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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七俠聚會樂未央(2)

所屬書籍: 倚天屠龍記

  武當七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殘害良民。張三丰平素督訓甚嚴,門人不許輕易和人動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惡,對之下手卻不必容情。因此武當七俠若是遇上大隊元兵,只有走避,若見少數元兵行兇,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張二人聽說只有十來名元兵,心想正好為民除害,便縱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聽得前面有慘呼之聲。張翠山一馬當先,但見十餘名元兵手執鋼刀長矛,正攔住了數十個百姓大肆殘暴。地下鮮血淋漓,已有七八個百姓身首異處。只見一名元兵提起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用力一腳,將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聲慘呼,落下來時另一個元兵又揮足踢上,將他如同皮球踢來踢去。只踢得幾腳,那孩子早沒了聲息,已然斃命。張翠山怒極,從馬背上飛躍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擊在一名伸腳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沒哼一聲,軟癱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長矛,往張翠山背心刺到。無忌驚叫:「爹爹小心!」張翠山回過身來,笑道:「你瞧爹爹打韃子兵。」但見長矛離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轉,抓住矛桿,跟著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聲,翻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眾元兵見張翠山如此勇猛,發一聲喊,四下里圍了上來。殷素素縱身下馬,搶過元兵手中長刀,砍翻了兩個。眾元兵見勢頭不對,落荒逃竄,但這些元兵兇惡成性,便在逃走之時,還是揮刀亂殺百姓。俞蓮舟大怒,叫道:「別讓韃子走了。」急奔向西,攔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分頭攔截。三人均知元兵雖然兇惡,武功卻是平常,無忌比他們要強得多,不用分心照顧。無忌跳下馬來,見二伯和父母縱躍如飛,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間,那名被張翠山用矛桿撞暈的元兵霍地躍起,伸臂抱住了無忌,翻身躍上馬背,縱馬疾馳。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大驚,齊聲呼喊,發足追趕。俞蓮舟兩個起落,已奔到馬後,左手拍出一掌,身隨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後心。那元兵竟不回頭,倏地反擊一掌。波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只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極陰寒的內力沖將過來,霎時間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幾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住俞蓮舟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著無忌,順勢向前一躍,已縱出丈余,展開輕身功夫,頃刻間已奔出十餘丈。

  張翠山跟著追到,見二哥臉色蒼白,受傷竟是不輕,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愛子,沒命的追趕,但那元兵輕身功夫極高,越追越遠,到後來只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轉了一個彎,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決非他的敵手,心中只是一個念頭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將無忌奪回。」俞蓮舟低聲道:「快叫弟妹回來,從長……從長計議。」張翠山挺起長矛,刺死了身前的兩名元兵,問道:「傷得怎樣?」俞蓮舟道:「不礙事,先……先將弟妹叫回來要緊。」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內,自己一走開,他們便過來向俞蓮舟下手,當下四下里追逐,一個個的盡數搠死,這才拉住一匹馬來,上馬向西追去。

  趕出數里,只見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腳步蹣跚,顯已筋疲力盡,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見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雙眼一翻,暈了過去。張翠山終是挂念俞蓮舟的安危,心道:「該當先顧二哥,再顧無忌。「勒轉馬頭,奔了回來,見俞蓮舟正閉目打坐,調勻氣息。過了一會,殷素素悠悠醒轉,叫道:「無忌,無忌!」俞蓮舟慘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睜開眼來,低聲道:「好厲害的掌力!」張翠山聽師兄開口說話,知道生命已然無礙,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語。俞蓮舟緩緩站起身來,低聲道:「無影無蹤了罷?」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麼是好?」俞蓮舟道:「你放心,無忌沒事。這人武功高得很,決不會傷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擄了無忌去啦。」俞蓮舟點了點頭,左手扶著張翠山肩頭,閉目沉思,隔了好一會,睜眼說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門派,咱們上山去問師父。」殷素素大急,說道:「二伯,怎生想個法兒,先行奪回無忌才是。那人是何門派,不妨日後再問。」俞蓮舟搖了搖頭。張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傷,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咱們便尋到了他,也是無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難道便……便罷了不成?」張翠山道:「不用咱們去尋他,他自會來尋咱們。」殷素素原甚聰明,只因愛子被擄這才驚惶失措,這時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連俞蓮舟也給他一掌震傷,自然是假扮的。他打傷俞蓮舟後,若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絕非難事,但只將無忌擄去,用意自在逼問謝遜的下落。當時張翠山長矛隨手一撞,那人便假裝昏暈,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來,那人依稀是滿腮虯須,和尋常的元兵也沒甚麼分別。

  當下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自己拉著馬韁,三騎馬緩緩而行。到了安陸,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張翠山吩咐店伴送來飯菜後,就此閉門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人在途中殺死了這十餘名元兵後,料知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報復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但當時遇到這等不平之事,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這正是亡國之慘,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難之中。俞蓮舟潛運內力,在周身六道流轉療傷。張翠山坐在一旁守護。殷素素倚在椅上,卻又怎睡得著?到得中夜,俞蓮舟站起身來,在室中緩緩走了三轉,舒展筋骨,說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師之外,從未遇到過如此高手。」殷素素終是記掛愛兒,說道:「他擄去無忌,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不知無忌肯不肯說。」張翠山昂然道:「無忌倘若說了出來,還能是我們的孩兒么?」殷素素道:「對!他一定不會說的。」突然之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忙問:「怎麼啦?」殷素素哽咽道:「無忌不說,那惡賊……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說不定還會用……用毒刑。」

  俞蓮舟嘆了口氣。張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讓這孩子經歷些艱難困苦,未必沒有好處。」他話是這麼說,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正在忍受極大的痛楚,又是不勝悲憤憐惜。然而倘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的睡著呢?那定已將謝遜的下落說了出來,如此忘恩負義,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張翠山心想:「寧可他即刻死了,也勝於做無義小人。」轉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驀地一驚:「那惡賊倘若趕來,以無忌的性命相脅,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說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蓮舟一瞧他夫婦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張翠山的用意,說道:「好,咱們連夜趕路。」

  三人乘黑繞道,盡揀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將諸般慘酷手段加於無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無事。但殷素素心懸愛子,山中夜騎,又受了風露,忽然生起病來。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讓俞蓮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自己騎馬在旁護送。這日過了襄陽,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帘,闖進房來。這漢子身穿青布短衫褲,手提馬鞭,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夫。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聲,轉身便走。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心下惱他無禮,眼見那漢子摔下門帘盪向身前,左手抓住門帘,暗運內勁,向外送出。門帘的下擺飛了起來,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那漢子身子一晃,跌了個狗吃屎,爬起身來,喝道:「武當派的小賊,死到臨頭,還逞凶!」口中這般說,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徑往外走,但步履踉蹌,適才吃門帘這麼一擊,受創竟是不輕。俞蓮舟瞧在眼裡,並不說話。到得傍晚,張翠山道:「二哥,咱們動身罷!」俞蓮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張翠山微一轉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時豪氣勃發,說道:「不錯!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日之程,咱師兄弟再不濟,也不能墮了師門的威風。在武當山腳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趕路避人,那算甚麼話?」俞蓮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當下兩人一起走到張翠山房中,並肩坐在炕上,閉目打坐。這一晚紙窗之外,屋頂之上,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的窺伺,但再也不敢進房滋擾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

  次日用過早飯後動身。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四邊空蕩蕩的,便於觀看。

  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跟在騾車之後,相距十餘丈,不即不離的躡著。再走數里,只見前面四名騎者候在道旁,待俞蓮舟一行過去,四乘馬便跟在後面。數里之後,又有四乘馬加入,前後已共有十一人。趕車的驚慌起來,悄聲對張翠山道:「客官,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強人?須得小心在意。」張翠山點了點頭。在中午打尖之處,又多了六人,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飾富麗,有的卻似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帶兵刃。一干人只聲不出,聽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膚色黝黑,似乎來自南方。到得午後,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幾個大膽的縱馬逼近,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馬不前。俞蓮舟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

  傍晚時分,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當先乘者是個長須老者,空著雙手。第二騎的乘者卻是個艷裝少婦,左手提著一對雙刀。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擋住了去路。張翠山強抑怒氣,在馬背上抱拳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這廂有禮,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金毛獅王謝遜在哪裡?你只須說了出來,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張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須得先向師尊請示。那老者道:「俞二受傷,張五落單。你孤身一人,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說著伸手腰間,取出一對判官筆來。判官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

  張翠山外號「銀鉤鐵劃」,右手使判官筆,於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一見這對蛇頭雙筆,心中一凜。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筆頭鑄作蛇形,其招數和點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陰柔毒辣之性,招術滑溜狠惡,這一派叫做「青龍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名字叫甚麼卻連師父也不知道,於是抱拳說道:「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呼?」那老者微微一驚,心想:「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恁地見識廣博,竟知道我的來歷。」這老者便是高麗青龍派的掌門人,名叫泉建男,是嶺南「三江幫」幫主卑詞厚禮的從高麗聘請而來。他到中土未久,從未出過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當下蛇頭雙筆一擺,說道:「老夫便是泉建男。」張翠山道:「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不知武當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還請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臉上肌肉一動,說道:「老夫跟閣下無冤無仇,我們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老夫只請問閣下一句話:金毛獅王謝遜躲在哪裡?」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但詞鋒咄咄逼人,同時判官筆這麼一擺,跟在騾車之後的人眾便四下分散,團團圍了上來,顯是若不明言謝遜的下落,便只有動武之一途。張翠山道:「倘若在下不願說呢?」泉建男道:「張五俠武藝了得,我們人數雖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俠身上負傷,尊夫人正在病中,我們有此良機,只好乘人之危,要將兩位留下。張五俠自己就請便罷。」他說中國話咬字不準,聲音尖銳,聽來倍加刺耳。張五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乘人之危」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來,說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輸了,大伙兒便一擁而上,我們可不講究甚麼單打獨鬥那一套。倘若武當派人多,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從前中國隋煬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麗,哪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自來相鬥,總是人多的佔便宜。」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若能將他擒住作為要脅,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於是身形一起,輕飄飄的落下馬背,左足著地,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右手握著鑌鐵判官筆,說道:「你是客人,請進招罷!」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於大海之中,現在手中這枝在兵器鋪中新購未久,尺寸分量雖不甚就手,卻也可將就用得。

  泉建男也躍下馬來,雙筆互擊,錚的一聲,右筆虛點,左筆尚未遞出,身子已繞到張翠山側方。張翠山尋思:「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素素跟我夫婦一體,她和義兄也有金蘭之誼,為他喪命,那也罷了。但二哥跟義兄不相識,若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那可萬萬不該。」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伸鉤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鉤筆相交,他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卻也不過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當下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張翠山左支右絀,勉力擋架,便還得一鉤一筆,也是虛軟乏勁。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收拾下來,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當下雙筆飛舞,招招向張翠山的要害點去。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凝神細看對方的招數,但見他出招輕靈,筆上頗有韌力,所點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陣,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都是背心自「靈台穴」以下的各穴,自靈台、至陽、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命門、陽關、腰俞、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右手判官筆所點,則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樞、維道、環跳、風市、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張翠山心下瞭然,他左手筆專點「督脈諸穴」,右手筆專點「足少陽膽經諸穴」,看似繁複,其實大有理路可尋,暗想:「當年師父曾說,高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雖然狠辣,並不足畏。今日一見,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對方招式,銀鉤鐵筆雖然上下揮舞,其實裝模作樣,只須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其餘身上穴道,不必理會。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長,大聲吆喝,威風凜凜。張翠山心道:「憑著這點兒武功,居然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龍」字訣中的一鉤,嗤的一響,鉤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泉建男「啊」的一聲,右腿跪地。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使的是「鋒」字訣中最後一筆的一直,便如書法中的顫筆,至陽、筋縮、中樞、脊中……至長強、在他「督脈」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這一筆下來,疾如星火,氣吞牛斗,泉建男哪裡還能動彈?這一筆所點各穴,正是他畢生所鑽研的諸處穴道,暗想:「罷了,罷了!對方縱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遠了。」

  張翠山銀鉤鉤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請退開!在下請泉老英雄送到武當山腳下,便解他穴道放還!」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他的屬下,定當心有所忌,就此退開。豈知那艷裝少婦舉起雙刀,叫道:「併肩子齊上,把騾車扣了。」張翠山喝道:「誰敢上來,我先將這人斃了!」那少婦冷笑一聲,叫道:「大伙兒上啊!」縱馬舞刀衝上,竟絲毫沒將泉建男放在心上。原來這少婦是三江幫中的一名舵主,他們這次大舉出動,用意在劫持俞蓮舟和殷素素,逼問謝遜的下落。泉建男不過是三江幫的客卿,既不能為本幫效力,則死於敵手,也無足惜。張翠山吃了一驚,看來便是殺了泉建男仍是無濟於事,只見六七名漢子搶到殷素素車前,六七名漢子搶到俞蓮舟車前,只有少數幾人和那少婦圍住了自己,正沒做理會處,俞蓮舟忽然朗聲道:「六弟,出來把這些人收拾了罷!」張翠山一愕:「二哥擺空城計么?」忽聽得半空中一聲清嘯,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數丈外的一株大樹上縱落一條人影,長劍顫動,走向前來,正是六俠殷梨亭到了。張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幫中早分出數人上前截攔,只聽得啊喲啊喲、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每人手腕的「神門」穴上一一中劍,一一撒下兵刃。這「神門穴」在手掌後銳骨之端,中劍之後,手掌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揚長而來,遇有敵人上前阻擋,他長劍一顫,嗆啷一聲,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婦回身喝道:「你是武當……」嗆啷、嗆啷兩聲,她雙手各執一刀,雙刀落地時便有兩下聲響。

  張翠山大喜,說道:「師父的『神門十三劍』創製成功了。」原來這「神十三劍」共有一十三記招數,每記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處,全是敵人手腕的「神門穴」。張翠山十年前離武當之時,張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們商量過幾次,但許多艱難之處並未想通。此時殷梨亭使將出來,三江幫的硬手竟沒人能抵擋得一招。張翠山只看得心曠神怡,但見殷梨亭每一劍剌出,無不精妙絕論,只使了五六記招式,「神門十三劍」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幫幫眾已有十餘人手腕中劍,撤下了兵刃。那少婦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幫眾有的騎馬逃走,有的不及上馬,便此轉身急奔。張翠山拍開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頭雙筆,插在他腰間。泉建男滿面羞慚,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幫幫眾同行。

  殷梨亭還劍入鞘,緊緊握住了張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張翠山笑道:「六弟,你長高了。」他二人分別之時,殷梨亭還只十八歲,十年不見,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變為長身玉立的青年。當下張翠山攜著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見。殷素素病得沉重,點頭笑了笑,低聲叫了聲:「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極了,不但是我嫂子,還是我姊姊。」張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樹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卻早瞧見了。」

  殷梨亭當下說起趕來應援的情由。

  原來四俠張松溪下山採辦師父百歲大壽應用的物事,見到兩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當派威震天下,難道還有甚麼大膽之徒到我武當山來捋虎鬚?」於是暗中躡著,偷聽兩人說話,才知張翠山從海外歸來,已和二哥俞蓮舟會合,「三江幫」和「五鳳刀」都想截攔,逼問謝遜的下落。張松溪大喜過望,匆匆回山,其時山上只殷梨亭一人,兩人便分頭赴援,均想:有俞二、張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幫會門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們急於和張翠山相會,早見一刻好一刻,這才迎接出來。至於俞蓮舟已然受傷之事,那兩個江湖人物並未說起,是以張殷二人並沒知曉。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門中派來的兩個好手。這三江幫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蓮舟嘆道:「若非四弟機警,今日咱武當派說不定要丟個大人。」張翠山愧道:「單憑小弟一人之力,保護不了二哥。唉,離師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實在差得太遠了。」殷梨亭笑道:「五哥說哪裡話來?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幫那些傢伙,五哥打發起來,還不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你定然先顧二哥,說不定五嫂會受點兒驚嚇。你適才打敗那高麗老頭兒的功夫,師父就沒傳授第二個。你這次回山,師父他老人家一歡喜,不知會有多少精妙的功夫傳你,只怕你學也學不及呢。這『神門十三劍』的招術,我便說給你聽如何?」

  他師兄弟情深,久別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將十年所學的功夫,頃刻之間便盡數說給張翠山知道。兩人並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劃,說個不停。

  當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張翠山同榻而卧。張翠山也真喜歡這個小師弟,見他雖是又高又大,還是跟從前一般對己依戀。武當七俠中雖是莫聲谷年紀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顯得遠比師弟稚弱。張翠山年紀跟他相差不遠,一向對他也是照顧特多。

  俞蓮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還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來得正好,咱們喝了師父的壽酒之後,跟著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張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極,妙極!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門之女?」殷梨亭臉一紅,忸怩著不說。俞蓮舟道:「便是漢陽金鞭紀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張翠山伸了伸舌頭,笑道:「六弟若是頑皮,這金鞭當頭砸將下來,可不是玩的。」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紀姑娘是使劍的。幸好那日江邊蒙面的諸女之中,沒紀姑娘在內。」張翠山一驚,道:「紀姑娘是峨嵋門下?」俞蓮舟點了點頭,道:「咱們在江邊的峨嵋諸女的武功平平,不會有紀姑娘在內。否則為了五弟妹,卻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這二伯偏心了。咱們這位未過門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門弟子,畢竟不凡,和六弟當真天生一對……」

  他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兒,自己這麼稱讚紀姑娘,只怕張翠山心有感觸,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得一人走到房門口,說道:「俞爺,有幾位爺們來拜訪你老人家,說是你的朋友。」卻是店小二的聲音。

  俞蓮舟道:「誰啊?」店小二道:「一共六個人,說甚麼『五鳳刀』門下的。」師兄弟三人都是一凜,心想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一路的人馬,怎地敵人反而找上門來了,難道張松溪有甚失閃?張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傷未愈,在店中跟敵人動手不甚妥善。俞蓮舟卻道:「請他們進來罷。」一會兒進來了五個漢子、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婦。張翠山和殷梨亭空著雙手,站在俞蓮舟身側戒備。卻見這六人垂頭喪氣,臉有愧色,身上也沒帶兵刃,渾不像是前來生事的模樣。領頭一人頭髮花白,四十來歲年紀,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說道:「三位是武當俞二俠、張五俠、殷六俠?在下五鳳刀門下弟子孟正鴻,請問三位安好。」

  俞蓮舟等三人拱手還禮,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蓮舟道:「孟老師好,各位請坐。」孟正鴻卻不就坐,說道:「敝門向在山西河東,門派窄小,久仰武當山張真人和七俠的威名,當真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緣拜見。今日到得武當山下,原該上山去叩見張真人,但聽聞張真人百歲高齡,清居靜修,我們粗魯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擾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後還請代為請安,便說山西五鳳刀門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寧,福壽無疆。」俞蓮舟本因受傷未愈,坐在炕上,聽他說到師父,忙扶著殷梨亭的肩頭下炕,恭敬站立,說道:「不敢,不敢,在下這裡謝過。」孟正鴻又道:「我們僻處山西鄉下,真如井底之蛙,見識淺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膽妄為,擅自來到貴地。今蒙武當諸俠寬宏大量,反而解救我們的危難,在下感激不盡,今日特地趕來,一來謝恩,二來賠罪,萬望三位大人不記小人過。」說著躬身下拜。張翠山伸手扶住,說道:「孟老師不必多禮。」孟正鴻囁囁嚅嚅,想說又不敢說。俞蓮舟道:「孟老師有何吩咐,但說不妨。」孟正鴻道:「在下求俞二爺賞一句話,便說武當派不再見怪,我們回去好向師父交代。」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各位遠自晉來鄂,想必是為了打聽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獅王跟貴門有何過節?」孟正鴻慘然道:「家兄孟正鵬慘死於謝遜的掌下。」

  俞蓮舟心中一震,說道:「我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奉告那金毛獅王的下落,還須請孟老師和各位原諒。至於見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見到尊師烏老爺子時,便說俞二、張五、殷六問好。」孟正鴻道:「如此在下告辭。日後武當派如有差遣,只須傳個信來,五鳳刀門下雖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勞,決不敢辭。」說著和其餘五人一齊抱拳行禮,轉身出門。那少婦突然迴轉,跪倒在地,低聲道:「小婦人得保名節,全出武當諸俠之賜。小婦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諸俠的大恩大德。」俞蓮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聽她說的是婦人名節之事,也不便多問,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那少婦拜了幾拜,出門而去。「五鳳刀」六人剛走,門帘一掀,閃進一個人來,撲上來一把抱住了張翠山。張翠山喜極而呼:「四哥!」進房之人正是張松溪。師兄弟相見,均是歡喜之極。張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謀,竟能將五鳳刀門下化敵為友,實是不易。」張松溪笑道:「那是機緣湊巧,你四哥也說不上有甚麼功勞。」當下將經過情由說了出來。原來那美貌少婦娘家姓烏,是五鳳刀掌門人的第二女兒,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鴻。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訪查謝遜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幫的舵主,說起武當派張翠山知曉謝遜的所在。那烏氏自幼嬌生慣養,主張設計擒獲張翠山逼問。孟正鴻向來畏妻如虎,但這一次卻決計不從,他說武當子弟極是了得,不如依禮相求,對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烏氏言道:「時機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張翠山上了武當,他們師兄弟一會合,又有張三丰庇護,如何再能逼問?」兩人言語不合,吵嘴起來。其餘四人都是師弟師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烏氏怒道:「你這膽小鬼,是給你兄長報仇,又不是給我兄長報仇。哼,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卻沒有半分擔當,便是那張翠山將謝遜的下落跟你說了,你有膽子去找他么?嫁了你這膽小鬼,算是我一輩子倒霉。」孟正鴻對嬌妻忍讓慣了,不敢再說,但要依烏氏之見,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藥迷倒張翠山夫婦,卻是堅決不肯。烏氏一怒之下,半夜裡乘丈夫睡著,就此悄悄離去。她是想獨自下手,探到謝遜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知道這一切全給三江幫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見烏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隨其後,烏氏想使蒙汗藥,反給他先下了迷藥。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張松溪一直在監視五鳳刀六人的動靜,等到烏氏情勢危急,這才出手相救,將那三江幫的舵主懲戒了一番逐走。張松溪也不說自己姓名,只說是武當派門下弟子。烏氏又驚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見,說明情由。這一來,武當派成了本門的大恩人,夫婦倆齊來向俞蓮舟等叩謝相救之德。張松溪待那六人去後這才現身,以免烏氏羞慚。張翠山聽罷這番經過,嘆道:「打發三江幫這行止不端之徒,雖非難事,但四哥行事處處給人留下餘地,化敵為友,最合師父的心意。」張松溪笑道:「十年不見,一見面就給四哥一頂高帽子戴戴。」這一晚師兄弟四人聯床夜話,長談了一宵。張松溪雖然多智,但對那個假扮元兵擄去無忌、擊傷俞蓮舟的高手來歷,也猜不出半點端倪。次晨張松溪和殷素素會見了。五人緩緩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當。張翠山十年重來,回到自幼生長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見師父,和大師哥、三師哥、七師弟相會,雖然妻病子散,卻也是歡喜多於哀愁。到得山上,只見觀外系著八頭健馬,鞍轡鮮明,並非山上之物,張松溪道:「觀中到了客人,咱們不忙相見,從邊門進去罷。」當下張翠山扶著妻子,從邊門進觀。觀中道人和侍役見張翠山無恙歸來,無不歡天喜地。張翠山念著要去拜見師父,但服侍張三丰的道童說真人尚未開關,張翠山只得到師父坐關的門外磕頭,然後去見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輕聲道:「三師伯睡著了,要不要叫醒他?」張翠山搖了搖手,輕手輕腳走到房中。只見俞岱岩正自閉目沉睡,臉色慘白。雙頰凹陷,十年前龍精虎猛的一條剽悍漢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張翠山看了一陣,忍不住掉下淚來。張翠山在床邊站立良久,拭淚走出,問小道僮道:「你大師伯和七師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廳會客。」張翠山走到後堂等候大師哥和七師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終不走。張翠山問送茶的道人道:「是甚麼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鏢的。」殷梨亭對這位久別重逢的五師兄很是依戀,剛離開他一會,便又過來陪伴,聽得他在問客人的來歷,說道:「是三個總鏢頭金陵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雲鶴,還有一個是京師燕雲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張翠山微微一驚,道:「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十年之前,普天下鏢局中數他三位武功最強,名望最大,今日還是如此罷?他們同時來到山上,為了甚麼?」殷梨亭笑道:「想是有甚麼大鏢丟了,劫鏢的人來頭大,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只好來求大師兄。五哥,這幾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江湖上遇到甚麼疑難大事,往往便來請大哥出面」張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別人求到他,總肯幫人的忙。十年不見,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他想到此處,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說道:「六弟,我到屏風後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走到屏風之後,悄悄向外張望。只見宋遠橋和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遠橋穿著道裝,臉上神情沖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只是鬢邊微見花白,身子卻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發福。宋遠橋並沒出家,但因師父是道士,又住在道現之中,因此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時才改換俗裝。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雖只二十來歲,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看上去比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我大師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憑著宋遠橋三字,難道三位還信不過么?」張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不知他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氣度威猛,一個高高瘦瘦,貌相清癯,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甚是乾枯。三人身後又有五個人垂手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俠既這般說,我們怎敢不信?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可能賜一個確期么?」張翠山微微一驚:「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只聽莫聲穀道:「我們師兄弟七人,雖然本領微薄,但行俠仗義之事向來不敢後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賜了『武當七俠』這個外號。這『武當七俠』四個字,說來慚愧,我們原不敢當……」張翠山心道:「十年不見,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說會道,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他要臉孔紅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間,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只聽莫聲谷續道:「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上奉恩師嚴訓,行事半步不敢差錯。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順,我們七兄弟中,脾氣數他最好。你們定要誣賴他殺了『龍門鏢局』滿門,那是壓根兒的胡說八道。」張翠山心中一寒:「原來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素聞大江以南,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局馬首是瞻,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於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燕雲兩家鏢局的總鏢頭,上門問罪來啦。」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武當七俠名頭響亮,武林中誰不尊仰?莫七俠不用自己吹噓,我們早已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臉色大變,說道:「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朗聲道:「武當七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么?少林僧人親眼目睹,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的手下。」他說道「張五俠」這個「俠」字時,聲音拖得長長的,顯是充滿譏嘲之意。殷梨亭只聽得怒氣勃發,這人出言嘲諷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便欲出去理論。張翠山一把拉住,搖了搖手。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無怪師父常常贊他。」莫聲谷站起身來,大聲道:「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經回到武當,也只是這句話。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紅皂白,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好!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乾的。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儘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間,莫聲谷便是張翠山,張翠山便是莫聲谷。老實跟你說,莫某的武功智謀,遠遠不及我五哥,你們找上了我,算你們運氣不壞。」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聲道:「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野,天下武學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太過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沉冤始終未雪,祁某這口氣終是咽不下去,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餘口也殺了,再饒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餘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濺於武當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們上山之時,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攜帶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伸手攔住莫聲谷,微微一笑,說道:「三位來到敝處,翻來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暫忍一時,待見了敝師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那身形乾枯,猶似病夫的燕雲鏢局總鏢頭宮九佳說道:「祁總鏢頭且請坐下。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終究不易了斷,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話下來。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漢,莫不敬仰,難到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含意甚是厲害。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當即說道:「家師閉關靜修,尚未開關。再說,近年來我武當門中之事,均由我大哥處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師極少見客。」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身分可還夠不上。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聲,道:「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剛好我們上山,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可是龍門鏢局七十餘口的人命,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雲鶴冷笑一聲,並不答話。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但聽他辱及恩師,卻也是忍不住有氣,當著武當七俠之面,竟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丰不敬,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他緩緩的道:「三位遠來是客,我們不敢得罪,送客!」說著袍袖一拂,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卷出,祁天彪、雲鶴、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被風捲起,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三隻茶碗緩緩捲起,輕輕落下,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幾響,竟不濺出半點茶水。祁天彪等三人當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被這一股看似柔和、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登時呼吸閉塞,喘不過氣來,三人急運內功相抗,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壓陡消,波波三聲巨響,都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宋遠橋只須左手袖子跟著一揮,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自己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沖,就算不立斃當場,也須身受重傷,內功損折大半。這一來,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俠,實是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

  張翠山在屏風後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實感惶愧無地,待見到宋遠橋這一下衣袖上所顯得深厚功力,心下大為驚佩,尋思:「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後來,進境越快。我在王盤山之時,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但到冰火島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當年義兄在洛陽想殺大師哥,自然抵擋不住。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大師哥多少。再過十年,大師哥、二師哥便不會在我義兄之下。」只見祁天彪抱拳說道:「多謝宋大俠手下留情。告辭!」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轉身道:「兩位請留步,不勞遠送。」宋遠橋道:「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當再赴京師、太原、金陵貴局回拜。」祁天彪道:「這個如何克當?」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之後,覺得這位宋大俠雖然身負絕世武功,但言談舉止之中竟無半分驕氣,心中對他甚是欽佩。初上山時那興師問罪、復仇拚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兩人正在說客氣話,祁天彪突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小精悍、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宋遠橋:「四弟,來見過這三位朋友。」當下給祁天彪等三人引見了。

  張松溪笑道:「三位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幾件物事要交給各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個。祁天彪問道:「那是甚麼?」張松溪道:「此處拆開看不便,各位下山後再看罷。」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莫聲谷一待三人走遠,急問:「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沒有?」張松溪笑道:「你先進去見五弟,我和大哥在廳上等這三個鏢客回來。」莫聲谷叫道:「五哥在裡面?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幹麼?」心下記掛著張翠山,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急奔入內。莫聲谷剛進內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來,向宋遠橋、張松溪納頭便拜,二人急忙還禮,雲鶴道:「武當諸俠大恩大德,雲某此刻方知。適才雲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當真是豬狗不如。」說著提起手來,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闢辟拍拍的打了十幾下,落手極重,只打得雙頰紅腫,兀自不停。宋遠橋愕然不解,急忙攔阻。

  張松溪道:「雲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那驅除韃虜、還我河山的大願,凡我中華好漢,無不同心。些些微勞,正是我輩分所當為,雲總鏢頭何必如此?」

  雲鶴道:「雲某老母幼子,滿門性命,皆出諸俠之賜。雲某渾渾噩噩,五年來一直睡在夢裡。適才言辭不遜,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雲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

  張松溪微笑道:「過去之事誰也休提。雲總鏢頭剛才的言語,家師便是親耳聽到了,心敬雲總鏢頭的所作所為,也決不會放在心上。」但云鶴始終惶愧不安,深自痛責。宋遠橋不明其中之理,只順口謙遜了幾句,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謝,但瞧張松溪的神色語氣之間,對祁宮二人並不怎麼,對雲鶴卻甚是敬重親熱。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丰坐關的屋外磕頭,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張松溪一一辭謝,這才作別。三人走後,張松溪嘆了口氣,道:「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來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場禍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遠橋待問情由,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雖對同門師弟,又是久別重逢,心情激蕩之下,仍是不失禮數,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說道:「五弟,你終於回來了。」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莫聲谷心急,便問:「五哥,那三個鏢客無禮,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你也涵養忒好,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張翠山慘然長嘆,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盡。我詳告之後,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龍門鏢局護送三哥不當,害得他一生殘廢,五哥便是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也是兄弟情深,激於一時義憤……」俞蓮舟喝道:「六弟你胡說甚麼?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怪。殺人全家老少,這般滅門絕戶之事,我輩怎可做得?」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但見他神色甚是凄厲,過了半晌,說道:「龍門鏢局的人,我一個也沒殺。我不敢忘了師父的教訓,沒敢累了眾兄弟的盛德。」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都舒了一口長氣。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但少林派眾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還說是親眼目睹,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這時聽他這般說,無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終能解說明白。」當下莫聲谷便問那三個鏢客去而復返的情由。張松溪笑道:「這三個鏢客之中,倒是那出言無禮的雲鶴人品最好,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暗中聯絡了山西、陝西的豪傑,歃血為盟,要起義反抗蒙古韃子。」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彩。莫聲穀道:「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實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說下去,等我歸來再說……」說著急奔出門。張松溪果然住口,向張翠山問些冰火島的風物。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之時,四人盡皆駭異。張翠山道:「那地方東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來,太陽出來之處,也不能算是東方。」又說到海中冰山等等諸般奇事異物。說話之間,莫聲谷已奔了回來,說道:「我趕去向那雲總鏢頭賠了個禮,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絲毫不以為累,他既知雲鶴是個好男兒,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嫌,言歸於好,那便有幾晚睡不著覺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著你不講,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可更加好聽。」莫聲谷跳了起來,道:「啊,是嗎?」張松溪道:「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莫聲谷搖手道:「四哥,對不住,請你再等一會……」張翠山微笑道:「七弟總是不肯吃虧。」於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莫聲穀道:「奇怪,奇怪!四哥,這便請說了。」張松溪道:「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陽三地同時舉義,哪知與盟的眾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舉義前的三天,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以及雲鶴所寫的舉義策劃書,去向蒙古韃子告密。」莫聲谷拍腿叫道:「啊喲,那可糟了。」

  張松溪道:「也是事有湊巧,那時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半夜裡見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面密報朝廷,一面調兵遣將、將舉義人等一網打盡。於是我跳進屋去,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劃書,回來南方。雲鶴等一干人發覺名單和籌劃書被盜,知道大事不好,不但義舉不成,而且單上有名之人家家有滅門大禍,連夜送出訊息,叫各人遠逃避難。但這時城門已閉,訊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雲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心想這一番自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而晉陝二省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被害。不料提心弔膽的等了數日,竟是安然無事,後來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鬆了,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們見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適才交給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劃書?」張松溪道:「正是。」

  莫聲穀道:「那宮九佳呢?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

  張松溪道:「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為,決不能跟雲總鏢頭相提並論。六年之前,他保鏢到了雲南,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託,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寶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卻出了事,在鄱陽湖邊,宮九佳被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搶去了紅貨。宮九佳便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這批珠寶,何況他燕雲鏢局執北方鏢局的牛耳,他招牌這麼一砸,以後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尋短見。「鄱陽三義不是綠林豪傑,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給關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轉眼便要處斬。三義劫了兩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卻反而防範得更加緊了。鄱陽三義知道官府貪財,想使用這批珠寶去行賄,減輕老大的罪名,我見他四人甚有義氣,便設法將那老大救出牢來,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這宮總鏢頭雖然面目可憎、言語無味,但生平也沒做過甚麼惡事,在大都也不交結官府,欺壓良善,那麼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陽四義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鍛包袱留了下來。適才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他,他自是心中有數了。」俞蓮舟點頭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宮九佳也還罷了,鄱陽四義卻為人不錯。」莫聲穀道:「四哥,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甚麼?」張松溪道:「那是九枚斷魂蜈蚣鏢。」五人聽了,都是「啊」的一聲,這斷魂蜈蚣鏢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是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張松溪道:「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膽了些,這時想來,當日也真是僥倖。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的弟子,兩人動起手來,祁天彪出掌將他打得重傷。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後,知道闖下了大禍,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便想連夜趕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對付那吳一氓。但他剛到洛陽,便給吳一氓追上了,約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殷梨亭道:「這吳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對手?」張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無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喬氏兄弟一口答應,說道:『憑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場,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吶喊助威。好,明日午時,洛陽西門外,我兄弟准到。」莫聲穀道:「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敵一,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只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張松溪道:「吳一氓倒沒有幫手。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喬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敵之策,哪知喬家看門的說道:『大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趕去了鄭州,請祁老爺不必等他們了。』祁天彪一聽之下,幾乎氣炸了肚子。喬氏兄弟幾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幫過他們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難求援,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竟是腳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於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處分後事,交給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陽西門外赴約。」

  「這件事的前後經過,我都瞧在眼裡。那日我扮了個乞丐,易容改裝,躺在西門外的一株大樹之下,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後到來,兩人動起手來,斗不數合,吳一氓便下殺手,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只有閉目待死,我搶上前去,伸手將鏢接了,吳一氓又驚又怒,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蜈蚣鏢,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本也不難,但我防他瞧出疑竇,故意裝作左足跛,右手斷,只使一隻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鏢手法,掌心向下擒撲,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劃破,算是十分兇險。他果然喝問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裝聾作啞,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吳一氓自知不敵,慚怒而去,回到涼州後杜門不出,這幾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莫聲谷搖頭道:「四哥,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麼好人,那日倘若給蜈蚣鏢傷了手掌,這可如何是好?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

  張松溪笑道:「這是我一時好事,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莫聲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張松溪這些行徑的真意,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四哥盡心竭力,為的是要消解龍門鏢局全家被殺的大仇。他知虎踞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冀魯一帶眾鏢局的頭腦是燕雲鏢局,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龍門鏢局之事日後發作起來,這三家鏢局定要出頭,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樁恩惠。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但張松溪明查暗訪,等候機會,不知花了多少時日,多少心血?

  張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體,我也不必說這個『謝』字,都是你弟妹當日作事偏激,闖下這個大禍。」當下將殷素素如何裝扮成他的模樣、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從頭至尾的說了,最後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結,你給我拿個主意。」張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已改過遷善,不再是當日殺人不眨眼的弟妹。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說是不是?」宋遠橋面臨這數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時躊躇難決。俞蓮舟卻點了點頭,道:「不錯!」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說話,二哥卻嫉惡如仇,鐵面無私,生怕他跟五嫂為難,一直在提心弔膽,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見二哥點頭,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問起來,五哥只須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你又不是撒謊,本來不是你殺的啊。」宋遠橋橫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賴,五弟心中何安?咱們身負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遠橋道:「依我之見,待師父壽誕過後,咱們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兒,然後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交代了金毛獅王謝遜這回事後,咱們師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內,咱們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舉。」張松溪鼓掌叫道:「對,對!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咱們各作十件善舉,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那麼勉強也可抵過了。」俞蓮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當也沒有了,師父也必允可。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餘口抵命,也不過多死一人,於事何補?」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煩惱,聽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說去。」將宋遠橋的話去跟妻子說了,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便同下山去尋訪無忌。殷素素本來無甚大病,只是思念無忌成疾,這時聽了丈夫的話,心想憑著武當六俠的本事,總能將無忌找得回來,心頭登時便寬了。張翠山跟著又去見俞岱岩。師兄弟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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