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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阿甘正傳

那天晚上過得漫長而不舒服。我們無法搭飛機脫困,越軍就盡情炮轟了我們大半夜。在兩座山脊之間有個凹下的鞍部,我們在這邊山頂上,他們在那邊,而鞍部正是激戰的場所——只是我弄不懂怎會有人要爭奪那一片泥巴地。不過克蘭茲士官長已一再告訴我們,送我們到這兒不是要我們來了解戰爭,而是要我們聽命行事。

  沒多久.克蘭茲士官長爬上來下令。他說我們必須將機關槍移動五十公尺左右,繞到鞍部中央突出的那棵大樹左邊,找個安全地點架上機關槍,免得全連士兵都被炸死。就我所聞所見,任何地方都不安全,包括我們目前的所在地,但是下到鞍部卻是荒謬至極的事。不過,我儘力做對。

  我和機關槍手「排骨」,以及另一個攜帶彈藥的杜耶,還有另外兩個傢伙一起,爬出我們的藏身處,開始朝小坡下方移動。走到半腰,越軍發現了我們,立刻用他們的機關槍掃射。不過,在沒有慘遭不測之前,我們己三步當兩步跟跑滑下斜坡,掉入叢林。我已記不得一公尺究竟有多長,但是應該跟一碼差不多,因此我們到了大樹附近,我就對杜耶說:「我們還是往左邊移動吧!他狠瞪著我,悶聲說:「閉嘴,阿甘,越軍就在這兒。」果然,六、七個越軍蹲在大樹底下,正在吃午餐。杜耶取出一枚手榴彈,拉開保險,朝大樹拋出一個慢吞吞的高飛球。結果手榴彈在落地之前就已爆炸,越軍那邊傳來一陣聒噪——接著「排骨」用機關槍開火,我和另外兩個傢伙又扔了幾枚手榴彈,以確保沒有漏網之魚。一切在短短一分鐘之內就結束了,等爆炸聲止息,我們已經上路。

  我們找到一個地點架設機關槍,在那兒一直待到天黑——待了一整夜,但是毫無動靜。我們可以聽見其他地點發生各種狀況,但是我們這兒卻靜悄悄無人打攪。日出了,我們又餓又倦,可是苦撐著。過後,克蘭茲土官長派來「名傳令兵,說只等我們的飛機把鞍部的越軍掃清,「查理連」就會立刻移入鞍部,而再過幾分鐘就會展開行動。果然,飛機來了,扔下鳥蛋,爆炸聲此起彼落,清除了所有越軍。

  我們可以瞧見「查理連」移下山脊,轉進鞍部,但是他們才翻過山脊,正開始沿斜坡往下移動之際,所有武器齊發,燒夷彈等等全部射向「查理連」,一陣可怕的混亂。由於叢林稠密有如烽火柴枝,因此從我們所在的位置看不見任何越軍,但是叢林內肯定有人在攻擊「查理連」。也許是荷蘭佬——或甚至是挪威佬——誰知道?

  這一切發生的當兒,機關槍手「排骨」神情極為緊張,因為他已經看出攻擊來自我們的前方,換而言之,越軍是在我軍和我們所在的位置之間。也就是說,我們落單了。他說,要是越軍沒有打垮「查理連」,他們遲早會回頭往我們這邊來,而萬一他們發現了我們,絕對不會樂意。重點就是:咱們得趕緊逃。

  我們拿了武器開始慢慢爬回山脊,但是就在這時,杜耶突然往我們的右下方鞍部底望去,看見了一整車增援的越軍,全副武裝,正上山朝「查理連」推進。當時我們最好是試著跟他們交朋友,忘掉另一碼子過節,但這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索性蹲在一大叢灌木中,等他們爬到山頂。這時「排骨」打開機關槍掃射,當場大概就一口氣打死了十到十五名越軍。杜耶和我及另外兩個傢伙陸續扔手榴彈,情勢正對我們有利之際,「排骨」的彈藥告罄,需要換一條彈帶。我替他裝上一條,但是他剛要如下扳機,一顆越軍的子彈正中他的腦袋,炸得開花。他倒在地上,手仍拚命抓著槍,只是他已經一命嗚呼了。

  哦,天,情況真可怕——而且愈來愈糟。誰也不知道那些越軍要是逮到我們會怎麼整我們。我呼叫杜耶到我這兒,但是沒有迴音。我把機關槍從「排骨」手指中拽開,匍匐到杜耶那兒,但是他和另外兩個傢伙已經中彈倒地。其他人都死了,但是杜耶一息尚存,於是我抓起他像麵粉袋似的扛在肩上,拔腿穿過樹叢朝「查理連」奔去,因為我已經嚇傻了。我跑了大約二十碼,子彈從我後方呼嘯而至,我自忖鐵定中彈無疑。但這時我衝過一叢竹林,來到一片矮草區,出乎意料,那塊地方遍布越軍,個個趴著朝另一個方向望,攻擊「查理連」——我猜。

  這下子我怎麼辦?我前有越軍,後有越軍,腳下也是越軍。我不知還能怎麼辦,於是全速衝鋒,同時放聲吼叫。我猜我大概有點兒瘋了,因為我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一直扯著嗓門咆哮一面擠命跑。一切混亂成一團,爾後,突然間,我已置身「查理連」陣營中,大家都在拍我的背,好像我達陣得分似的。

  情形似乎是我把那些越軍嚇壞了,逃回他們的藏身處。我把杜耶放在地上,醫官過來給他療傷,沒多久,「查理連」連長過來猛拍我的手,說我真是個好傢夥。接著他問:「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阿甘?」他在等我的回答,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到的,於是我就說:「我要尿尿。」——這是實情。連長神情滑稽地看著我,然後看看也已定過來的克蘭茲士官長。克蘭茲士官長說:「哦,老天爺,阿甘,跟我來,」他帶我到一棵樹後面。

  那天晚上巴布和我碰面,我們共用一個散兵坑,吃乾糧當晚餐。之後,我取出巴布給我的口琴,我們吹了幾首曲子。在叢林里吹奏「哦,蘇珊娜」和「牧場之家」,聽起來委實怪誕。巴布收到一盒他母親寄給他的糖果——堅果糖和軟糖——我倆都吃了一些。跟你說,朋友:那軟糖的確勾起了一些回憶。

  過後,克蘭茲士官長過來問我那個十加侖水桶在哪兒。我告訴他當時我要扛杜耶,又要拎機關槍,把水桶丟在叢林里了。一時之間,我覺得他會命令我回去取它,但是沒有。他只點個頭,說既然杜耶受了傷,「排骨」又死了,現在我非得擔任機關槍手。我問他誰要扛三角架和彈藥,他說我也得自己扛,因為已經沒有人可做這些事了。這時巴布說他願意,只要他能調到我們連上。克蘭茲士官長考慮半天,然後說或許可以安排,反正「查理連」剩下的人已不夠清洗廁所。就這樣,巴布和我又團聚了。

  日子有如牛步,我幾乎以為時間在倒逝。上山、下山。有時山上有越軍,有時沒有。不過克蘭茲士官長說一切別擔心,因為我們就要返回美國了。他說我們會走出越南,經過寮國,然後北上穿越中國和蘇聯,抵達北極,然後橫越冰原到阿拉斯加,我們的媽媽可以在那兒接我們國家。巴布說別理他,因為他是個白痴。

  叢林生活非常原始——沒地方解手,像禽獸似的睡在地上,衣服也都爛了。我每星期都會收到媽媽的來信。她說家鄉一切安好,但是,打從我離開學校之後,我們那所高中就沒有拿過冠軍。我有空就繪她回信,但是我要說些什麼才不會讓她又嚎陶大哭?因此我就說我們過得很愉快,大家都對我們很好。不過我倒是做了一件事.我寫了封信給珍妮。托我媽媽代轉,問她是否能找到珍妮的家人把信轉寄給她——不管她人在哪兒。但是我沒有收到隻字迴音。

  在這同時,巴布和我為我們離開軍隊之後的生活做了計劃。我們要返回老家,給自己弄艘捕蝦船,從事捕蝦業。巴布來自貝特河,從小在捕蝦船上打工。他說也許我們可以弄到一筆貸款,我倆可以輪流當船長等等.我們還可以住在船上,我們會有事可做。巴布把一切都設想好了。多少磅魚就可以還購船的貸款,油錢要多少,吃東西等等要多少花費,其餘的可以任我們花用。我總是在腦子裡想像的那—幕,站在捕蝦船的船舵前——或者更好些,坐在後艙吃蝦子!可是等我告訴巴布,他說:「媽的,阿甘,你這大塊頭會吃掉我們的房子和家。沒嫌到錢之前,我們一隻蝦也不準吃。」行,這話有道理——我絕不反對。

  有天下起雨來,結果一連下了兩個月。我們經歷了備種不同的雨,大概除了綴和冰雹之外統統經歷過。有時候是綿綿細雨,有時候是傾盆大雨。有時候斜著下,有時候直著下,還有些時候好像從地面倒著下。總之,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亦即上山下山尋找越軍。

  有一天,我們發現他們了。他們當時一定是在舉行越軍會議什麼的,因為那情形就像是踩到了蚊窩,所有螞蟻一擁而至。我們既不能在這種情況下發動飛機攻擊,因此在大概短短兩分鐘之內,我們再度陷入困境。

  這一次他們讓我們猝不及防。我們正經過一片稻田,突然間,他們從四面八方攻擊我們。大家紛紛吶喊、尖叫、中彈,有人說;「撤退!」晤,我拿起機關槍,拔腿沿著每個人的身邊奔向棕桐樹叢,起碼看起來棕擱樹叢可以替我們遮雨。我們已圍成一個方圓,正準備迎接另一個漫長的夜晚,這時我四下找巴布,但是沒有他的人影。

  有人說巴布在稻田裡,受了傷,我說:「該死。」克蘭茲士官長聽到我的話,說:「阿甘,你不能到田裡去!」可是,去它的——我扔下機關槍,因為帶著它會增加荷重,然後拚命奔向最後見到巴布的地點。但是跑到半途,我差點踩到第二排的一個傢伙,他傷勢嚴重,伸出手指眼看著我;於是我心想,媽的,我能怎麼辦?我抓起他儘快往回跑。彈如雨下。這事我實在無法理解——我們到底為什麼要打仗?打球是一回事。可是打仗,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了。媽的。

  我把那傢伙送回去,又往外跑,結果該死又遇到另一個傢伙。我抱起他,也要把他送回去,可是,我一抱起他,他的腦漿就掉在田地上,因為他的後腦已經炸開了。媽的。

  於是,我扔下他,繼續往前跑,果然,巴布在那兒,他胸口中了兩槍,我說:「巴布,會好的,聽到沒有,因為,我們弄到那條捕蝦船什麼的。」我把他抱回我們的臨時陣地,放在地上。等我喘過氣來,低頭一看,我的襯衫整個沾滿了巴布的傷口流出來的鮮血和青黃色汁液;巴布往上望著我,說:「操,阿替,為什麼發生這種事?」呃,我要怎麼說?

  巴布又問我:「阿甘,拿口琴吹首歌給我聽吧?」於是,我拿出口琴,開始吹曲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吹什麼,於是,巴布說:「阿甘,麻煩你吹『天鵝河上』行不?」我說:「行,巴布。」我不得不揩拭口琴吹口,然後開始吹奏,周遭槍彈聲依舊激烈,我知道我該去守著機關槍,可是,去它的,我歐起那首曲子。」

  我一直投注意,雨停了,天色轉為一種可怕的粉紅。那顏色襯托得每個人的臉孔宛如死人,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越軍停火了一陣子,我們也一樣。我跪在巴布身邊,反覆吹奏「天鵝河上」,醫官給他打了一針,盡其所能替他療傷止疼。巴布緊抓著我的一條腿,他的目光迷朦渙散,那可怕的粉紅色天空似乎吸幹了他的血色。

  他想說什麼,於是我俯身湊近了聽。但是,我始終聽不懂。於是我問醫官:「你聽到他說的是什麼沒有?」

  醫官說:「回家。他說,家。」

  巴布,他死了,對於這件事,我只有這句話可說。

  我從未經歷過那麼可怕的一夜。由於又開始雷雨交加,他們沒法子派人援救我們。那些越軍近在咫尺,我們可以聽到他們彼此交談聲,而且其間第一排還跟他們肉搏過。天亮時分,他們我來一架飛機投擲燃燒彈,但是,差點把那鬼玩意投在我們身上,我們自己人全身焦黑,奔到空地上,眼睛大得像個比司吉,人人咒罵又嚇破了膽,林木著火,差點把雨給燒停了!

  就在這片混亂當中,我不知怎的中彈了,不過運氣好,我是屁股中彈。我甚至記不得怎麼回事。當時,大家都倉惶失措,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況一團亂。我索性扔下機關槍。我再也不在乎了。我走到一棵樹後面,縮成一團哭了起來。巴布走了,捕蝦船也沒了;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許還有珍妮,但是我把那段交情也搞砸了。要不是為了我媽媽,我倒不如就死在那兒」——老死、病死,隨便——我不在乎。

  過了一陣子,他們開始用直升機運來援軍,而且,我猜想那些燃燒彈把越軍嚇跑了。他們一定心想,假如我們對自己人都肯這麼燒殺,對他們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他們正把傷兵運走,這時克蘭茲士官長定過來,他的頭髮整個燒焦了,衣服也燒壞了,看起來像是剛遭到大炮攻擊。他說;「阿甘,你昨天的表現真行,孩子。」然後他問我要不要來根香煙。

  我說我不吸煙,他點頭。「阿甘,」他說:「你不是我手下最聰明的傢伙,但是你是個了不起的軍人。但願我有一百個像你這樣的兵。」

  他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沒有,但這不是實話。「阿甘,」他說,「你要回家了,我想你大概知道了。」

  我問他巴布在哪兒,克蘭茲士宮長有點滑稽的望著我。「他會立刻回去。」他說。我問我可不可以跟巴布搭同一班直升機,他說不行,巴布必須等到最後一批才離開,因為他死了。

  他們給我用一管粗大的針筒打了一針,針筒里裝著某種會讓我舒服些的狗屎藥劑。但是,我記得。我抬手抓住克蘭茲士官長的胳膊,說:「我從來沒求過人幫忙,可是,請你親自把巴布送上直升機,確保他順利回家行嗎?」

  「行,阿甘,」他說「管它的——咱們甚至會給他安排搭頭等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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