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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 自主研發建立核心競爭力 · 6

所屬書籍: 艱難的製造

柳鈞跟他爸的解釋就通俗得多。好比買房子,拿不出一次性支付的房款,那麼就藉助按揭,首付不算太傷筋動骨,改一次性大投入為細水長流的五年十年投入。按揭取得居住權的房子,可以出租,以補貼按揭款。而拉長對機器人研發的時間跨度,通過管理者的有機穿插,不僅可以保障原本研發秩序的大半完好,減少影響目前的正常生產安排,還可以好整以暇地將機器人研發過程中的成就不斷付諸應用,回饋機器人研發項目的巨大資金投入。當然,最後如按揭結束獲得房子全部產權一樣,騰飛將擁有機器人研發的最終成果。
柳鈞還告訴他爸,對於研發中心知識分子的激勵,除了獎金,還得有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令人熱血沸騰的項目。技術人員的這種心態,可能在有些人看來有點兒不可思議,甚至不切實際,可是他懂,因為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希望爸爸理解他,容忍公司利潤在近年內無法用於規模擴展或奢侈地揮霍。
柳石堂只能認了,可是想想錢家姐弟兩個迅速地掙錢,迅速地發家,迅速地改頭換面,柳石堂心裡不舒服。他兒子的風頭怎能讓錢宏明蓋了下去?可是他再焦急也沒用,兒子不急,等於騰飛不急。公司發展到眼下這地步,他這老頭子已經有心無力了。他連車間里的那些設備都還認不全。以前生氣了可以踢一腳的機床們,現在得小心伺候著,有些還得管它濕度溫度。不過好在接替他的是兒子,長江後浪推前浪,他這前浪死而無憾了。
相對而言,與宋運輝的對話毫不費勁。雖然宋運輝惋惜騰飛無法參與東海一號的研製,可是他欣賞柳鈞在社會上打滾這麼多年之後依然擁有的堅定理念,以及勇敢追求理念的勇氣。宋運輝是工程技術人員出身,深知技改工作在中國的不合時宜。若說他以前與柳鈞算是臭味相投,有一種自上而下的欣賞,也對柳鈞有一種長輩式的提攜,那麼從這一刻起,他對柳鈞平視。
宋運輝告訴柳鈞:「從我提出合力開發東海一號起,我一直讓有關科室收集來自國外設備商的反應。從國外設備製造商的激烈反應,包括多方刺探東海一號的參數,以及在某些部門的各种放風表態,我更看到我們這一工作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對我們而言,國外設備製造商的反應,既是鞭策,也是極大的鼓勵,為什麼呢?因為十年前我們提出國產化的時候,他們漠然以對,說明他們認為我們那時壓根兒做不到,看死我們。但現在就很難說。我正收集更多各方反映,也準備召集專家研討東海一號的巨大意義,希望藉此獲得國家資金支持。你現在開始動手,是個好事,有進展,記得及時通報。」
宋運輝的這番話,若是聽在別人耳朵里,可能會說,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管人家那麼多幹嗎?可柳鈞完全理解宋運輝所說的「極大的鼓勵」背後的深刻含義。回國之後,他對「落後就要挨打」這句話有了更深理解。他以前以為有錢便可以買到心儀的設備,其實不然。首先,他會遭遇高科技禁運;其次,那些只有幾家能做的設備價格高得離譜,看似設備供應商違背市場規律暗中籤了攻守同盟,給中國買家的態度就是降一分錢也不賣,就是那樣的傲慢。什麼叫恥辱?不需要翻閱字典,經歷過的人無師自通。想必宋運輝也經常碰壁,無論是作為中國的技術人員,還是作為中國的企業管理者,有血性的人無不憋著一肚子氣。那麼,看到對方聽說東海一號啟動而坐立不安,怎能不從心底里升起驕傲?可是,當然,心中也生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必勝信心。
崔冰冰應柳鈞之約,下班就去接機。這一段時間柳鈞行走新疆,反而比平常在家時候想念崔冰冰,他打定主意回家耐心做崔冰冰的思想工作,不能急躁,該用美男計的時候用美男計,該低聲下氣的時候低聲下氣,務必不能讓崔冰冰情緒失常。
飛機晚點,崔冰冰在機場吃了些又貴又難吃的點心,時不時深呼吸幾下,按捺住驛動的心。可是老天捉弄人,她越是緊張,播報到達時間越往後推。等柳鈞終於出現在出口處的時候,崔冰冰發現自己快要窒息了。十天不見,柳鈞給曬得像黑炭似的,人也瘦了一些,不過精神煥發,背著個相機包像個不到三十歲的大男孩。看著柳鈞等行李,崔冰冰在心裡反覆背誦她這幾天總結出的台詞,她愛柳鈞,但她更愛自己,她發現自己如今因為愛柳鈞而越來越失去自我,變得面目全非,瘋瘋癲癲,毫無自尊,完全不再是阿三,因此她決定放下對柳鈞的愛,找回自己。
但是,等她落入柳鈞的懷抱,真切感受到那懷抱傳遞過來的愛和欲,喜悅與思念,她又動搖了。她怎能放棄此人?她無論如何不應放棄,而應學會在愛面前堅持自我。於是,她將所有的台詞吞下,歡歡喜喜跟著柳鈞下去停車場。兩人小別勝新婚,又是一場折騰下來一個願意退,另一個也願意退,於是在床上什麼都容易溝通,將協議大概決定下來。既然說定協議,那麼婚期也可進入議事日程。
崔冰冰唯一堅持的是收入各歸自己,不過不再堅持反對由柳鈞全資養家。柳鈞心說協議可以這麼簽,大家都太平,但到時候他饋贈崔冰冰財物,這個是不能算作違背協議的。
柳鈞很快將精力投入到機器人項目的細分小項、精細預算和實施方案的制訂。他和崔冰冰的婚禮反而由閑著沒事幹的柳石堂操辦。柳石堂好噱頭、愛熱鬧、講排場,若非本城目前最好的酒店是楊巡所開,他一定將婚宴定在最好的酒店。現在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但他捨得花錢,他在飯菜酒水上下足功夫,一張菜單翻來覆去研究若干遍才定下。柳石堂最滿意兒子簽的那份婚前協議,他這才發現,事業上越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實越傻,什麼見面禮啊彩禮啊頭面首飾啊之類的全不計較,也不要求別墅重新裝修,幾乎是什麼都好說話,連婚紗、別墅新換軟裝修都是崔冰冰自己掏錢買下,而且似乎在柳鈞面前也不曾提起。柳石堂冷眼旁觀,心說這是事實上的倒貼啊,要換作別個女人早咽不下這口氣了。
既然已經成為一家人,柳石堂不能因小失大,他暗中提醒兒子不能太占人家女孩子便宜,讓兒子找機會打一些錢到兒媳賬戶上,方便取用。
崔冰冰在婚禮那天非常美麗,可是她被爸爸領著交到柳鈞手上時,實在忍不住,對柳鈞一句耳語:「媽的,又不像阿三了。」於是崔冰冰若無其事,鎮定自若,柳鈞噴笑出聲,久久不絕。
宋運輝很給面子,帶著太太梁思申一起出席婚禮。柳鈞過去敬酒,他笑眯眯地公然道:「你婚假後趕緊來找我,我送你一份大禮。」
柳鈞直覺就想到宋運輝的東海一號項目與他的機器人項目,他的眼中不由得露出更多欣喜。申寶田坐在宋運輝旁邊,見此錦上添花一句:「宋總總是那麼提攜後進。」
錢宏明也來了,帶著嘉麗和小碎花,與柳鈞的其他高中同學坐一起,整整兩桌。錢宏明很是感慨,他與嘉麗結婚的時候,還在事業的起步階段,錢是那麼緊張,多餘的錢都得塞進父母的藥罐子里去。因此他們沒有舉辦婚禮,只是領來結婚證的第一夜與他的同事吃一桌,第二夜與嘉麗的同事吃一桌,便算宣告結婚。錢宏明羨慕柳鈞所做的事情總是可以如此盛大公開。
等婚禮結束,他們與柳鈞告別出來,錢宏明卻是冷不丁跟嘉麗道:「那個傅阿姨,真是個腦筋不會拐彎的,你說得沒錯。」
「哦,為什麼?你自己去了一趟?」嘉麗也無所謂,錢宏明是她的主心骨。
「不是,我們上周不是去了趟,又拿回來好多蔬菜嗎?我們一說好就好在不施化肥不打農藥,她還真的什麼葯都不用了。不過要不是個一根筋的,怎麼可能盯上柳家,不明擺著以卵擊石嗎?這社會,有錢就是有勢,她惹得起嗎?」錢宏明在前面閑閑地開著車,盡量開慢點兒,以免顛著后座的寶貝女兒。「看情形,傅阿姨的精神面貌有些恢復,現在肯閑時開著門。人哪,錢能壯膽,再清高的人也得承認。」
「可是總靠我們和你的幾個朋友上她那兒買菜,也不是辦法啊。你們能持續幾年?」
「我剛打聽到有個農保推出來,好像是按年齡不同交三萬左右的錢,明年開始每個月就有五六百塊的勞保。他們那村現在年輕的都搬到平地上住了,留下幾十個老頭老太,估計不僅沒人特意跑去跟他們說,他們也拿不出幾萬塊錢來。我打算替她去做個,但告訴她這是國家承認她以前代課教師的資歷。我看她心理不平衡的最主要原因是她白做那麼多年代課教師,心結解開,人就會正常。」
「三萬多……」
「三萬多就可以幫一個人找回尊嚴,性價比很高。」錢宏明說得很乾脆。幾個月來,他冷眼旁觀傅阿姨一周兩周地發生著變化,軌跡是那麼的熟悉,傅阿姨的每一個變化都似曾相識,讓他久久回味。這麼多年來,他隱忍著心中的矛盾,一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悶在心裡到底不痛快。而今從傅阿姨身上看到變化,他就像是完成一次共鳴,積鬱在心底的不快跟著陽光蒸發了。他彷彿跟著做一次脫胎換骨。
嘉麗在錢宏明的背後注視著他,外面霓虹燈的閃爍光影映得嘉麗的雙眼也是光怪陸離。
柳鈞在婚假中不斷被崔冰冰問,到底是憧憬婚後生活多一點兒,還是憧憬婚假後與宋總的會面多一點兒。柳鈞被問得尷尬地笑,他確實更憧憬後者,因為一紙婚約和一場婚禮給他的感覺是大局已定,以後老老實實做丈夫,著實不如後者刺激。
終於婚假結束,他與宋運輝約定時間,但宋運輝給他的會面地點在北京。僅僅是一個地址,便推翻柳鈞心中所有的推測。他帶上宋運輝吩咐的公司介紹,以及歷年科研成果,上北京去找在那兒開會的宋運輝。至此,他終於得知,他即將會面的是一家軍轉民的大型機械集團的老大安總。
根據宋運輝的說法,安總是「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兩人有共同語言,因此相見甚歡。他見到安總也是技術出身,一說到對自身的研發能力有顧慮,他就將騰飛力推出去。宋運輝告訴柳鈞,安總有東北人特有的豪爽,看目前的意思,安總有與騰飛聯合開發東海一號分段的意思,這個聯合,就表現在安總願意出資,以後共享技術。
安總願意出資!如果談成,那麼騰飛研發中心的春天就到了,他終於可以染指東海一號。柳鈞在飛機上坐立不安,往日他總是在旅程中看書,但這回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反反覆復地考慮該跟安總說什麼,怎麼告訴安總,他目前已經決定下來的研究大綱。
柳鈞很相信,雖然宋運輝說得輕描淡寫,事情彷彿簡單得得到安總的垂青就像是天意註定,但他不是書獃子,若非宋運輝,他不會有今晚與安總的會晤。若今晚的會晤真的促成安總的大手筆投入,柳鈞也相信,那不是因為騰飛的實力,而純粹只是因為宋運輝的大力舉薦。安總這等高高在上的大神,輕易不會將目光投向騰飛這樣的小企業,更何況是合作。
晚飯後,他終於在宋運輝的套房門口等到相攜而來的宋運輝與安總,這樣的人身後往往跟著一幫人,一大幫人一起湧入宋運輝的套房。
安總離開技術崗位多年,不過有基礎在身,就像會游泳的人即使多年不沾水,一旦下水,撲騰幾下還是游得起來。再說他隨身帶來三位高工。大家看上去都很有資格,唯有柳鈞最年輕。他介紹公司資產與產值的時,他看得出大伙兒的反應也就那樣,等他開始介紹手中的設備配備時候,安總與他的手下都認真了。及至他一項項地列舉公司研發中心這幾年取得的專利,以及獲獎的成果,幾位的眼光變得專註起來。
等柳鈞說完,安總就跟宋運輝道:「我早說您推薦的准沒錯,您這眼光就是標尺。」
宋運輝微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您最好親自去看那個研發中心。我和小柳說的都不算數。」
安總笑道:「若您宋老總說的也不算數,天下還有誰的話能聽?其實今天的見面都不用,您非要來這一出,多餘。有您一句話,夠了。」
柳鈞心說,果然,果然,人家就是因著宋運輝的一句舉薦。他心中萬分感激這等知遇之恩,在這物慾橫流的世界裡,他一分錢都沒行賄宋運輝,可人家就是這麼惦記著他,大力地提攜他。他很懷疑,換他坐宋運輝那位置,做人做事能否如此周到體貼。
安總這個大忙人終於還是在宋運輝的提議下,趁周末時間跟柳鈞到騰飛一游,卻還是早上飛來,晚上飛走,連讓柳鈞好好招呼一下的機會都不給,就是這麼乾脆。用安總的說法是,其實來一趟完全是多餘。不過柳鈞看得出安總並未將此行看作多餘,安總又從公司叫來好幾位精兵強將,在他的工廠區和研發中心,尤其在後者,逗留到最後一分一秒。
送走安總,柳鈞又興奮又忐忑,心中對安總志在必得,問崔冰冰要不要給安總一些表示。
「安總有沒有暗示?」
「沒有,我們才見兩面,都是眾目睽睽,誰想暗示都沒機會。」
「送!送是常態,宋大神那種是不正常,是神人。即使被安總拒絕,但你起碼錶達了你的心意。」
「這兒還有一個問題。協議中有一條,未來的研究成果共享。這一條對我非常不利。可以想見,東海一號如果投產順利,安總的產品在宋總手下順利過關,你可以看著,很快,什麼黃海一號、南海一號的都很快會上馬跟風,順藤摸瓜到安總那兒。以前宋總告訴過我,他們大國企非不得已,不願與私企合作,背不起責任,擔不起風險,再加上國企與國企之間,本身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容易搭上關係。可以想見,未來的絕大部分市場被安總他們佔領。我想發財,必須另闢蹊徑,換個產品。我除了研發可得以實施,沒占太多好處。」
「雖說如此,可安總的決策結果,是把國家的錢放到你個人口袋裡,讓你個人花。而這個項目成功,安總的公司賺錢,卻是賺來錢裝進國家口袋裡,他只拿工資。性質,兄弟。」
「是啊,性質不一樣。在這些前提下,送多少才好?」
崔冰冰雖然從四大行轉身到了股份制銀行,可畢竟還是銀行,是捏著錢的財主,對此行情不甚瞭然。
「我打算送一隻手錶,十萬以上的。」
崔冰冰心說,相對於投入的數值,這十萬塊哪兒夠?果然,柳石堂在電話里也是一口否定,十萬塊的手錶只夠投石問路,他讓柳鈞趕緊行動,儘早落實誠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別做大爺。
「哎,越說越夠坐牢級別了。我明天就去香港,先手錶,萬一是個宋總那樣的人呢。然後……見機行事吧。」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嘛。你想過上限沒有?」
「讓安總提。別擔心,又不是沒做過。明天修橋鋪路的事你幫我操辦一下吧,有時間嗎?我導師大學時候一直很賞識我,他明天帶幾個碩博研究生來我們研發中心做實驗,你幫我出面接待一下,要很重視。食宿我早已安排妥當……」
「與東海一號有關嗎?還是為東海一號修橋鋪路?」
「純慈善。我們研發中心的設備,眼下放眼全國,不算弱。我得幫導師一把,一個院士,做個實驗還得到處求助。系裡內耗很厲害,按說年度經費比我們在研發中心的投入只多不少,可是沒被善用,設施還不如我們。我手頭有本系裡去年已發表論文的彙編,數量不少,可捏出水分,其實不如我們出的實貨多。導師只是帶隊來一下,你千萬想辦法留住他,我很快回來,打算跟他談談。有安總那邊的支持,我這幾年應該不大會緊張,可以考慮回饋,吃飯多擺幾雙筷子嘛。」
「總之柳大爺花錢大手大腳,送禮細水長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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