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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黃昏(第11節)

所屬書籍: 額爾古納河右岸

  我對瓦羅加說,那一帶的苔蘚少了以後,馴鹿還會去別的地方找食吃。用不上兩年,那些房屋就會空起來。因為那裡的房子是死的,不能移動,不像我們的希楞柱是活的,可以跟著馴鹿走。

  那年冬天,對大興安嶺的大規模開發開始了,更多的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他們在很多地方建立工段,開闢了一條條運材專線路,伐木聲也越來越響了。從這年開始,森林中灰鼠的數量減少了,瓦羅加說這是由於松樹遭到砍伐的原因。灰鼠喜歡吃松子,松子結在松樹上,松樹被砍伐後,等於是減少了灰鼠的糧食。人鬧了饑荒會逃荒,灰鼠也如此。它們一定是翹著蓬鬆的大尾巴,逃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

  兩年以後,那些定居在激流鄉的各個部落的人,果然因為馴鹿的原因,又像回歸的候鳥一樣,一批接著一批地回到山上。看來舊生活還是春天。

  我們烏力楞的人,回來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達西和傑芙琳娜為要孩子的事情四處求醫問葯,不肯回來;伊萬想回來,可是他的風濕病重得行

  走困難,心想回來,身體卻回不來了。柳莎為了維克特和已經上小學的九月,只得留在那裡。回來的是老邁的依芙琳、坤得和哈謝。他們帶回的馴鹿管理不善,跟他們一樣顯得毫無生氣。

  回來的人中只有一個人是朝氣蓬勃的,她就是達吉亞娜。她臉色紅潤,眼睛裡漾出溫柔的光,有種特別的美。她給營地的女人們都帶來了禮物。我和妮浩每人一塊藍頭巾,貝爾娜和馬伊堪每人一塊花手絹。她回來的當晚,就告訴我和瓦羅加,有兩個男人向她求婚,她問我們該答應哪一個?

  向達吉亞娜求婚的,一個是激流鄉的小學教師,叫高平路,漢族人,比達吉亞娜大六歲;一個是我們鄂溫克人,叫索長林,跟達吉亞娜同歲,是他們氏族有名的神槍手。

  達吉亞娜說,高平路高個子,偏瘦,性情溫和,面目白凈,有文化,有固定工資,還會吹笛子。索長林呢,他中等個,不胖不瘦,很健壯,笑起來格外爽朗,愛吃生肉,他跟我們一樣,是以放養馴鹿和狩獵為生的。

  我說,你該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

  瓦羅加則說,你該嫁給那個會吹笛子的。

  達吉亞娜說,那我是聽額尼的話呢還是聽阿瑪的?

  瓦羅加說,聽你自己的心吧。心讓你去哪裡,你就去哪裡。

  達吉亞娜是春天回來的,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快樂,就像一隻出籠的小鳥,她說她一點也不想回到激流鄉了,還是住在希楞柱里好。所以夏天的時候,她就向我和瓦羅加宣布:額尼,阿瑪,我還是嫁給那個愛吃生肉的吧。於是,我們趕緊為她準備嫁妝,半個月後,索長林娶走了達吉亞娜。

  達吉亞娜離開營地的那天,瓦羅加在我面前沉重地嘆了口氣。我明白,他不僅僅是為達吉亞娜離開我們而傷感,他還在為那個會吹笛子的小夥子而惋惜。

  達吉亞娜剛走,營地就來客人了,一個是嚮導,一個是激流鄉的陳副鄉長,一個是獸醫站的張獸醫,還有一個就是那個會吹笛子的小學老師高平路。來人各有各的目的。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和登記的,張獸醫是來檢查馴鹿疾病的,他還說要採集馴鹿的精液,進行品種改良的實驗,招來大家的恥笑。陳副鄉長在介紹高平路的時候,說他是秀才,這是趁著放暑假來收集鄂溫克民歌的,希望我們多唱些歌給他。他一來就打聽達吉亞娜,當我們告訴他達吉亞娜剛剛嫁走的時候,他嘴上說著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聽說陳副鄉長是來進行人口普查的,就嚇唬馬伊堪說,抓你的人來了,你可不許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沒命了!馬伊堪答應了。可是當晚營地上的歌舞聲實在是太誘惑人了,馬伊堪還是溜了出來,溜到了圍著篝火跳舞的人群中。她本來就美得像一株含著露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輕盈優美的舞姿,外來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現的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輪明月,就像雨後山間升起的一條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隻小鹿,她的美是那麼的令人驚嘆。陳副鄉長揉著眼睛說:她不會是仙女吧?張獸醫大張著嘴,好像發生了夢魘。高平路呢,開始時他還低著頭,借著火光在本子上記錄著歌詞,馬伊堪一出現,他抬起頭來,筆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里,化成了火苗。他雖然沒說什麼,但他的眼睛幫他說話了,他流淚了。這淚水使我們相信,他的心,從此不會為達吉亞娜傷感,因為馬伊堪就像一朵雲,在瞬間飄入了他的心中,攪起了風雨。

  拉吉米看到馬伊堪出來,氣得渾身發抖。馬伊堪就好像是一顆被人盜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著空盒子的珠寶的主人,那份蒼涼和凄苦全都寫在臉上。所以馬伊堪的腿在快樂地旋轉著的時候,拉吉米的肩膀卻像受傷的鳥的翅膀,在痛苦地抽搐著。

  陳副鄉長對瓦羅加說,這姑娘不是鄂溫克人吧?她長得這麼漂亮,舞也跳得好,將來我一定得推薦給文工團,不然被埋沒在山裡,太可惜了!

  瓦羅加悄聲對陳副鄉長說,這姑娘是撿來的,拉吉米把她撫養大,是他的眼睛,離了她,拉吉米會瞎的。

  陳副鄉長挺了一下脖子,「噢」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里傳來陣陣哭聲。先是拉吉米的哭聲,接著是馬伊堪的哭聲。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他們不見了。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幾個人當成了狼,帶著馬伊堪「避難」去了。

  事實確實如此,那幾個人離開後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帶著馬伊堪回來。從此後馬伊堪就不愛說話了,她也不喜歡和貝爾娜在一起玩了。每到黃昏(第11頁)時分,馬伊堪就會低聲唱起歌來。那歌聲聽起來是哀怨的、愁美的。瓦羅加對我說,高平路是來收集民歌的,馬伊堪的歌聲,一定是唱給他的。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種旋律我們已經熟悉了,但它的歌詞聽起來卻是模糊的。直到秋天貝爾娜逃走以後,馬伊堪再唱那首歌時,歌詞才像一群蝌蚪一樣,浮出水面。

  貝爾娜的逃跑,是因為哈謝的病危。

  哈謝是讓一個大蘑菇給帶走的。連綿的秋雨過後,林中的各類蘑菇就生長出來了。有一種蘑菇長得特別,它的菌蓋很大,深紅色,上面附著厚厚的黏液,人們依據它的這種特性,叫它「黏蘑」。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們通常生長在背陰而潮濕的林地上。哈謝就是一腳踩到這樣一隻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癱倒在地的。他想爬起來,可卻無能為力。那年他已經七十歲了。當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後,他囑咐魯尼,千萬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頭,救也是白救。瓦羅加說哈謝這是骨折了,他張羅著要把他送到激流鄉的衛生院去治療,哈謝說,我不去,我要把骨頭扔在山裡,瑪利亞的骨頭在山裡啊。他的話說得真切而凄涼,讓人辛酸。哈謝剛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開始說胡話,滴水不進。魯尼含著眼淚看著妮浩,妮浩明白魯尼想讓她做什麼,她把目光放在貝爾娜和瑪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憂愁的。瑪克辛姆還小,他對這個氏族曾發生的故事一無所知,仍然快樂地玩著魯尼為他削的木頭人。貝爾娜則嚇得白了臉,她咬著嘴唇,打著哆嗦,好像一隻被狼群包圍的小鹿,看上去是那麼的孤獨無助。

  那天下午,貝爾娜逃跑了。我們以為她去采蘑菇了,她跟馴鹿一樣,喜歡吃蘑菇。然而到了晚飯時,她沒有回來。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臨了,星星出來了,這才覺得事情不妙,於是分頭出去尋找。人們找了一夜,沒有發現她的蹤影。魯尼哭了,妮浩也哭了。妮浩把頭埋在魯尼胸前,說,別找了,我不死,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就在貝爾娜失蹤的第二天晚上,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這次我們清楚地聽到了歌詞的內容。馬伊堪的歌像是唱給那個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給自己和貝爾娜的。

  我來到河邊洗衣,

  魚兒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

  把它戴到水底的石頭上了

  我來到山下拾柴,

  風兒吹落了我的頭髮,

  把它纏到青草上了。

  我來到河邊找我的戒指,

  魚兒遠遠地躲著我;

  我來到山下找我的頭髮,

  狂風把我吹得陣陣發抖。

  哈謝折騰了三天三夜後,終於合上了眼睛。

  魯尼為了給達西報喪,也為了尋找貝爾娜,去了激流鄉。然而那裡根本就沒有貝爾娜的影子。魯尼

  帶著達西和傑芙琳娜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很難過。他見了瑪克辛姆,一把將他抱在懷裡,抱得死死的。身體幼小的瑪克辛姆在魯尼的懷抱中抽搐著、哭喊著,就好像一隻剛才還是快樂蹦跳著的小灰鼠,突然間被從山上滾下的巨石給壓在身下一樣,痛苦地掙扎著,呻吟著。

  妮浩顫抖著,把瑪克辛姆從魯尼的懷中解救出來。瑪克辛姆不哭了,但魯尼哭了。

  葬了哈謝後,達西和傑芙琳娜又回到激流鄉去了。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飄蕩出來了,我知道,這次這種氣息會徹底地把她的青春終結。果然,從此以後,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達吉亞娜婚後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愛的依蓮娜。我見到依蓮娜,是在激流鄉,那時依蓮娜還在襁褓中。我與自己孫女的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葬禮上。

  那是伊萬的葬禮。

  誰能想到,在那一年,達西和伊萬會禍從天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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