甘苦是作對的,人一旦陰盛陽衰,苦頭當道,就要倒霉頭,背禍水,吃水也要嗆死。據說以前父親蠻聽從爺爺的,父子倆像兄弟一樣親,我們家像穀倉一樣讓人羨慕,老小和睦,兒女順當,人畜興旺。但自從太監回到村裡後,父親老是淘爺爺的氣,家裡老是吵吵鬧鬧,搞得爺爺老是擔驚受怕,怕霉運隨時落到我家。

吃水會不會嗆死人我不知道,但吃農藥篤定要死人。記得,五歲那年我就見過一個吃農藥死的人,七歲時也見過一個:都是女人家,一個老太婆,一個大姑娘。村裡幾乎年年有人尋死,上吊,投井,跳水庫,吞剪刀,割腕子、頸子,什麼手法都會冒出來。但最常見的是吃農藥,便當,擰開瓶蓋,眼睛一閉,倒進喉嚨完事,門都不用出,也不要做任何準備。這不,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爺爺和我睡得死死的,突然被人活活叫醒,因為門耶穌吃農藥尋死了——這也算得上是我家倒霉運吧,因為門耶穌是爺爺堂兄弟,雖不是一家人,總歸是自家人,我要叫小爺爺的。

小爺爺年輕時在上海拉過三年黃包車,經常有個西洋人坐他車子,每次付賬都不要找零頭。小爺爺覺得他比菩薩道士都好,對他百依百順,最後順了他心,信了耶穌,張口閉口「阿門」「阿門」的,鐵鐵地落一個門耶穌的綽號。耶穌是要行善的,這日下午他照耶穌的託付去鎮上做善事,花掉兩塊錢,把他兒媳婦氣得要死。媳婦是江北人,綽號紅辣椒,撒起潑來水牛野鬼都怕,敢當眾撕開胸脯賴你耍流氓。她當然不會氣死自己,只會氣死別人,她把小爺爺天天阿門的耶穌像從牆上一把扯下來,扔進灶膛燒成灰。這是小爺爺的命根子,根子燒灰了他去哪兒活?只有去死。

農藥在小爺爺肚皮里像灶火一樣熊熊燃燒,要不是太監——不,必須尊稱上校——及時趕來,一定會把他燒死。我親眼看見,上校是怎麼把小爺爺肚皮里的熊熊大火澆滅的,他先是往小爺爺嘴巴里塞進一塊肥皂,灌他吞下去;然後扒掉他褲子,把他頭朝地吊起來;然後又用打農藥的噴壺往小爺爺屁洞里注水。農藥壺有一個噴頭,通過控制壓力桿,可以把農藥噴上樹,射得比屋檐高。上校把噴頭塞進小爺爺屁洞里,按住,一邊拉壓力桿,把滿滿一壺水都壓進他屁洞里。這一定是痛的,小爺爺啊呀啊呀叫,叫著叫著,水從嘴巴嘩嘩吐出來。這水比屙出來的屎還要臭,熏得上校睜不開眼。

上校睜開眼,對小爺爺兒子講:「你爹死不了啦,給我去燒面吧。」這是老規矩,上校救活誰,誰家要燒碗肉絲麵給他吃。有這樣的老規矩,指明他不是第一次這樣救人,只是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年我十一歲,已經跑得比爺爺快,所以爺爺派我去叫上校,要不我也看不到。

沒等上校吃完面,小爺爺已經能開口講話,講的話卻難聽,不感謝,反而罵,無情無義的。「你作孽啊!」他罵上校,一邊嗚嗚哭,「我要死你幹嗎救我,我該死不死比死還要罪過啊。」

上校講:「是耶穌派我來救你的,你被我救活就是不該死。」

小爺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耶穌像燒了,我沒臉皮活了。」

上校講:「燒了可以再買,買得到的。」

笑話,小爺爺就是被兩塊錢作死的,哪有錢去買新耶穌?這總得要更多錢吧。上校得知情況後,當場從身上摸出十塊錢,遞給小爺爺,像遞著一支香煙,輕巧又客氣地發話:

「喏,給你,不就是幾塊錢的事嘛,值得用性命去抵。世上命最值錢,我被人罵成太監都照樣活著,你死什麼死,輪不上。」

小爺爺做夢似的,看著鈔票,不敢拿,也好像是拿不動,因為手抖得厲害。上校豪爽地把它塞入小爺爺哆嗦的手心裡,安慰他:「沒事,拿著吧,只是別同我媽講,她迷信觀音菩薩,跟你的耶穌是犯沖的。她要得知我出錢給你買耶穌像,搞不好也要氣死。」說完哈哈大笑,笑聲騰騰地揚上天。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上校的眼睛,果然是明明亮亮的,比潔白的月光還要亮,一點不像個祟的鬼,像個英雄,堂亮得很。這是我重要的一個經歷,我開始對上校生出好感,他救了小爺爺的命,也救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像被他吸著似的,跟著他出門,目送他遠去,皎潔的月光披在他身上,照得他隱隱生輝。他走路的樣子橫豎不像太監,倒真是有些大軍官的威風頭,大踏步,高抬手,腰筆直,腳生風,一步是一步,昂首挺胸,雄赳赳,氣昂昂,怎麼看也不像褲襠里缺了東西。我想,他本事這麼大,可以把死人救活,即便褲襠里真缺了東西,他也一定可以補上。我猜他一定是把那東西補上了,所以看上去還是「滿噹噹」的。

從此,我對上校的看法和態度發生大變樣,以前爺爺總罩著我,我是爺爺的奴才,爺爺怎麼看上校我都認下,像狗吃肉,吃得乾淨,骨頭都嚼碎,咽下。結果,上校在我心目中的樣子總體是髒的、壞的、怪的、鬼祟的。我怕他,躲他,講他壞話,也瞧不起他,唯一保下來一點好奇心,想了解他,因為怪嘛。他像一座塵封久遠、織出多個鬼故事的老房子,你怕它又忍不住想進去看。以前爺爺講不許看,我就不看,百依百順,一副奴才相。現在我不要再做爺爺的奴才,因為我覺得他「不像鬼,像個英雄」。

秋天到了,柿子樹葉開始變色,發黃,發褐,脫落,原來青綠扁圓的柿子也開始變色變樣,變得發黃,泛紅,赤紅,紅得火辣辣的,變得圓滾滾的,像一盞盞小紅燈籠。燈籠密密匝匝的,掛滿枝枝丫丫、節頭梢頭,遠看整棵樹像著火似的。這時,收穫開始了,樹上摘柿子、板栗、獼猴桃、酸勾子,地里刨紅薯、洋芋、花生,水下挖藕、摸蚌。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不僅因為有收穫,也因為風和日麗,天高氣爽,可以出門遠行。

小爺爺大致就在這時節收到了有人從杭州捎來的耶穌像,簇新,油亮,且比原先的大一號。當天夜裡,小爺爺焦急又驕傲地在老地方掛好神像,在蒲團上足足坐到天亮,嗚嗚咽咽一個通宵,有點彌補配齊的意思。第二天上午,稍歇的小爺爺起床後直奔我家,向爺爺來報喜,一坐幾個鐘頭,嘮嘮叨叨,只講一個人的好話,就是上校。

爺爺聽著,忍著,終於忍不住,頂他嘴:「你真好笑,講他那麼多好話,好像他比耶穌還要好一樣的。」

小爺爺耐心勸爺爺,小小聲聲講:「好就是好,耶穌看在眼裡的。你以後要改變對他的看法,別老埋汰他,這對你自己也不好。」

爺爺嘿嘿笑,是輕慢的譏笑,「你幫我問問耶穌,會怎麼個不好?是要我死還是生不如死?」

小爺爺低頭講:「別把死掛在嘴上,我是死過的人,那罪不是人受的。」抬頭看看天上又講:「人在做天在看,耶穌在天上看著,你老這麼埋汰一個好人要遭報應的。」

「別拿你的耶穌嚇唬我。」爺爺對他翻白眼,那死相同吃過農藥一樣難看,「你以為我是白烏珠(瞎眼),瞎(嚇)大的。」爺爺傲慢得像一隻好鬥的公雞,抻長脖頸,瞪圓黑烏珠,把話甩得冒火星子,「我吃的飯比你早,識的字比你多,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根本不把小爺爺的警告放在眼裡。

爺爺像一棵盤根錯節、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上遮天下蓋地,里三層外三層,天打雷劈都不怕,怎麼會怕小爺爺莫須有的風雪預報?總之,爺爺活成一個老埠頭,你要改變他是很難的,不像我。我像三月里的桃樹,一夜之間變成一幅畫、一本詩,花枝招展,燦爛得連自己都認不得。這決定我要反對爺爺,在這場爭論中站到小爺爺一邊。

我拉著爺爺手說:「爺爺你不對,上校是個好人,你要改變對他的看法。」

爺爺推開我,站起身,作模作樣地放一個響屁,笑道:「變個屁。」

這蠻有意思的,聽上去是死活不要變的意思,看上去又是樂意變的——因為在笑。到底有沒有變?以我的觀察,有不變的內容,如爺爺仍舊不許上校來我家;但也有變的地方,比如偶爾他有事來找父親,爺爺不會像從前一樣打雞罵狗,釁事生非,只會悶聲走掉,眼不見為凈。這就是變,是讓一步的意思。讓我萬千想不到的是,爺爺最後居然會讓出這一步:許我跟父親去上校家揩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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