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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14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安草兒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我本以為不會有姑娘看上安草兒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個叫優蓮的姑娘還是喜歡上了他。優蓮所在的烏力楞與我們相鄰,有一次馬糞包去那裡,把安草兒煮了好幾壺鹿奶茶要招待電影上的人的趣事講了,別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只有優蓮沒有笑。她對她的額尼說,安草兒的心腸這麼好,心地又那麼的純潔,這樣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願意嫁給他。優蓮的額尼把這話告訴給馬糞包,馬糞包高興極了,立刻回來跟我們商量安草兒的婚事。我們很快為他們舉行了婚禮。開始我和妮浩還擔心安草兒不懂男女之事,而為他隱隱擔憂著,但他們婚後不久,優蓮就懷孕了,這真讓我們高興。不過優蓮沒有依靠上安草兒一輩子,她在轉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難產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草兒卻不讓埋優蓮,他守在她身邊,不許送葬的人靠近。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四天也過去了,雖然那時已是涼爽的秋季了,但優蓮的屍體還是腐爛了,散發出陣陣臭味,招來一群又一群的烏鴉。我只好對安草兒說,你不要以為優蓮是死了,她其實變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進土裡,她就不會發芽、生長和開花。安草兒問我,優蓮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對我講過的拉穆湖的傳說講給他聽,我說拉穆湖上開滿了荷花,而優蓮就是其中的一朵。這樣,安草兒才同意埋葬了優蓮。從那以後,每到春天的時候,安草兒都要問我,優蓮開花了嗎?我說,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會看到她的。安草兒說,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說,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們的祖先是從那裡來的,我們最終都會回到那裡。安草兒問我,優蓮化成了荷花,我會化成什麼呢?我對他說,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著荷花的一顆星星!安草兒說,我不做星星,我要當一棵草,草才能親著荷花的臉,聞著它身上的香氣啊。

  優蓮留下的那對雙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兒給起的,一個叫帕日格,一個叫沙合力。帕日格是一種背夾,而沙合力則是糖的意思。安草兒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對優蓮變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對孩子漠不關心。所以撫養孩子的責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經三十歲了的馬伊堪懷上了私生子。

  馬伊堪的悲劇,與拉吉米有著直接的關係。不管誰來向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說,她還是個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勸他,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話,不是把她給耽誤了嗎?這孩子是被遺棄的,身世本來就凄涼,應該讓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遠都是:她還是個孩子呢。如果是馬伊堪自己央求他,說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樣結婚、生孩子,拉吉米就會大哭一場。馬伊堪這朵嬌艷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聲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絕後,再也不上我們這裡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當拉吉米聽說高平路結婚的消息時,他對馬伊堪說,你看,情啊愛啊哪個是真的?它們都是過眼雲煙!那個漢族老師怎麼樣?他不照樣結婚了嗎?誰都會拋棄你,只有阿瑪不會拋棄你!那時的馬伊堪已經知道自己被遺棄在烏啟羅夫客棧馬廄里的身世,馬伊堪哭了。她哭過後對拉吉米說,阿瑪,有一天我結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溫克小夥子!

  馬伊堪在她三十歲的這年春天,突然失蹤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緊,從不讓她單獨外出。馬伊堪甚至連激流鄉都沒有去過。她是開在深山峽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這朵花在她三十歲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隻蝴蝶,飄出了山谷,拉吉米幾乎要急瘋了。魯尼和索長林各帶著一路人馬,出去尋找。一路去了激流鄉,一路去了烏啟羅夫。拉吉米留在營地守候著,哭得眼淚都快乾了,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紅,臉色蒼黃,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凄涼。我和妮浩擔心極了,如果馬伊堪不回來,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蹤的第五天上,去烏啟羅夫尋她的那一路人還沒有回來,馬伊堪卻自己回來了。她看上去很平靜,還穿著她離開時穿著的衣服,不過她的頭髮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頭髮。拉吉米問她去哪裡了?她說迷路了。拉吉米氣得快要暈倒了,他說,迷路了怎麼衣服連道口子也沒有,頭髮上還多了手帕?手帕是哪裡來的?!馬伊堪說,迷路時撿的。拉吉米知道馬伊堪是在欺騙他,他哭了。事實上他已沒有淚水了,只是乾嚎著。馬伊堪給他跪下了,說,阿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永遠和你留在山裡的。

  馬伊堪回來後不久,便開始嘔吐了。但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是懷孕了。夏天時,她已顯懷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拉吉米被氣壞了,他用樺樹條抽打馬伊堪,咒罵她,追問是哪個男人對她做了那事?馬伊堪說,是個鄂溫克人,是我自願的。拉吉米說,你還是個孩子啊,怎麼能做這樣沒有廉恥的事呢!馬伊堪顫著聲說,阿瑪,我不是個孩子了,我三十歲了。

  拉吉米那段時間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讓她跳一次神,把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妮浩說,我只救人,不殺人。拉吉米沒別的辦法,他就吩咐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體力活,祈望著這樣能使她流產,然而馬伊堪懷的孩子非常皮實,穩穩地呆在她的肚子里。到了冬天,這個孩子出生了。他是個男孩,馬伊堪給他起名叫西班。西班兩歲時,已經能吃肉食和麵餅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壯。馬伊堪給他斷了奶,跳崖自殺了。

  我們到了那時才明白,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個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還是怕拉吉米孤單,無人照顧,所以才生下一個孩子。西班是她送給拉吉米的最後的禮物。

  馬伊堪的死,幾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從此後他看東西總是模糊的。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後痛苦地嚎叫,好像誰在用刀子剜著他的心。我們幫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帶大。

  依蓮娜雖然在激流鄉上學,但到了寒暑假時,索長林會把她接回到山上。她是個聰明而又活潑的姑娘。她喜歡馴鹿,夏季時,只要她回來,就會央求索長林,下午時跟著鹿群出去,清晨時再跟著它們回來。索長林只得帶著狍皮被筒,與她在外露營,陪著她。所以依蓮娜一回來,我們的馴鹿很少有丟失的,她就像馴鹿的守護神一樣。

  那年依蓮娜大概十一歲吧,她暑假時又回到山上。那時我們正遊獵在額爾古納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領著她來到河畔的一處岩石,拿著我用赭紅的泥土做成的畫棒,教她畫畫。當青白的岩石上出現了馴鹿的形態後,依蓮娜蹦了起來,驚叫著,原來石頭也能生出馴鹿啊!我接著又畫了花朵和小鳥;她又跳了起來,說,原來石頭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麼能開出花朵,飛出小鳥呢!我交給了她一支畫棒,她在岩石上先是畫了一隻馴鹿,接著就畫了一顆太陽。我沒有想到,依蓮娜畫的岩畫是那麼的生動。我畫的馴鹿是安靜的,而她畫的則是調皮的。馴鹿歪著腦袋,抬起一條前腿,試探著踢自己頸下的鈴鐺。馴鹿的角,也是不對稱的,一面有七個叉,一面只有三個叉。我說你畫的馴鹿我怎麼沒見過?依蓮娜說,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長出這樣的鹿來。

  從那以後,依蓮娜迷戀上了畫畫。她再去激流鄉上學時,對圖畫課就格外感興趣。而她再回到山上時,也會帶來一沓她用鉛筆畫的畫。那些鉛筆畫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動物和風景。她畫的人物都很風趣,不是歪戴著帽子啃肉骨頭的,就是斜叼著煙嘴系鞋帶的。她畫的動物,以馴鹿為多。她畫的風景,一類以激流鄉的房屋和街道為主,另一類則以篝火、河流和山巒為主。她雖然是用鉛筆描畫的這一切,但是我從中彷彿能看到篝火燃燒到旺盛處所煥發著的橘黃的顏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發出的亮光。

  依蓮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對我說,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畫畫,比在紙上畫畫要有意思得多了。所以我總會在她回來的時候,找一個天氣好的日子,陪她去河邊的岩石畫畫。她每次畫完,都要問我,好看嗎?我會說,你讓風去評判吧,風的眼睛比我厲害。依蓮娜就會笑著說,風說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畫就化作了河裡的沙子了!我說,那你怎麼回答風呢?依蓮娜說,我對風說,沒關係,它們化作了河裡的沙子,沙子又會變成金子!

  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不高興。瑪克辛姆那時也有十多歲了,魯尼每次送他到激流鄉上學,他都會隨後逃回來。他說一看見書,腦袋就會疼。所以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很反感,因為依蓮娜喜歡上學。他們是以爭取小孩子的擁護,而暗中進行較量的。

  那時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瑪還都是小孩子。依蓮娜不回來時,瑪克辛姆對他們擁有絕對的支配權。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瑪克辛姆只喜歡講本民族的語言,所以他和他們說話時,只講鄂溫克語。依蓮娜呢,她的漢語講得格外流利,她一回來,就會教這些孩子說漢語。瑪克辛姆很生氣,他嚇唬他們,說是學會說漢語的小孩子將來會爛舌頭的。除了西班相信瑪克辛姆的話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瑪克辛姆就展開別的籠絡手段,他拿來一堆木塊,給他們削木頭人,孩子們果然又歡天喜地地圍著瑪克辛姆轉了。依蓮娜呢,她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趕緊拿出鉛筆,在白紙上勾畫小孩子的肖像,他們又被她吸引過去了。依蓮娜畫他們的肖像,曾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樂。比如索瑪,當她從白紙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時,以為來到了鏡子面前,就指著紙說:鏡子,鏡子!沙合力與帕日格,因為長得一模一樣,依蓮娜就只畫一人,他們為此總要爭個不休,都說畫中的人是自己。依蓮娜調皮,她會刷刷幾下把那個肖像做一番改動,讓他做出撒尿的樣子,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為畫中人不是自己而爭論了。

  也就是在瑪克辛姆為孩子們削木頭人的時候,我們發現了西班吃樹皮的嗜好。他把木塊上的樹皮剝下來,放到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他愛啃的樹皮,是樺樹皮和楊樹皮,這兩種樹皮水分足,有甜味。從那以後,西班每隔幾天,就要啃一次樹皮。他抱著一棵樺樹或楊樹,歪著頭啃樹皮的樣子,很像一隻小羊。拉吉米因為馬伊堪的死,一直對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馬伊堪推下懸崖似的。自從他愛啃樹皮後,拉吉米漸漸喜歡上了他。他常常對我們說,西班行啊,他的糧食長在樹上,鬧饑荒他也沒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馬伊堪的一樣,是個謎。我曾以為這樣的謎是不會有解開的時刻的,但是在依蓮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術學院的那一年,我和達吉亞娜來到激流鄉為她送行的時候,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蓮娜在激流鄉上完初中後,又去烏啟羅夫,也就是現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從奇乾考入大學的,是我們這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學生。依蓮娜考上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有一個記者,叫劉博文,大約有三十多歲吧,專程從呼和浩特趕來採訪她。劉博文在採訪完依蓮娜以後,說他還要到奇乾去,為父親打聽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遺棄在那裡的女嬰的情況。劉博文是無意說的,但我和達吉亞娜同時想到了馬伊堪。我們問她,那個女嬰是哪一年被遺棄的,那年她多大?劉博文說,他的祖父當年是扎蘭屯一個有名的大地主,家裡有很多房屋和土地,養了很多長工。土地改革鬥爭地主的時候,他的祖父上吊了。劉博文的祖父,有兩個老婆。劉博文的父親,是大老婆生的。他的祖父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的祖父自盡時,小老婆已有孕在身。她在一九五○年生下一個女嬰後,跳井自殺了。死前把女嬰託付給劉博文的祖母,讓她把這個女嬰送人,說是不論窮富,只要進個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劉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個金手鐲拿出來,把女嬰交給一個馬販子,求他給尋個好人家。那個馬販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覺得烏啟羅夫地處偏遠,那裡的人淳樸善良,於是,不顧路途遙遠,把女嬰一直帶到烏啟羅夫,遺棄在一家客棧的馬廄里。馬販子再路過扎蘭屯時,就告訴了劉博文的祖母,說是孩子給扔在烏啟羅夫了,聽說被好心的鄂溫克人給抱到山上去了。劉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著兒子的手,讓他有一天去尋找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妹妹,說是畢竟他們是一個父親啊。

  我聽完劉博文的講述後,知道他要尋的人就是馬伊堪。我對他說,你不用去奇乾了,當年那個小女孩已經跳崖死了。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叫西班。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達吉亞娜把馬伊堪的故事講給劉博文聽,劉博文聽過後哭了。他跟著我們來到山上。當我告訴拉吉米,劉博文的姑姑是馬伊堪時,拉吉米把西班緊緊抱在懷裡,他對劉博文說,西班不是馬伊堪生的,是他撿的。我知道,西班對他來講,跟當年的馬伊堪一樣,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於失去了光明。

  劉博文呆了兩天,為西班拍了幾張照片,就由馬糞包護送下山了。其實魯尼本來是派索長林去送劉博文的,但馬糞包主動要求下山,那時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馬糞包卻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著送劉博文的機會,去激流鄉看上他們一眼。雖然馬糞包已是個老人了,但他的腿腳依然利落。他仍能打獵,槍法還是那麼准。

  那時山中的林場和伐木工段越來越多,運材線一條連著一條。山中的動物越來越少了。每當狩獵空手而回的時候,馬糞包總要咒罵那些伐木點,說它們是生長在山中的一顆顆毒瘤,把動物都趕跑了。

  馬糞包喜歡在路上喝酒,他說走路喝酒又風光又有滋味。在送劉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劉博文說,他們清晨出發,到了中午,走了大約三十里路後,來到了滿古公路的一個支線上,那裡離激流鄉只剩下七八里的路了。支線路上往來的運材車很多。劉博文說,馬糞包看到空著進山的運材車時還沒什麼,一旦看到滿載原木的長條卡車轟隆駛過,他的情緒就會激動。他會指著運材車罵:孽障,孽障!誰知那天出山的運材車很多,過去了一輛,跟著又是一輛。等第四輛裝滿了落葉松的運材車經過時,馬糞包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舉起獵槍,對著運材車的輪胎就是一頓掃射。他的槍法確實准,輪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車歪斜著停了下來,司機和助手先後從車裡跳出來。司機是個大鬍子,他衝過來,揪著馬糞包穿著的光板的狍皮褂子,罵他,酒鬼,你他媽的找死啊!助手是個小夥子,他對著馬糞包的腦袋就是一拳,罵他,你個穿獸皮的野人!這一拳把馬糞包打得暈頭轉向的,他凄涼地重複了一句「野——人——」,晃了幾晃,手中的獵槍首先掉到了地上,跟著,他也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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