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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1)

所屬書籍: 鹿鼎記

  韋小寶出宮去和李力世、關安基、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相見。天地會群雄盡皆歡然。李力世道:「屬下剛得到訊息,總舵主已到天津,日內就上京來。韋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韋小寶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見師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當即打酒殺雞,為他接風。傍晚時分,韋小寶將馬彥超拉在一旁,說道:「馬大哥,請你給我預備一的把斧頭,還要一柄鐵鎚,一把鑿子。」馬彥超答應了,去取來他。韋小寶命他帶到停放在那口棺木的園中土屋,說道:「我要打開棺材,放些東西進去。」馬彥超應道:「是!」甚覺奇怪,但香主不說,也不便多問。韋小寶道:「前天夜裡,這個死了的朋友託夢,說要這件東西。瞧在朋友一場,非給他不可。」馬彥超更奇怪了,唯唯稱是。韋小寶道:「你給我守在門外,誰也不許進來。」當下推門而入,關上了門,上了門閂。見那口棺木上灰塵厚積,顯是無人動過,用鑿子斧頭逐一撬開棺材釘,推開棺蓋,取出包著那五部經書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蓋,忽聽得馬彥超在門外呼喝:「什麼人?」接著有人問道:「陳近南在哪裡?」韋小寶吃了一驚:「誰問我師父?」聽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馬彥超道:「你是誰?」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論他躲到哪裡,總能揪他出來。」這人的聲音韋小寶入耳即知,即是鄭克爽。他更加驚奇:「怎麼這臭小子到了這裡?」隨即想到,先前說話之人乃是「一劍無血」馮錫范。只聽得錚的一聲,兵刃相交,跟著馬彥超悶哼一聲,砰的一聲倒地。韋小寶一驚更甚,當下不及細想,縱身入棺材,只聽得鄭克爽道:「這叛賊定是躲在裡面。」韋小寶驚惶之下,托起棺蓋便即蓋上,緊跟著喀喇一聲,土屋的木門已被踢破,鄭克爽和馮錫范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棺材內望出去,見到一線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蓋並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們要找我師父,卻找到了他徒弟。」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公子要找我嗎?不知有什麼事?」正是師父陳近南的聲音。韋小寶大喜:「師父來了。」

  突然之間,陳近南「啊」的一聲大叫,似乎受了傷。跟著錚錚兩聲,兵刃相交。陳近南怒喝:「馮錫范,你忽施暗算?幹什麼了?」馮錫范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只聽鄭克爽道:「陳永華,你還把我放在眼裡么?」語氣中充滿怒意。陳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屬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臨北京,連夜從天津趕來。不料二公子先到了。屬下未克迎迓,還請恕罪。」韋小寶聽師父說道恭謹,暗罵:「狗屁二公子,神氣什麼?」

  只聽鄭克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公幹,你總知道罷?」陳近南道:「是。」鄭克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來隨侍保護?」陳近南道:「屬下有幾件緊急大事要辦,未能分身,請二公子原諒。屬下又知馮大哥隨侍在側,馮大哥神功無敵,群小懾伏,自能衛護二公子平安周全。」鄭克爽哼了一聲,怒道:「怎麼我來到天地會中,你手下為些蝦兵蟹將,狐群狗黨,對我又如此無禮?」陳近南道:「想是他們不識二公子。在這京師之地,咱們天地會幹的又是反叛韃子之事,大家特別小心謹慎,以致失了禮數。屬下這裡謝過。」韋小寶越聽越怒,心道:「師父對這臭小子何必這樣客氣?」

  鄭克爽道:「你推得一乾二淨,那麼反倒是我錯了?」陳近南道:「不敢!」隨怒聽到紙張翻動之聲,鄭克爽道:「這是父王的諭示,你讀來聽聽。」陳近南道:「是。王爺諭示說:『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鄭克爽前赴中原公幹,凡事利於國家者,一要便宜行事。』」鄭克爽道:「什麼叫做『便宜行事』?」韋小寶心想:「便宜就是不吃虧,那有什麼難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氣。」哪知陳近南卻道:「王爺吩咐二公子,只要是不利於國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稟王爺,自行處斷。」鄭克爽道:「你奉不奉父王諭示?」陳近南道:「王爺諭示,屬下自當遵從。」鄭克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了去罷。」

  陳近南驚道:「卻是為何?」鄭克爽冷冷的道:「你目無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為,不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勢力,擴充天地會,哪裡還把台灣鄭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為王,是不是?」陳近聲顫聲道:「屬下決無此意。」鄭克爽道:「哼!決不此意?這次河間府大會,他們推我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么?」陳近南道:「是。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爺忠心為國之意。」鄭克爽道:「你們天地會卻得了幾省盟主?」陳近南默然。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這小子大發脾氣,原來是喝天地會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姦夫是我師父的上司,本來這件事很有點麻煩。現下他二人大起衝突,那是妙之極矣。只不過師父中了暗算,身上受傷,可別給他們害死才好。」

  只聽鄭克爽大聲道:「你天地會得了三省盟主,我卻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會相比,我鄭家算老幾?我只不過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卻是『鋤奸盟』總軍師,你這可不是爬到我頭上去了啦?你心裡還有父王沒有?」陳近南道:「二公子明鑒:天地會是屬下秉承先國姓爺將令所創,旨在驅除韃子。天地會和王爺本是一體,不分彼此。天地會的一切大事,屬下都稟明王爺而行。」鄭克爽冷笑道:「你天地會只知有陳近南,哪裡還知道台灣鄭家?就算天地會當真成了大事,驅逐了韃子,這天下之主也是你陳近南,不是我們姓家的。」陳近南道:「二公子這話不對了。驅除韃子之後,咱們同奉大明皇室後裔姓朱的為主。」鄭克爽道:「你話倒說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鄭的放在眼裡,將來又怎會將姓朱的放在眼裡?我要你自斷一臂,你就不奉號令。這一次我從河間府回來,路上遇到不少危難,卻不見有你天地會的一兵一卒來保護我,若不是馮師父奮力相救,我這時候,也不知是不是還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喪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餘辜。哼,你就只會拍我哥哥的馬屁,平時全沒將我瞧在眼裡。」陳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親兄弟,屬下一般的侍奉,豈敢有所偏頗。」鄭克爽道:「我哥哥日後是要做王爺的,在你眼中,我兄弟倆怎會相同?」韋小寶聽到這裡,已明白一大半,心想:「這小子想跟他哥哥爭位,怪我師父擁他哥哥,受了馮錫范的挑拔,便想乘機除了我師父。」只聽鄭克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勢大,不如就殺了我罷。」

  陳近南道:「二公如此相逼,屬下難以分說,這就回去台灣,面見王爺,聽由王爺吩咐便是。王爺若要殺我,豈敢違命。」鄭克爽哼了一聲,似乎感到難以回答,又似怕在父親面前跟他對質。

  馮錫范冷冷的道:「只怕陳先生一離此間,不是去投降韃子,出賣了二公子,便獨樹一幟,自立為王,再也不回台灣台灣去的了。」陳近南怒道:「你適才偷襲傷我,是奉了王爺之命嗎?王爺的諭示在哪裡?」馮錫范道:「王爺將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號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誅之。」陳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從中挑拔離間。國姓爺創業維艱,這大好基業,只怕要敗壞在你這等奸詐小人手裡。你姓馮的就算武功天下無敵,我又何懼於你?」馮錫范厲聲道:「如此說來,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陳近南郎聲道:「我陳永華對王爺赤膽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誣加不到我頭上。」鄭克爽喝道:「陳永華作反,給我拿下。」馮錫范道:「是。」只聽得錚錚聲響,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來。陳近南叫道:「二公子,請你讓在一旁,屬下不能跟你動手。」鄭克爽道:「你不跟我動手?你不跟我動手?」連問了兩句,兵刃響了兩下,似是他問一聲,向陳近南砍一刀。

  韋小寶大急,輕輕將棺材蓋推高寸許,望眼出去,只見鄭克爽和馮錫范分自左右夾攻陳近南。陳近南左手執劍,右臂下垂,鮮血不斷下滴,自是給馮錫范偷襲所傷。馮錫范劍招極快,陳近南奮力抵禦。鄭克爽一刀刀橫砍直劈,陳近南不敢招架,只得閃避,變成了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加之右手使劍不便,右臂受傷又顯然不輕。韋小寶心下焦急:「風際中、關夫子、錢老本他們怎麼一個也不進來幫忙?這樣打下去,師父非給他們殺了不可。」但外面靜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惡鬥似充耳不聞。只見馮錫范挺劍疾刺,勢道極勁,陳近南舉劍擋格,雙劍立時相粘。鄭克爽揮刀斜砍,陳近南側身避開。鄭克爽單刀橫拖,嗤的一聲輕響,在陳近南的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陳近南「啊」的一聲,長劍一彈而起,馮錫范就勢挺劍,正中他右肩。陳近南浴血奮戰,難以支持,一步步向門口移動,竟欲奪門而出。馮錫范知他心意,搶到門口堵住,冷笑道:「反賊,今日還想脫身么?」

  韋小寶只盼馮錫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從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殺喇嘛的手法殺了他。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絕招,遠勝拳術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馮錫范越斗越遠,卻如何刺得著他?鄭克爽道:「反賊,還不棄劍就縛?」韋小寶眼見情勢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師父,逼緊了吩咐喉嚨,突然吱吱的叫了兩聲。馮錫范等三人一聽,都吃了一驚。鄭克爽問道:「什麼?」馮錫范搖了搖頭,手上絲毫不緩。韋小寶又吱吱的叫了三下。鄭克爽怕鬼,嚇得打了個寒戰。突見棺材蓋一開,一團白色粉末飛了出來,三人登時眼睛刺痛,嗆個不住。原來屍體入殮,棺材中必入大量石灰,當日馬彥超曾購置了裝入,此刻韋小寶抓起一大把,撒了出來。

  馮錫范情知決非鬼魅,急躍而前,閉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劍刺落。突的一聲,劍尖刺入棺材蓋,正待拔劍再刺,突覺右邊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縱身躍起,後心重重撞在牆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傷口,右手將一柄使得風雨不透,護住身前。韋小寶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著匕首跳了出來,只見馮錫范、鄭克爽和陳近南三人都緊閉雙目,將刀劍亂揮亂舞,見馮錫范雖然胸口中劍,卻非致命之傷,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劍,但馮鄭二人刀劍舞得甚緊,實不敢貿然上前。此刻時機緊近,待得他二人抹去眼中石灰,睜眼見物,那就糟了,一時無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見馮錫范或鄭克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將過去。撒石灰原是他另一項拿手絕招。只擲得幾下,馮錫范覺到擲石灰的方位,一招「渴馬奔泉」,挺劍直刺過來。韋小寶大駭,急忙坐倒,噗的一聲,那劍插入了棺材之中。韋小寶連爬帶滾,逃出門外。馮錫范提劍在棺中連劈連刺,還道敵人仍然在內。以他武功修為,韋小寶狼狽萬狀的逃出,本可立時察覺,只是徒然間眼不見物,胸口受傷,一時心神大亂,又知陳近南武功卓絕,不在自己之下,強敵在側,實是兇險無比,惶急間全沒想到陳近南也已眼不見物,只盼殺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數下,都刺了個空,隨即一個「千岩競秀」,劍花點點,護住身周,聽得左邊並無兵刃劈風之聲,當下向左躍去,肩頭在牆上一撞,靠牆而立。

  這麼一陣全力施為,胸前傷口中更是鮮血迸流。他微一睜眼,石灰粉末立時入眼,劇痛難當,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睜,背靠牆壁,一步步移動,心想只須挨牆移步,便能打到門戶所在,一出門外,地勢空曠,就易於脫險了。韋小寶站在門口,見他移到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門口時刺他一劍,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臨時回手一劍,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於是將匕首輕輕插入門框約莫兩寸,見馮錫范離門已不過兩尺,突然尖聲叫道:「我在這……」一個「里」字還沒出口,馮錫范出招快極,一劍斬落,當的一聲響,長劍碰到匕首,斷為兩截,半截斷劍跳將上來,在他額頭上一斬,這才跌落。韋小寶早已躲到了土屋之側,心中怦怦亂跳。只聽得馮錫范大聲吼叫,疾沖而出。

  韋小寶回到門口,但見陳近南和鄭克爽仍在揮舞刀劍。強敵既去,他對這鄭家二公子可絲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師父,那『一劍無血』,已給我斬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請出來罷。」陳近南一怔,問道:「誰?」韋小寶道:「是弟子小寶。」陳近南大喜,橫劍當胸,不再舞動。韋小寶叫道:「張大哥、李大哥、王二哥,你們都來了,很好,很好。這姓鄭的臭小子還不放下兵器投降,你們一齊上去把他亂刀分屍罷!」

  鄭克爽大吃一驚,哪知他是虛張聲勢,叫道:「師父,師父!」不聽馮錫范回答,微一遲疑,便即拋下了手中單刀。韋小寶喝道:「跪下!」鄭克爽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韋小寶哈哈大笑,拾起單刀,將刀尖輕輕抵住鄭克爽咽喉,喝道:「站起來,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鑽進去!」韋小寶叫一句,鄭克爽便戰戰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韋小寶哈哈大笑,搶上前去,推上了棺材蓋,拿起那包經書負在背上,說道:「師父,咱們快洗眼去。」拉著陳近南的手,走出上屋。

  走得七八步,只見馬彥超倒是花壇之旁,韋小寶吃了一驚,上前相扶。馬彥超道:「救總舵要緊,屬下只是給封了穴道,沒甚干係。」陳近南俯下身來,在他背心和腰裡推拿了幾下,穴道登時解了。馬彥超道:「總舵主眼睛怎樣?」陳近南皺眉道:「石灰。」馬彥超道:「得用菜油來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韋小寶道:「我馬上就來。」回進土屋,提起斧頭,將七八枚棺材釘都釘入棺材蓋中,說道:「鄭公子,你躺著休息幾天。算你運氣,欠我的一萬兩銀子,一筆勾銷,也就不用還了。」大笑一陣,走回大廳。只見馬彥超已用菜油替陳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縛好了他身上傷口。廳上風中際、錢老本、玄貞道人等躺滿了一地,陳近南正在給各人解穴。

  原來馮錫范陡然來襲,他武功既高,又攻了眾人個措手不及。風中際等並非聚在一起,聞聲出來應戰,給他逐一點倒。眾人都是惱怒已極,只是在總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罵。馬彥超說了韋小寶使詭計重創馮錫范的情形,眾人登時興高采烈,都說這廝如此奸惡,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雙眼。陳近南以目紅腫,淚水仍不斷滲出,臉色鄭重,說道:「錢兄弟、馬兄弟,你們去洗了鄭二公子眼中石灰,請他到這裡來。」錢馬二人答應了。韋小寶突然「啊」的一聲,假裝暈倒,又目緊閉。陳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問道:「怎樣?」韋小寶道:「我……我剛才……嚇……嚇得厲害,生怕他們害死了師父……這會兒……這會兒手腳都沒了力氣……」陳近南抱著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會。」

  原來韋小寶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實是下三濫的行徑,當年茅十八曾為此打了他一頓,雖然群雄大讚他機智,但想他們是我屬下,自然要拍馬屁,師父是大英雄、大豪傑,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責,索性暈在前頭,叫他下不了手,當真要打,落手也好輕些。錢馬二人匆匆奔回大廳,說道:「總舵主,沒見到鄭二公子,想是他已經走了。」陳近南皺眉道:「走了?不在棺材裡么?」錢馬二人面面相覷,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鄭公子怎麼會在其中?陳近南道:「咱們去瞧瞧。」領著眾人走向土屋。韋小寶大急,只得跟在後面,雙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師父聽到我將那臭小子趕入棺材,你老兄難免要多挨幾板了,真正對不住之至。」

  來到土屋之中,只見滿地都是石灰和鮮血,果然不見鄭克爽的人影。陳近南明明聽得韋小寶逼著鄭克爽爬入棺材,這時棺材蓋卻釘上了,疑心大起,問道:「小寶,你將二公子釘入了棺材裡么?」韋小寶見師父面色不善,賴道:「我沒有。說不定他怕師父殺他,自己釘上了。」陳近南喝道:「胡說!!快打開來,別悶死了他。快,快!」錢老本和馬彥超拿起斧頭鑿子,忙將棺材釘子起下,掀開棺材蓋,裡面果真躺著一人。陳近南叫道:「二公子!」將那人扶著坐起。

  眾人一見,都是「啊」的一聲驚呼。陳近南手一松,退了兩步,那人又倒入棺材。眾人齊聲叫道:「是關夫子!」在這一剎那間,眾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關安基。陳近南搶上又再扶起,只見關安基雙目圓睜,已然斃命,但身子尚自溫暖,卻是死去未久。眾人又驚又悲,風際中、玄貞道人等躍出牆外察看,已找不到敵人蹤跡。陳近南解開關安基衣衫,只見他胸口上印著一個血紅手印,失聲叫道:「馮錫范!」

  玄貞道人怒道:「確是馮錫范!這紅砂掌是他崑崙派的獨門武功。這惡賊重傷之餘,片刻間便去而復回,當真……他媽的,他要救鄭二公子那也罷了,怎地卻害死了關二哥?」眾人紛紛怒罵。關安基的舅子賈老六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陳近南黯然不語。眾人回到大廳。錢老本道:「總舵主,二公子與大公子爭位,那是眾所周知的。咱們天地會向來秉公辦事,大公子居長,自然擁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當作了眼中釘,這次更受了馮錫范的挑拔,想乘機除了你。今日大伙兒更得罪了二公子,這麼一來,只怕王爺也要信他們的讒言了。總舵主此後不能再回台灣國。」陳近南嘆了口氣,說道:「國姓爺侍我恩義深重,我粉身碎骨,難以報答。王爺向來英明,又對我禮敬有加,王爺決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間親。二公子咬定我們天地會不服台灣號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灣,更有什麼分辯的餘地?他鄭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爭權奪位,咱們天地會用不著牽涉在內。總舵主,咱們秦檜固然不做,卻也不做岳飛。」錢老本道:「總舵主忠心耿耿,一生為鄭家效力,卻險些兒給二公子害死,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陳近南又嘆了口氣,說道:「大丈夫行事無愧於天地,旁人要說短長,也只好由他。只是萬萬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剛才若不是小寶機智,大伙兒都已死於非命了……唉,可惜關二哥……」韋小寶聽師父不追究撒石灰、釘棺材之事,登時寬心,生怕他只是一時想不起,須得立即岔開話頭,說道:「咱們這麼一鬧,只握左鄰右舍都知道了,要是報知官府,只怕……只怕……須得趕快搬家。」陳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沒想此節。」當下眾人匆匆在花園中掘地埋葬了關安基的屍身,灑淚跪拜,攜了隨身物件,便即分批離去。天地會群雄在京時時搬遷,換一個住所乃是家常便飯。韋小寶生怕師父考問武功,乘機辭別,回去皇宮。

  他來到自己住處,閂上房門,將六部經書逐一拆開,果見每部經書封皮的夾縫中,都有許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將書函縫起還原,縫不到半部,便覺厭煩,心想:「雙兒如在這裡就好了,她此刻多半還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給九難師父捉了去,這好丫頭一定擔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來。」又縫了幾針,眼睛已不大睜得開,藏好經書便睡。次日一早去上書房侍候聽旨。康熙說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寧公主去雲南,賜婚給那姓吳的小王八蛋。」韋小寶道:「是。中可惜沒服侍皇上幾天,又要遠離。」康熙低聲道:「太后跟我說一件大事,這次你去雲南,就可乘機辦一辦。」韋小寶應了。康熙道:「太后說道,那惡婢假冒太后,原來有個重大陰謀,她想查知我們滿洲龍脈的所在,要設法破了。」

  韋小寶衝口而出:「這老婊子罪大惡極!」急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皇帝面前罵這等粗話,未免太過不敬。豈知康熙絲毫不以為意,跟著道:「對!這老婊子當真不是東西。太后忍辱忍苦,寧死不說,才令老婊子奸計不逞。上天保佑,太后以得保平安至今,卻也全仗了不肯吐露這個大秘密。」韋小寶早已知道,卻道:「皇上,這個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別跟我說。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露的危險。」康熙贊道:「你越來越長進啦,懂得諸事須當謹慎。不過你跟我辦事以來,從來沒泄露過什麼。倘若連你也信不過,我是沒人可以信得過了的。」韋小寶周身數百根骨頭,每根骨頭登時都輕了幾兩幾錢,跪下磕頭,說道:「皇上如此信得過,奴才就是把自己舌頭割了,也不敢泄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話。」康熙點點頭,說道:「我大清龍脈的秘密,原來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韋小寶假作驚異,連聲道:「咦,奇怪,有這等事?這可萬萬想不到!」

  康熙續道:「當年攝政王爺進關之後,將八部經書分賜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黃、正白、鑲黃上三旗的兵馬是天子自將,但田地財物,仍分屬三旗旗主管領。正黃旗的經書,父皇一直放在身邊,帶了去五台山,後來命你拿回來賜給我。鑲白旗旗主因事獲罪,鑲白旗的經書沒入宮中,父皇賜了給端敬皇后。」韋小寶心道:「老皇爺寵愛端敬皇后,最好的東西自然要賜給她。要是換作我,八部經書一古腦兒沒入宮中,全都賜了給他。」康熙續道:「老婊子害死了端敬皇后,自然也就佔了她的經書。鰲拜是鑲黃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鰲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打兩部經書,一部便是鑲黃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韋小寶道:「是。早知老婊子這樣壞,奴才便回老婊子說找不到,將經書悄悄獻給皇上。」康熙笑道:「那時咱們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這四十二章經中有這等重大幹系,你如這樣胡鬧,我非……打你屁股不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嗎?那你也甭客氣啦!」問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鰲拜是哪裡來的?」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蘇克薩哈,將家產、財物,連經書一起佔去。哼,這逆賊死有餘辜。」韋小寶道:「是。這樣一來,老婊子手裡有了三部經書啦。」

  康熙道:「豈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去跟鑲紅旗旗主和察博為難。當時我不知什麼緣故,和察博這傢伙一向跟鰲拜勾結,我也不去理會。現下想來,自然是去取他的賜經。瑞棟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蹤,定是給老婊子殺了滅口。」韋小寶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認定瑞棟是給老婊子殺的,我又贊過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釘轉腳。日後你就算知道瑞棟是我殺的,也已不能轉口,再來向我查問了。否則的話,你就承認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為皇上,豈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韋小寶忙道:「決計不錯。」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經書。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賜我的那部正黃旗經書,我一直放在上書房桌上,卻忽然不見了。你想又有誰這麼大膽,竟敢到上書房來偷盜物事?」韋小寶道:「能出入上書房,又能膽敢擅自拿書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寧公主!」韋小寶不敢介面,心道:「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兒來偷了我這部經書,這一來,她手裡已有五部了。」

  韋小寶道:「咱們快去慈寧宮搜查。老婊子光著身子逃出宮去,什麼也沒帶。」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個腦袋,也都砍了。」康熙搖頭道:「我早細細搜過了,什麼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個相好,原來是個和尚。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大笑,笑得兩聲,覺得甚為無禮,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聲大笑,說道:「不過那矮冬瓜抱著老婊子逃走之時,我瞧到他留著一頭長髮,這倒奇了。多半他也是假扮宮女,頭髮是假的。這傢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麼漢子不好偷,卻去找這樣個矮冬瓜。」韋小寶笑道:「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進宮來。上次那個假宮女,也就丑得很。」康熙笑道:「那也說得是。」頓了一頓,續道:「另外三部經書,公別在正經旗、正藍旗、鑲藍旗三旗手中。正紅旗的旗主目下是康親王,我已命他將經書獻上來。」

  韋小寶心想:「康親王那部經書,那天晚上已給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親王怎麼還獻得出?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康熙又道:「正藍旗旗主富登年歲尚輕,我剛才問過他。他說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雲南時陣亡,一切後事都是吳三桂給料理的。吳三桂交到他手裡的,只是一顆印信,幾面軍旗,還有幾萬兩銀子,此外什麼都沒有了。」韋小寶道:「這部經書定是吳三桂吞沒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吳三桂府中,仔細打聽這件事,想法子把經書取了出來,吳三桂這廝老奸巨滑,千萬不能讓他得知內情。」韋小寶道:「是,奴才隨機應變,設法騙他出來。」

  康熙皺起眉頭,在書房中踱來踱去,說道:「鑲藍旗旗主鄂碩克哈是個大胡塗蛋,我要他呈繳經書,他竟說好幾年前就不見了。我派侍衛到他家搜查,一無蹤跡,我已將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問,到底是當真給人盜去了,還是他隱匿不肯上繳。」韋小寶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來,也不知是明搶還是暗偷。」心想:「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搶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這六部經書又到了何處?」隨即微感懊悔:「我這問話可說錯了,自己太也吃虧。我說老婊子得了六部經書,得了門部經書的其實是韋小寶。這麼一來,我豈不成了老婊子?」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麼來歷,此刻毫無線索可尋。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謀之人。她得到經書之後,必已陸續偷運出宮,要將這六部經書盡數追回,那就難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尋找大清龍脈的所在,必須八部經書一齊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無用。咱們只須把康親王和吳三桂手中的兩部經書拿來毀了,那就太平無事。咱們又不是去尋龍脈,只消不讓人得知,那就得了。不過失了父皇所賜的經書,倘若從此尋不回來,我實是不孝。哼,建寧公主這小……小……」康熙這一聲罵不出口,韋小寶肚裡給他補足:「小婊子!」

  這時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順治在五台山金閣寺僧房中囑咐他的話:「兒啊,你精明能幹,愛護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強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所藏地圖,是一個極大藏寶庫的所在。當年我八旗兵進關,在中原各地擄掠所得的金銀財寶,都是藏在這寶庫之中。寶庫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圖要分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為一旗獨吞。關內漢人比咱們滿洲人多過百倍,倘若一齊起來造反,咱們萬萬壓制不住,那時就當退回關外,開了寶庫,八旗平分,今後數年也就不愁溫飽。」康熙當時便想起了父皇要韋小寶帶回來的話:「天下事須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咱們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聽順治又說:「我滿清唾手而得天下,實是天意,這中間當真十分僥倖。咱們不可存著久居中原之後,可別弄得滿洲人盡數覆滅於關內,匹馬不得出關。」康熙口中唯唯稱是,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我大清在在原的大業越來越穩,今後須當開疆拓土,建萬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麼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親出了家,心情恬退,與世無爭,才這樣想。」果然聽得父親接下去道:「不過當年攝政王吩咐各旗旗主:關外存有大寶藏之事,萬萬不能泄露,否則滿洲公兵將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漢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鬥,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傳交經書給後人之時,只能說經中所藏秘密,關及滿清的龍脈,龍脈一被人掘斷,滿洲人那就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來使得八旗後人不敢忽起貪心,偷偷去掘寶藏;二來如知有人前去掘寶,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國之主,才能得知真正秘密。」康熙回思當日的言語,心中又一次想到:「攝政王雄才大略,所見極是。」向韋小寶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雖然忠心,卻也只能跟他說龍脈,不能說寶庫。這小子日後年紀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貪心。太后昨天對我說,父皇當年決意出家之時,將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長之後轉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為了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了五台山去見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沒給老婊子害死。」

  韋小寶見康熙來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動,說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吳三桂派進宮來的,他……他手裡就有七部經書。」康熙一驚,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傳尚衣監!」

  過了一會,一名老太監走進書房磕頭,乃是尚衣監的總管太監。康熙問道:「查明白了嗎?」那太監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細查過,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裡織造的。」康熙嗯了一聲。韋小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來歷。衣料是京里織造,就查不到什麼了。」那太監又道:「不過那套男子內衣內褲,是遼東的繭綢,出於錦州一帶。」康熙臉上現出喜色,點點頭道:「下去罷。」那太監磕頭退出。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對了,這矮冬瓜說不定跟吳三桂有些瓜葛。」韋小寶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吳三桂以前鎮守山海關,錦州是他的管轄地。這矮冬瓜或許是他的舊部。」韋小寶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錯。」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雲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險。你多帶侍衛,再領三千驍騎營軍士去。」韋小寶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將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來,千刀萬剮,好給太后出這口氣。」

  康熙拍拍韋小寶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給太后出了這口氣,嘿嘿,你年紀太小,官兒太大,我倒有些為難了。不過咱們小皇帝、小大臣,一塊兒幹些大事出來,讓那批老官兒嚇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緊。」韋小寶道:「皇上年紀雖小,英明遠見,早已叫那批老東西打從心眼兒里佩服出來。待您再料理了吳三桂,那更是前無來者,後無古人。」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這傢伙聰明伶俐,就是不學無術,不肯讀書。」韋小寶笑道:「是,是。奴才幾時有空,得好好讀他幾天書。」

  其實韋小寶粗鄙無文,康熙反而歡喜,他身邊文學侍從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價雲子曰聽得多了,和韋小寶說些市井俗語,頗感暢快。

  韋小寶辭了出來,剛出書房,便有一名侍衛迎上來,請了個安,低聲道:「韋副總管,康親王想見您,不知韋副總管有沒有空?」韋小寶問道:「王爺在哪裡?」那侍衛道:「王爺在侍衛房等候迴音。」韋小寶道:「親自來了?」那侍衛道:「是,是。他說想請韋副總管去喝酒聽戲,就是擔心皇上有要緊大事差韋副總管去辦,您老人家分不國身。」韋小寶笑道:「他媽的,我是什麼老人家了?」來到侍衛房中,只見康親王一手拿著茶碗,坐著獃獃出神,眉頭皺起,深有憂色。他一見韋小寶進來,忙放下茶碗,搶上來拉住他手,說道:「兄弟,多日不見,可想殺我了。」韋小寶明知他為了失卻經書這事有求於已,但見他如此親熱,也自歡喜,說道:「王爺有事,派人吩咐一聲就行了,賞酒賞飯,卑職還不巴巴的趕來么?你這樣給面子,卻自己來找我。」康親王道:「我家裡已預備了戲班子,就怕兄弟沒空。這會兒能過去坐坐嗎?」韋小寶笑道:「好啊,王爺賞飯,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辦什麼急事,就是我親生老子死了,卑職也要先擾了王爺這頓飯再說。」

  兩人攜手出宮,乘馬來來王府。康親王隆重款待,極盡禮數,這一次卻無外客。飯罷,康親王邀他到書房之中,說些閑話,贊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積下無數功德善果,又贊他年紀輕輕,竟已做到御前侍衛總管、驍騎營都統,前程實是不可限量。韋小寶謙遜一番,說以後全仗王爺提攜栽培。康親王嘆了一口氣,說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麼都不用瞞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禍臨頭,只怕身家性命都難保了。」韋小寶假裝大為驚奇,說道:「王爺是代善大貝勒的嫡派子孫,鐵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麼大禍臨頭了?」

  康親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當年咱們滿清進關之後,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賜了一佛經。我是正紅旗旗主,也蒙恩賜一部。今日皇上召見,要我將先帝賜經呈繳。可是……可是我這總經書,卻不知如何,竟……竟給人盜去了。」韋小寶滿臉驚訝,說道:「真是希奇!金子銀子不妨偷偷,書有什麼好偷?這書是金子打的么?還是鑲滿了翡翠珠寶,值錢得很?」康親王道:「那倒不是,也不過是尋常的經書。可是我沒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賜物,委實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繳,只怕是已經知道我失去賜經,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說著,站起身來,請安下去。

  韋小寶急忙還禮,說道:「王爺這等客氣,可不折殺了小人?」康親王愁眉苦臉的道:「兄弟,你如不給我想個法,我……我只好自盡了。」韋小寶道:「王爺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將這件事奏明皇上,最多也不過罰王爺幾個月俸銀,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關之理?」康親王搖頭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這親王的王爵革去,貶作庶人,我也已謝天謝地,心滿意足了。鑲監旗旗鄂碩克哈因為丟了賜經,昨兒給打入了天牢,聽說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嚴審,那部經書到底弄到哪裡了。」說著臉上的肌抖動,顯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備受苦弄的慘酷。韋小寶皺眉道:「這部經書當真如此要緊?是了,那日抄鰲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裡找兩部什麼三十二章經、四十二章經什麼的。王爺不見了的,就是這個東西么?」康親王臉上憂色更深,說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經。一抄鰲拜家,太后什麼都不要,單要經書,可見這東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沒有?」韋小寶道:「找是找到了。鰲拜那廝把經書放在他卧房的地板洞里,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這經書有什麼希奇?我給你到和尚廟裡去要他十部八部來,繳給皇上就是。」康親王道:「先皇欽賜的經書,跟和尚廟裡的尋常佛經大不相同,可混冒不來。」韋小寶神色鄭重,說道:「這樣倒真有點兒麻煩了。不知王爺要我辦什麼事?」

  康親王搖搖頭,說道:「這件事我實在說不口,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韋小寶一拍胸膛,道:「王爺但說不妨。你當韋小寶是朋友,我為你送了這條小命,也是一場義氣。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說這部經書我韋小寶借去瞧瞧,卻不小心弄丟了。皇上這幾天喜歡我,最多打我一頓板子,未必就會砍了我的頭。」康親王道:「多謝兄弟的好意,但這條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會相信兄弟借經書去看。」韋小寶點頭道:「我雖然做過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識不了一擔,借經書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們得另想法子。」康親王道:「我是想請兄弟……想請兄弟……想請兄弟……」連說三句「想請兄弟」,卻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韋小寶,瞧著他臉上的神氣。

  韋小寶道:「王爺,你不必為難。做兄弟的一條小性命……」左手抓住辮子,右手在自己頭頸里一斬,做個雙手捧著腦袋送上的姿勢,說道:「已經交了給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什麼事都聽你吩咐。」康親王大喜,道:「兄弟如此義氣深重,唉,做哥哥的別的話也不多說了。我是想請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邊,去偷一部經書出來。我已叫定了幾十名高手匠人,等在這裡,咱們連夜開工,仿造一部,好渡過這個難關。」韋小寶問道:「能造得一模一樣?」

  康親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樣,包管沒有破綻。做了樣子之後,兄弟就把原來的經書放回,決不敢有絲毫損傷。」其他明知倉卒之間仿造一部經書,要造得毫無破綻,殊所難能,他是想將真假經書掉一個包,將假經書讓韋小寶放回原處,真的經書呈繳皇帝。料想韋小寶不識之無,難以分辨真偽,將來能不發覺,那是上上大吉,就算髮覺,也已連累不到自己頭上。只是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韋小寶道:「好,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想法子去偷,王爺在府上靜候好音便了。」康親王千恩萬謝,親自送他到門外,又不住叮囑他務須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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