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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1)

所屬書籍: 鹿鼎記

  康熙從慈寧宮出來。韋小寶跟著回養心殿,在殿外候傳。過了良久,見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從殿中出來,韋小寶心道:「皇上定是調動前鋒營,加緊嚴防刺客。」接著太監傳韋小寶進見。康熙屏退侍衛、太監,命他關上了殿門。康熙蹙起了眉頭,在殿上踱來踱去,顯是心中有個難題,好生委決不下。韋小寶見狀,心下惴惴。小皇帝年歲漸長,威勢日盛,韋小寶每見到他一次,總覺親昵之情減了一分,畏懼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當時互相扭打時那麼肆無忌憚。過了一會,康熙說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韋小寶道:「皇上聰明智慧,諸葛亮甘拜下風,想出來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這一回可連諸葛亮也沒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勞,我一件都沒賞你。擒獲毛東珠是第一件。說得蒙古、西蒙兩路兵馬歸降,是第二件。剛才又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紀小小,已封了伯爵,我總不能封你為王哪!」說到這裡,哈哈大笑。韋小寶才知道皇上跟自己開玩笑,喜道:「這幾件事都托賴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勞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則的話,皇上該當自己連升三級才是。」

  康熙又是一陣大笑,說道:「皇帝雖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皇帝愛給自己加尊號。有件甚麼喜慶事,打個小小勝仗,就加幾個尊號,雖然說是臣子恭請,其實還不是皇帝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好皇帝這麼自稱自贊,已然頗為好笑,何況許多暴君昏君,也是聖仁文武、憲哲睿智甚麼的一大串。皇帝越胡塗,頭銜越長,當真恬不知恥。古來聖賢君主,還有強得過堯舜禹湯的么?可是堯就是堯,舜就是舜,後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過稱一聲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會尊號加到幾十字那麼長了。」韋小寶道:「原來鳥生魚湯是不加自己尊號的。皇上是鳥生魚湯,自然也不加了。不過照奴才看來,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倘若不加幾個頭銜風光風光,未免太也吃虧。」康熙笑道:「吃甚麼虧?」韋小寶道:「打平吳三桂之後,皇上大封功臣,犒賞三軍,大家都要升官發財。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開庫房,黃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銀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豈不大大破財?」康熙笑道:「你就是沒學問,沒出息。掃除吳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發財。」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康熙道:「不過蕩平吳逆之後,群臣一定是要上尊號的。這些馬屁大王,有事的時候不能為朕出力分憂,一待大功告成,他們就來撿現成便宜,大拍馬屁了。」韋小寶道:「皇上事事有先見之明。咱們那時候靜靜的瞧著,那幾個官兒請皇上加尊號,誰就是馬屁大王。」康熙笑道:「對!那時候老子踢他媽的狗屁股。」君臣相對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吳三桂平後,群臣便上尊號,歌功頌德,大拍馬屁。康熙下諭道:「賊雖已平,瘡痍未復,君臣宜加修省,恤兵養民,布宣德化,務以廉潔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為功德,崇上尊稱,濫邀恩賞,實可恥也。」這已說得十分嚴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為康熙不過假意推辭,又再請上尊號。康熙頒諭:「朕自幼讀書,覺古人君行事,始終一轍者甚少,嘗以為戒。惟恐幾務或曠,鮮有克終,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間。偶有違和,亦勉出聽斷。中夜有幾宜奏報,披衣而起,總為天下生靈之計。今更鮮潔清之效,民無康阜之麻,君臣之間,全無功績可紀。倘復上朕尊號,加爾等官秩,則徒有負愧,何尊榮之有?」群臣拍馬屁拍在馬腳上,鬧得灰頭土臉,這才不敢再請。此是後話,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號,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個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韋小寶道:「這個皇帝,奴才見過他好幾次。」康熙奇道:「你見過他好幾次?做夢么?」韋小寶道:「不是。奴才在戲台上見過的。有一齣戲叫做《梅龍鎮》,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龍鎮上見到一個賣酒姑娘李鳳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歡微服出遊,李鳳姐的事,說不定真是有的。這皇帝不加自己尊號,卻愛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遇到甚麼風吹草動,就下一道上諭:『北寇犯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率六軍往征。』朱壽就是他的名字。後來打了一仗,其實是敗仗,他卻說是勝仗,功勞很大,下一道聖旨,加封自己為鎮國公,加俸祿米五千石。」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這人皇帝不做,卻去做鎮國公,真是胡塗得很了。」康熙笑道:「當時大臣一齊反對,說若是封鎮國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稱鎮國公還不打緊,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們一定不肯降級。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鎮國公,後來又說立了功勞,加封自己為太師。幸虧他死得早,否則官越封越大,到後來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韋小寶聽到「篡位」兩字,不敢多言,只乾笑幾聲。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許多胡塗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監和臣子教壞他的。」韋小寶道:「是,是。壞皇帝愛用壞太監和姦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監和忠臣。」康熙微微搖頭,說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邊,壞太監和姦臣也是有的,只不過皇帝倘若不胡塗,就算給人蒙蔽得一時,到後來終於能揭穿奸臣的陰險狡猾。」韋小寶道:「是,是。」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康熙問道:「毛東珠那賤人的姦夫,叫甚麼名字啊?」韋小寶道:「他叫瘦頭陀,真的名字叫甚麼,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這樣胖,象是一個肉球,怎麼叫瘦頭陀?」韋小寶道:「聽說他本來是很高很瘦的,後來服了神龍教教主的毒藥,便縮成一團,變成個矮胖子了。」康熙又問:「你怎知他跟毛東珠躲在慎太妃的轎中,脅迫太后送他們出宮?」韋小寶心念電轉:「皇上先說我派人擊斃反賊,救了太后,功勞很大。此刻又說他二人躲在太妃轎中,脅逼太后送他們出宮。那麼歸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還不知道。不過歸家三人這時逃走了也罷,給活捉了也罷,給打死也罷,終究是瞞不過的。我又怎麼說才好?」

  康熙見他遲疑不答,問道:「怎麼?有甚麼忌諱的事嗎?」韋小寶道:「不,不!奴才心裡奇怪,怎麼這兩名反賊會坐在太妃的轎中,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還要請皇上開導。」康熙道:「我先問你,你怎知轎里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揮侍衛襲擊御轎?」韋小寶心想:「原來皇上還以為是宮中侍衛殺了瘦頭陀和毛東珠,這件事終究是要揭穿的,我還是直說罷。」便道:「奴才罪該萬死,皇上恕罪。」說著跪了下來。康熙皺眉道:「甚麼事?」韋小寶道:「奴才奉皇上諭旨,將反逆毛東珠押去慈寧宮,經過御花園,忽然假山後面豁喇一響,跳出三個穿了侍衛和太監服色的人來,將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帶他們來尋皇上。這三人的武功是極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險些給他們捏斷了。」說著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腫。康熙道:「他們尋我幹甚麼?」韋小寶道:「這三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刺客,奴才就算給他們捏死了,也決計不肯帶他們來犯駕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剛巧,剛巧太后和太妃鸞駕來到,這三個刺客胡裡胡塗,以為太妃轎中坐的是皇上聖駕,就衝出來行兇。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齊天,竟是反賊殺了反賊。那三個刺客這當兒不知是給眾侍衛格斃了,還是擒獲了,奴才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個刺客未必會胡裡胡塗,多半是你指點的,是不是?你想與其刺客向我犯駕,不如去害太妃,他們只要一動手,宮中大亂,就傷我不到了,你這條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韋小寶給康熙說穿了心事,知道抵賴不得,只有連連磕頭。康熙道:「你指點刺客去危害太妃,本來是該當砍頭的,總算你對我還有這麼三分忠愛之心……」韋小寶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忠愛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見得罷?」韋小寶道:「見得,見得,大大的見得!」康熙伸足在他額頭輕輕一踢,笑道:「他媽的,站起來罷。」韋小寶已嚇得滿頭是汗,磕了個頭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來想不出法子賞你,現下想到了。你指點刺客,犯上行兇,有不臣之心,我卻也不來罰你。將功贖罪,咱們乾折了罷。」韋小寶道:「好極,好極。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贏了,後道是皇上贏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賠我的。」心想:「不陞官就不陞官。難道你還能封我做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嗎?就算封太師,也沒甚麼了不起。當年唐伯虎點秋香,華太師的兩個兒子華大、華二是傻的。我韋太師生兩個兒子韋大、韋二,也這麼亂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康熙道:「這矮胖賊子,用心也當真奸險。他的相好給你抓住之後,難以奪回,料到你定會送進宮來,呈給太后發落,竟然鋌而走險,又闖進慈寧宮去,犯上作亂,脅迫太后。這當兒宮中侍衛加了數倍,戒備森嚴,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樣乘人不備,逾牆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轎中,由太后親自陪到宮門口,就可雙雙逃走。他萬萬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會指點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鸞轎,將兩名叛賊殺了。」韋小寶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齊天,果然半點也不錯。」心想:「無怪我送老婊子去時,太后一副晦氣臉孔,倒象我欠了她三百萬兩銀子不還似的。原來那時瘦頭陀早已躲在寢殿里,多半就藏在床上。瘦頭陀在慈寧宮住過不少日子,熟門熟路,這張大床也不知睡過多少晚了,也真虧他想得出這條巧計來。不知他在太后寢殿中已等了多久?說不定有好幾天了。啊喲,不好!瘦頭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裡,接連幾天,不知幹了甚麼花樣出來沒有?五台山老皇爺頭上的和尚帽,只怕有點兒綠油油了。」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齷齪念頭,笑道:「太后和我福氣大,你的福氣可也不小。」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是沒有福氣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氣。」康熙哈哈大笑,問道:「那歸辛樹外號『神拳無敵』,武功果然厲害得很么?」康熙在大笑聲中問出這句話來,韋小寶耳邊便如起了個霹靂,身子連晃,只覺兩條腿中便似灌滿了醋一般,又酸又軟,說道:「這……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復明!韋香主,你好大的膽子哪!」韋小寶但覺天旋地轉,腦海中亂成一團,第一個念頭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麼都知道了!既然問到這句話,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劍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殺了他,我也決計不殺!」當下更無遲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請小玄子饒命!」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頭登時湧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種種情事,不由得長嘆一聲,說道:「你……一直瞞得我好。」韋小寶磕頭道∶「奴才雖然身在天地會,可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沒做過半點對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韋小寶聽他口氣有些鬆動,忙又磕頭說道:「皇上鳥生魚湯,賽過諸葛之亮。奴才盡忠為主,好似關雲之長。」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罵:「他媽的,甚麼諸葛之亮,關雲之長?」只是在這要緊的當口,倘若稍假以詞色,這小丑插科打諢,順著桿兒爬上來,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給我從頭至尾,一一招來!只消有半句虛言,我立刻將你斬成狗肉之醬!」說到最後四字,嘴角邊不由得露出笑意。韋小寶爬在地上,瞧不見他神色已和,但聽語意嚴峻,忙磕頭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絲毫瞞隱?」當下將如何去康親王府殺鰲拜而為天地會所擄,如何拜陳近南為師,如何被迫入會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實說了,最後述說如何遇到歸家三人,如何擲骰子輸給歸鍾,如何繪圖密奏,如何在慈寧花園為歸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襲擊太妃鸞轎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於盜四十二章經等等要緊關節,自然略過不提。他說了這般長篇大論,居然謊言甚少而真話極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題兒第一遭了。康熙不住詢問天地會的情形,韋小寶便也據實稟告。康熙聽了一會,點了點頭,說道:「五人分頭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韋小寶一怔:「皇上連我會中兄弟相認的切口也知道了。」接著念道:「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康熙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韋小寶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康熙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韋小寶念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復明我洪英。」按照天地會中規矩,他這兩句詩一念完,對方便當自報姓名,述說所屬堂口,在會中的職份,康熙卻只微微一笑。韋小寶喜道:「原來皇上也是我會中兄弟,不知是甚麼堂口?燒的是幾炷香……」說到這裡,立知自己胡塗透頂,他是大清皇帝,怎會來「反清復明」?連說:「打你這胡塗小子,打你這胡塗小子!」拍拍有聲,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康熙站起身來,在殿上踱來踱去,說道:「你做的是我滿洲的官兒,吃的是我大清的祿米,心中卻存著反清復明的念頭。若不是念著你有過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顆腦袋,也早砍下來了。」韋小寶道:「是,是!皇上寬洪大量,奴才的腦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會,這天地會的香主說甚麼也不幹了。今後決不反清復明,專門反明復清。」康熙肚裡暗暗好笑,罵道:「我大清又沒亡國,要你來複甚麼?滿口子胡說!」韋小寶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萬萬年。皇上要我復甚麼,我就復甚麼,要我反甚麼,奴才就反甚麼。」康熙低沉著聲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說道:「好!我要你反天地會!」韋小寶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臉上不自禁的現出難色。康熙道:「你滿嘴花言巧語,說甚麼對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韋小寶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沒有了。」康熙道:「我細細查你,總算你對我還沒甚麼大逆不道的惡行。倘若你聽我吩咐,這一次將天地會挑了,斬草除根,將一眾叛逆殺得乾乾淨淨,那麼將功贖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說不定還賞賜些甚麼給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詐,兩面三刀,哼哼,難道我殺不了天地會的韋香主嗎?」韋小寶只嚇得全身冷汗直流,連說:「是,是。皇上要殺奴才,只不過是好比捏死一隻螞蟻。不過……不過皇上是鳥生魚湯,不殺忠臣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你是甚麼忠臣了?你是大白臉奸臣。」韋小寶道:「皇上明鑒:奴才瞞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說,那是有的。不過的的確確不是大白臉奸臣。董卓、曹操,我是決計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臉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韋小寶得皇帝如此分派他這樣一個角色,登時鬆了口氣,忙道:「小丑就小丑罷,好比……好比時遷、朱光祖,也能給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總是硬要把自己說成好人,這樣罷,你點齊兵馬,去把天地會、沐王府、歸辛樹一干反賊,一古腦兒的都拿了來。若是走掉了一個,砍你一隻手,走掉了四個,一雙手一雙腳都砍下來。要是走掉了五個,那再砍你的甚麼?」韋小寶道:「這個……這個……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監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罵道:「他媽的,你倒會打如意算盤。」韋小寶愁眉苦臉道:「皇上砍了我兩隻手兩隻腳,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這個腦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連沐王府也知道了,當真消息靈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張紙來,念道:「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青木堂香主韋小寶,屬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高彥超、風際中等等;沐家的沐劍聲、柳大洪、吳立身等等,三名進宮的刺客是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賊,除了你自己暫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韋小寶又即跪下,磕了兩個頭,說道:「皇上,這幹人雖然說要反清復明,不過他們也沒能反成功、復成功。讓我去跟他們說,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過去未來,甚麼都知道了。皇上說過大清江山萬萬年,那定然不錯。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伙罷。」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賊了?」韋小寶心想:「江湖上好漢,義氣為重。我如把師父他們都捉了來,皇上一定砍他們的頭。這樣一來,韋小寶出賣朋友,變成吳三桂啦。唉,當時甚麼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吳三桂的小兒子嗎?我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師父他們大家逃走,滾他媽的臭鴨蛋罷。」康熙見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樣?你難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給了你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良機,卻還在跟我討價還價?」韋小寶道:「皇上,他們要來害你,我拚命阻擋,奴才對你是講義氣的。皇上要去拿他們,奴才夾在中間,難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講義氣。」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著反賊,那是順逆不分,目無君上,還說講義氣?」頓了一頓,說道:「你救過我性命,救過父皇,救過太后,今日我如殺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說我對你不講義氣,是不是?」到此地步,韋小寶索性硬了頭皮,說道:「是的。從前皇上答應過的,奴才就算做錯了事,皇上也饒我性命。萬歲爺的金口,說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謀遠慮,早就伏下了這一著棋子,哼,其心可誅。」韋小寶不懂「其心可誅」這四字是甚麼意思,料想決不是好話,自從識得康熙以來,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心想:「我這顆腦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氣,向他求情也沒有用,只有跟他講理。」說道:「皇上,我拜過你為師,你答應收我為徒弟的。那陳近南,也是我的師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師滅祖。我如去害那個師父,也是欺師滅祖。再說……再說,皇帝砍奴才的腦袋,當然稀鬆平常。可是師父砍徒弟的腦袋,卻有點兒不大對頭了。」康熙心想:「收他為徒的戲言,當時確是說過的。這小子恃寵而驕,無法無天,居然將我跟天地會的匪首相提並論,實在胡鬧之至……」正想到這裡,忽聽得遠處隱隱人聲喧嘩,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聲。

  韋小寶跳起身來,說道:「好像有刺客。師父請坐著別動,讓徒兒擋在你身前。」康熙哼了一聲,心想:「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對我畢竟有忠愛之心。」說道:「你以後再也不可叫我師父。你不守本門的門規,本師父將你開革了。」說著不禁有些好笑。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奔到殿門外,停住不動。韋小寶奔到殿門之後,立刻拿起門閂上了閂,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手腳之快,無與倫比,喝道:「甚麼人?」

  外邊有人大聲道:「啟奏皇上:宮中闖進來三名刺客,內班宿衛已團團圍住,不久便可擒獲。」韋小寶心道:「歸家三人終於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調一百名侍衛,到養心殿前後護駕,屋頂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衛首領應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險,那白衣尼姑從屋頂破瓦而下,果是難以防備,幸虧這小子奮不顧身的在我身前擋了一劍。」過了一會,吆喝聲漸輕,但不久兵刃撞擊又響了起來。康熙皺起眉頭,說道:「連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來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麼辦?」韋小寶道:「皇上不用煩惱。像歸辛樹這等腳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過四五個罷了。」再過一會,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刀劍響動,加調的內班宿衛到了殿外;又聽得殿頂四周屋瓦發出響聲,上高的宿衛躍上了殿頂,眾衛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內,都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屋頂,否則站在皇帝頭頂,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單是養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衛把守,決計無虞,不再理會刺客,說道:「你瞧瞧這是甚麼?」從衣袖內又抽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

  韋小寶走近一看,見是一幅圖畫,中間畫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獅,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著十幾門大炮,炮口都對準了大屋。再仔細看時,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康熙道:「你認得這屋子嗎?」韋小寶道:「倒有點兒像奴才的狗窩。」康熙道:「你認得就好。」指著圖中門額上的四字,問道:「這『忠勇伯府』四字,都認得嗎?」

  韋小寶聽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處四周排列了這許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親眼見到兩個外國鬼子湯若望、南懷仁操炮,大炮一發,轟的一聲,只炸得火焰衝天,泥石濺起十幾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護身寶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醬了,想到大炮轟擊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戰。康熙緩緩的道:「今兒晚上,你們天地會、雲南沐家、華山派姓歸的,還有王屋派門下司徒鶴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會。我這十二門大炮,這會兒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彈火藥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開窗子,露出炮口,一點藥線,只怕沒一個反賊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轟不死,逃了出來,圍在外面的幾隊前鋒營兵馬,總也不能吃飯不管事。剛才你見到前鋒營統領阿濟赤了罷?他已去點兵預備動手了。前鋒營向來跟你統帶的驍騎營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罷?」韋小寶顫聲道:「皇上甚麼都算到了,此刻對奴才明言,就是饒了奴才一條性命。奴才以前的一點兒微功,就此將功折罪,都折得乾乾淨淨,半點兒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兩人賭牌九,你先贏了不少銀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輸還了給我,以前贏的,一下子都吐了出來,從此沒了輸贏。我們如要再玩,就得從頭來過。」韋小寶吁了一口氣,說道:「真正多謝皇上龍恩,奴才今後只專心給皇上當差,別說天地會,就算是天九會的香主,奴才也不幹了。」心中暗暗著急:「師父他們約好了今晚在我屋裡聚會,怎生通知他們別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這一干反賊,只不過是試試奴才的心,其實皇上早就神機妙算,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

  只聽得殿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皇上:反賊拿到!」康熙臉有喜色,喝道:「帶進來!」韋小寶道:「是!」轉身過去拔了門閂,打開殿門。數十名侍衛擁了歸家三人進來,齊喝:「叩見皇上,下跪!」數十名侍衛一齊跪倒。歸辛樹、歸二娘、歸鍾三人滿身血污,到處是傷,卻昂然直立。三人都給粗索綁住了,身畔各有兩名侍衛牽住。侍衛的領班喝道:「下跪!下跪!」歸家三人哪去理睬。只聽得殿上嗒嗒聲響,歸家三人和受傷的侍衛身上鮮血不住下滴。歸二娘怒目瞪視韋小寶,喝道:「小漢奸,你……你這臭賊!」韋小寶眼見三人的慘狀,心中不禁難過,任由她辱罵,也不回答。康熙點點頭,說道:「神拳無敵歸辛樹,卻原來是這麼個糟老頭兒!咱們的人死傷了多少?」侍衛領班道:「回皇上:反賊兇悍之極,侍衛殉職的三十多人,傷了四十來人。」康熙「嘿」的一聲,擺了擺手,心中暗贊:「了不起!「侍衛領班吩咐手下將三人帶出。突然間歸辛樹大喝一聲,運起內力,右肩向身旁侍衛一撞。那侍衛「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出去,腦袋撞在牆上,登時斃命。歸辛樹抓住綁在歸鐘身上的繩索,一綳一扯,拍的一聲,繩索立斷,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兒快走,我和媽媽隨後便來。」向外一送,歸鍾便從殿門口飛了出去。便在此時,歸氏夫婦雙雙躍起,向康熙撲將過去。韋小寶見變故斗生,大驚之下,搶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滾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護住康熙。只聽得拍拍兩聲響,跟著便有幾名侍衛搶過,扶起康熙和韋小寶。看歸氏夫婦時,只見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劍,眼見是不活了。歸辛樹力殺數十名侍衛後,身受重傷,最後運起內力,扯斷了兒子身上的綁縛,立即向康熙撲去。歸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來只盼臨死一擊,能傷了韃子皇帝的性命,二來好讓兒子在混亂之中脫逃。兩人手腳都為繩索牢牢捆縛,再也無力掙斷,還是一齊躍起,向康熙衝擊。但兩人力戰之餘,已然油盡燈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噴鮮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來。眾侍衛就算不再砍斫,兩人也早斃命了。康熙驚魂稍定,皺眉道:「拉出去,拉出去。」侍衛齊聲答應,正要抬出二人屍首,突然殿門口人影一晃,竄進一個人來,身法奇快,撲在歸氏夫婦的屍身上,大叫:「媽,爹!」正是歸鍾。數名侍衛兵刃斫將下去,歸鍾竟不知閃避,兵刃盡數中在他身上,只聽他喘氣道:「媽,你……你不陪著我怎麼辦?我不認得路……」咳嗽兩聲,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親寸步不離,事事由母親安排照料,此刻離開了父母,竟是手足無措,雖然逃出了養心殿,終究還是回來依附父母身畔。侍衛總管多隆奔進殿來,跪下道:「回皇上:宮裡刺客已全部……全部……肅清……」見到殿上滿地是血,心下惶恐,磕頭道:「刺客驚了聖駕,奴才……奴才該死!」

  康熙適才給韋小寶這麼一抱一滾,雖然甚是狼狽,有損尊嚴,但此人捨命護駕,忠君之心卻確然無疑,對多隆道:「外面還有人要行刺韋小寶,你要好好保護他,不得離開寸步,更加不能讓他出宮。明日早晨,再另聽吩咐。」多隆忙應道:「是,是。奴才盡心保護韋都統。」韋小寶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轟天地會,怕我通風報訊,吩咐多隆看住我。」康熙走到殿門口,又想:「小桂子狡獪得緊,多隆這老粗不是他對手。」轉頭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緊緊跟著韋小寶,不能讓他跟人說話,也不能讓他傳遞甚麼東西出宮。總而言之,局勢危險,你就當他是欽犯辦好了。」多隆應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無微不至。」只道皇上愛惜韋小寶,不讓刺客有危害他的機會。韋小寶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心知皇帝這麼說,是顧住自己面子,日後還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說道:「你又贏了一注。咱們打從明兒起再來玩過罷。你那隻金飯碗,可得牢牢捧住,別打爛了!」說著出了殿門。康熙這兩句話,自然只有韋小寶明白。適才自己抱住康熙護駕,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殺了師父陳近南等一干人後,自己跟天地會再不相干,皇帝又會重用。那隻金飯碗上刻著「公忠體國」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對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韋小寶想到師父和天地會中一干兄弟血肉橫飛的慘狀,自己就算再加官進爵,於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講義氣,不算烏龜王八蛋算甚麼?」

  尋思:「皇上消息這麼靈通,是哪個王八蛋跟他說的?今兒早我第一次見到皇上,他對我好得很,說要派我去打勝仗,盼望我拿到吳三桂,封我為平西王。那時候皇上一定還不知道天地會韋香主的事。他得知訊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給太后這當口。卻是哪個狗賊通風報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鶴的手下。否則我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做白龍使這些事,皇上又怎麼不知道?」多隆見他愁眉苦臉,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韋兄弟,皇上這般寵愛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幾生修來的?朝里不論哪一位親王、貝勒、將軍、大臣,皇上從來不曾派御前侍衛保護過他。大家都說,韋都統不到二十歲,就會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擔心,只要不出宮門一步,反賊就有千軍萬馬,也傷不到你一根寒毛。」韋小寶只有苦笑,說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們做奴才的,自該盡心竭力,報答皇上的恩典。」眼見數十名侍衛站在前後左右,要給天地會兄弟傳個信,那真是千難萬難,心想:「甚麼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寧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腳,大喝一聲:『滾你媽的臭鴨蛋!從此不許你再見我的面。』這般保護,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韋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隨便走動,是到你從前的屋子去歇歇呢,還是去侍衛班房,大伙兒陪你耍幾手?」他知跟韋小寶擲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韋小寶突然心念一動,說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須得立即辦妥,請多大哥一起去罷。」多隆臉有難色,道:「太后交下來的差使,當然立刻得辦,不過……不過……皇上嚴旨,要韋兄弟千萬不要出宮……」韋小寶笑道:「這是在宮裡辦的事兒,多大哥不必擔心。」多隆當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宮門,那便百無禁忌。」

  韋小寶吩咐侍衛,將慎太妃的鸞轎立刻抬到神武門之西的火燒場去,說道:「有誰打開了轎簾,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腦袋。」刺客襲擊太妃鸞轎之事,多隆和眾侍衛均已知悉,雖不明其中真相,卻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隱事,一直惴惴不安,聽韋小寶說要抬去火燒場焚化,那是去了一個天大的禍胎,各人心頭都放下了一塊大石。當下多隆隨著韋小寶,押了鸞轎去火燒場,一路之上,轎中兀自滴出血來。至於轎中死人是誰,自然無人敢多問半句。到得火燒場,蘇拉雜役堆起柴枝,圍在鸞轎四周燒了起來。韋小寶撿根木條,拿焦炭畫了只雀兒,雙手拱了木條,對著轎子喃喃祝告:「瘦頭陀、老婊子,你們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陰世去做千年萬年的夫妻罷。殺死你們的歸家三位,這當兒也已死了。你們前腳走,他們後腳跟來。倘若在奈何橋上、望鄉台邊碰到,大伙兒親近親近罷。」多隆等見他嘴唇微動,料想是祝告死者陰魂早得超生,只見他搬起幾塊石子,堆成一個小堆,將木條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紅英通傳消息的記號?眼見轎子和屍體都燒成了焦炭,韋小寶回到自己從前的住處,早有奉承他的太監過來打掃乾淨,送上酒菜點心。韋小寶給了賞錢,和多隆及侍衛用了些,說道:「多大哥,你們各位請隨便寬坐。兄弟昨晚整晚給皇上辦事,實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氣,快請去睡,做哥哥的給你保駕。」韋小寶道:「那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敢當。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賞你甚麼?你跟我說了,兄弟記在心裡,見到皇上高興之時,幫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韋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還有不成的嗎?」

  韋小寶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里當差,有些兒膩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調劑調劑。」韋小寶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說得不差,在北京城裡,高過咱們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實在顯不出威風,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幾兩銀子使使,只須這麼咳嗽一聲,人家立刻就乖乖的雙手捧了上來。」兩人相對大笑。

  韋小寶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緊,我要出宮去給師父報訊,那決計辦不到。待會陶姑姑到來,自可請她去傳信,就怕她來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來相會,那邊大炮已經轟了出去,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會,尋思:「眼下只有想個法子,派些侍衛去打草驚蛇。」計較已定,合眼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見日影稍斜,已過未時,走出房去,問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賊,是甚麼來頭?」多隆道:「這可不知道了。」韋小寶道:「一批是天地會,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頭,道:「這兩伙反賊都很厲害,怪不得皇上這麼擔心。」韋小寶道:「我想在宮裡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雖有多大哥保護,但反賊不除,總是後患無窮。」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見,必有妙策,韋兄弟倒也不必擔心」。

  韋小寶道:「是。不瞞大哥說,兄弟家裡,有幾個如花如玉的小妞兒,兄弟很是喜愛。看來今晚反賊會到我家裡行刺,他們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將這幾個小妞兒殺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著點了點頭,想起那日韋小寶要自己裝模裝樣的跟鄭克爽為難,便是為了一個小美人兒,這個小兄弟風流好色,年紀雖小,家中定已收羅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這個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護。」

  韋小寶大喜,拱手稱謝,說道:「兄弟家裡的小妞兒,我最寵愛的共有三人,一個叫雙兒,一個叫曾柔,還有一個叫……叫劍屏(心想若是說出沐劍屏這個「沐」字來,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錯的,兄弟實在放心不下。請大哥這就派人去保護,跟她們說,今晚有天地會和沐家刺客到來,要她們趕快躲了出來。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裡,刺客到來,正好一古腦兒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當重重酬謝。」多隆一拍胸膛,笑道:「這件事容易辦。是韋伯爵府上的事,哪一個不拚命向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命他出去派人。眾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平時沒事,也往往千兒八百的打賞,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那更是厚厚的賞賜了,當下盡皆欣然奉命,輪不到的不免唉聲嘆氣,抱怨運氣欠佳。韋小寶心下稍慰,暗想:「雙兒她們聽了眾侍衛的言語,說是宮裡派人來保護,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雙兒、曾姑娘、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那可糟糕!不過大隊御前侍衛在我屋裡,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轉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時非開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還罷了,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那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兩難,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眾兄弟傳訊;只救雙兒,不救師父,重色輕友,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一時繞室徬徨,苦無妙策。過了大半個時辰,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他們還沒走近伯爵府,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不用眾位侍衛大人費心了。眾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前鋒營說甚麼也不讓過去,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阻攔,眾侍衛拗不過,只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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