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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2)

所屬書籍: 鹿鼎記

  韋小寶一低頭,讓了開去,心道:「一見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懷,正要去取銀子,外邊龜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韋春芳道:「來了!」到桌上鏡箱豎起的鏡子前一照,匆匆補了些脂粉,說道:「你給我躺在這裡,老娘回來要好好審你,你……你可別走!」韋小寶見母親眼光中充滿擔憂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韋春芳罵了聲「小王八蛋」,臉有喜色,撣撣衣衫,走了出去。

  韋小寶在床上躺下,拉過被來蓋上,只躺得片刻,韋春芳便走進房來,手裡拿著一把酒壺,她見兒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轉身便要走出。韋小寶知道是鄭克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動,道:「媽,你給客人添酒去嗎?」韋春芳道:「是了,你給我乖乖躺著,媽回頭弄些好東西給你吃。」韋小寶道:「你添了酒來,給我喝幾口。」韋春芳罵道:「饞嘴鬼,小孩兒家喝什麼酒?」拿著酒壺走了。

  韋小寶忙向板壁縫中一張,見隔房仍是無人,當即一個箭步衝出房來,走進隔房,打開柜子,取了老鴇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窩裡,拔開了瓶塞,心道:「鄭克爽你這小雜種,要在我酒里入毒藥,老子今日給你來個先下手為強!」

  過不多時,韋春芳提著一把裝得滿滿的酒壺,走進房來,說道:「快喝兩口。」韋小寶躺在床上,接過了酒壺,坐起身來,喝了一口。韋春芳瞧著兒子偷嫖客的酒喝,臉上不自禁的流露愛憐橫溢之色。韋小寶道:「媽,你臉上有好大一塊煤灰。」韋春芳忙到鏡子前去察看。韋小寶提起酒壺往被中便倒,跟著將「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壺。

  韋春芳見臉上乾乾淨淨,哪裡有什麼煤灰了,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要支使開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當即轉身,搶過了酒壺,罵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裡鑽出來的,我還不知你的鬼計?哼,從前不會喝酒,外面去浪蕩了這些日子,什麼壞事都學會了。」

  韋小寶道:「媽,那個小相公脾氣不好,你說什麼得灌他多喝幾杯。他醉了不作聲,再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

  韋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老娘要陪兒子。」拿了酒壺,匆匆出去。

  韋小寶躺在床上,一會兒氣憤,一會兒得意,尋思:「老子真是福將,這姓鄭的臭賊什麼人不好嫖,偏偏來討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還不嗤的一劍,再撒上些化屍粉?」想到在鄭克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過不多久,便化成一灘黃水,阿珂醉轉來,她的「哥哥」從此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怎麼一回事,「他媽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幾聲哪,就快沒得叫了。」

  他想得高興,爬起身來,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只見鄭克爽剛喝乾了一杯酒,阿珂舉杯就口,淺淺喝了一口。韋小寶大喜,只見母親又給鄭克爽斟酒。鄭克爽揮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韋春芳答應了一聲,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過不多時,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這好東西吃嗎?」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還要喜歡。

  韋小寶道:「媽,你沒喝酒?」韋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幾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韋小寶心想:「不把媽媽迷倒,幹不了事。」說道:「我不走就是。媽,我好久沒陪你睡了,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在這裡陪我。」

  韋春芳大喜,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頭,終究想娘的好處來,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寶睡。」

  韋小寶道:「媽,我雖在外邊,可天天想著你。來,我給你解衣服。」他的馬屁功夫用之於皇帝、教主、公主、師父,無不極靈,此刻用在親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韋春芳應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來,便當他是木頭,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軟,吃吃笑了起來。

  韋小寶替母親解去了外衣,便去給她解褲帶。韋春芳呸的一聲,在他手上輕輕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鑽入被中,脫下褲子,從被窩裡拿出來放在被上。韋小寶摸出兩錠銀子,共有三十幾兩,塞在母親手裡,道:「媽,這是我給你的。」韋春芳一陣喜歡,忽然流下淚來,道:「我……我給你收著,過得……過得幾年,給你娶媳婦。」

  韋小寶心道:「我這就娶媳婦去了。」吹熄了油燈,道:「媽,你快睡,我等你睡著了再睡。」韋春芳笑罵:「小王八蛋,花樣真多。」便閉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幾杯酒,見到兒子回來,更喜悅不勝,一定下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韋小寶聽到她鼾聲,躡手囁腳的輕步走到門邊,心中一動,又回來將母親的褲子拋在帳子頂上,心道:「待會你如醒轉,沒了褲子,就不能來捉我。」

  走到甘露廳外一張,見鄭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動不動,韋小寶大喜,待了片刻,見兩人仍是不動,當即走進廳去,反手待要帶門,隨即轉念:「不忙關門,倘若這小子是假醉,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鄭克爽,他全不動彈,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兩聲,卻不坐起。韋小寶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險。」將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雙目緊閉,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韋小寶低聲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滿一杯酒,左手挖開她小嘴,將酒灌了下去。

  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酒吞入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來梳籠你,真正犯賤。」

  阿珂本就秀麗無儔,這時酒醉之後,紅燭之下更加顯得千嬌百媚。韋小寶色心大動,再也不理會鄭克爽死活醉醒,將阿珂打橫抱起,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

  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錦褥綉被,陳設華麗。韋小寶將阿珂輕輕放在床上,回出來拿了燭台,放在床頭桌上,只見阿珂臉上紅艷艷地,不由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俯身給她脫去長袍,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

  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人沖了進來,正要回頭,辮子一緊,耳朵一痛,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韋小寶低聲道:「媽,快放手!」

  韋春芳罵道:「小王八蛋,咱們人雖窮,院子里的規矩可壞不得。揚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錢的。快出去!」韋小寶急道:「我不是偷人錢啊。」

  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罵道:「你不偷客人錢,解人家衣服幹什麼?這幾十兩銀子,定是做小賊偷來的。辛辛苦苦的養大你,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一陣氣苦,流下淚來,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摔在地下。

  韋小寶難以解釋,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其實是自己的老婆,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母親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只道:「我為什麼要偷人家錢?你瞧,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銀票,說道:「媽,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怕一時嚇壞了你,慢慢再給你。」

  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只嚇得睜大了眼,道:「這……這……小賊,你……你……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你轉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掙不到這許多銀子,快去還了人家。咱們在院子里做生意,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卻是要瘟生心甘情願,雙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你,來世還是干這營生。小寶,娘是為你好!」說到後來,語氣轉柔,又道:「人家明日醒來,不見了這許多銀子,那有不吵起來的?衙門裡公差老爺來一查,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乖小寶,咱們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說來說去,總是要兒子去還錢。

  韋小寶心想:「媽纏七夾八,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鬧到老鴇、烏龜知道了,大家來一亂,這件事全壞啦。」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媽,就依你的。」攜了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爽懷裡,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兩銀子也沒了,你放心罷?」韋春芳嘆了口氣,道:「好,要這樣才好。」

  韋小寶回到自己房裡,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不由得嗤的一笑。韋春芳彎起手指,在他額頭卜的一記,罵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褲子,就知你不幹好事去了。」說著不禁笑了起來。韋小寶道:「啊喲,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韋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廳,見他走向後院茅房,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廳,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

  韋小寶走出邊門,飛奔回到何園。守門親兵伸手攔住,喝道:「幹什麼?」韋小寶道:「我是欽差大人,你不認得了嗎?」那親兵一驚,仔細一看,果是欽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韋小寶哪等他說完,快步回到房中,說道:「好雙兒,快快,幫我變回欽差大人。」一面說,一面用力扯身上長衫。

  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笑道:「欽差大人私行察訪,查到了真相嗎?」韋小寶道:「查到了,咱們這就去拿人。你快穿親兵衣服,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雙兒道:「要不要叫徐老爺子他們?」韋小寶心想:「鄭克爽和阿珂已經迷倒,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徐天川他們要是跟了去,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叫了親兵同去,是擺架子嚇我娘、嚇老鴇龜兒的。」便道:「不用了。」

  雙兒穿起親兵服色,道:「咱們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親兵隊中只有她跟曾柔兩個是女扮男裝,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然十分親密。韋小寶心想:「要抱阿珂到這裡來。她一個不行,須得兩個人抬才是。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說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片刻便即就緒。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又到麗春院來。兩名親兵上去射門,喝道:「參將大人到,快開門迎接。」眾親兵得了囑咐,只說韋小寶是參將,要嚇嚇老鴇、龜兒,一名參將已綽綽有餘。

  打了半天,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名龜奴迎了出來,叫道:「有客!」這兩個字叫得沒精打采。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親兵喝道:「參將老爺駕到,叫老鴇好好侍候。」

  韋小寶來到廳上,老鴇出來迎接,對韋小寶瞧也不瞧,便道:「請老爺去花廳吃茶。」韋小寶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認了我出來,也不用見我媽了,吩咐他們抬了阿珂和鄭克爽走便是。」只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對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氣,今日卻這等冷淡,話聲也很古怪,不覺微感詫異。

  他走進甘露廳,只見酒席未收,鄭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見一個衣著華麗之人走了過來,說道:「韋大人,你好!」

  韋小寶一驚,心道:「你怎認得我?」向他瞧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彎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覺手上一緊,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罷,別動粗!」左手抓住他後領,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聽得雙兒一呼嬌叱,已跟那人動上了手。曾柔上前夾擊,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兩人鬥了起來。

  韋小寶凝目一看,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是阿珂的師姊阿琪。跟雙兒相鬥之人身材高瘦,卻是西藏喇嘛桑結,這時身穿便裝,頭上戴帽,拖了個假辮。第一個衣著華麗之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韋小寶心道:「我忒也胡塗,明明聽得鄭克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會,怎不防到這一著?我一見阿珂,心裡就迷迷糊糊的,連老子姓什麼也忘了。他媽的,我老子姓什麼,本來就不知道,倒也難怪。」

  只聽得雙兒「啊喲」一聲,腰裡已被桑結點了穴道,摔倒在地。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雖精,苦於出手無力,幾次打中了曾柔,卻傷她不得。桑結走近身去,兩招之間就把曾柔點倒。八名親兵或被桑結點倒,或被葛爾丹打死,摔在廳外天井中。

  桑結嘿嘿一笑,坐了下來,說道:「韋大人,你師父呢?」說著伸出雙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來手指各有三節,現下只剩下兩節,極為詭異可怖,韋小寶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閱經書,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這人居然狠得起心,將十根手指都斬了下來。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報還一報,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那倒還不打緊,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

  桑結見他嚇得呆了,甚是得意,說道:「韋大人,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貴人,多有得罪。」韋小寶道:「不敢當。當日我只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結哼了一聲。問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韋小寶道:「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想害我師父,給我師父識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這部經書,我師父無可奈何,只好給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當機立斷,立刻就把毒手指斬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自己斬去十根手指,古往今來,從來沒那一位大英雄干過。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不皺一皺眉頭,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要他自己斬手指,那就萬萬不能。你比關雲長還厲害。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饒命,相差也是無幾,不過這些言語聽在耳里,倒也舒服受用。當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這才保得性命,雖然雙手殘廢,許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自己竟有這般剛勇,心下也常自引以為傲。他帶同十二名師弟,前來中原劫奪《四十二章經》,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自己還鬧得雙手殘廢,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對人絕口不提,也從來無人敢問他為何會斬去十根手指,因此韋小寶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喇嘛陰沉沉的臉上,不自禁多了几絲笑意,說道:「韋大人,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額駙想回雲南探親,也是給你阻住的,是不是?」韋小寶道:「各位消息倒靈通,當真了得!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麼話,各位知不知道?」桑結道:「倒要請教。」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皇上說道:『韋小寶,你去揚州辦事,只怕吳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兒子在朕手裡,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朕把吳應熊這小子一模一樣的兩短三長便了。吳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頭兒,吳應熊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頭兒。吳三桂這老小子派人殺你,等於殺他自己兒子。』我說:『皇上,別人的兒子我都可以做,吳三桂的兒子卻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這麼著,我到揚州來啦。」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微變。桑結道:「我和王子殿下這次到揚州來找你,初時心想皇帝派出來的欽差,定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遠遠望了一望,卻原來是老相識,連這位阿琪姑娘,也認得你的。」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隻筷子,在他額頭一戳,啐道:「誰跟你是老相好?」

  桑結道:「我們約了台灣鄭二公子在這裡相會,原是要商量怎麼對你下手,想不到你竟會自己送上門來,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鬍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什麼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什麼?」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麼。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傢伙。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傢伙,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於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為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親兵多半均已嗚乎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現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於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么?怎知道我有武功?」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刻聽韋小寶為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這麼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骨頭……」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想:「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即是勝。」嘴裡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惡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說道:『葛爾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該當娶一個年輕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見她臉上一紅,神色間十分關注,接著道:「『……那陳圓圓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現下年紀大了,葛爾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誰說他要娶陳圓圓了?又來瞎說!」葛爾丹搖頭道:「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是啊。我說:『啟稟皇上:葛爾丹王子殿下有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臉上神色卻十分歡喜。葛爾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韋小寶續道:「『……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結大喇嘛、葛爾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還強著一點兒,奴才說的是老實話,皇上可別見怪……」

  桑結本來聽得有些氣悶,但聽他居然對皇帝說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這小鬼的說話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卻哼了一聲,示意不信。

  韋小寶繼續道:「皇上說:『我不信。這小姑娘武功再好,難道還強得過她師父嗎?』我說:『皇上有所不知。這小姑娘的師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來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結大喇嘛比武,給桑結大喇嘛一掌劈過去,那師太抵擋不住,全身內功散得無影無蹤。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號,就給她徒兒搶去了。」

  阿琪聽他說穿自己的師承來歷,心下驚疑不定:「他怎會知道我師父?」

  桑結雖未和九難動過手,但十二名師弟盡數在他師徒手下死於非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刻聽韋小寶宣稱九難被自己一掌劈得內功消散,實是往自己臉上大大貼金。他和葛爾丹先前最擔心的,都是怕韋小寶揭露自己的醜史,因此均想儘快殺了此人滅口,待聽得他將自己的大敗說成大勝,倒也不忙殺他了。桑結向阿琪凝視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來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兒。這中間只怕有點兒古怪。」

  阿琪問道:「你說陳圓圓什麼的,又怎樣了?」

  韋小寶道:「那陳圓圓,我在昆明是親眼見過的。不瞞姑娘說,她比我大了好多歲,不過『天下第一美人』這六個字,的確名不虛傳。我一見之下,登時靈魂兒出竅,手腳冰冷,全身發抖,心中只說『世上哪有這樣美貌的人兒?』阿琪姑娘,你的師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這個陳圓圓,容貌體態,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顏絕美,還勝於己,又知韋小寶對阿珂神魂顛倒,連他都這般說,只怕這話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說道:「你這小孩兒是個小色迷,見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說成十分。陳圓圓今年至少也四十幾歲了,就算從前美貌,現今也不美了。」

  韋小寶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象你阿琪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當然美得不得了。再過三十年,一定仍然美麗之極,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腦袋給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聽人稱自己美貌,自然開心,而當著自己情郎之面稱讚,更加心花怒放。何況她對自己容色本就頗有自信,想來三十年後,自己也不會難看多少。

  韋小寶只盼她答應打這賭,那麼葛爾丹說不定會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讓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時再放輸贏,也還不遲。不料桑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過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沒福氣見到啦。」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那也不打緊。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記得我這句話,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就知韋小寶有先見之明了。」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我到昆明,還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寧公主去嫁給吳三桂的兒子,你們三位都知道的了。本來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進昆明城裡,只見每條街上都有人在號啕大哭,隔不了幾家,就是一口棺材,許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爾丹和阿琪齊問:「那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問雲南的官兒,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說。後來我派親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了,原來這天早晨,陳圓圓聽說公主駕到,親自出來迎接。她從轎子里一出來,昆明十幾萬男人就都發了瘋,個個擁過去看她,都說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擁,踹死了好幾千人。平西王帳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彈壓,後來見到了陳圓圓,大家刀槍也都掉了下來,個個張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著陳圓圓。」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這小孩說話定然加油添醬,不過陳圓圓恐怕當真美貌非凡,能見上一見就好了。」

  韋小寶見三人漸漸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個總兵,叫做馬寶,你聽過他名字么?」葛爾丹和阿琪都點了點頭。他二人和馬寶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認得?葛爾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見過他的。」韋小寶道:「是他么?我倒忘了。當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顯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沒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點兒空閑,也只顧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幾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卻甚喜歡。

  葛爾丹問道:「馬總兵又怎麼了?」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馬總兵也就是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將令保護陳圓圓,哪知道他看得陳圓圓幾眼,竟也胡裡胡塗了,居然過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來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軍棍。馬總兵悄悄對人說:『我摸的是陳圓圓的左手,本來以為王爺要割了我一隻手。早知道只打四十軍棍,那麼連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軍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駕下共有十大總兵,其餘九名總兵都羨慕得了不得。這句話傳到平西王耳里,他就傳下將令,今後誰摸陳圓圓的手,非砍下雙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也是十大總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雙假手。他說自己有時會見到這個天仙似的岳母,萬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個假手,以免臨時來不及定做,這叫做有什麼無患。」

  葛爾丹只聽得張大了口,獃獃出神。桑結不住搖頭,連說:「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說十大總兵荒唐,還是說韋小寶荒唐。阿琪道:「你見過陳圓圓,怎不去摸她的手?」

  韋小寶道:「那是有緣故的。我去見陳圓圓之前,吳應熊先來瞧我,說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給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從懷裡掏出一副東西,金光閃閃,鑲滿了翡翠、美玉、紅寶石、貓兒眼,原來是一副黃金手銬。」

  阿琪問道:「什麼手銬,這般珍貴?」

  韋小寶道:「是啊,當時我便問他是什麼玩意兒,總以為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哪知他喀喇一聲,把我雙手銬住了。我大吃一驚,叫道:『額駙,你幹麼拿我?我犯了什麼罪?』吳應熊道:『欽差大人,你不可會錯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見我陳姨娘,這副手銬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單是摸摸她的手,父王沖著你欽差大人的面子,也不會怎樣。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來,父王不免要犯殺害欽差大臣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吳家可也糟了。』我嚇了一跳,就戴了手銬去見陳圓圓。」

  阿琪越聽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韋小寶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吳應熊要這副金手銬來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隨身攜帶的,以便一見陳圓圓,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結哼了一聲道:「陳圓圓是他庶母,難道他也敢有非禮的舉動?」韋小寶道:「他當然不敢,因此隨身攜帶這副金手銬啊。」

  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隨身攜帶?」

  韋小寶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腦筋轉得甚快,立即說道:「吳應熊本來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沒想在北京長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結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將仇報了。人家藉手銬給你,很夠交情,你卻阻攔了他,不讓他回雲南。」

  韋小寶搖頭道:「吳應熊於我有什麼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結奇道:「他得罪你什麼了?」韋小寶道:「還不得罪?藉手銬給我,那比殺了我老子還惡毒。當時我若不是戴著這副手銬,陳圓圓的臉蛋也摸過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過陳圓圓那張比花瓣兒還美上一萬倍的臉蛋,吳三桂砍下我這一隻手又有什麼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雙腿,做成雲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麼?」

  三人神馳天南,想像陳圓圓的絕世容光,聽了他這幾句話竟然不笑。

  韋小寶壓低嗓子,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悄聲道:「有個天大的秘密,三位聽了可不能泄漏。本來是不能說的,不過難得跟三位談得投機,不妨跟知己說說。」葛爾丹忙問:「什麼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調兵遣將,要打吳三桂。」桑結等三人相視一笑,都想:「那是什麼機密了?皇帝不打吳三桂,吳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韋小寶道:「你們可知皇上為什麼要對雲南用兵?那就難猜些了。」

  阿琪道:「難道也是為了陳圓圓?」韋小寶一拍桌子,顯得驚異萬分,說道:「咦!你怎麼知道?」阿琪道:「我是隨便猜猜。」

  韋小寶大為讚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麼都有了,就只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為什麼派我這小孩子去雲南,卻不派什麼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鬍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調換我的活觀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吳三桂當年「衝冠一怒為紅顏」,正是為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想:「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只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一發怒,就不敢再說。那時我在雲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只好悶聲發大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鬍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什麼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幹麼為了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圓什麼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要陳圓圓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為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擔心你會搶陳圓圓,只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面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什麼好處。就算造反成功,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什麼?」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死了好幾千人么?這些死人的家裡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於陳圓圓的美艷,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幌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沉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她,只看一眼怎麼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為了什麼。倘若是要得陳圓圓,那沒有法子,天下只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什麼,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麼?」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葛爾丹只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為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顫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當然!我為什麼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准喀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為幾部,凖噶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只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阿琪姑娘雖然美貌,只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於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什麼,不敢亂說。

  桑結道:「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活佛,你為什麼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位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什麼、班什麼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傢伙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什麼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何況封凖噶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發財不可。常言說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里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么?」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陞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相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入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復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拍的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幹什麼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日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覆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裡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為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為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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