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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10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葬了安道爾後,我們開始了三天的搬遷,那是一次大搬遷。我們不想再看到金河,它在大家的心目中就像一條毒蛇,我們要把它遠遠地甩掉。搬遷途中,雪花來了,冬天總是說來就來。昨日還有紅有黃的森林立刻就變了色,是銀色的了。我們和馴鹿就好像是雪花的奴隸,被罩在白茫茫的雪花中,它們不停地用冰涼的身體鞭打我們的臉。那次搬遷是那麼的沉悶,騎在馴鹿身上的人無精打採的,而走在地上的人也是垂頭喪氣的。拉吉米大約想沖淡這哀愁的氣息,他取出木庫蓮,吹了起來。琴是有靈性的,人有什麼樣的心情,它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琴聲雖然動聽,但它的音色是凄涼的。琴聲沒有吹散大家

  臉上的陰雲,反倒是吹下了我們的淚水。

  不哀愁的人只有瓦霞。傑芙琳娜對我說,當她把安道爾死亡的消息告訴給她時,瓦霞正嗑著松子。她把紫紅的碎殼「呸」的一聲從嘴裡吐出去,挑著眉毛,說:我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瓦霞的父母讓她到列斯元科山去最後看安道爾一眼,她說:那個傻瓜我早就看夠了!

  她真的沒有去送別安道爾。葬安道爾的那天,她在營地一邊悠閑地嚼著肉乾,一邊對在她面前玩耍的安草兒說,大傻瓜沒了,小傻瓜什麼時候走啊?你們都走了,我就自由了!她甚至對傑芙琳娜說,以後她要把叫鹿筒當作神靈,供奉起來,叫鹿筒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光明。

  我盼望著瓦霞離開我們。我想她會早早改嫁,絕對不會為安道爾守滿三年孝的。我對她說,你隨時可以走你的路,你不用擔心安草兒會成為你的累贅,你不愛他,把他留給我吧。

  瓦霞對我說,你不用提醒我,該走的時候,我就會走的。她帶著譏諷的口氣對我說,嫁兩個男人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哈達莫額尼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們管婆婆叫哈達莫額尼。柳莎和維克特結婚後,一直這樣叫我,但瓦霞卻不是這樣。她唯一叫我那麼一次,也不是出於尊敬,而是為了羞辱我。我對她說,安道爾走了,你自由了,我不是你的哈達莫額尼了。

  我們到新營地駐紮下來後,打灰鼠的季節到來了。男人和女人都忙碌起來,但維克特和瓦霞卻是不忙的。維克特打死了安道爾後,就像被雷電劈過的人一樣,看上去木獃獃的,他終日沉默著,跟我們不說話,跟柳莎也不說話。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覺,眼睛總是紅腫著。他尤其不能看見安草兒,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沙眼的人遇見了風,眼淚就會嘩嘩地流下來。我想他消沉一段時間後,自然會恢復過來,世界上沒有哪一道傷口是永遠不能癒合的,雖然癒合後在陰雨的日子還會感覺到痛。維克特酗酒的時候,我們並不勸阻。維克特把那桿殺死了安道爾的獵槍給了瓦羅加,他說他就是餓死,也不再打獵了。他也不碰肉食了,下酒時嚼的是稠李子乾果和魚乾。我們打灰鼠的時候,他就跟老人和孩子們留在營地。瓦霞呢,雖然她心中根本沒有裝著安道爾,但她在尋找不打灰鼠的理由時,說的卻是安道爾剛死,她很難過,沒心思打灰鼠。有一天傍晚,我和柳莎提著幾隻灰鼠回來的時候,維克特來到我的希楞柱,他對我說,額尼,安道爾死了也許是幸福的,他活著會很苦的。我對他說,你能這樣想當然好了。維克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他獨自在希楞柱喝酒的時候,瓦霞去找他了,瓦霞見他醉了,就摟著他的脖子親他,說想和他睡覺。維克特推開了她,她竟然說,你跟我睡過覺後,嘗到了好滋味,就會忘了那個傻瓜!維克特憤怒了,他揪著瓦霞的頭髮,說如果她再敢說安道爾是傻瓜,就割下她的舌頭!瓦霞罵他們兄弟是一對傻瓜,哭著跑了。

  我怕瓦霞對維克特會糾纏不休,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讓柳莎留在營地。不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幾天後,我們營地來了一個馬販子,他帶來了四匹馬,想要跟我們換兩隻馴鹿。我們沒有跟他做這筆交易。我們不需要馬,馬給我們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再說他換馴鹿是為了吃肉,他聽說馴鹿肉很鮮美,我們怎麼會把心愛的馴鹿交到這樣的人手裡呢?馬販子在營地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趕著他的馬走了。他不是自己走的,他帶走了瓦霞。

  從此安草兒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六五年的年初,有四個人來到我們那裡。他們中有一名獵民嚮導,一名醫生,另兩名則是幹部模樣的人。他們一來是為我們普查身體,二來是動員我們定居的。他們說山上居住環境惡劣,醫療條件差,政府經過多次考察,也徵求了一部分獵民的意見,已經在貝爾茨河和下烏力吉氣河交匯的地方,為我們設立了一個鄉——激流鄉,開工建造定居點了。

  激流鄉所處的位置我們都很熟悉,那一帶林木茂盛,風景優美,適宜居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馴鹿怎麼辦?所有烏力楞的馴鹿如果都跟著去那裡,它們不可能總是在貝爾茨河流域採食苔蘚。它們去哪裡,我們最後還是得跟著去哪裡,瓦羅加說長久地在那裡定居是不可能的。那兩名幹部說,你們養的四不象跟牛馬豬羊有什麼大區別?動物嘛,它們就不會像人那麼嬌氣,它們夏天可以吃嫩樹枝,冬天吃乾草,餓不死的。他們的話讓大家格外反感。魯尼說,你們以為馴鹿是牛和馬?它們才不會啃乾草吃呢。馴鹿在山中採食的東西有上百種,只讓它們吃草和樹枝,它們就沒靈性了,會死的!哈謝也說,你們怎麼能把馴鹿跟豬比,豬是什麼東西?我在烏啟羅夫也不是沒見過,它是連屎都會吃的髒東西!我們的馴鹿,它們夏天走路時踩著露珠,吃東西時身邊有花朵和蝴蝶伴著,喝水時能看著水裡的游魚;冬天呢,它們扒開積雪吃苔蘚的時候,還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紅豆,聽到小鳥的叫聲,豬怎麼能跟它相比呢!那兩名幹部看出大家生氣了,他們趕緊說,馴鹿好,馴鹿是神鹿!所以從一開始,很多人因為馴鹿,對定居是有顧慮的。

  那個掛著聽診器的男醫生在給我們檢查身體的時候遇見了麻煩。他讓男人解開胸口還比較順利,讓女人這樣做,除了依芙琳外,遭到了大家的抵制。傑芙琳娜說,她的胸口,除了達西外,這輩子誰也別想看。柳莎也說,讓別的男人看了自己的胸,就太對不起維克特了。我呢,我是不相信那個冰涼的、圓圓的鐵傢伙能聽出我的病。在我看來,風能聽出我的病,流水能聽出我的病,月光也能聽出我的病。病是埋藏在我胸口中的秘密之花。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進衛生院看過一次病。我鬱悶了,就去風中站上一刻,它會吹散我心底的愁雲;我心煩了,就到河畔去聽聽流水的聲音,它們會立刻給我帶來安寧的心境。我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九十歲,證明我沒有選錯醫生,我的醫生就是清風流水,日月星辰。

  依芙琳在被聽過心肺後啞腔啞調地問醫生,我還有多少日子啊?醫生說,你的心音弱,肺子也有雜音,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喜歡吃生肉?依芙琳吃力地咧開嘴,齜著牙說,老天給我這樣好的牙齒,不嚼生肉不是可惜了?!醫生說她可能有肺結核,給她留了一包藥片。依芙琳拿了那包葯後,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去妮浩那裡。她見了妮浩對她說,以後你就不用給人跳神看病了,你看,有治病的東西了!她把托在掌心的那包葯給妮浩看,說,你的孩子從此就平安了!她的話讓妮浩感動得流下淚水。

  但依芙琳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動了憐憫之心,她對待坤得仍然是那麼的冷漠。

  落葉飄飄的時節,遊獵在山上的幾個氏族部落的絕大多數人,趕著馴鹿,到激流鄉定居點去了。這是繼烏啟羅夫之後,歷史上的第二次大規模定居。政府在那裡不僅為我們建造了房子,還建了學校、衛生院、糧店、商店和獵品收購站。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用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交換東西了。

  我沒有去激流鄉。拉吉米也沒有去,他對我說,如果帶著馬伊堪下山,等於是把一隻梅花鹿送到狼群中。馬伊堪出落得越是漂亮,他的擔憂就越強烈。柳莎很為難,一方面是維克特因為安道爾的死,堅定了去定居點的決心;一方面是馬糞包過慣了老日子,覺得只有在山中跟著馴鹿遊走才是順心順意的,所以她處於兩難之中。最終,她還是選擇了維克特。維克特酗酒已經到了需要人隨時服侍的程度。魯尼一家也沒有走,妮浩說那些去了激流鄉的人,最後會陸續回來的。年紀大的,比如伊萬、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去定居點是必然的了。達西為了傑芙琳娜能夠懷孕,把希望寄托在衛生院的醫生身上,去定居點是迫不得已的。達吉亞娜那年十九歲,她是一個熱衷於追求新生活的姑娘,她對瓦羅加和我說,一種新生活,只有體驗了,才能說它好或是不好。瓦羅加為了達吉亞娜和他氏族的人,也去激流鄉了,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

  他們離開的前幾天,我們就開始分配馴鹿了,那時我們已經有一百多隻馴鹿了。我們把公鹿、母鹿和鹿仔分成三類,大部分留下,讓他們牽走小部分。不是我們小氣,我們怕馴鹿會不適應新的環境。

  我把安草兒留在身邊,因為我知道,一個愚痴的孩子,在一個人口多的地方,會遭到其他孩子怎樣的恥笑和捉弄。我不想讓他受到那樣的羞辱。在山中,他的愚痴與周圍的環境是和諧的,因為山和水在本質上也是愚痴的。山總是端坐在一個地方,水呢,它總是順流而下。瓦羅加和達吉亞娜不在的日子,安草兒就是我的一盞燈。他很安靜,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從不哭鬧。他自幼就喜歡馴鹿,營地如果傳來人的歡聲笑語,他毫無反應;而如果他聽見鹿鈴聲傳來,就會興奮地跑出希楞柱,迎接它們。他把鹽托在掌心中,跪在地上給它們喂鹽,就像虔誠的教徒叩拜自己尊崇的神。我做活的時候,他喜歡跟著看。他嘴笨,但手巧。他學活學得很快。他六歲就會給馴鹿擠奶,八九歲就會用恰日克小夾子去捕捉灰鼠。他在幹活的時候是那麼的快樂,我還從未見過像他那麼喜歡幹活的孩子。

  瓦羅加他們是秋天走的,冬天到來時我就有預感,他快回來了。所以搬遷的時候,樹號都是我親自砍的。我在有的樹號上插上一張樺樹皮,畫上一顆太陽,一彎月亮。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彎的,彎彎的月牙的一角鉤向太陽,好像在向太陽招手,我相信瓦羅加一看到它,就明白我在期盼他的歸來。果然,下第四場雪的時候,瓦羅加回來了。他把長發剪掉了,清瘦了許多,不過氣色卻很紅潤,看上去顯年輕了。

  我問他,你為什麼把長發剪了?瓦羅加說,他們氏族的人基本都去激流鄉了,那裡有鄉長,他這個酋長該廢了。我笑著問他,誰把你廢的?瓦羅加低著頭說,是光陰。他說自己剪髮的時候,他們氏族的許多人都哭了。他們把他落下的頭髮分別拾起來,珍藏起來了,說他永遠是他們的酋長。我怕他傷感,故意問他,有女人撿你的頭髮嗎?瓦羅加說,當然有了。我說,那不行,我會做噩夢的。瓦羅加說,別的女人拿我的頭髮,那都是死物,活物可是一直圍繞著你生長著。他的話充滿柔情,所以那個夜晚我們格外纏綿。當我和瓦羅加送走了那場溫柔的風兒後,我看見安草兒端坐在火塘邊,火光把他的臉映紅了。我問他怎麼不睡了?安草兒說,我被大風給吹醒了。他問我,阿帖是風神嗎?

  瓦羅加回來的當日,魯尼、拉吉米和馬糞包只是過來跟他簡單地打了招呼,就離開了,他們大約想讓我們獨享重聚的好時光。但第二天一早他們又來了,跟瓦羅加打聽激流鄉是個什麼模樣,打聽我們那些定居的人的生活和帶過去的馴鹿的情況。瓦羅加說,激流鄉有鄉黨委書記,他是漢族人,姓劉,人很和善,有四十多歲,他的老婆是個胖子,兩個孩子卻很瘦。鄉長是齊格達,曾是我們住在山上的鄂溫克的另一個氏族的酋長。另兩名副鄉長一個是漢族人,一個是鄂溫克人。瓦羅加說,到定居點的第二天,鄉里就給大家開了會,說是定居以後,團結是第一位的,各個氏族之間不要鬧矛盾和分歧,現在大家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人。瓦羅加說劉書記剛講完這番話,喝得醉醺醺的維克特就說,都是一個大家庭,那女人可以換著睡啦?他的話幾乎把那次會給攪黃了,因為大家只顧著笑,沒人聽書記和鄉長講話了。劉書記還說,大家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獵槍,少喝酒,喝醉酒後不許打架,要做文明禮貌的社會主義新獵民。

  關於激流鄉的房屋,瓦羅加說,房子是兩戶一棟的,比烏啟羅夫的要好。那一帶楊樹多,所以房前屋後都栽種著楊樹。屋子裡預備好了棉花絮成的被子,但大家蓋那樣的被子覺得氣悶,所以還是用著獸皮被子。剛到的那幾天,大家都睡不著覺,經常是半夜時從家中溜出來,在路上像夜遊神一樣逛盪著。不僅人是這樣的,獵犬也是如此,它們習慣了守著希楞柱呆在山林中,那一排挨著一排的房屋也讓它們生分,它們在夜晚時也跟著主人逛盪著。生人與生人相遇時,是不說話的,但不相熟的獵犬相遇時可就不安分了,它們大聲叫著,有時還廝咬到一起。所以在剛定居的日子裡,激流鄉每到深夜都雞犬不寧的。

  瓦羅加說,達吉亞娜和依芙琳、坤得住在一起,達西一家和維克特一家住在一棟房子里。伊萬呢,他受到了鄉里特別的照顧,自己擁有一戶房子。鄉黨委書記都聽過伊萬打鬼子的故事,說他是建國的功臣。男人們仍然上山打獵,有時當天回來,有時幾天才回來。女人們仍然以經管馴鹿為最主要的活兒,馴鹿不喜歡回到激流鄉,它們還是樂於呆在安靜、開闊的地方,所以女人們在離激流鄉兩三里的地方圈了一帶適宜馴鹿休息的地方,她們每天都要帶著乾糧去清點馴鹿。如果少了幾隻,還要跟以前一樣出去尋找。

  馬糞包說,上次來的幹部,不是說到了激流鄉的馴鹿可以吃草吃樹枝嗎?怎麼聽上去它們還是過去的活法呀?瓦羅加說,剛到的時候,馴鹿被集中圈到鄉政府西側的下烏力吉氣河灘上,鄉獸醫站的一個穿著藍布長袍、戴著副眼鏡的姓張的獸醫,每天都呆在鹿群中,不讓馴鹿出去,只喂它們草料和豆餅。可是馴鹿不愛吃這個,除了舔一點鹽喝一些水之外,它們寧肯餓著。眼看著馴鹿一天天瘦下去,獵民們不幹了,他們罵那個張獸醫是魔鬼,有人要動手揍他,鄉里的領導一看獵民情緒激憤,而且馴鹿情況不妙,就順從了大家的意見,這樣馴鹿又獲得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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