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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2)

所屬書籍: 鹿鼎記

  楊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麼事,做哥哥的把這殺性命交了給你也成,只要吩咐,無有不遵。」韋小寶嘆道:「多謝了,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卻也是十分不易。」楊溢之道:「兄弟說出來,我幫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辦不了,我去求我們王爺。幾萬兵馬,幾百萬兩銀子,也調動得出來。」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千軍萬馬,金山銀山,只怕都是無用。那是我師姊,她給逼著跟我拜堂成親,心中可老大不願意。最好你有什麼妙法,幫我生米煮成熟飯,弄他一個木已成舟。」楊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來如此,我還道什麼大事,卻原來只不過要對付一個小姑娘。但你是太監,怎能娶妻?是了,聽說明朝太監常有娶幾個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來搞這一套玩竟兒,過過乾癮。」想到他自幼被凈了身,心下不禁難過,攜著韋小寶的手,說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順遂。古往今來大英雄、大豪傑,身有缺陷之人極多,那也不必在意。我們進去罷。」韋小寶道:「好!」口中大叫「蠻話」,拔足向祠堂內奔了進去。楊溢之仗刀趕來,也是大呼「蠻話」,一進大廳,便將韋小寶一把抓住。兩人你一句「希里呼嚕」,我一句「阿依巴拉」,說個不休,一面指指吳立身,又指著阿珂。

  吳立身和阿珂又驚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虧他懂得蠻子話,最好能說得眾蠻子收兵而去。」楊溢之提起刀來,對準阿珂的頭頂,說道:「女人,不好,殺了。」韋小寶忙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殺?」韋小寶連連點頭,說道:「老婆,我的,不殺!」楊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殺。殺你!」韋小寶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殺。殺我!」

  楊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韋小寶胸口。這一刀劈下去時刀風呼呼,勁力極大,但刀鋒一碰到韋小寶身上,立即收勁,手腕一抖,那刀反彈了回來。他假裝大吃一驚,跳起身來,連砍三刀,在韋小寶衣襟上划了三條條縫,大聲叫道:「你,菩薩,殺不死?」韋小寶點頭道:「我,菩薩,殺不死。」楊溢之大拇指一翹,說道:「你,菩薩,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吳立身等人,問道:「漢人,殺了?」韋小寶搖手道:「朋友,我的,不殺。」楊溢之點點頭,問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見他手中明晃晃的鋼刀,想要否認,卻又不敢。楊溢之一刀疾劈,將一張供桌削為兩爿,喝道:「老公,你的?」指著韋小寶。阿珂無奈,只得低聲道:「老公,我的。」楊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韋小寶身前,說道:「老婆,你的,抱抱。」韋小寶張開雙臂,將阿珂緊緊抱住,說道:「老婆,我的,抱抱。」楊溢之指著鄭克爽,問道:「兒子,你的?」韋小寶搖頭道:「兒子,我的,不是!」楊溢之大叫幾句「蠻話」抓住鄭克爽,奔了出去,口中連聲呼嘯。他手下從人一擁而上。只聽得馬蹄聲響,竟自去了。

  阿珂驚魂略定,只覺韋小寶雙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說道:「放開手。」韋小寶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掙,掙脫了他的手臂。韋小寶拾起地上一柄鋼刀,將吳立身等的綁縛都割斷了。吳立身道:「這些蠻子武功好生了得,虧得新郎官會說蠻話,又練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刀槍不入,大伙兒得你相救。」韋小寶道:「這些蠻子武功雖高,頭腦卻笨得很。我胡說一通,他們便都信了。」阿珂道:「鄭公子給他們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給蠻子捉了去,定要煮熟來吃了。」放聲大哭。吳立身向韋小寶拱手道:「請教英雄高姓大名。」韋小寶道:「不敢,在下姓韋。」吳立身道:「韋相公和韋家娘子今日成親,一點小小賀禮,不成敬意。」說著伸手入懷,摸出兩隻小小的金元寶。韋小寶道:「多謝了。」伸手接過。阿珂脹紅了臉,頓足道:「不是的,不算數的。」吳立身笑道:「你們天地也拜了,你剛才對那蠻子說過『老公,我的』,怎麼還能賴?新娘新郎洞房花燭,我們不打擾了。」一揮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霎時之間,偌大一座祠堂中靜悄悄地更無人聲。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憤,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說過「老公,我的」這話,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來,頓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韋小寶柔聲道:「是,是,是我不好。幾時我再想個法兒,救了鄭公子出來,你就說我好了。」阿珂抬起頭來,說道:「你……你……能救他出來么?」紅燭搖晃之下,她一張嬌艷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問你啊,怎麼去救鄭公子出來?」

  韋小寶這才驚覺,嘆了口氣,說道:「那蠻子頭腦說,他們出來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來大伙兒吃了……」阿珂驚叫一聲道:「煮來大伙兒吃了?」想起那「新娘」的驚叫,更是心驚。韋小寶道:「是啊,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抬頭向門外一張,生怕那些蠻子去而復回。韋小寶續道:「……我說你是我老婆,他們就放過了你。」阿珂急道:「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豈不是被他們煮……煮……」韋小寶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奮勇,去讓他們吃了,將鄭公子換了出來。」阿珂道:「那你就去換他出來!」這句話一出口,就知說錯了,俏臉一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好救你的姦夫出來。」冷冷的道:「就算換了他出來,那也沒用了?」珂珂急道:「怎……怎麼沒用了?」韋小寶道:「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你親眼見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頓足道:「那是假的。」韋小寶氣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換,我就去換。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裡?哼,咱們去罷。」阿珂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話說錯,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來到大路,只見鄭府眾伴當提著燈籠,圍著大聲說話。兩人走近身去,鄭府眾伴當道:「陳姑娘來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極快,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我家公子在哪裡?」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哪裡?」

  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沒多久。」那人身子斗然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賓士而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見,心下大為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那年老伴當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范,外號『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阿珂又道:「既是馮師傅到了,你們怎麼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到。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麼我們沒遇見?」眾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台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捏捏自己的臉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給眾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韋小寶見她欲言而止,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阿珂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韋小寶雙怒,便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心中一軟,轉身回來,坐在路旁。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回來坐倒,這才放心。這時不敢得罪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占些便宜,更待保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韋小寶大樂,心想:「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大馬路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賓士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給蠻子們吃了。」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阿珂也哪裡還來理會?急步向大路上迎去。兩匹馬先後馳到。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歡喜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裡,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常人身歷此境,若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又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長大,見慣了眾妓子迎新送舊,也不以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什麼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麼罷?」鄭克爽一怔,道:「咬下什麼?」阿珂也是一驚,向他上下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馮錫范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范點了點頭。韋小寶抬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挂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領,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馮錫范道:「什麼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范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說鄭克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罷。」

  阿珂掛記著師父,說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韋小寶道:「我們趕快回去罷。」阿珂瞧著鄭克爽,只盼他同去。鄭克爽道:「師父,大伙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路上韋小寶向鄭克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眾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為奇。待得鄭克爽等到來,替馮錫范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採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用過早飯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有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伴同行好了。」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徑行上車。鄭克爽茫然失措,做聲不得。阿珂登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福,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哪裡去?」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要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哪一個不聽話,我就把姓鄭的殺了。」阿珂驚問:「師父,為甚麼?」九難道:「不為甚麼。我愛清靜,不喜歡旁人羅唆。」阿珂不敢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阿珂道:「阿珂,這不分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如不跟來,小寶怎能和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於師父者,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化,嘴角邊卻帶著微笑。阿珂見師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越想越傷心,淚珠簌簌而下。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閂上了門,低聲道:「小寶,你猜我們又來北京,為了何事?」韋小寶道:「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

  九難點頭道:「不錯。是為了那幾部經書。」頓了一頓,緩緩道:「我這次身受重傷,很有感觸。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麼境界,力量總有時而窮,天下大事,終須群策群力,眾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間府開『殺龜大會』,我仔細想想,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大家不過泄得一時之憤,又濟得甚事?倘若取齊了經書,斷了韃子龍脈,號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舉義旗,那時還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韋小寶道:「是,是,師父說得不錯。」九難道:「我再靜養半月,內力就可全復,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總要設法打到餘下的七部經書,才是第一等大事。」韋小寶道:「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說不定老天保佑,會聽到些什麼線索。」九難點頭道:「你聰明機靈,或能辦成這件大事。這一樁大功勞……」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眼光中盡中感激之意。

  韋小寶一陣衝動,登時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經書,都在弟子手中。」但隨即轉念:「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我如幫著師父,毀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九難見他遲疑之色,只道他擔心不能成功,說道:「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大家盡心竭力,也就是了。這叫做謀事在事,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還是興復有望?這數十年來,我早已萬念俱灰,塵心已斷,想不到遇到了你和紅英之後,我本不想於是會國家大事,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韋小寶道:「師父,你是大明公主,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給人強佔了去,非得搶回來不可。」九難嘆道:「那也不單我一家之事。我家裡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撫摸他的頭,說道:「小寶,這些事情,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面前泄露半句。」韋小寶點答應,心想:「師姊這等美麗可愛,師父卻不喜歡她,不知是什麼緣故?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的馬屁。」

  次日清晨,他進宮去叩見皇帝。康熙大喜,拉住他的手,笑道:「他媽的,怎麼今天才回來?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擔心,怕你給惡尼姑捉了去,小命兒不保。前天聽多隆回奏,說見到了你,我這才放心。怎麼脫險的?」韋小寶道:「多謝皇上記掛,又派了御前侍衛來找尋奴才。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向我拳打腳踢,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是大大的好皇帝,殺不得的。她卻說很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贊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記耳光。後來我不肯吃眼前虧,只好悶聲大發財了。」康熙點頭道:「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這惡尼姑到底是什麼來歷?她來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韋小寶道:「她受誰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時候她捉住了我,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好像耍猴子般拉著走。皇上,我嘴裡不敢罵,心裡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康熙笑道:「這個自然,那還有不罵的?」韋小寶道:「她拉著我走了幾天,幾次想殺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幫我說好多好話,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這人姓楊,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

  康熙大感興味,問道:「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怎麼會幫你說好話?」韋小寶道:「其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想誣攀吳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無比,識破了陰謀。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那個姓楊的,就是那一次識得奴才的。」康熙點頭道:「原來如此。」韋小寶進宮之時,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又道:「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說道皇上年紀雖輕,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聰明智慧,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尼姑將信將疑,對我就看得不怎緊了。一天晚上,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裡說話,我假裝睡著偷聽,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指使。」

  康熙道:「是吳三桂這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道:「原來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么?」康熙道:「不是。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惡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還有什麼好事了?」韋小寶又驚又喜,跪下磕頭,道:「皇上,我跟著您辦事,真是痛快。有什麼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著我說。咱們一輩子可萬事大吉,永遠不會輸給人家。」康熙笑道:「起來,起來!上次在五台山清涼寺也免兇險的了。若不是你捨命在我身前這麼一擋……」說到這裡,臉色轉為鄭重,續道:「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想到當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兀自不寒而慄。韋小寶道:「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你身手敏捷,自然會使一招『孤雲出岫』避了開去,你跟著反手一招;仙鶴梳翎『,打在那惡尼姑肩頭,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過我生怕傷了你,一時胡塗了,只想到要擋在你身前,代你受這一劍。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風頭,實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麼一擋,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這小傢伙如此忠心,卻又不居功,當真難得。笑道:「你小小年紀,官兒已做得夠大了。等你大得幾歲,再升你的官。」韋小寶搖頭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給皇上辦事,不惹你生氣,那就心滿意足了。」康熙拍拍他肩頭,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辦事,我很是喜歡,怎會生氣?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麼?」韋小寶道:「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說了皇上的許多好話。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他父親臨死之時,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萬萬不可。將來事情敗露,大家都要滿門抄斬。那尼姑卻說,她全家都給韃……—韃……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她來行刺,一來是沖著吳三桂的面子,二來是為自己爹娘報仇。她家裡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麼滿門抄斬。」康熙點點頭。韋小寶又道:「楊溢之說,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吳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雖可做大官,做大將軍,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腸很軟,講究什麼慈悲,想了很久,說他的話很對,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二人商量,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康熙喜道:「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

  韋小寶道:「不過楊溢之說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康熙問:「又有什麼古怪?」韋小寶道:「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我可不大懂,只聽到到老是說什麼延平郡王,台灣鄭家什麼的,好象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康熙站起身來,大聲道:「原來這廝跟台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韋小寶問道:「台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麼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鄭的反賊盤踞台灣,不服王化,只因遠在海外,一時不易平定。」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時奴才越聽越氣,心想這江山上皇上的,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麼東西,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楊溢之說,台灣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叫作鄭克……鄭克……」康熙道:「鄭克爽。」韋小寶道:「是,是。皇上什麼都知道。」康熙微笑不語。他近年一直在籌劃將台灣收歸版圖,鄭家父子兄弟,以及台灣的軍政大事,兵將海船等情形,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韋小寶道:「這鄭克爽最近到了雲南,跟吳三桂去商義了大半個月。」

  康熙勃然變色,道:「有這等事?」台灣和雲南兩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鄭克爽到雲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韋小寶道:「台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傢伙,一路上保護鄭克爽。這傢伙姓馮,叫什麼一劍出血……」康熙道:「一劍無血馮錫范。他和劉國軒、陳永華三人,號稱『台灣三虎』」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心中一凜,說道:「是,是,正是一劍無血馮錫范。楊溢之說,台灣這三隻老虎之中,陳永華是好人,馮錫范和另外那人是壞的。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止珠事情,不過他一隻老虎,敵不過另外兩隻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說九難,楊溢之,陳近南三人的好話,以防將來三人萬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筆,易於相救。

  康熙搖頭道:「那也未必,陳永華比另外兩個老虎更厲害得多。」韋小寶道:「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江湖上許多吳三桂的對頭,要在河間府聚會,開一個『殺龜大會』,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那鄭克爽和馮錫范要混到會裡打探消息,然後去通知吳三桂。他們越說越低聲,我聽了半天聽不真,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會,後來我真的睡著了。皇上,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半夜裡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解開我的穴道,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叫我溜之大吉。」康熙點頭道:「這姓楊的倒還有點良心。」韋小寶道:「可不是么?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這楊溢之還請皇上恩饒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饒他性命,還中封賞。在『殺龜大會』中,還聽到些什麼?」韋小寶道:「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那鄭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象將福建、廣東、浙江、陝西什麼,都劃歸他鄭家的。」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錯了,定是江西,不是陝西。」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來踱去,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突然說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雲南?」韋小寶一驚,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問道:「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裡去打探消息?」

  康熙點了點頭,道:「這件事著實有些危險,不過你年紀小,吳三桂不會怎麼提防。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定會照顧你。」韋小寶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雲南,只是剛回宮來,沒見到你幾天,又要離開你身邊,實在捨不得。」康熙點頭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有能隨便走動,否則咱倆同去雲南,我揪住吳三桂的鬍子,你抓住他雙手,同時問他:『他媽的吳三桂,投不投降?』豈不有趣?」韋小寶笑道:「這可妙極了。皇上,你不能雲南,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出宮來,咱們再揪他鬍子,好不好?」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極好,就怕這廝老奸巨滑,不肯上當。啊,小桂子,我想到個法子,令他不會起疑。」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一定高明之極。」康熙道:「我們把建寧公主嫁給他兒子,結成親家,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韋小寶一怔,道;「嫁給吳應熊這小子?這……這豈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這老賊人的女兒,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讓她先吃點苦頭。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連她一起殺了。」說著恨恨不已。他本來很喜歡這個妹子,但自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親生母親,氣得父皇出家之後,連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賊人教女無方,逼她自盡。」韋小寶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皇上聽了一定十分歡喜。」康熙道:「什麼好消息?」韋小寶將嘴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老賊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還好端端的在慈寧宮中。」康熙面前,他終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康熙大吃一驚,顫聲道:「什麼?假太后?」

  韋小寶於是將假太生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為非作惡之事,一一說了。康熙只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才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你怎麼知道?」韋小寶道:「奴才知道老賊人心地惡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買通了慈寧宮裡的宮女,暗中監視,只要一覺情形不對,就來奏知皇上,咱們她先下手為如。奴才今日一進宮,那宮女就將這件大事跟我說了。」康熙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那宮女呢?」韋小寶道:「我想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膽,將她推入一口井裡,倒也沒旁人瞧見。唉,實在對她不住。」康熙點了點頭,臉上閃過一絲寬慰之色,道:「辦得好,明兒你撈起她屍身,妥為安葬,查明她家屬,厚加撫恤。」韋小寶道:「是,是,遵皇上吩咐辦理。」康熙道:「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去慈寧宮。」說著站起身來,摘下牆上兩口寶劍,將一口交給韋小寶,低聲道:「這事就咱們兩人去干,可不能讓宮女太監們知道了。」韋小寶點頭道:「皇上,老賊人武功厲害,我一進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劍先斬斷她一條手臂,然後再問詳情。」康熙點頭道:「好!」韋小寶道:「皇上還是多帶侍衛,候在慈寧宮外,當真情形不對,只她叫人進來。否則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這賊人行兇,衝撞了皇上萬金之體,那……那可不妥了。」康熙點了點頭,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衛相助不可,事成之後,將這些侍衛處死滅口便是。

  康熙出得書房,傳八名侍衛護駕,來到慈寧宮門外,命侍衛在花園中遠遠守候,與韋小寶兩人走向太后寢殿。慈寧宮的宮女太監紛紛跪下迎接。康熙道:「你們都到花園去,誰也不許過來。「眾人凜遵退開。韋小寶知道當日假太后向他師父九難拍了七掌「化骨綿掌「,陰毒掌力,盡逼還給自身,他師父雖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後,只要一使內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斷。屈指算來,此時體內掌力尚未化盡,就算無經化去,諒她也不敢動武,再加自己有五龍令在手,一切有恃無恐,心下泰然。康熙卻知這假太后武功甚是厲害,自己所學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個韋小寶,兩人仍然和她相差甚遠,只有兩人雙劍攻她空手,打她個措手不及,就如當年暗算鰲拜一般,才能取勝,是以一踏進寢殿,手掌心中就滲出汗水。韋小寶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機,我向老婊子撲將過去,皇上只道我奮不顧身,其實只不過是打一隻動彈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嗎,老子最拿手不過。」低聲道:「這賊我武功了得,皇上千萬不可涉險。由奴才先上!」康熙點點頭,右手緊緊抓住了劍柄。走進寢殿,卻見殿中無人,床上錦帳低垂。

  太后的聲音從帳中傳了出來:「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寧宮來,身子可安好嗎?」康熙先前每日來慈寧宮向太后請安,自從得悉內情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憎恨,便來得甚疏。兩人沒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聽說太后身子不適,兒子瞧太后來著。」向韋小寶使個眼色,吩咐:「掛起也帳子!」韋小寶應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風,別掛帳子。」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話,徑去揭開帳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說道:「是。不知太后是什麼不舒服?服過葯了么?」太后道:「服過了。太醫說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康熙道:「兒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樣?有沒有發燒?」太后嘆了口氣,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罷。」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搗甚麼鬼?」韋小寶見寢殿中黑沉沉的,當下轉過身子,向著康熙大打手勢,示竟讓自己去抱住她雙腿,皇帝便一劍斬落。

  突然之間,康熙心念一動:「倘若小桂子所說的言語都是假的,那便如何?雖然那男人假扮宮女,確為實情,但說不定太后只是穢亂宮禁,並無別情。我這一劍砍下了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並非假冒,我豈不是既胡塗,又不孝?寧可讓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進侍衛來擒拿,可不能魯莽從事,由我親手斬傷了了真太后。」當即搖頭,揮手命韋小寶退開,說道:「太后,兒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開帳子。錦帳兩下一分,只見太后急速轉身,面向里床,但就這麼一瞥之間,康熙已見到太后臉頰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說道:「太后,你老人家近來忽然瘦了很多。」語音已是發顫。太后嘆了口氣,道:「自從五台山回來後,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飯,照照鏡子,幾乎自己也不認得了。」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話果然不假。這老賊人沒料到我突然會來,她睡在床上,沒人瞧見,今日沒喬裝改扮,是以說什麼也不肯讓我瞧她容貌。我已親眼目睹,難道還會弄錯?」怒火中燒,大聲道:「啊喲,太后,一隻大老鼠鑽到了掛氈後面。來人哪,快捲起掛氈來捉老鼠!」說著急退兩步,生怕假太后一見事情敗露,便即暴起發難。只聽太后顫聲道:「掛氈後面有什麼老鼠?」韋小寶上前拉動羊毛索子,捲起掛氈,露出櫃門。康熙道:「咦!原來這裡有隻大柜子,老鼠鑽進櫃里去啦!」心想:「這時候事情已揭開了大半,她已然有備,再也不能偷襲了。」退到門口,向韋小寶招招手,道:「傳侍衛進來。柜子里有古怪聲音,別要躲藏刺客,驚嚇了太后。」韋小寶道:「是。」向著向外大聲叫道:「傳侍衛。」

  八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躬身聽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麼花樣?」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寧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處打她不到,定是在柜子進里。」右手揮了揮。韋小寶過去開櫃,但櫃門上了鎖,打不開,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鑰匙在哪裡?」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小孩子卻到我屋晨來玩,快快給我出去。」眾侍衛知道皇帝常常和建寧公主比武鬧玩,聽太后這麼說,都露出笑容。

  康熙說道:「把櫃門撬開來。太后身子欠安,咱們別打擾她老人家。」韋小寶應道:「是。」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櫃門,輕輕一割,鎖扣已斷,一拉之下,櫃門應手而開,只見櫃內堆著一條錦被,似乎便是那晚櫃中所見,卻哪裡有什麼人?」韋小寶一驚,尋思:「那天晚上明明見到真太后給藏在櫃里,怎麼忽然不見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師父泄露出去,將真太后殺了?」翻開櫃中錦被,依稀見到被底有一部書,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經」,急忙放下錦被蓋住,回過頭來,見康熙一臉驚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見那被窩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窩裡。」康熙急道:「快拉她出來。」只怕假太后見事情敗露,立即殺了真太后。

  韋小寶搶到床邊,從太后足邊被底伸手進去,要把真太后拉出來,觸手之處,卻是一條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驚。便在此時,一隻大腳突然撐出,踹中他胸膛。韋小寶「啊喲」一聲大叫,跌了出去。被窩一掀,一個赤條條的肉團躍了出來,連被抱著太后,向門口衝去。八名侍衛大驚,急忙攔阻,給那肉團一撞,三名侍衛飛摔出去,那肉團抱了太后直衝而出。康熙奔到門口,但見那肉團奔躍如飛,幾個起伏,已到了御花園牆邊,一躍上了牆頭,隨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衛給那肉才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來。餘下五名侍衛繞出圍牆,再也瞧不見那肉團的影子。韋小寶腦海中一片混亂,胸口劇痛,掙扎著爬起,奔到櫃邊,伸手入被,抓起那總經書藏入懷中,只聽得康熙在花園中大叫:「回來,回來!」韋小寶又是一交摔倒。聽得腳步聲響,眾侍衛奔回,康熙在寢宮外吩咐眾侍衛:「大家站好,別出聲。」康熙回到寢殿,關上房門,低聲問道:「怎麼一回事?」

  韋小寶扶桌站起,說道:「妖……妖怪!」驚得臉上已無半分血色。康熙搖頭道:「不是妖怪!是老賊人的姦夫。」韋小寶兀自不明所以,問道:「什麼姦夫?」,康熙道:「那是個男人。你沒有看清楚么?一個又矮又胖的男子。」韋小寶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道:「老賊人被窩裡,藏著一個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嚴重,道:「真太后呢?」韋小寶道:「最好別……別給老賊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開太后床上褥子,說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見暗格中放著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鋼刺,此外更無別物,沉吟道:「咱們掀開床板瞧瞧。」康熙搶上前去,幫著韋小寶掀開床板,只見一個女子橫卧在地下一張墊子上,身上蓋著薄被。當床板放上之時,看來距她頭臉不過半尺光景。寢殿中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點了蠟燭。」韋小寶點起燭火,拿著燭台湊近一照,見那女子容色蒼白,鵝蛋臉兒,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櫃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見到真皇后時,年紀尚甚細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見這女子和平日所見的太后相貌極似,忙扶她起來,問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見燭火照在臉前,一時睜不開眼來,道:「你……你……」韋小寶道:「這位是當今皇上,親自救聖駕。」那女子眼睜一線,向康熙凝視片刻,顫聲道:「你……你當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伸臂摟著康熙,緊緊抱住。

  韋小寶拿著燭台退開幾步,四下照著,不見再有什麼姦夫、刺客、假宮女之類,心想:「皇上和真皇后相會,必有許多話說。我多聽一句,腦袋兒不穩一分。」將燭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帶上了殿門。只見門外院子中八名侍衛和宮女太監直挺挺的站著,個個神色惶恐,他招手將眾人召到花園之中,道:「剛才皇上跟建寧公主鬧著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的衣衫,扮成好像一個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兒可瞧見沒有?」一名侍衛十分乖覺,忙道:「是,是。建寧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樣也真好玩。」韋小寶微微一笑,說道:「這些孩子們的玩意兒,皇上不想讓人家知道,有哪一個嘴巴發癢,脖子上的腦袋瓜兒坐得不穩,想多嘴多舌,胡說八道?」眾侍衛、宮女、太監齊聲道:「我們不敢。」

  韋小寶點點頭,向著三名給撞倒受傷的侍衛道:「你們怎麼搞的,好端端的受傷?」一名侍衛道:「回副總管:小人三人今日上午練武藝,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傷了。」韋小寶罵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練武藝也出手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衛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韋小寶道:「受了傷的,每人去支二十兩銀子湯藥費。」三名侍衛忙躬身道謝。韋小寶道:「你奶奶的,爹娘養你們這麼大,這條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兒倘若還想留著腦袋瓜兒吃飯的,這幾張狗嘴,都給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著說夢話,乾脆把舌頭自己割掉了的好。你們一個個給老子報上名來。」眾侍衛、宮女、太監都報了自己姓名。韋小寶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後老子只要聽到半點風聲,不管是誰多口,總之三十五人一齊都砍了。你們服不服?」眾人中心明白,大家見到剛才的怪事之後,不免性命難保,皇上多半要殺人滅口,桂公公這麼說,實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齊跪下磕頭,說道:「謝公公救命大恩。」韋小寶揮手道:「謝我幹什麼?是皇上的恩典。」他回到寢殿門口,坐在階石上靜靜等候,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聽得康熙叫道:「小桂子進來。」他走進寢殿,只見太后和康熙並肩坐在床上,手拉著手,兩人臉上均有淚痕。他跪下磕頭,說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寧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個敢泄露半句,奴才把這三十五個奴才盡數處死,一個不留。他們都嚇破了膽子,料想也沒哪一個敢胡說八道。」康熙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現下就殺了,以免後患,奴才這就去辦。」

  康熙微一遲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見,實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傷人命。」康熙道:「是。咱們須得大做佛事,感謝上天和菩薩保佑。」太后凝視韋小寶,道:「你小小年紀,立下這許多功勞,實在難得。」韋小寶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沒忠心辦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謀,累得太后受了這許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淚來,向康熙道:「須得好好封賞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個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韋小寶磕頭謝恩,道:「謝太后恩典,謝皇后恩典。」心想:「這子爵有什麼用?值多少銀子?」見康熙揮了揮手,便退了出去。韋小寶回到下處,從懷中取出書來,果然便是見慣了的「四十二章經」,這部是藍綢書面,鑲了紅邊,尋思:「這是鑲藍旗的經書,嗯,是了,陶姑姑說,她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書,經書沒盜到,卻給神龍教的高手打得重傷而死,這部經書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龍教高手的手裡。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將經書交給洪教主?也說不定當時沒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間曲折甚多,難以推測,只覺胸口兀自痛得厲害,又想:「這矮胖子肉團武功了得,啊喲,莫非他就是盜得這部經書的神龍教高手?他到宮裡跟老婊子相公,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將大柜子讓了出來給他睡。我和小皇帝剛才去慈寧宮,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姦在床。這肉團可別來報仇,又想到慈寧宮去取回經書。」於是去告知多隆,說道得知訊息,日內或有奸人入宮行刺,要他多派侍衛,嚴密保衛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神龍島,向洪教主稟報,可有大妙,老子先下手為強,把經書中的地圖取了出來,然後將一兩部空經書送去神龍島,洪教主要我再打餘下的經書,非給解藥不可。他在空經書中找不到地圖,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誰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壽與天齊,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這麼十萬八萬年,終會找到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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