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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東西 6

所屬書籍: 第一部 人面桃花

  據說,當長洲的婆婆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普濟的時候,大金牙正在家中的閣樓上給他娘熬藥。他是個有名的孝子。渡口的舵工譚水金得知消息後,急急火火地跑來,向他們通風報信:“長洲那邊來了三個人,看樣子要來找你拚命。”大金牙是滿不在乎的,他拍著胸脯對水金說:“不怕,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我一腳一個,全給他們踢出門去。”

  他那瞎子老娘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還有些見識,一聽說這件事就問他兒子:“你不要說別的,這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大金牙道:“是我做的。”

  老娘就讓他上閣樓去躲一躲。

  “你躲在閣樓上,不要吱聲,等我先把他們打發走了,再來和你計較。”

  大金牙就依母親的話,一聲不吭地躲到閣樓上去了。不一會兒的工夫,那祖孫三人就哭哭啼啼地來到了他的門前。瞎子雖然看不見他們,但從老婆子的言辭中斷定她是一個老實本分、膽小怕事的人,就連哄帶騙,把他們給打發走了。他們走了之後,瞎子掩了門,把耳朵伏在門上聽,知道他們走得遠了,才把他兒子從閣樓上喊下來。

  “兒呀”,瞎子道,“你平常殺豬賣肉交給我的錢,我一文也沒捨得用,都放在床頭的樟木箱子里收著,本來是等著留給你娶媳婦用的。你把它全部取出來,再帶兩身換洗的衣裳,走吧,有多遠,你就走多遠。過個一年半載,你再迴轉來。”

  大金牙笑道:“娘,你這是怎麼了,我難道還怕他們不成,用不著躲出去,他們要再敢來,我就把他們一個不留都殺了。”

  瞎子道:“你老娘沒見識,但六歲死了爹娘,到普濟來當童養媳,十四歲嫁與你爹,二十六歲守寡,雖說眼睛瞎了,可經過的事件件清清楚楚,兒呀,你就聽我一句話,別的不去說它,只因我昨晚做過一夢,夢見你爹的墳頭上落了一群白鶴,這是不祥之兆,只怕這事就應驗在你的身上。”

  大金牙道:“娘這是想到哪裡去了,如今的光景與以前大不相同了。世道也要變,天下大亂,在普濟也已經革命了。”

  “我成天聽你張口革命,閉口革命,跟著個村東頭黃毛丫頭瞎鬧,連你家祖傳的殺豬的營生也不好好去做……”瞎子道。

  “革命就是殺人,和殺豬的手藝按說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勾當。過些日子,等我們攻下梅城,殺了州府老爺之後,再接你老人家去衙門裡去住。”

  瞎子見大金牙死活不答應,想了一會兒,就改口道:“剛才我聽那長洲婆子的言語,她倒不像是一個會撒皮打潑的人,她兒媳因你而死,她卻不去報官,找到家裡,所為的恐怕也就是爭幾個錢,你既然不聽我的勸,不肯出去躲避,也罷。

  你就把那箱子里的錢分出一半來,托個可靠的夥計,把與那長洲的婆子,打個圓場,老話說,花錢消災,別的你不依就算了,但萬萬要依我這句話。“

  大金牙見老娘的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只得假意應承下來,侍候瞎子老娘把葯喝完,就出去找人耍錢去了。

  從那天以後,一連幾天,太平無事,瞎子漸漸地也就不催他去長洲送錢了。

  這天午後,大金牙從外面滿身酒氣地回到家中,一進門就對瞎子老娘說:“今天中午王七蛋兄弟倆請我去喝酒,我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瞎子道:“人家好心請你喝酒,你有什麼覺得不對勁的?”

  大金牙道:“開始還沒什麼,可喝著喝著,那王七蛋就從兜中掏出一段麻繩來,說‘我們兄弟倆有什麼對不住大哥的地方,大哥休要怪罪’。這話說得好沒有來由。”

  “後來呢?”瞎子問。

  “後來他們倆都醉了,伏在桌子上睡去了。”大金牙道。

  瞎子老娘聽了嚇得白眼直翻。她把大腿拍,突然哭了起來:“傻瓜啊,傻瓜,我怎麼生出你這麼一個傻瓜來了呢?人家都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還被蒙在鼓裡呢?”

  “誰要殺我?”大金牙不由得摸了摸脖子,也被嚇了一跳。

  “孩子啊,那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哪裡是請你喝酒,分明是在下套子捉你呢。”

  瞎子道。

  “他們既要捉我,幹嗎要請我喝酒呢?”大金牙道。

  “獃子,你這身蠻力,他們要是兩個加在一塊,也上不了你的身,不把你灌醉,如何能捉得住你?好在他們自己喝醉了,要不然,你的小命早就送在這兩個人手上。”瞎子說。

  “我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幹嗎要捉我?”

  “不是他們要捉你,是有別的人要他們捉你。”

  “這麼說,是校長。”大金牙似乎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一大半,“她幹嗎要捉我?她幹嗎要捉我…

  …“”為著長洲那件事,她要拿你正法。“

  大金牙一聽,臉就白了。手裡扶著的一把椅子也被他按得吱吱直叫。

  瞎子詫異道:“見鬼了,你平常在村裡,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個閻王爺再世,怎麼一提起那個黃毛丫頭來,你就嚇成這樣?”

  “娘啊,我可怎麼辦?”大金牙道。

  “王七蛋兄弟一時沒罩住你,很快就會有另外的人來抓你。你趕快去收拾收拾,天一黑,你就上路。你扶我一把,我去替你烙幾張餅,你帶在路上吃。”

  黃昏時分,家裡來了一個剃頭的。他懷裡夾一著剃頭匣子,一瘸一拐地來到門前。大金牙認得他是夏庄的徐拐子。因想起自己的頭髮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剃了,不妨剃了頭再逃。他與徐拐子講好了價錢,就在椅子上坐下來,讓他剃頭。

  那徐拐子將布繞在他胸前擺好,從木匣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來。徐拐子將剃刀按在他的脖子上,低低地說道:“兄弟,莫動。你是殺豬的,知道我下刀的地方,你不動,我不動。”

  聽徐拐子這麼說,大金牙早已經嚇癱了,坐在椅子上一動不敢動。正在這時,從門外衝進來幾個人,用繩子將他綁得嚴嚴實實。王七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本來中午就要拿你,只因我們兄弟倆貪杯,差點誤了事。”

  說完,不再理會瞎子老娘的哭叫和唾罵,押著他往學堂的方向去了。

  照村裡老人的說法,大金牙要是能管住他那張嘴,本來還不至於死。

  那天傍晚,大金牙剛被捉走,他老娘就扶著牆壁,連摸帶爬來到了丁樹則家中,一進門就給他跪下了。

  丁樹則道:“你兒子做下這樁醜事,天理難容,人神共憤,就是讓官府抓去了,一樣是個死罪。”

  瞎子道:“你們怎能聽那長洲婆子一面之詞,你怎知道她閨女是因我兒子奸她而自盡,怎知她不是自己害了肺癆死了,來普濟訛我?”

  丁樹則道:“這事是從你兒子嘴裡自己說出來的,如今人證俱在。他既貪色行奸在先,又逞口舌之快於後,罪無可逭,休要多言。”

  瞎子道:“咱家金牙縱有一千個不好,還有一件是好的,他孝順長輩。老娘這裡自不必說,就是說先生罷,他平常殺豬宰羊,那大腸、肚肺,你也沒有少吃。”

  丁樹則道:“你既如此說,呆會兒我們把這幾年的賬都算清楚,欠你多少,如數奉還便了。”

  瞎子嘿嘿冷笑了兩聲,正色道:“呸,說得輕巧!錢你自然可以還,可有一件事,你能撇得清么?老娘當初眼睛沒瞎的時候,待你如何?可憐我丈夫死了,頭七沒完,你就摸一到老娘的門上。老娘當時一身重孝,怎能與你苟且?你說,要得俏,一身孝,你這沒廉恥的東西!你假充哪門子大聖人,你弄得老娘死去活來,要不是為了替祖上存下這一點血脈,老娘早就懸樑自盡了。你不要u一巴一拔就不認得人。”

  丁樹則被她這一翻話說得又氣又羞又恨,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丁師娘正在灶下洗碗,把那瞎子的話聽得真真切切。聽到末了一節,再也呆不住了,便從廚下奔出來,強打笑臉對那瞎子道:“你們都上了歲數的人,年輕時的事還掛在嘴上,也不怕鄰居們笑話,大侄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明不白被人抓了,我們怎能袖手旁觀,你只管回去。我們這裡自有道理。”

  她過去把瞎子攙起來,好言相勸了一番,好說歹說,哄她走了。

  那丁樹則似乎一時還沒有回過神,站在院中兀自搖頭道:“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掃你娘個屁!”丁師娘罵道,“啪”的一巴掌過去,把那丁樹則的半邊臉立時打得腫了起來。

  丁樹則連夜起草了保書,聯絡村中的幾位有勢力的鄉紳具名畫押,第二天一早就來學堂贖人。適逢秀米不在,臨時主事的正是窯工徐福。

  那徐福道:“人是校長讓抓的,要放人還得等她回來。”

  丁樹則假意道:“那秀米是老朽的學生,我的話,她無不應承。你只管放人便了。”

  徐福道:“先生既這麼說,那讓人打他幾十板子,好讓他長點記性。”

  那大金牙一看要放人,口氣立即就硬了起來:“打,誰敢打老子,王八蛋,你快點替老子鬆了綁,遲了一步,我要你好看。”

  王八蛋拿眼睛看著徐福。徐福也正為牙疼鬧得心煩意亂,就揮揮手,“索性送他個人情,也別打了,下回殺了豬,替一我們送個豬頭來下酒。”

  那大金牙一聽徐福這麼說,就更來勁了,他把脖子一梗,大聲道:“屁大的事,就把我抓來折騰,不瞞你們說,當年咱村的孫姑娘也是老子做的,先奸後殺,好不痛快。你們能拿我怎麼樣。”

  丁樹則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福也被嚇得面無人色。過了半晌,那徐福就起身一拱手:“丁先生,他既這麼說,說明他還有一件人命大案在身,小的死活做不了主,人我是不能放。”

  丁樹則只得苦笑。嘆了半天的氣,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走了。

  殺死大金牙的時候,本來是讓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倆動手。那王七蛋有點猶豫,哭喪著臉說,這大金牙熟人熟臉的,下不去傢伙。臨時換了一個外鄉的劊子手,那人原是個耕田種地的,也沒有殺過人,把大金牙從馬廄里提出來,帶到無人處,趁著黑暗低聲對他說:“兄弟,我念你家中還有一個瞎眼的老母,呆會兒我殺你之時,三刀兩刀先割了你的繩索,你拔腿就跑,我在後面假裝追你一陣。你脫身之後,三年兩載,莫要回普濟來。”

  大金牙詫異道:“咦,怪了!那天在長洲弄那小婊子,你也有份兒,怎麼單單我被捉了起來,你反倒沒事,快快快,少廢話,你先替一我砍了繩索再說,我的膀子都麻了。”

  那人聽這話,嚇得眉毛直抖,立刻跳起來,朝他肚子上就是一刀。大金牙狂叫聲,喊道:“兄弟住手,我還有一句話說。”

  “你還要說什麼?”那人道。

  “你不能殺我。”大金牙嘴裡已冒出一血沫來。

  “我為何不能殺你?”

  “你殺了我,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人不再說話,摸了摸一他的心門,用了十足的力氣,連刀柄都塞了進去。那刀子進去的時候,大金牙的脖子挺得筆直,眼睛睜得滴溜圓,待到刀拔一出來,脖子軟耷下來,眼睛隨後也就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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