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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 經濟過熱下的企業、股市、房市 · 8

所屬書籍: 艱難的製造

崔冰冰跟進卧室拔拳揍下,可是兩拳下去全無反抗,崔冰冰的長項在於吵架,只是夜深人靜難以施展,只得也鬱郁而睡,可惜睡不著。一個滿腦子亂麻,一個一肚子的脾氣,兩個人互不搭話,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氣。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終於氣平了,低聲道:「你這麼追求答案幹什麼,有沒有答案,你還不是一樣做現在的工廠管理,你還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其實我看著股票跌,心裡是欣慰,這一年受熱錢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準備金率的,都壓不下去,結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單純,我今天理出來的因素有些屬於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屬於市場,影響難料。唉,不說了,又亂了。我不大會鑽營,不屑扯大旗,我只能靠自己一副腦袋趕上楊巡那些能鑽營的。其實……我也知道我這幾年的發展速度其實不如別人,我一直不敢正視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寬容我。」
「幹嗎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擅長管理。其實你應該批評我歡迎汪總到公司來做小技改,我這兒畢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術上花的冤枉錢還少嗎?不差這幾萬。」
「所以說,我很任性,這樣的人是無法賺錢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剛才一著手建立關聯圖,就像中降頭似的,你就是這點兒心頭好。」
「可是不賺錢又開什麼公司?我還不如快快樂樂做我的技術去。」
「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脫,只有做下去。別多想了,做人一輩子的,不放縱點兒自己的愛好,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就願意放縱你,你放縱你自己吧。」
「我從決策熱處理分廠那天起,一直戰戰兢兢,擔驚受怕,可我看別人都很瀟洒,非常經得起風浪的樣子,你看申華東他們那份研究報告,雖然我現在已經看出它裡面的不少紕漏,可你看報告整篇洋溢的滿滿自信。這是我現階段所沒有的,我現在幾乎很少肯定,全是疑問,我看不清。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能力,從那天起一直懷疑到今天。騰飛能活到現在,只是我好運。」
「這個……你如果現在寫份類似的,保證也是一樣自信滿篇。誰都是穿上一件鎧甲給外人看,其實都只是混日子吃飯罷了。我也每天都在心虛,每天都是鼓勵自己,我是最能的,我做出的決定全部正確,哦耶。以後不如我們出門前對念吧。」
柳鈞沒再開腔,用行動代替了語言。老夫老妻的,甜言蜜語不說也行,一個長長的擁抱比什麼話都說明問題。
果然,早晨柳鈞出現在公司員工面前的時候,早已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很是老神在在地就汪總研製不起眼的刀片的再利用,提出告誡:在技改問題上,不能因技改小而不為。正如研發中心門口黑底小金字所宣揚的,「技術改造世界,我們改進技術」。技術,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放在騰飛公司的首位。這時候的全體員工是看不到柳鈞在凌晨時候的那些膽怯、動搖、懷疑和自我否定的,他們一再地接受柳鈞強硬的灌輸,技術!技術!技術!!
股票在一個多月令人絕望的下跌後,重拾升勢。期間有多種多樣的有關證監會的傳聞,因此大眾對股指回升的最普遍反應,這是股民堅決抗爭的輝煌勝利。在如此氣貫長虹奮發向上股民翻身農奴做主人的氛圍下,信奉沒有攀不上的檻的大有人在,也正因為有6000點高位的標杆在,柳石堂傾囊而出,逢低吸納,以堅實築底。而股指,也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蓄勢上升了。只是,越上升,柳石堂越提心弔膽,膽怯心情比柳鈞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他一生經歷風浪所培養出來的警惕。幾天里,他過得茶飯不思,像個賭紅眼睛的賭徒,每天都是在眼前天旋地轉的狀況下上床睡覺,他親家公一見他就提醒他務必注意心血管疾病,這種年紀最怕高血壓中風。因此,在股指上升到一定程度,手頭囤積的股票已經保證小賠不賺的前提下,柳石堂完全清倉。
空倉當天晚上,柳石堂心中那個失落,彷彿一個好員工被意外裁員一樣的失落。等第二天拿著兒子給買的體檢套餐去醫院體檢中心做完體檢,卻又渾身舒坦,一夜之隔,血壓竟然下降到正常。頓時頭不痛了,眼白不充血了,口氣不臭了,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只是手頭的巨額現金必須立刻找到出處,柳石堂找冰冰討論這個問題。可惜,是晚輪到柳鈞值班帶淡淡,柳石堂在兒子家看到的是三從四德的兒子,而非兒媳,頗為不爽。
柳鈞見不得老頭子現錢燙手,恨不得當天就用掉的德性,發狠說不如買一套市中心開了近半年還沒賣完的精裝修七百多萬豪宅,六十萬車庫買一間,剩下的錢能買什麼檔次的車,就買什麼檔次,以後物業費生活費反正都有他這個兒子擔著,敢不敢。柳石堂說,你以為我做不出來。
柳鈞以為他老爸一輩子也就那街道小廠老闆的摳門德性到底了,手頭掖千萬巨款,住在市中心繁華地段老小區自得其樂。想不到時隔三天,他老爸就給了他一個「驚喜」。柳石堂寶刀不老,速戰速決全款買下柳鈞說的那八百萬高價的豪宅和一間車庫。而且兩者的產權都寫在柳鈞名下。但柳石堂堅決不換車子,那價值六十萬的車庫,停的依然是他開了好幾年的君威,二手車市場折價可能不到十萬。柳石堂說,做人不能太高調,買好車的錢還不如好吃好喝好玩。對外,柳石堂聲稱房子是兒子孝敬他的,兒子對他不知道多好,要什麼給什麼,唯恐他不要。
柳鈞背著這麼個孝子名頭很是汗顏,因老爸的房子車子全是老爸自力更生,他讓老爸不要這麼栽好處給他。但柳石堂卻認定兒子孝敬是他最大的面子,兒子很有本事也是他最大的面子,人活著講究個面子,他願意把好處全讓兒子頂著,自己糟老頭做到底,怎的。於是,柳石堂歡歡喜喜置辦傢具,才剛塞滿一間卧室,便搬進去住了。樓高三十多層,只住了糟老頭子一個和五十歲保姆一個,頗有月宮中吳剛與嫦娥的傾向。才住上一個月,股指又掉頭向下,柳石堂心中那個得意,與股友聊天時候直誇自己英明,一點不怕股友聽得心頭滴血。
柳鈞在一個星期後才冒出點兒懷疑,申華東家造的房子,老頭為什麼不讓他出面要折扣,老頭憑什麼拿到不錯的九五折?明明這幾年鑽在股市裡打死也不肯走開,怎麼忽然說不做就不做,走得那麼乾脆?從來花錢都精打細算,手頭的錢最多十分之一用來消費,其餘用作再投資,怎麼忽然傾囊而出只顧享受了?如此反常,一定心中有鬼。可是柳石堂牙關緊閉,絕口不提,柳鈞什麼都問不出來。
今冬的第一場雪,柳鈞在他爸新家的落地大窗前看到。新家是大樓集中供暖的中央空調,更是映得窗外肅殺不堪。今年的天氣特別冷,大江南北雨雪紛飛,連這個已經好幾年不下雪的城市也飛起了雪花。柳鈞是趁休息天主動上門給他爸安裝傢具,以免白頂著個大孝子的名頭。他帶著淡淡來此,可惜淡淡小人家對三百平方米的大空間並不在意,而是使勁往小柜子里鑽,鑽好了就大聲叫爺爺來找,非常掩耳盜鈴。
柳鈞不時抬眼看一下這對爺孫,怕淡淡太鬧傷到爺爺。這一想,忽然領悟到,他爸快七十了。想想老頭子一個人住在大屋,他心裡不忍,然而續弦的事已經說得耳朵生繭,他也懶得再說,從老頭子買房這件事來看,他感覺老頭背後有人,既然老頭不願說,他就尊重隱私唄。
雖然住著西式豪華的房子,一家人吃飯還是幾十年不變的老口味。一碗最合時令的牛腩粉絲湯,一條蔥燒河鯽魚,一碟油煎帶魚,還有清炒塌棵菜,清炒綠豆芽,柳鈞發現他爸的口味也變清淡了。崔冰冰周末要陪個總行來的欽差,這頓是姓柳的三代人一起吃飯。柳石堂提到以前前進廠的老黃找他幫忙,老黃小兒子讀了個三類大學,明年畢業。四年級一開學就開始找工作,半年下來還沒著落,希望能進效益和工資都不錯的騰飛。
柳鈞一聽是老黃,就皺起了眉頭:「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不敢要。元旦開始就得實施新勞動合同法,誰還敢嘗試讓人怵頭的新人啊?我看吧,今年大學生就業得受這部新法的拖累。」
「不要就不要,我也不欠老黃,以前可受夠了他的氣。新法說,做滿十年的員工就得簽長期合同了,是不是?我們家新公司快十年了,那最早的一批人怎麼辦?」
「蠢蠢欲動呢,我很頭痛。我怎麼也想不到新法能寫成那樣,意識形態很重,可見公僕們心裡還是馬克思的那一套,將企業主視作剝削者,對剝削者就得剝奪他們的權利,也不想想這樣一來得提高多少企業的用人成本。我們工業區已經有一家服裝廠整個搬越南去了,就是徵求意見稿出來時候走的,吃不消用工成本了。」
「你別看各級政府都向錢看,可真碰到這種與勞動人民相關的法律法規,他們還是把姓資姓社分得很清楚的,這是大是大非。你別搞不懂。」
「我們認為是國家現在富了,尤其是出口掙的外匯多得燙手,想藉此趕走一批勞動密集型企業,實現騰籠換鳥。出發點是好的,我一直也覺得很多企業太拿工人當牛馬。可辦法不行,企業太被動。其他國家屬於工會該做的事,我們國家用這部新法來解決,這樣就很侵犯企業主的權利。」
「那你能怎麼辦?你既然在這兒開公司,總得聽國家的。別怨了,再怨影響工作情緒。」
「我倒是不想怨的,可是工業區最近召集各公司開會,學習勞動合同新法,殺氣騰騰地誓言元旦開始堅決貫徹新法,做不到重罰。他上面開會,我們下面早把對策傳開了:非主要崗位工作人員從勞務派遣公司外包。我們工廠不能倒,這麼多資產沒法處理,那些租借辦公室的勞務派遣公司今天開明天倒都沒關係。還有很多辦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終還得看實施細則怎麼出來,否則誰敢用長期合同的工人啊?還說不折騰呢。還有的廠本來就打算設備更新換代,用更多機械操作代替人工。用工成本提高,必然會走到用機械代替人的一步,可新法催生了這一步,相當於早產。所以很多企業猝不及防,首先想到的是搬遷,搬到人工更低的越南。若是這一步水到渠成地走,很多企業應是自覺慢慢用機械替代人手,眼下的用工荒其實已經讓有些廠家在考慮這個問題,然後逐步對有專業底子的大學生產生招工需求。現在嘛,早產的反而走向反面,大學生以後更找不到工作。」
柳石堂感喟,脫離一線才幾年,轉眼已經天下大變,變得他不認識了。兒子說的這些他聽得懂,可自己想不到,可見他已經淡出這個社會的主流。但懂行的是他的兒子,所以柳石堂退就退了,最多感喟幾聲:「房價還會不會跌?不過有人跟我說,我這套房子……市中心的房子漲跌都是有限。」
「自住的,漲跌就別想它了。聽說在深圳,香港來的炒房客開始拋售,有些受限銀行融資的也支撐不住了。這邊還好。」
「股票跌的時候,成交量特別少,跌了那麼多天,現在是成交量越來越少。房子其實也是一樣的,生意心理哪一行都是一個樣。二手房慘了。」
柳鈞豎起身子:「你還跟她有交往?」
「胡說八道,我是提醒你,以後錢宏明問你借錢的時候,你得小心。沒良心。」
「嗯,他前陣子剛問我借錢,沒幾天就還了。最近銅期貨又掉頭向上,他手頭緊張解決。他收入最大一塊在期貨和套現,還有放債,二手房這塊沒那麼多。」
柳石堂一聽兒子心裡明白的,這才放心,他總是擔心自己忠厚老實的兒子吃虧:「他放債要是放給做股票的,做房產的,最近這世道再繼續下去,他會不會收不回那些本錢?」
「有,也有不少是給還貸的企業調頭寸的。我現在最擔心他一條,銀行目前銀根收緊,對貸款卡得很厲害,我們的貸款也被通知維持現狀,別想再多,以前銀行對宏明外貿公司的信用證額度不小,今後會不會收緊?那些借額度給宏明的公司,會不會也遇到銀行限制。
如果這方面的資金出現緊張,宏明需要調整策略了。不過一般年底是銀行放貸最緊張的時候,等新年開始,貸款立刻開閘,信貸員還等著提成呢。」
「總之不要再借錢給錢宏明,不可靠,你又不圖他的利息。答應我?」
柳石堂緊追不放,柳鈞唯有答應。但他還是補充一句:「雖然到哪兒私人借錢都是件風險很大的事情,可是一個人的人格還是有一定擔保金額的。」
「人格?他蒙過你一次,難道不會蒙你第二次?再高貴的人格,遇到危急時候也照樣破產。這方面爸爸經驗比你足,『文革』那幾年,爸爸該看到的都看到了,沒好人,誰都死前拉別人做墊子。聽話。」
父子各持己見,還是淡淡的插入讓父子兩個結束話題。淡淡吃不慣如此傳統的菜,柳鈞也不勉強孩子,答應淡淡吃飯店。淡淡要求不高,氣壯山河地說出來的是大娘水餃。於是柳石堂親自送兒孫出門,而且親自幫拎著淡淡胖麵包似的羽絨服,細心地趕在乘電梯前將衣服包在淡淡身上。柳鈞笑道:「我小的時候,爸爸沒這麼細心。」
「那時候沒時間,現在時間多。」柳石堂彎腰拉著淡淡的小手乘電梯,對於兒子大大咧咧對待孫女的作風很是反對。這不,放任他孫女自個兒乘電梯,兒子著手接電話呢。雖然柳石堂也知道這兒的電梯對小孩子也很是安全。
柳鈞接的是錢宏明的電話,錢宏明告訴柳鈞,他新買的一輛賓利雅緻到貨,他這會兒正開著回家,很快下高速,問柳鈞有沒有興趣試試他的新車。柳鈞倒吸一口冷氣,賓利雅緻!錢宏明居然買了賓利。得多少資產才捨得買賓利,柳鈞不禁咋舌。不過他再愛車,也大不過女兒吃中飯,他讓錢宏明一個小時後給他地址。
柳石堂在一邊兒聽著,等柳鈞接完電話,他隨口問一句:「誰買賓利啊?」
「錢宏明。剛提車。」
柳石堂一愣,看兒子將孫女綁入安全座椅,回身向他道別,才緊張地道:「恐怕有詐。他們現在錢緊得很。」
「錢緊是十月份,訂車應該更早。賓利一般訂車得半年才到貨,也可能……三個月。」
「也有可能不到一周時間裡就轉讓一份別人的訂單。買賓利……」
「爸,你別這麼緊張,宏明前兩年就買了寶馬M5,加稅得兩百多萬呢。噯,你怎麼知道他們錢緊?」
柳石堂含糊其詞地應付過去,但柳鈞又看到爸爸與錢宏英接觸的影子。柳鈞不再多說,帶淡淡去吃水餃。他心裡也是奇怪,錢宏明十月份還問他借錢周轉呢,這會兒就付款提車,難道就這麼寬裕了?或許,這就是錢宏明那一行的特色吧。
淡淡早餓了,在大娘水餃吃得跟小餓死鬼一樣。柳鈞是吃飽的,坐一邊看著女兒吃,等淡淡將碗一推說吃飽了,他才動手將碗里剩下的餃子吃掉,免得可惜。旁邊一桌有一家子來吃餃子的,看著柳鈞的行為都很嘆息,說現在的人,再窮也不捨得窮孩子,這家做爸爸的讓女兒吃個飽,自己為省錢寧可忍飢挨餓在旁邊看,可是誰不知道好吃不過餃子啊,所以孩子吃剩的幾個餃子,做爸爸的囫圇吞下去了,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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