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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東西 1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校長的身影從黑漆漆的屏風後面閃了出來。她的那張臉上布滿了憂戚。屋子裡光線暗淡。木椅、梳妝台、屏風、雕花大床、擺著花瓶的條案,都堅一硬如鐵,泛著冷冷的光,唯有她身上的絲綢是柔軟的。她只要稍稍移動腳步,綢衫就會發出與空氣摩一擦的聲。她的臉是悲哀的,她的嘆息聲是悲哀的,甚至就連她打了一個嗝兒,也能讓人聞到悲哀的氣味。

  老虎覺得那張臉恍恍惚惚的,總也看不真切,就像浸在河水中的月亮,飄來盪去;又像是拂過麥地的一片雲翳,似有若無。可是,他還是能感覺到她那鋒利的目光,猶如刀刃一樣寒氣逼人。

  “虎子——你過來。”校長在叫他,聲音彷彿耳語。她並不看他,對著花鏡,正把髮髻在頭頂上高高地盤起。老虎走近她。她的衣裳並不是白色的,而是杏黃色,上面還綉著一朵朵小碎花。空氣中滿是妝粉味,異香撲鼻。

  “你的臉怎麼啦?”校長問他,仍然不看他,嘴裡噙著一枚銀釵。

  “昨天叫馬蜂蜇了。”老虎說。

  “不要緊。”她嫣然一笑。老虎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笑,“我擠一點奶水給你塗一塗,一會兒就會消腫的。”

  怎麼可能?老虎吃了一驚。莫非是自己聽錯了?他獃獃地看著校長,心突突亂跳。但是但是但是,但是校長已經伸手到腋下,迅速解一開了側襟的銀扣,從滾著綠邊的衣襟中托出一隻白馥馥的奶子來。

  “校長——”老虎嚇得渾身一哆嗦,身體猛的往下一墜……

  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是躺在一處平緩的山坡上,正在給校長放馬。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隻暗紅色的火球,在樹林間閃閃爍爍。渾身都是汗,讓山風一吹,前胸後背都是涼蔭蔭的。有那麼一陣子,他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夢境里,心怦怦地跳,腦子裡昏昏沉沉的。

  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來歷,那麼,夢是從哪裡來的呢?老虎這樣想道。

  校長那個幽暗的、散發著妝粉味的卧房就像聳立在雲端,他一跤跌落下來,醒在了山坡上齊腰深的草窠子里。能不能反過來,從什麼地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醒在夢裡面:校長的手解一開衣襟的紐扣,朝他嫣然一笑……老虎這樣想下去,不覺有些害怕。山下那叢被晚照染紅的樹林,樹林中像一隻癩蛤蟆一樣蹲伏著的皂龍寺,還有蟋蟀的叫聲,都變得虛幻起來。

  老虎從草叢裡爬起來,一邊撒尿,一邊朝山下張望。那座寺廟的屋頂已翻修一新。寺里原本就沒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過路的乞丐和遊方僧在那裡避雨歇腳,廟前有一方池塘,塘邊有一個土壘的戲台,逢年過節,從安徽、杭州來的戲班子就在那兒唱戲。自從校長從日本回來之後,屋頂上鋪了新瓦,歪歪的山牆也用鉚釘加固,另外,在廟宇的兩側,又新建了幾間廂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濟學堂。不過,老虎從來沒有看見有什麼人去學堂讀書,只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光頭赤膊大漢從大門裡進進出出,嘴裡哼著小曲,舞弄棒,打打殺殺。

  寺廟後邊的官道上,小東西正騎在馬背上,用力夾一著馬肚,嘴裡“呀駕呀”

  地叫著,可那匹白馬只是溫順地昂著頭,一動不動,好像在想它的心思。

  村裡人都叫他小東西,上了年紀的老人叫他小少爺。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背地裡叫他小雜種。當年,校長從日本回到普濟的時候,也把他捎了來,只有兩歲,話還說不利索,伏在腳夫的背上呼一呼大睡。老夫人說,這小東西是校長在返鄉途中撿回來的野孩子,村裡人都信以為真。不過,等他長到三四歲時,眉眼中已經可以看出校長的神情了,嘴唇、鼻子和眉毛都像。有人就在村裡面放風說,這孩子說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窩裡被“排子”打出來的。

  私塾先生丁樹則最愛管閑事。有一次,他們正在河邊玩,丁樹則拄著一根拐杖走到他們跟前,蹲下身來,捏住小東西的手,問他:“你還記得你爹是誰嗎?”

  小東西搖搖頭,說不曉得。丁樹則又問:“那你知道你姓什麼嗎?”小東西還是搖搖頭,不作聲。“我來給你取個名兒,你要不要?”丁樹則眯著眼睛看他。小東西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用腳踢著河邊的沙子。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呢,叫普濟,你就叫普濟吧。普濟,這個名字好,要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宰相,這名字叫出去也是噹噹響;要是做了和尚呢,連法號都省了。”丁樹則嘿嘿地笑著,“姓呢,就隨你的外公,姓陸,你可要記好了。”

  人們仍叫他小東西。

  校長從來不管他,要是在路上遇見了,她連正眼都不瞧他。小東西也不敢叫她媽,跟著大伙兒一塊叫她“校長”。老夫人最疼他,她不叫他小東西,而是叫他“嘟嘟寶”、“心肝尖兒”、“臭屁寶貝”、“小棉襖”、“小腳爐”。

  “我拚命地用腳踢它,它還是不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當老虎從小坡上下來,小東西滿臉不高興地對他說。

  “還好沒跑,它要是撒開腿跑起來,你早就被摔成一攤狗屎了。”老虎像個大人似的教訓他道,“想騎馬,你還太小啦。”他拽過韁繩來,牽著馬朝池塘邊的馬廄走去。天已經黑下來了。

  “我剛才在山坡上睡了一大覺。”老虎打著呵欠說,“還做了一個夢。”小東西對他的夢不感興趣。他在馬背上晃了晃他的小拳頭,對老虎說:“你猜猜看,我手裡是什麼?”還沒等老虎回答,他就將拳頭鬆開了,攤開手,獃獃地笑。

  那是一隻蜻蜓,早已被他捏爛了。

  “我夢見了你媽媽一——”老虎說。他猶豫著,要不要把夢裡的事情告訴他。

  “那有什麼稀奇。”小東西不屑一顧地說,“我天天晚上都會夢見她。”

  “那都是從小照看的。”老虎說。

  小東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媽媽一在日本時拍的小照,小東西唯一的寶貝。

  他不知道將它藏在哪裡才好。一會兒塞在中衣的衣兜里,一會兒壓在床鋪的枕席底下,沒事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來看。可是這張小照還是被喜鵲弄壞了,她把它泡在水盆里,用棒槌捶,又用手搓,等到小東西從褲兜里將它翻出來的時候,它早已經變成一團硬一硬的紙疙瘩了。小東西追著喜鵲又哭又咬,就像瘋了一般,鬧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將小照放在水裡泡開,輕輕地撫平,放在灶膛里烘乾。照片上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小東西還是視如珍寶,他再也不敢隨身帶著它了。一提起這些事,老夫人總是不停地抹眼淚,甩鼻涕:“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來,他都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娘的呢?”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說起來就沒個完。

  老虎走到池塘邊,讓馬喝了水,然後再將它牽回馬廄里去。小東西早已抱來了一抱干稻草扔在食槽邊,兩個人都將鞋子上的馬糞在路檻上蹭了蹭,這才關上門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你說,什麼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東西突然問他。

  老虎想了想,就認真地回答說:“革命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打誰的耳光就打誰的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他突然站住了,眼睛裡亮晶晶地,不懷好意地看著小東西,用微微發一顫的聲音對他說:“告訴我,你最想跟誰睡覺?”

  他原以為小東西一定會說:媽媽一,不料小東西高度警惕地看著他,想了想,說:“誰也不跟,我自己睡。”

  他們倆走到村口的時候,隱隱約約地看見村裡的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手裡握著大刀,攔住了一個外鄉人,一邊問這問那,一邊推推搡搡。那個外鄉人背上背著一架長長的木弓,在路上被他們推得直打轉。看上去,他是一個彈棉花的。

  他們盤問了他半天,又在他臉上了幾個耳光,就放他走了。

  老虎得意地對小東西說:“我說的沒錯吧,想打誰耳光就打誰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可是,他們幹嗎要攔住他呀?”小東西問。

  “他們在奉命盤查可疑的人。”

  “什麼是可疑的人?”小東西又問。

  “探子。”

  “什麼是‘探子’?”

  “探子就是——”老虎想了半天,回答道,“探子就是假裝自己不是探子…

  …“

  他大概覺得自己沒有把這件事說清楚,就又補充道:“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探子?王七蛋他們是在找個茬打人玩兒。”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家門口了。喜鵲和寶琛都在四下里找他們。

  晚上吃飯的時候,夫人又在不住地長吁短嘆。她今年才五十多歲,頭髮全白了,說話、走路都像是一個老太婆。她的手抖得厲害,甚至端不住碗、拿不穩筷子,又咳又喘,還常常疑神疑鬼。她的記性也糟透了,說起話來絮絮叨叨、顛三倒四。有的時候,一個人望著自己牆上的影子自言自語,也不在乎別人聽不聽。

  通常,她在嘮叨之前,有兩句開場白:要麼是:“這都是我作的孽啊!”

  要麼是:“這都是報應啊。”

  如果說的是前一句,這表明她接下來要罵自己了。但是,她究竟作了什麼孽呢?老虎從來就沒有弄清楚過。聽喜鵲說,夫人在後悔當初不該把一個叫張季元的年輕人領到家中來。這張季元老虎見過,聽說他是個革命黨人。他是被人綁了石頭扔到江中淹死的,用普濟當地的說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

  如果她說的是後面一句,那就表明她要罵校長。今天她說的是後一句。

  “這都是報應啊!”夫人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當著眾人的面,將它抹在了桌子腿上。

  “我是好端端的打理她出嫁的,衣裳、被褥、首飾,別人該有的,她一件也不曾少。誰知道路上遇到了土匪。第二天長洲親家派人來送信,我才知道實情。

  村裡的老輩們說,土匪搶人,多半是為了贖金,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必然有人登門取贖金,交了錢,人就能放回來。我是天天等,日日盼,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把眼睛都望穿了,一過大半年,屁,連個鬼影子也不見。“

  每當夫人說到這裡,小東西就咯咯地笑起來,他一聽見夫人說“屁”這個字,就會咯咯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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