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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皓臂似玉梅花妝(2)

所屬書籍: 倚天屠龍記

  白龜壽又道:「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常壇主。」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不加形容,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張相公」,連「張五俠」的字眼也免了,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秋波流動,梨渦淺現。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胸頭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叢怒火,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蔣師弟,咱們在西域之時,好像聽說過,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蔣濤道:「不錯,好像聽說過。」高則成道:「原來耳聞不如目見,道聽途說之言,大不可信。」蔣濤道:「是嗎?江湖上謠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師哥說武當派怎麼了?」高則成道:「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廝混在一起,這不是自甘墮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張翠山叫起陣來。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登時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兇手,這兩個崑崙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跟天鷹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和兩位仁兄沒甚麼分別。」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來卻是初識。殷素素心中惱怒,知道張翠山如此說,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高蔣兩人相視冷笑,心想:「這小子是個膿包,一聽到崑崙派的名頭,心裡就怕了咱們啦。」白龜壽道:「各位貴賓都已到齊,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咱們也不等他啦。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正午時分,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刀。」常金鵬笑道:「麥少幫主座船失事,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這時便在船中,待會請他赴宴便了。」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說道:「小弟想獨自走走,各位請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舉手,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王盤山是個小島,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東南角有個港灣,桅檣高聳,停泊著十來艘大船,想是巨鯨幫、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但說也奇怪,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顯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麼來頭?」又想:「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對方海沙派、神拳門、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日後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正沉吟間,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他好奇心起,循聲過去,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正在練劍,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張翠山心道:「師父常說崑崙派劍術大有獨到之處,他老人家少年之時,還和一個號稱『劍聖』的崑崙派名家交過手,這機緣倒是難得。」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偷看。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終是守著武林規矩,只望了一眼,轉身便欲退開。但他這麼一探頭,殷素素已見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張五哥,你過來。」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於是邁步走近,說道:「兩位兄台在此練劍,咱們別惹人厭,到那邊走走罷。」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只見白光一閃,嗤的一響,蔣濤反劍掠上,高則成左臂中劍,鮮血冒出。張翠山吃了一驚,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哪知高則成哼也不哼,鐵青著臉,刷刷刷三劍,招數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張翠山這才看清,原來兩人並非練習劍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訝異。

  殷姑娘笑道:「看來師哥不及師弟,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彩:「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斗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斗越狠,到後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贊幾句高則成,又贊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痴,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勢將闖出大禍。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麼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莊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丰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於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殷素素聽他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岩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岩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么?」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歎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崙派的獃子打得怎麼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喂招。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髮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裡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麼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裡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但見這等情景,只有惱怒愈增。白龜壽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幾下,掃去灰塵,笑道:「崑崙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那真不錯啊,請坐,請坐!」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高則成和蔣濤均想:「這膿包不敢坐首席,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崑崙派壓了下去。」兩人對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只聽得喀喇、喀喇兩聲,椅腳斷折,兩人一起向後摔跌。總算兩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著地,伸手在地上一撐,已自躍起,但饒是如此,神情已異常狼狽。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腳,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自己可沒如此功力。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毫沒瞧在眼裡,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不由得銳氣大挫。

  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崑崙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說著右手一揮,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們也練一練罷!」

  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十張椅子一齊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坐碎椅子後笑吟吟的站著,神定氣閑,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忍不住都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說道:「木椅單薄,無力承當兩位貴體,請坐在這石頭上罷!」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軀粗壯,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要他們接住。高蔣二人劍法精妙,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高則成皺眉道:「放下罷!」兩名大力舵主齊聲「嘿」的一聲猛喝,雙臂挺直,將巨石高舉過頂,說道:「接住罷!」這麼一來,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稍有失閃,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他二人心中氣惱,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巨石橫空,誰也不敢靠近,自履險地。白龜壽朗聲道:「兩位崑崙劍客不敢坐首席啦,還是請張相公坐罷!」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澤微聞,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飄蕩,忽地聽得白龜壽這麼一喝,登時警覺:「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麼牽纏。」當即站起身來,走了過去。

  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他卻不曾親眼得見,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向兩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兩名舵主會意,待張翠山走近。齊聲喝道:「張相公小心,請接住了!」喝聲一停,兩人身子一矮,雙臂下縮,隨即長身展臂,大叫一聲,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群豪見了這等聲勢,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白龜壽本意只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絕無惡意,一來「武當七俠」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頗出意料之外,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裡,對這位「張五俠」卻顯是十分傾倒,此人日後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幹連。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登時好生後悔,暗叫:「糟糕!」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但縱躍閃避之際,情景也必狼狽,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張翠山見怪,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勢不妙,立時便要嫁禍於那兩名舵主,寧可將兩人立斃於掌下,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也是吃了一驚,假如後躍避開,便和崑崙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這時候也不容細想,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當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訣中的右鉤,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訣中的左撇,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更是非同小可。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可是張三丰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術,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運用得法,四兩尚可撥千斤。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其實出自兩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變了方向。他長袖飛舞,手掌隱在袖中,旁人看來,竟似以衣袖捲起巨石,擲向天空一般。兩塊巨石一高一低,先後跌落。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但聽得騰的一響,地面震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塊跟著落下,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兩石相碰,火花四濺,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噹噹的亂響。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笑道:「兩位舵主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獃獃的站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片刻之間,山谷中寂靜無聲,隔了片晌,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良久不絕。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笑靨如花,得意之極。白龜壽大喜,自己險些做了錯事,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於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聲說道:「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小人敬張五俠一杯。」說著一飲而盡。張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龜壽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叫作屠龍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掃視全場。他身形並不魁梧,但語聲響亮,目光銳利,威嚴之氣懾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展示寶刀,只是此舉籌劃費時,須得暇以時日。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瞧一瞧寶刀的面目。」說著揮了揮手。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洞中。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目光都凝望著他們,哪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從山洞中抬出一隻大鐵鼎來。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火焰衝起一丈來高。八個人離得遠遠的,用長桿肩抬而來,吆吆喝喝,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眾人被火焰一逼,登時大感炙熱。那八人之後,又有四人,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鎚。白龜壽道:「常壇主,請你揚刀立威!」

  常金鵬道:「遵命!」轉身叫道:「取刀來!」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山洞,回出來時,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另一人在旁護衛。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鵬,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常金鵬打開包裹,露出一柄單刀。他托在手裡,舉目向眾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說道:「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各位請看仔細了!」說著托刀齊頂,為狀甚是恭敬。

  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說道:「試鐵鎚!」

  那舵主接過單刀,將刀擱在鐵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鎚,便往刀口上擊落。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鐵鎚的鎚頭中分為二,一半連在錘桿,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驚之下,都站了起來,均想: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卻也不是絕無僅有,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鎚如切豆腐,連叮噹之聲也聽不到半點,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撿起那半塊鐵鎚來看時,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閃閃發光,顯是新削下來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鎚擊在刀上,又是輕輕削裂。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彩。張翠山心想:「如此寶刀,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常金鵬緩步走到場中,提起寶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聲輕響,將大鐵砧中劈為二。突然間搶到左首,橫刀一揮,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跟著縱躍奔走,舉刀連揮,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正自不解,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衣袖拂出,擊在松樹腰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松樹向外倒去。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只是那刀實在太過鋒利,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後,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動,這才倒塌。那大松樹一斷,帶起了一股烈風,但聽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其餘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

  常金鵬哈哈一笑,手一揮,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衝天的大鐵鼎中。大樹倒塌之聲尚未斷絕,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喀喇的聲音,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白龜壽和常金鵬都是一愕,循聲望去,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懸有座旗。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杆倒落,無不大為驚怒,各遣手下前去查問。但聽得砰嘭之聲不絕,頃刻之間,眾桅杆或倒或斜,無一得免,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隻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沒。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變,一時說不出話來,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但見天鷹教的船隻同時遭劫,看來卻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奔去的十餘人卻無一迴轉。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應命而去。白龜壽強作鎮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變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隻盡數毀了,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來來來,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於是一齊舉杯,剛沾到口唇,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叫聲慘厲,划過長空。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一怔之間,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漸奔漸近,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正是那個舵主。

  他雙手按住臉孔,手指縫中滲出血來,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盡裂,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慘聲叫道:「金毛獅王,金毛獅王!」白龜壽道:「是只獅子?」他聽到是只猛獸,反而寬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個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說到這裡,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氣絕。白龜壽道:「我去瞧瞧。」常金鵬道:「我和你同去。」白龜壽道:「你保護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硬手,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對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鵬點頭道:「是!」

  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說道:「金毛獅王早在這裡!」眾人吃了一驚,只見大樹後緩步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魁偉異常,滿頭黃髮,散披肩頭,眼睛碧油油的發光,手中拿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在筵前這麼一站,威風凜凜,真如天神天將一般。張翠山暗自尋思:「金毛獅王?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髮而來了,他是誰啊?可沒聽師父說起過。」

  白龜壽上前數步,說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謝,單名一個遜字,表字退思,有一個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均想:「這人神態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外號倒適如其人。」白龜壽聽他言語有禮,說道:「原來是謝先生。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何以一至島上,便即毀船殺人?」

  謝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閃閃發光,說道:「各位聚在此處,所為何來?」

  白龜壽心想:「此事也瞞他不得。這人武功縱然厲害,但他總是單身,我和常壇主聯手,再加上張五俠、殷姑娘從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聲說道:「敝教天鷹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兒在這裡瞧瞧。」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確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將過去。常金鵬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謝遜回頭淡淡一笑,道:「幹甚麼?」常金鵬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謝朋友但可遠觀,不可碰動。」謝遜道:「這刀是你們鑄的?是你們買的?」常金鵬啞口無言,一時答不出話來。謝遜道:「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我便從你們手上奪去,天公地道,有甚麼使不得?」說著轉身又去抓刀。

  嗆啷啷一響,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喝道:「謝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無禮了。」他言語中似是警告,其實聲到錘到,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後心直撞過去。謝遜更不回頭,將狼牙棒向後揮出,當的一聲巨響,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疾飛回來,迅速無倫。常金鵬大驚,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雙瓜猛碰。不料謝遜神力驚人,雙瓜同時飛轉,撞在常金鵬胸口。常金鵬身子一晃,倒地斃命。他在錢塘江中錘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何等神威,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一齊搶了過去。兩人去扶常金鵬,三人拔出兵刃,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一隻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橫掃而至,將三名舵主同時壓倒。大鐵鼎余勢未衰,在地下打了個滾,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鵬屍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餘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心驚肉跳,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餘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張翠山行走江湖,會見過的高手著實不少,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卻是從未見過,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便是大師哥、二師哥,也頗有不如。當今之世,除非是師父下山,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

  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伸指一彈,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鬱之聲,點頭贊道:「無聲無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頭來,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說道:「這是屠龍刀的刀鞘罷?拿過來。」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將刀鞘給他,不但一世英名化於流水,而且日後教主追究罪責,是死得極為慘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無生,當下凜然說道:「你要殺便殺,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謝遜微微一笑,道:「硬漢子,硬漢子!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物。」突然間右手一揚,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白龜壽早在提防,突見他寶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不敢用兵器擋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閃身避讓。哪知這寶刀斜飛而至,刷的一聲,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繼續激飛出去。謝遜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隨手插在腰間。這一下擲刀取鞘,準頭之巧,手法之奇,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說道:「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各位有何異議?」他連問兩聲,誰都不敢答話。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德高望重,名揚四海,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我們大伙兒都非常贊成。」謝遜道:「閣下是海沙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那人道:「正是。」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歡喜,又是惶恐。謝遜道:「你可知我師父是誰?是何門何派?我做過甚麼好事?」元廣波囁嚅道:「這個……謝前輩……」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謝遜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麼也不知,怎說我德高望重,名揚四海?你這人謅媚趨奉,滿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這般無恥小人。給我站出來!」最後這幾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不敢違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謝遜道:「你海沙派武藝平常,專靠毒鹽害人。去年在餘姚害死張登雲全家,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罷?」元廣波大吃一驚,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怎會給他知道?謝遜喝道:「叫你手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東西。」海沙派幫眾人人攜帶毒鹽,元廣波不敢違拗,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謝遜取了一碗,湊到鼻邊聞了幾下,說道:「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喀喇一響,捏脫了他的下巴,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裡。

  餘姚張登雲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這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兩件疑案。張登雲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說道:「我姓謝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張開大口,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間正氣凜然,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兇惡極之輩,心中對他頗具好感,忍不住說道:「謝前輩,這種奸人死有餘辜,何必跟他一般見識?」謝遜橫過眼來,瞪視著他。張翠山微微一笑,竟無懼色。謝遜道:「閣下是誰?」張翠山道:「晚輩武當張翠山。」謝遜道:「嗯,你是武當派張五俠,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么?」張翠山搖頭道:「晚輩到王盤山來,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原委,謝前輩如知曉其中詳情,還請示知。」謝遜尚未回答,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滾了幾轉,蜷曲成一團而死。張翠山急道:「謝前輩快服解藥。」謝遜道:「服甚麼解藥?取酒來!」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謝遜喝道:「天鷹教這般小器,拿大瓶來!」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心中卻想:「你中毒之後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么?」只見謝遜捧起酒罈,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竟給他片刻間喝得乾乾淨淨。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突然一張口,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打向白龜壽的胸口。白龜壽待得驚覺,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鎚連續打到一般,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幾晃,昏暈在地。謝遜轉過頭來,噴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將下來,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自幫主麥鯨以下,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原來謝遜飲酒入肚,洗凈胃中的毒鹽,再以內力逼出,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以他內功之深,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

  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霍地站起,但轉念一想,終是不敢發作,重又坐下。謝遜說道:「麥幫主,今年五月間,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可是有的?」麥鯨臉如死灰,道:「不錯。」謝遜道:「閣下在海上為寇,若不打劫,何以為生?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又將七名婦女輪姦致死,是否太過傷天害理?」麥鯨道:「這……這……這是幫中兄弟們乾的,我……我可沒有。」謝遜道:「你手下人這般窮兇惡極,你不加約束,與你自己所干何異?是哪幾個人乾的?」麥鯨身當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說道:「蔡四、花青山、海馬胡六,那天的事,你們三個有份罷!」刷刷刷三刀,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餘地,立時中刀斃命。

  謝遜道:「好!只是未免太遲了,又非你的本願。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麥幫主,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麼?」麥鯨見仍是不了,心道:「在陸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卻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濟,總能逃走,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說道:「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謝遜道:「好,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走了幾步,忽道:「且慢,我一走開,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

  眾人都是心中一凜,暗想:「他怕我們逃走,難道他要將這裡的人個個害死?」麥鯨忙道:「其實便到海中比試,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我認輸就是。」謝遜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認輸,這就橫刀自殺罷。」麥鯨心中怦的一跳,道:「這個……這個比武,勝負原是常事,也用不著自殺……」

  謝遜喝道:「胡說八道!諒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咱們學武的,手上豈能不沾鮮血?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殺害從未練過武功的婦孺良善。凡是干過這種事的人,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張翠山聽到這裡,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絲毫不會武功的,謝遜若是知道此事,也當找她算帳,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動。張翠山又想:「謝遜若要殺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性命,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得,但是……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兇,袖手不理?」

  只聽謝遜又道:「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只要有一技之長能勝過我的,便饒了你的性命。」他說了這番話,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倒些酒水,和成了兩團濕泥,對麥鯨道:「水性優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誰便橫刀自盡。」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將左手中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揚,拍的一聲,另一塊泥飛擲過去,封住了麥鯨的口鼻。

  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雖覺好笑,但誰都笑不出來。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氣,當下盤膝坐倒,屏息不動。他從七八歲起,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水性極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焦慮之心既去,凝神靜心,更能持久。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拳瞪視。

  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站起身來,抱拳說道:「謝前輩請了,在下過三拳。」謝遜嘴巴被封,不能說話,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寫了三個字。過三拳登時臉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極,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崔飛煙」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飛煙」似是一個女子名字,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將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饒我不過,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全力進攻,他若運氣發拳,勢必會輸給了麥鯨。」當下朗聲道:「在下執掌神拳門,平生學的乃是拳法,向你討教幾招。」也不待謝遜有猶豫餘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乃因他拳力極猛,一拳可斃牯牛,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江湖上傳揚開來,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於速攻,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那麼謝遜自可跟著揭去,但此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對方不能喘氣運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他兩拳擊出,謝遜隨手化解。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和適才震死常金鵬、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聲「第三拳來了!」他這第三拳有個羅唆名目,叫作「橫掃千軍,直摧萬馬」,乃是他生平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在這一招拳法之下,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這時麥鯨面紅耳赤,額頭汗如雨下,勢難再忍,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靈機一動,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髮上拔下一根銀釵,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對準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雖不免傷及他的咽喉齒舌,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稍有空氣透入,這場比試便立於不敗之地。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謝遜斜目已然瞥見,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銀釵嗤的一聲飛回,勢頭勁急異常,麥少幫主「啊」的一聲慘叫,按住右目,鮮血涔涔而下,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

  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拍拍兩聲,分別打在他雙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這一拳勢如風雷,拳力未到,已是極為威猛,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須閃避,但不論避左避右、竄高縮後,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後著。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過三拳大喜,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但他著拳時如中鐵石,剛知不妙,已狂噴鮮血而死。謝遜回過頭來,見麥鯨雙眼翻白,已氣絕而死。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探了探他的鼻息,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仰天長笑,說道:「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到今日遭受報應,已是遲了。」斗然間雙目如電,射向崑崙派的兩名劍客,從高則成望到蔣濤,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良久不語。高蔣兩人臉面蒼白,但昂然持劍,都向他瞪目而視。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接著便要向高蔣兩人下手,站起身來,說道:「謝前輩,據你所云,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餘辜,罪有應得。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與這些人又有甚麼分別?」

  謝遜冷笑道:「有甚麼分別?我武功高,他們武功低,強者勝而弱者敗,便是分別。」張翠山道:「人之異於禽獸,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強欺弱,又與禽獸何異?」謝遜哈哈大笑,說道:「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當今蒙古人做皇帝,愛殺多少漢人便殺多少,他跟你講是非么?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漢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殺,他跟你講是非么?」

  張翠山默然半晌,說道:「蒙古人暴虐殘惡,行如禽獸,凡有志之士,無不切齒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韃子,還我河山。」謝遜道:「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難道便講是非了?岳飛是大忠臣,為甚麼宋高宗殺了他?秦檜是大奸臣,為甚麼身居高位,享盡了榮華富貴?」張翠山道:「南宋諸帝任用奸佞,殺害忠良,罷斥名將,終至大好河山淪於異族之手,種了惡因,致收惡果,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謝遜道:「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請問張五俠,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麼惡,以致受此無窮災難?」張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介面道:「老百姓無拳無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也事屬尋常。」

  張翠山道:「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鋤強扶弱。謝前輩英雄無敵,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蒼生皆被福蔭。」謝遜道:「行俠仗義有甚麼好?為甚麼要行俠仗義?」張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在學武之前,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學武,正便是為了行俠,行俠是本,而學武是末。在他心中,從未想到過「行俠仗義有甚麼好?為甚麼要行俠仗義?」的念頭,只覺這是當然之義,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這時聽謝遜問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俠仗義嘛,那便是伸張正義,使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了。」謝遜凄厲長笑,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嘿嘿,胡說八道!你說武林之中,當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么?」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岩來,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這「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八個字,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慘然嘆道:「天道難言,人事難知。咱們但求心之所安,義所當為,至於為禍是福,本也不必計較。」謝遜斜目凝視,說道:「素聞尊師張三丰先生武功冠絕當世,可惜緣慳一面。你是他及門高弟,見識卻如此凡庸,想來張三丰也不過如此,這一面不見也罷。」

  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忍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我恩師學究天人,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謝前輩武功高強,非後學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師看來,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不可吃了眼前虧。張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則死耳,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哪知謝遜卻並不發怒,淡淡的道:「張三丰先生開創宗教,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武學之道,無窮無盡,我及不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總有一日,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張五俠,你最擅長的是甚麼功夫,姓謝的想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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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皓臂似玉梅花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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