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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正午(第2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吉蘭特不像他的父親伊萬那麼剽悍,文弱的他對打獵毫無興趣,倒是喜歡做女人的那些活計。熟個皮子啦,做個樺皮盒啦,縫副皮手套啦,採集點山野菜啦等等。烏力楞的女人都喜歡他,而伊萬卻嫌他沒個男孩的樣子,說是不會打獵的男人將來怎麼娶女人呢?娜拉呢,她最樂意做的就是給布染色。她染色用的是果實或者花朵的漿汁。她用都柿的果實把白布染成藍色;用紅豆把白布染成水紅的顏色。她有一塊布,是用百合花的漿汁染就的。娜拉采了一個夏天的粉色百合花,把花瓣搗成泥,擠出漿汁,兌上水和鹽,在鍋里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她把染好的布在河裡漂洗過了,搭在一棵碧綠的楊樹上。最先看到這塊布的瑪利亞以為是晚霞落到我們營地了,就喊大家出來看。它確實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後的晚霞,那麼的活潑和新鮮,我們都以為是神靈顯現了!如果不是娜傑什卡埋怨娜拉的聲音傳來,沒人認為那是一塊布。娜傑什卡嫌娜拉沒有把染布的鍋刷洗出來,她怎麼做晚飯呢?遠遠地看著那塊布的人這才明白那不過是塊布,紛紛嘆息著離開。我沒有離開,我仍舊把它當一片晚霞看待。它確實就是一片晚霞,那種濕潤的粉色不是很均勻,彷彿裡面夾雜著絲絲的小雨和縷縷的雲。正是這塊布,做了我嫁衣的花邊。

  娜拉染了布,喜歡拿著它到我們的希楞柱給魯尼看。魯尼跟林克一樣喜歡槍,他對娜拉說,人缺了獵物,就會餓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單的獸皮衣服,一輩子都夠了,布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娜拉一聽魯尼這樣說,就會氣呼呼地對在一旁發獃的達瑪拉說:你怎麼把魯尼生得這麼傻呀!受到責備的達瑪拉也不惱,她看一眼娜拉,再看一眼她手中的布,嘆息著對娜拉說:你就是再染色,也不會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啊!那些羽毛的顏色是誰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嗎?

  娜拉被氣走了,發誓不再給我們看她染的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她又得意洋洋地提著它來了。

  圖盧科夫走後,娜傑什卡做事總是不那麼專心。她不止一次在切肉時把手指切出了血,我還常見她和娜拉在一起說著什麼,把娜拉說得淚汪汪的。有一天,我正和依芙琳給馴鹿仔拴鈴鐺,娜拉突然跑過來問依芙琳,日本人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是在額爾古納河的左岸還是右岸?依芙琳氣憤地說,額爾古納河跟日本人有什麼關係?左岸右岸都不是他們的地方!他們住的那個地方,要過海呢,以前有人放木排去過日本,到了那裡的人就沒再回來過!娜拉說,他們跟額爾古納河沒有關係,怎麼會來這裡?依芙琳說,如果沒有好的獵手,有肉的地方就有狼跟著!

  我想使娜傑什卡萌生了逃跑的念頭的,是圖盧科夫的話;而最終促使她行動的,應該是哈謝的一次奇遇。

  哈謝有一天尋找走失的兩隻馴鹿的時候,碰到一個背著樺皮簍的漢族老人,他是來采黃芪的。哈謝問他采黃芪是熬鹿胎膏嗎?因為我們用鐵鍋熬制鹿胎膏的時候,常在裡面加些手掌參和黃芪等藥材。老頭說,他哪裡能打到鹿胎呢,他采黃芪,不過是拿到藥鋪賣了,換口飯吃。他說現在日本人來了,飯更不好混了。哈謝就問他,日本人真的要清理藍眼睛的俄國人嗎?老頭說,那我怎麼知道!不過日本人一來,藍眼睛的人快跑光了!

  哈謝回到營地,在晚飯的時候把遇見老頭的事對大家說了,娜傑什卡的眼神里滿是驚恐。她大口大口地吃著肉,吃得直打嗝,可還是抑制不住地往嘴裡填著肉。吉蘭特沒吃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伊萬對著吉蘭特的背影嘆息著說,他可真不像我伊萬的兒子啊,沒點硬骨頭!依芙琳一直懷疑吉蘭特的身世,她「哼」了一聲,說,吉蘭特的眼睛那麼藍,當然不像你伊萬的兒子了!娜拉很反感依芙琳這樣說吉蘭特,她站了起來,對依芙琳說,你少「哼」些吧,你的鼻子都歪成那樣了,再「哼」別人,鼻子就歪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她的話讓在場的人大笑起來。依芙琳氣得蹦了起來,她說,我的鼻子再怎麼歪,也歪不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那裡有你們的尿騷味,我嫌髒了我的鼻子!我寧願我的鼻子向右歪,一直歪到日本海去!

  那時誰一提「日本」二字,娜傑什卡就像聽到雷聲一樣不安。依芙琳的話把娜拉氣走了,娜傑什卡卻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肉。她這種吃相把伊萬嚇著了,伊萬說,娜傑什卡,你可只有一個肚子啊!娜傑什卡不回答,仍舊吃肉,依芙琳大約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她嘆息了一聲,起身離開了。那天晚上,有兩種聲音交替出現在營地,一個是娜傑什卡的嘔吐聲,一個是娜拉發出的「啞啞啞」的叫聲。娜傑什卡是因為吃了太多的肉,娜拉是在學烏鴉叫。那是她們留給這個營地的最後的聲音了。

  第二天,伊萬同以往一樣,清晨吃過早飯後,跟著哈謝和魯尼出去打獵了。當天晚上回到營地,他發現希楞柱里空無一人。平時隨意堆放著的狍皮褥子和被筒,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煙盒裡裝滿了煙絲,放在火塘旁;他喝茶用的缸子,光光亮亮地擺在鋪位上,那些濃厚的茶銹被除去了。這種非同尋常的整潔讓伊萬心驚肉跳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就去看裝著衣物的鹿皮口袋,發現衣物少了一半,娜拉染的那些布只剩下一塊粉色的,而桶里裝著的肉乾,也少了許多。看來他們是帶著食物和衣物逃走了。

  早晨的時候,我在河邊洗臉時還見著了娜拉。娜拉把青草團在一起,當成抹布,用河底的細砂擦拭茶缸里的茶銹。我問她,你擦它幹什麼呀?娜拉說,茶銹多了,茶水看上去就不清亮了。我洗完臉要離開河邊的時候,娜拉突然對我說,我染的布多好看呀,魯尼怎麼一塊也不喜歡呢!我對她說,你不是說魯尼是個傻瓜嗎,傻瓜當然不懂得美了!娜拉噘起了嘴,她說,你怎麼能說魯尼是傻瓜呢,全烏力楞的人屬他最聰明!娜拉問我最喜歡她染的哪塊布?我說是粉色的那塊,當時那布一出來,我們都以為營地落了一片晚霞呢。

  娜拉留下了那塊粉色的布,我相信那是留給我的。我在離開河邊以後,才想起忘了問她:昨晚又沒有吃熊肉,你學烏鴉叫做什麼呀?

  當晚聚集在篝火旁吃飯的時候,伊萬是垂著頭獨自來的。他的腳步是那麼的沉重。瑪利亞問他,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伊萬慢吞吞地坐下來,用他那雙大手搓了搓臉,然後落下手來,微微抬起頭,凄涼地說:他們逃走了。你們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聽到這消息的人都沉默著,只有依芙琳「呀——」地大叫了一聲,說,我早就說過,娜傑什卡早晚有一天要帶著她的孩子回老家去!這娜傑什卡也太黑心了,她把兩個都帶走,應該給伊萬留下一個呀!吉蘭特她帶走應該,他可能不是伊萬的骨肉!娜拉呢,她就是伊萬的孩子呀,她怎麼忍心把她也帶走呢,只有當過妓女的人才會這麼心狠呀!

  伊萬對依芙琳咆哮道:誰要是說娜傑什卡是妓女,我就撕爛她的嘴!

  依芙琳打了個激靈,收回舌頭,閉上嘴。

  我回到希楞柱,把娜傑什卡逃跑的消息告訴達瑪拉,沒想到她竟然笑了起來,說,跑了好,跑了好,這個烏力楞的人要是都跑光了多好呀!我賭氣地說,那你也逃跑吧。她說,我要是跑,就跑到拉穆湖去!那裡沒有冬天,湖裡常年開著荷花,多自在啊。說完,她扯下自己的一綹白髮,把它扔到火塘里。她那瘋癲的樣子讓我格外難過。我又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說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長,你不去追啊?他對我說,你去追跑了的東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樣的。你以為伸手抓住了,可仔細一看,手裡是空的!

  我很鄙視一個族長因為自己的情感受到壓抑,連同情心都喪失了。我對他說,只要我們去追,總能把他們追回來的!

  你們追不回來的!尼都薩滿說。

  伊萬沒有出去尋找娜傑什卡,出去尋找的是哈謝、魯尼、坤得和我。我們用木棒敲擊大樹,遊走在附近的馴鹿知道有人要役使它們,不一會兒就有六七頭馴鹿返回營地。我們選擇了四頭健壯的,分別騎上去。

  我們知道娜傑什卡是朝額爾古納河逃跑了,所以追逐她的方向是確定的。

  秋日晴朗的夜空下,山巒泛出藍色的幽光,而河流泛出的是乳色的幽光。由於尋人心切,一出發我就左一聲「娜拉」,右一聲「娜拉」地叫著,我的叫聲驚飛了樹上的貓頭鷹。它們從我們面前飛過,眼睛划出兩道亮光,像流星,這不祥的光芒像針一樣刺痛了我的心。坤得對我說,走夜路不能大聲說話,會驚著山神的。再說娜傑什卡是想逃跑的,我的呼喚如果被他們聽到了,只能使他們更遠地避開我們。哈謝說,他們沒有騎馴鹿,走到額爾古納河,起碼要兩天的時間。他們就是到了那裡,也不一定能找到渡河的船隻,只能在岸邊等著。

  一開始我們是四人一組,翻過一座山後,哈謝說有一條更近的路可以通往額爾古納河,那路雖然很難走,不過有馴鹿開路,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商量了一下,分成兩路,哈謝帶著魯尼走,我跟著坤得。我們說好了,如果我和坤得當晚找不到人,清晨一定返回營地,而哈謝和魯尼會一直奔向額爾古納河。

  哈謝他們一走,我們才轉過一座山,坤得就說娜傑什卡他們走了一天了,我們很難追上,不如向迴轉吧,反正哈謝和魯尼能繼續尋找他們。我對他說,興許他們沒有走遠,他們出來後娜傑什卡可能會後悔,說不定貓在什麼地方呢!坤得說,我沒帶那麼多子彈,我們還是往回走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回去怎麼向你依芙琳姑姑交待!我對坤得說,我們都出來了,總要多找一會才能回去,阿。坤得就不做聲了。不過他很不積極,讓馴鹿走得慢吞吞的。

  其實在森林中尋人跟在大海中撈針一樣,是十分艱難的。到了後半夜,我們都睏乏了。坤得停了下來,他說要吸點煙提提神,而我則想去解個手。我對坤得說,我去別處有點事,馬上就回來。坤得明白我要去做什麼,他囑咐我不要走遠,他和馴鹿在原地等我。我從馴鹿身上跳下來,覺得雙腿又酸又軟的,只聽得坤得在我背後自言自語著:煙絲這麼潮,明天准下雨。娜傑什卡真是能折騰人啊!

  在寂靜的夜晚,再微弱的聲音都會比白日的要顯得響亮。我怕坤得聽見我解手的聲音,就一直朝密林深處走。那是一片高大的松樹林,微風在樹梢製造出「嘩嘩」的聲響,好像風兒也在解著小手。我走了很遠,認定坤得不會再聽到任何聲音時,這才蹲下去。我的迷山起於這一蹲一起,由於缺覺,等我站起身時,覺得天旋地轉的,眼前發花,一個跟斗栽倒在地。等我再站起來時,我的雙腳實際上已經踏向了偏離原路的方向。我迷迷糊糊走了一會兒,沒有看見馴鹿的影子,覺得事情不妙了,抬頭看了一眼月亮,覺得我應該朝它去的方向走去才對,因為來的時候,營地在我們的後面,也就是西側。結果這又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先前我只是偏離了目的地,這回我是徹底走向了與原路相反的方向。我走了很久,仍然是不見坤得,我就大聲地呼喚他。事後我才知道,我離開後,坤得抽過煙後,就趴在馴鹿身上睡著了,否則他發現我那麼久沒有回來,會尋我的。不過他要是真尋上我的話,我也就不會遇見拉吉達了。

  如果不是陣陣涼風把坤得吹醒了,那麼他可能還會睡著。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亮光了。他發現我不在,知道我出事了,又是放槍又是呼喊的,可那時的我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什麼都聽不見了。

  當我度過一個令人膽寒的夜晚後,迎來的是個沒有日出的黎明。鉛灰的濃雲布滿天空。沒有了太陽,我就更無從判斷我該往什麼方向走了。於是我就尋找小路,森林中那些曲曲彎彎的小路,都是我們和我們的馴鹿踏出來的。沿著這樣的小路走下去,總會找到人煙。身上沒有吃的,我就采了一些蘑菇充饑。迷路讓我最擔心的,是遭遇到野獸。除了那次林克帶著我和魯尼去打過堪達罕,我沒有對付野獸的經驗。走了沒有多久,雨就來了。我跑到一處岩石下避雨。那片岩石是黃褐色的,上面生長著綠苔,那些綠苔形態非常漂亮,有的像雲,有的像樹,還有的像河流和花朵,看上去就像一幅畫。

  雨沒有停的意思,我覺得在岩石下這麼避下去,只能使自己的處境越來越糟糕。於是又開始了對那些小路的尋找。終於,我在一片灌木林中找到了一條彎曲的小路,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日出,讓我欣喜若狂。然而我高興得過了頭,在一座山前,這條小路消失了。我絕望了,坐在山腳下,想哭,可卻哭不出來,於是我就拍著自己的腿,對著山林咒罵娜傑什卡,咒罵坤得,咒罵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覺得是他們讓我陷入絕境的。很奇怪,咒罵完他們以後,我心中的驚恐減淡不少。我站起身,打算去找河流。只要找到河流,沿著河岸走,也一樣會擺脫困境。我先是找到了一條小溪,喝了一些水後,就順著水朝前走,以為一定會找到河流,因為溪流最終要匯入那裡。我充滿信心地一直把天走得暗淡了,突然發現這條溪流匯入的不是河流,而是一個湖泊。被雨滴敲打的湖泊看上去就像一鍋開了的水,沸騰著。我真想投進湖泊。

  很多年以後,有一天喜愛看書的瓦羅加指著書頁上的一個符號告訴我,說那是句號,如果書里的人說完了一句話,就要畫上那樣的符號的時候,我對他說,我迷山的時候,見過那樣的符號,它寫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個湖泊。不過那個像句號的湖泊給我的生活划上的並不是句號。

  我怕夜晚遇見狼或熊,就在湖畔坐了一夜。想著如果它們出現了,我就跳進湖裡。我寧願湖水吞滅我,也不想讓野獸嘗到我身上的一滴鮮血。雨停了,星星出來了,我渾身都是濕的,又冷又餓。就在那個夜晚,我遇見了兩隻來喝水的鹿。它們一大一小,出現在湖泊的對面。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母鹿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小鹿喝水很淘氣,喝著喝著就用嘴巴去拱母鹿的腿,母鹿就勢去舔小鹿的臉,那一瞬間,我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暖流,我非常渴望著有人能那麼溫暖地舔著我的臉,我覺得呼吸急促,臉頰發燙,眼前這個暗淡的世界突然間變得光明起來。當兩隻鹿一前一後離開湖泊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喜悅和幸福的感覺,我對自己說,我還沒有嘗過被喜歡的人所舔舐的滋味,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我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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