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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家舍 7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初九。晴涼。昨日,長洲陳記米店老闆陳修己派人來送信,失蹤數月的陸侃有了消息。

  平明時分,芸兒即帶著寶琛等數人趕往長洲一探究竟。因整日在家閑坐無事,我遂向寶琛提出一同前往長洲,也算散心破悶。詎料,臨行前,芸兒與秀米發生激烈之爭吵。

  秀米原不肯去長洲。後經不住母親軟磨硬套,勉強依允。可芸兒聽說我亦要隨同前往,遂立即改變主意,讓秀米呆在家中。如此出爾反爾,秀米焉能不急?

  仔細想來,事情實在是因我而起。起初,芸兒執意讓秀米一同去長洲,究其根由,是不願讓她有與我單獨相處之機會。而一旦我決定要去,她或許覺得秀米已無必要同往,何況她一個未出嫁的女子,依照鄉村風俗,實不宜在生人面前拋頭露面。

  芸兒心思極深、極細。秀米雖有察覺,卻不明所以。唯我在一旁洞若觀火。

  途中,秀米一直在生她母親的氣,一個人賭氣走在最後,漸漸就落了單。梅芸和寶琛走在最前面,我和翠蓮走在中間。我們走一段,便得停下來等她,可一旦我們站住,她也就不走了。她在生所有人的氣。

  此女子平時不太言語,內心卻極是機敏,多疑,且頗為任性。祖彥曾說,此女雖冷傲,卻極易上手。我就有心挑她一挑,試她一試,往火焰堆中扔些劈柴,讓火燒旺一些,遂假意與翠蓮推搡嬉笑。

  那翠蓮本來就是妓女出身,生性浮浪,水性楊花。經我用言語一調,不免鶯聲燕語,假戲真做起來。她先是在我的膀子上掐了一下,繼而就大聲喘息,過了不多一會兒,低聲道:“我都快受不了了。”我心裡只得暗暗叫苦,假裝沒聽懂她的話。她就像是一個濕麵糰,沾了手就別想甩掉。在大路上,光天白日之下,她竟敢如此,到了黑燈瞎火的晚上,還不知怎麼樣呢。她的一臀一部肥一大,乳峰亂抖,腰肢細一軟,香粉撲鼻,衣裳俗艷,聲音淫靡一,言語不倫,真乃天底下一大尤物也。

  她見我頻頻回首,看顧秀米,就問我,是不是在心裡想著後面那一個?我未置可否。那婊子就推了我一把,笑道:“新鞋子固然好,可穿起來擠腳,薔薇雖香,可梗下有刺。”

  一席話說得我頭暈目眩,大汗淋一漓,身體就有點流蕩失守,把持不住。真是恨不得將她推入路邊葦盪,立時與她大戰二百回合。

  又走了一段,在江堤下拐入一條小徑。此處蘆葦茂密,樹木深秀。那婊子見四下無人,一路上淫綺之語不斷,不住用她那三寸不爛之巧舌,探我心思。見我不理不答,她忽然問道:“大哥,你是屬什麼的?”我告她是屬豬的,那婊子忽然拊掌尖一叫起來,把我嚇了一跳。問起緣由,她說起許多年前,有個老乞丐受他一飯之恩,遂替她看相算命。說她中年有難,必得嫁與一屬豬之人,方可避去禍患。她竟然編造出這樣荒謬絕倫的事來誆我,女人之自作聰明,由此可見一斑。

  這婊子百般挑一逗未果,最後就使出一個毒招:她忽然趴在我肩頭,低低一陣浪笑,然後說:“人家底下都濕了么!”

  此招甚毒。

  我若是那沒有見過世面的毛頭小伙,或是那貪色輕薄、靈魂空虛之徒,吃她這一招,必然陷她泥淖之中,焉能逃脫?

  我見她這般不知羞恥,只得拉下臉來,喝道:“濕濕濕,濕你娘個頭!”那婊子經我一嚇,叫了一聲“天哪”。然後就雙手捂著臉,丟下我跑遠了。

  到了渡口,秀米走上來了。還是那些綠點小碎花的上衣,青布褲子,繡花布鞋。她雖與我相距頗遠,可一股奇異的香味還是隨著江風飄然而至。只要她一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我的眼睛就一刻也離不開她。

  現在,兩個女人都在我眼前。我一會兒看秀米,一會兒看翠蓮。一個杏花含雨,一個秋荷帶霜;一個幼鹿鳴澗,一個馬伏槽櫪;一個是松枝蒼翠,松脂吐出幽香,一個卻已松樹做成木門,只有一股桐油氣。兩相比較,雅俗立判。

  妹妹呀,妹妹!

  很快升好了帆,船老大招呼我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身子搖搖晃晃,我就從身後過去扶她,誰知秀米惱怒地將我的手甩開,嘴裡叫道:“不要你管!”

  她這一叫,弄的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我雖有點自討沒趣,可心中卻是一陣狂喜。

  妹妹呀,妹妹!

  晚上在陳記米店匆匆用過晚餐,一個人往回走。為什麼我頭腦昏昏,步履沉重?為什麼我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她?為什麼我的心狂跳不已,就像那咚咚敲著小鼓?為什麼我的眼睛裡都是她的影子?

  我走到一處岩石邊,聽見那飛潭聲喧,一舐一梟鳴叫;再看那山下燈火憧憧,人語喋喋,不覺酒氣直往上撞,腹內翻一攪,心如亂麻。我坐在冰涼的岩石上,呼吸著山谷中的松香,心中暗想,若老天成全我,就讓她即刻走到我身邊來吧。奇怪的是,我正這麼想著,果然看見了她。

  只見她出得米行,腳步踟躕,神態恍惚,朝山下張望了一會兒,竟然一頭扎進小路,朝這邊走來。只有她一個人。妹妹呀妹妹。我的心跳得更急了,簡直是要從喉頭裡跳將出來!

  張季元啊張季元,汝為何這等無用?為這一等小女子,意志薄弱,竟至於此!

  想當初,汝隻身懷揣匕首,千里走單騎,行刺那湖廣巡撫;想當初,你從漢陽上船,亡命日本,一路上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幾近於死,何曾如此慌亂?想當初…

  …想不得也,那妙人兒已到近前。

  我若是不言不語,她必是會一聲不響從我眼前溜掉。此百世不遇之天賜良機亦將錯過。若是我攔腰將她抱住,她要萬一喊叫起來,卻又如何是好?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忽然心生一計。等她到得我的身後,我便長嘆一聲,道:“這戶人家剛死了人。”

  這是什麼話?簡直不倫不類。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料,秀米忽然站住了:“誰告訴你的?”她問。

  “沒人告訴我。”

  “那你怎麼知道?”她有的是好奇心。

  我從石頭上站起來,笑道:“我當然知道,而且不止死了一個人。”

  我開始挖空心思胡編亂造,先是說人家死了小孩,又說陳老闆死了內人,秀米果然中計。不知不覺中,我們兩人就並排走進了竹林中的小路。那小路只有一人寬窄,我們並排走,她竟然也不迴避。我突然停下來,轉過身看著她,她居然也在看著我,略帶羞怯。只見玉宇無塵,星河瀉影,竹蔭參差,萬籟無聲,再看她嬌一喘微微,若有所待。恨不能雙手將她摟定,摟得她骨頭咯咯響。恨不能一口將她吃下去,就像一口吞下一隻蜜柑,以慰多日懷念之苦。天哪,你以為這真能行得通嗎?稍一猶豫,秀米卻又側過身往前走了,眼看我們就要走出這片竹林了。

  張季元啊張季元,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你害不害怕?”我再次站住,問她道。嗓子里似乎卡了什麼東西似的。

  “害怕。”

  我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這一搭,觸到她綿一軟綢滑的衣裳,蘸著露水,涼涼的。又碰到她尖突的肩胛骨。

  這時,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梅芸那張一懷戀謀飭忱矗詘盪醋盼依湫Γ坪踉謁擔耗閎羰歉葉桓竿罰揖徒愕墓峭凡鶼呂窗咎籃……

  “不要怕。”終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那隻手挪開了。

  出了竹林,我們又在門下的路檻上坐下來說話。秀米偶然提到,幾個月前,她去夏庄給祖彥送信時,曾在門口池塘邊見到一個身穿黑衣道袍的駝背老頭。聽她這一說,不由得讓我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是他?

  此人又名“鐵背李”,是遠近聞名的朝廷密探。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把性命斷送在他手上。如此說來,夏庄危矣!

  整整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半夜裡起來,坐在桌前,聽著那月漏紗窗,樹聲簌簌,還有寶琛那如雷的鼾聲,忽然就想把日記全撕了。

  我怎麼會這樣消沉,心思全被她佔據?為著一個鄉野女子,竟如此頹唐。一想到她仰望著自己的樣子,就覺得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無趣無味。大事將舉,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怎可用一己之私慾而葬送了十餘年為之奮鬥的偉業,季元啊,難道你將在日本橫濱發過的誓全都忘了嗎?不行,我要重新振作。

  韓六進屋來了。她的腳步聲輕得讓人聽不見,冷不防走到你面前,總讓人嚇一跳。她說,四爺慶壽派來的船已經到了,兩個家丁也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秀米合上張季元的日記,將它用花布包裹好,放入枕下,這才站起身來,到桌前梳頭。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我幹嗎要梳頭呢?難道要把自己裝扮得更漂亮一些嗎?她把梳子一丟,又去盆中淘了一點水,抹在臉上。她再一次搖了搖頭:我幹嗎要洗臉?仍回到桌旁坐下。她的整個身心都還沉浸在張季元的日記之中,想到時光不能倒流,不覺惘然若失。

  桌上擱著一通書信,是四當家慶壽昨晚派人送來的。墨跡娟秀,文辭簡略,寥寥數字而已。書云:芝蘭泣露,名花飄零。弟有所聞,未嘗不深惜三嘆也。來日略備小茗,欲謀良晤於寒舍,乞望惠臨。安楫而至,坦履而返。感甚!朽人慶壽。

  那王觀澄自稱“活死人”,可嘆如今已成了“死死人”。現在又來了一個“朽人”,這花家舍的匪首,每人玩出的花樣竟然還不一樣!只是不知這慶壽是何等樣人。秀米讀罷來信,頗費躊躇。與韓六商量來商量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末了,韓六道:慶壽的為人,我因與他從未見過面,不便妄言。觀他書信,倒也客氣,“安楫而至,坦履而返”這句話,也是讓你寬心,他不會動你一根汗毛。

  而“芝蘭泣露,名花飄零”這一句,似乎亦在為你的遭遇嘆惜不平。他若心存歹意,故意誆你,你即便不去,他還是會來的。再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就是打發幾個手下,上島來將你綁了去,你又能奈他何?

  秀米還是第一次走近花家舍。隔著湖面,她曾無數次眺望過這個村落,漫無目的,心不在焉,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樹,一堆房子,一堆懸掛在天空的白雲。當小船離了小島,往花家舍疾馳而去之時,秀米還是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羞恥感。

  船輕輕地攏了岸。踏過一條狹狹的帶有鉚釘的跳板,她從船上直接走到了一座涼亭里。這座涼亭是一個巨大的長廊的一個部分。長廊簡陋而寒磣,由剝去皮的樹榦挑一起一個頂篷,迤逶而去。曲徑通幽,長得沒有盡頭。樹榦粗細不一,歪歪扭扭。奇怪的是,有些柳樹的樹榦由於一皇目掌淖倘螅谷揮種匭魯こ雋艘淮匾淮氐囊蹲印

  長廊的頂篷是由蘆稈和麥秸做成。有些地方早已朽蝕、塌陷,露出了湛藍的天空。頂篷上的麥秸由於日晒雨淋都已發霉,變黑,風一吹,就會揚起一股繽亂的草灰。長廊里結滿了蜘蛛網,點綴著些燕巢和蜂窩。

  兩側的護欄由更小更細的樹榦做成,有一些路段的護欄已經毀壞。

  而涼亭則要考究得多,每隔幾十丈遠就會有一座,那是供村人棲息的駐腳之地。雕樑畫棟,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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