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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新婦素手裂紅裳(1)

所屬書籍: 倚天屠龍記

  張無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騎了丐幫那大財主所贈駿馬,沿官道南下。韓林兒對教主十分恭謹,不敢並騎而行,遠遠跟在後面,沿途倒水奉茶,猶如奴僕般服侍張周二人。張無忌過意不去,說道:「韓大哥,你雖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為人,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日常相處,咱們平輩論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韓林兒甚是惶恐,說道:「屬下對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輩論交,如何克當?平時無緣多親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盡心,服侍教主,實是屬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韓林兒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言語粗魯,姑娘莫怪。」周芷若聽他說得誠懇,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實將自己當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麗,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搖神馳,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卻也是平生從所未遇,少女情懷,也不禁欣喜。

  張無忌問起她當日被丐幫擒獲的經過。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謝遜突然渾身顫抖,胡言亂語起來。她心中害怕,竭力勸慰,但謝遜似乎不認得她了,在店房中亂跳亂竄,過了一會,便即癱瘓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時,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搶進房來,她不及抽劍抵禦,即給制住,和謝遜二人同時被送到盧龍。

  張無忌幼時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兼之全家為成昆所害,偶爾會心智錯亂,只沒料到他竟會在這當口發作,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不勝嘆息。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到了何處,均感茫無頭緒。

  張無忌道:「京師是各路人物會聚之處,咱們南下路過,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多半會有若干線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當真是想見韋一笑么?」張無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若能遇上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也總能幫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機妙算、足智多謀的人兒,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幫你出些好主意。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萬萬不及這姑娘聰明。」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與趙敏相遇之事,這時聽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間頗為忸怩,說道:「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還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賊心虛,當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張無忌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此時生死與共,兩情不貳,甚麼都不該瞞她,說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該當與你說,請別生氣。」周芷若道:「我該生氣便生氣,不該生氣便不生氣。」張無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對她發下重誓,決意殺了趙敏,為表妹殷離報仇,但與趙敏相見後非但不殺,反而和她荒郊共宿,連騎並行,這番經過委實難以出口。他不善作偽,自覺羞慚,神色間便盡數顯了出來。

  他沉吟之間,雙騎已奔進一處小鎮,眼見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飯過後,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雖是解穴的法門不合,但點穴後為時已久,推拿後血脈運轉,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解開了。他暗想:「丐幫諸長老武功雖非極強,點穴手法卻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那出手點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嘿嘿,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敗塗地之餘,勉強在點穴法上占些上風也是好的。」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穢霉氣,說道:「咱們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脈。」張無忌道:「好!」攜了她的手,走到鎮外。其時夕陽下山,西邊天上晚霞如血,兩人閑步一會,在一株大樹下坐了,但見太陽緩緩下山,周遭暮色漸漸逼來。張無忌鼓起勇氣,將彌勒廟中如何遇見趙敏、如何發現莫聲谷的屍體、如何和宋遠橋等相會、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焰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說了,說到最後,雙手握著周芷若的兩手,道:「芷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咱倆夫妻一體,我甚麼事也不會瞞你。趙姑娘堅要再見我義父一面,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我當時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也發顫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麼?」張無忌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輕輕發抖,便道:「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症,發作起來,人事不知。當年他瘋疾大發,竟要扼死我媽媽,他一對眼睛便是因此給我媽媽射瞎的。當我出生之時,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幸而聽到我的哭聲,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周芷若道:「你怕甚麼?」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我確是擔心,我表妹是……是……義父殺的。」周芷若跳起身來,顫聲道:「謝大俠仁俠仗義,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怎會去殺殷姑娘?」張無忌道:「我只是憑空猜測,當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發,猶如夢魘一般,決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這一切帳,都該算在成昆那惡賊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難道咱們齊中『十香軟筋散』之毒,也是義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一個人心智突然糊塗,殺人倒也不奇,卻又怎會細心細緻的在飲食之中下毒?」

  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瞧不出半點光亮。只聽周芷若冷冷的道:「無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計,在想替趙姑娘開脫洗刷。」張無忌道:「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何以執意要見義父,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周芷若冷笑道:「這位姑娘機變無雙,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難道還想不出甚麼巧妙法兒么?」她語聲突轉溫柔,偎倚在他身上,說道:「無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說到聰明智謀,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張無忌嘆了口氣,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柔聲說道:「芷若,我只覺世事煩惱不盡,即令親如義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驅走韃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願,真能逐走了胡虜,那時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權,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紀尚輕,目下才幹不足,難道不會學么?再說,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子甚重。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之時,命我務當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那福氣呢。」

  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道:「那日我見這指環落在陳友諒手中,心裡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芷若,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這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這鐵指環,他們怎麼又還了你?」周芷若道:「是武當門派的宋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在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問道:「宋青書對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問道:「甚麼叫做『對你很好』?」張無忌道:「沒甚麼,我只是隨便問問。宋師哥對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弒叔謀祖,對你自是很好的了。」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的了。」張無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師哥這般痴情,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的事,那是萬萬不能。」周芷若道:「為了我,你是不能。為趙姑娘,你偏能夠。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定當殺此妖女,為殷姑娘報仇。可是你一見她面,登時便將誓言忘得乾乾淨淨了。」

  張無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我表妹確實是她害死的,我自不會饒她。但若她是清白無辜,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說不定我當日在小島上立誓,卻是錯了。」周芷若不語。張無忌道:「我說錯了么?」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過重誓。只恨我在小島上對你以身相許之時,不肯把這重誓說了出來。」張無忌驚問:「你……你發過甚麼重誓?」周芷若道:「那時我跟師父發誓說,要是我日後嫁你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穩,我師父化為厲鬼,日夕向我糾纏,我跟你生的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如此毒辣的惡誓,不禁身子發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數的,當真作不得數的。你師父只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我是姦邪無恥的淫賊,才逼你發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淚流滿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經不知道啦。」說著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休。張無忌撫摸她的柔發,慰道:「你師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不會怪你背誓。難道我真是姦邪無恥的淫賊嗎?」周芷若抱著他腰,說道:「你現下還不是。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說不定……說不定便姦邪無恥了。」張無忌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這樣的人么?」周芷若抬起頭來,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眼中卻已全是笑意,說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如那宋青書一般,為了一個女子,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來。」張無忌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一吻,笑道:「誰叫你天仙下凡,咱們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們男人啦!」

  突然之間,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嘿嘿」連聲,傳來兩下冷笑。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懷裡,一愕之間,只見一個人影連晃幾晃,已遠遠去了。

  周芷若一躍而起,蒼白著臉,顫聲道:「是趙敏!她一直跟著咱們。」張無忌聽這兩下冷笑確是女子聲音,卻難以肯定是否趙敏,黑夜之中,又無法分辨背影模樣,遲疑道:「真是她么?她跟著咱們幹麼?」周芷若怒道:「她喜歡你啊,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你們多半暗中約好了,這般裝神弄鬼的來耍弄我。」張無忌連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風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頭,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怎麼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教我天誅地滅。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對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會跟你瘋瘋癲癲的說些親熱話兒?那不是故意氣她,讓她難堪么?」周芷若嘆道:「這話倒也不錯。無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難以平定。」張無忌道:「為甚麼?」周芷若道:「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誓。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張無忌道:「我自當盡心竭力,保護你周全。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髮?」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裡,那也罷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語,中了她的圈套機關,卻來殺我,那時我才死不瞑目呢。」張無忌笑道:「那當真是杞人憂天了。世上多少害過我、得罪過我的人,我都不殺,怎麼反而會殺你?」解開衣襟,露出胸口劍疤,笑道:「這一劍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愛你。」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撫摸他胸口的傷痕,心中苦不勝情,突然臉色蒼白,說道:「一報還一報,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待咱們找到義父,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自後咱二人行坐不離,白頭偕老。只要你喜歡,再刺我幾劍都成,我重話兒也不說你一句。這麼著,你夠便宜了罷?」周芷若將臉頰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之上,低聲道:「但願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話。」兩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風露漸重,方回客店分別就寢。次晨三人繼續南行,路上也沒發現趙敏的蹤跡,不一日已來到大都。進城時已是傍晚,只見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掃地,將街道巷裡掃得乾乾淨淨,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張無忌等投了客店,問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遠來不知,可卻也撞得真巧,合該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張無忌道:「甚麼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數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里長,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兒起個早,到玉德殿門外去佔個座兒,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貴妃、太子、公主,個個都能瞧見。你想想,咱們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師,哪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

  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斥道:「認賊作父,無恥漢奸!韃子的皇帝有甚麼好看?」店小二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你說這種話,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殺頭么?」韓林兒道:「你是漢人,韃子害得咱們多慘,你居然皇上長、皇上短,還有半點骨氣么?」那店小二見他凶霸霸的,轉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說著將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餓他幾日,咱們走的時候再放他。」過不多時,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哪裡嘮叨個沒完沒了啦!快給三號房客人打臉水!」韓林兒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飯來,大爺們餓啦。」過了一會,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來,自言自語:「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煙花啦。這小子正經事不幹,便是貪玩。」次日清晨,張無忌剛起床,便聽得門外一片喧嘩。走到門口,只見街上無數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過年還要熱鬧。炮仗之聲,四面八方的響個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門口,道:「咱們也瞧瞧去。」張無忌道:「我跟汝陽王府中的武士動過手,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既要去瞧,須得改扮一下。」當下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的模樣,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跟著街上眾人,湧向皇城。其時方當卯末辰初,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張無忌雙臂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檐下,台階高起數尺,倒是個便於觀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噹噹。眾百姓齊呼:「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望。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只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徑長三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一百零八面大鑼當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鑼隊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西域琵琶隊、蒙古號角隊,每一隊少則百餘人,多則四五百人。樂隊行完,只見兩面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書著「安邦護國」,一面旗上書著「鎮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護,長刀勝雪,鐵矛如雲,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大聲歡呼起來。張無忌暗自感嘆:「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兩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徑奔兩根旗杆。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晃得幾晃,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杆壓住了。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里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凌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閑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只亂鬨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么?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游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甚麼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眾百姓喝采不迭,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乾淨。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麼「唐三藏西天取經」、「唐明皇游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嘆今日大開眼界。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髮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絲竹悠揚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彩車上一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主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捨。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鬨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生,也來游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么?」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車中一個大漢黃髮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張無忌回過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猜不透這輛彩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凈,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只見那旦角笑嘻嘻繞到凈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張無忌此時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貫腦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彩車翻了過來,車上的旦角、凈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咽了。張無忌只覺她縴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甚麼希奇百怪的花樣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只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起瘋來,莫非……莫非當時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施發暗器?」張無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武功,只怕算計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面一輛輛彩車又絡繹而來。張無忌和周芷若只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心觀看車上戲文。彩車過完,只聽得梵唱陣陣,一隊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眾番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御林軍各持長矛,列隊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夫役抬著經過,甚麼土地、城隍、靈官、韋陀、財神、東□,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後一神是關聖帝君。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儀仗隊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遠望見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抬著而來。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見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鑲金嵌玉的長弓,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撲上前去,一刀刺死這韃子皇帝,也好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衛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五十來歲的賣葯郎中,背負葯囊,右手拿著個虎撐。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彭瑩玉拜見教主。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彭瑩玉低聲道:「此間非說話之所。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下。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御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們也去瞧瞧。」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見七座重脊彩樓聳然而立,樓外御林軍手執藤條,驅趕閑人。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舉,不久便到了彩樓之前。中間最高一座彩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怪。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張無忌游目瞧去,只見左首第二座彩樓中,一個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鏈,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趙敏。這彩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須王爺,相貌威嚴,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回閑行,鷹視虎步,甚是剽悍。

  此時眾番僧正在彩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法變幻極盡巧妙。眾百姓歡聲雷動,皆大讚嘆。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嘆了口氣,道:「回去罷!」四人從人從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他說起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彩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麼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這胡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減他兵權,盡派些只會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么?」這番話只聽得張無忌連連點頭稱是。彭瑩玉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厲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胡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我們若然魯莽,只怕已壞了大事。」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胡塗主意么?」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於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周芷若嘆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甚麼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張無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熱鬧豪闊。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夫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那日與趙敏會飲的小酒店門外。他心中一驚:「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他稍一遲疑,推門走進,見櫃檯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進內堂,但見角落裡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坐著一人。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之外,店堂內更無旁人。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晃,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麼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張無忌道:「我閑步經過,便進來瞧瞧,哪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么?」趙敏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裡飲酒,你坐在我對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酒時一般無異,心底體會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趙姑娘!」趙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漆黑一團。張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彷徨失措。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碎,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罷。」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么?」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么?連在我面前多坐一會也不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自己房中,立刻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艷清麗的容顏,溫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勞。周姑娘一喜歡,就會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候啊,我韓林兒才不枉了這一生。」他出了會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只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回身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突然靈機一動,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赤著雙足,捧了一盆洗臉水進來。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頤,獃獃的望著燭火。韓林兒道:「你……你洗臉罷。」周芷若一言不發,搖了搖頭,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韓林兒嚇得呆了,垂手站著,不知她為何生氣煩惱,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說甚麼話。

  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聲輕響,燭花爆了開來。周芷若身子一顫,從沉思中醒覺,輕輕「嗯」的一聲,站起身來。韓林兒大聲道:「周姑娘,是誰對你不住,姓韓的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請你說罷!」周芷若凄然搖了搖頭,走出房去。她進房來坐了半晌,似有滿腹心事傾吐,卻一個字不說便又出去,可教韓林兒這莽撞漢子半點摸不著頭腦,獃獃站著,連連握拳捶頭。他想了一會毫無頭緒,耳聽得遠處噹噹當的打著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師還沒回來?」只得上炕又睡。朦朧間剛要合眼,忽聽得砰嘭一聲,東邊房中似乎有張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韓林兒急躍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東房窗上映出一個黑影,似是懸空而掛,兀自微微搖晃。韓林兒大吃一驚,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門,房門卻是閂著。他肩頭使勁一撞,撞斷門閂,搶進房去,忙打火摺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足臨空,頭頸套在繩圈之中,繩子卻掛在樑上。他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急忙躍起,用力扯斷繩子,將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氣絕。他縱聲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麼想不開,幹麼……幹麼……」忽聽得房門外一人道:「韓大哥,甚麼事?」走進一人,正是張無忌。

  張無忌見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轟,顫抖著雙手解去周芷若頸中繩索,一摸她胸口,一顆心尚自跳動,喜道:「不礙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數下,一股九陽真氣從掌心傳了過去,來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韓林兒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轉了。」周芷若睜開眼來,見到張無忌,哭道:「你幹甚麼理我?讓我死了乾淨。」忽地見到他上唇創傷,更有幾粒細細的齒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個耳光。韓林兒大吃一驚,心想毆打教主,那還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卻又是有若天神,一時之間大為胡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韓林兒回過頭去,見是彭瑩玉,喜道:「彭大師,你回來啦,快,快來勸勸周姑娘。」彭瑩玉笑道:「勸甚麼?」向張無忌道:「啟稟教主,沒訪到有關金毛獅王的甚麼訊息。」張無忌「嗯」了一聲,神色甚是忸怩。彭瑩玉向韓林兒道:「韓兄弟,咱們到外面走走罷。」韓林兒急道:「不,不成啊,他們兩個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敵手。」彭瑩玉哈哈大笑,道:「胡塗兄弟!難道咱兩個幫周姑娘,就能打贏教主了么?我說教主一定打不贏周姑娘。」說著使個眼色,拉著韓林兒便出店房。韓林兒卻兀自不住回頭,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撲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無忌坐在床邊,輕拍她肩頭,柔聲道:「芷若,我確不是約好了跟她相見,當真是誤打誤撞碰見的。」周芷若雙足亂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說甚麼鬼話,以後別想再叫我相信。」張無忌嘆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世上的事情,原是極易引起誤會……」周芷若霍地坐起,說道:「那郡主娘娘用這些詩句來損我,你倒念念有辭,老是記在心裡。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麼樣子?」說到這裡,臉蛋兒卻飛紅了。

  張無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成夫婦,白頭偕老,只有動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燭光下見她俏臉暈紅,頸中深深一根繩印,兩邊腫了上來,心想若非韓林兒及早察覺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殞玉碎,回天乏術,終成大恨,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愛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櫻唇上吻去。周芷若轉頭閃避,怒道:「你跟人家不乾不淨,又來惹我。當我是好欺的么?」張無忌雙臂一緊,令她動彈不得,終於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掙扎不脫,心中卻也漸漸軟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和她雖然名分已定,終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彭瑩玉、韓林兒等人臉上須不好看,於是放開了她,說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們再談。我若是再瞞了你去見趙姑娘,任你千刀萬剮,死而無怨。」周芷若臉上紅撲撲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氣道:「胡說八道甚麼?你明知我不會將你千刀萬剮。」張無忌笑道:「那麼你剁了我的雙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的如珠而落。張無忌這一來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摟住她肩頭,柔聲道:「怎麼又傷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語。張無忌問之再三,不料越問得緊,她越是傷心。

  張無忌罰誓賭咒,說決不負心薄倖。周芷若雙手蒙著臉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張無忌道:「咱們大家命苦。韃子在中國作威作福,誰都是多苦多難。以後咱倆結成夫妻,又將韃子趕了出去,那就只有歡喜,沒有傷心了。」周芷若抬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只不過趙敏那小妖女想誘惑你,卻不是你三心兩意。可是……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我……我要學師父一樣,削髮為尼。唉,咱們峨嵋派的掌門,終究是沒一個嫁人的。」張無忌道:「你始終不放心。這樣罷,咱們明日立時動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親。」周芷若道:「義父還沒找到,再說,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終究……終究是不成的。」說著又流下淚來。張無忌道:「義父自然要加緊找尋。咱們會齊眾兄弟後,尋訪起來容易得多。到底幾時能趕走韃子,誰也無法逆料。難道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來顫巍巍的拜堂成親么?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緊,可是咱倆生不了孩兒,我張家可就斷子絕孫了。」周芷若紅著臉噗哧一笑,說道:「好好一個老實人,卻不知跟誰去學得這般貧嘴貧舌?」滿天愁雲慘霧,便在兩人一笑之間,化作飛煙而散。次日清晨,張無忌囑咐彭瑩玉續留大都三日,打聽謝遜的訊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韓林兒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東境內,便見大隊蒙古敗兵,曳甲丟盔,蜂擁而來。張無忌等見敗兵勢眾,便避道而行。後來見到一兵落單,抓住了逼問,得知朱元璋在淮北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殺得元兵潰不成軍。三人不勝之喜,加緊趕路,到得魯皖邊界,已全是明教義軍的天下。義軍中有人認得韓林兒,急足報到元帥府。三人將近濠州時,韓山童已率領了朱元璋、徐達、常遇春、鄧愈、湯和等大將迎出三十里外。眾人久別重逢,俱各大喜。韓山童聽兒子說起遭丐幫擒獲,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稱謝。鑼鼓喧天,兵甲耀眼,擁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騎在馬上,跟隨在張無忌之後,左顧右盼,覺得這番風光雖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華麗輝煌,卻也頗足快慰平生。張無忌在城中歇了數日,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鐵冠道人、說不得、周顛、五行旗諸掌旗使等得到訊息,陸續自各地來會。張無忌說起謝遜回來中原、被丐幫擒去又復失蹤的種種情由。楊逍、范遙、殷天正等反覆思量商議,均無頭緒。范遙道:「那個黃衫女子不知是何來歷,說不定謝兄的行蹤,要著落在她身上尋訪出來。」群豪都從未聽到過武林中有這麼一位黃衫女子,只得勸張無忌且自寬心,都道:「這黃衫女子的言語行事,對教主顯無惡意。金毛獅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無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過探詢屠龍寶刀的下落而已。」張無忌焦慮難釋,一時卻也無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眾,分頭赴各處打聽。又過一日,彭瑩玉自大都到來,也說未能探聽到謝遜的絲毫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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