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扮作凡人,找人打听便宜的地方投诉,被一个渔民领到了东海岸边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只见那有一棵大得要成精的枸杞树,枝干横七竖八得好像有参天野心,一排排挂着红如血珠的果子,树下坐落着一个破败的小院子。
院门口几块大石头圈了个猪圈,门边一副对子,左面是“三文一宿”,右面是“爱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等气魄镇住了,好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敲了敲门,没敢敲大声,耗子挠门一样。
挠了半晌没人搭理,年大大已经准备走了,便听“嘎吱”一声,里面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分明是个凡人,通体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派。
那壮汉瞪着年大大,喝道:“你没吃饱饭吗?会不会敲门?到底住不住!”
年大大被这凡人无法形容的气派镇住了,顺口道:“住……住,前、前辈,我住。”
“前辈?”那壮汉一挑眉,声如洪钟道,“哦,闹了半天你还是个修士,没见过你这么窝囊不成器的修士,交钱,滚进来!”
年大大不敢有丝毫异议,圆溜溜地滚了进去。
而直到年大大在东海住了两个多月,山川间的魔气才渐渐沉淀消散——
那十万八千阶的不悔台让当世两位大能足足跋涉了近三个月。
两人身上大小伤口无数,此时即便是程潜,在看见顶端的一瞬间,脚下也忍不住踉跄了一下,险些跪下。
太艰难了,霜刃的剑光都被磨得黯淡了,程潜简直想直接从这里滚下去,他一点也想不出童如当年是怎样上来的。
不悔台上空寂肃杀,严争鸣走在前面的脚步忽然一顿。
程潜疲惫地哑声道:“怎么了?”
严争鸣:“你来看。”
只见不悔台上有一枚脚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迹已经露出了陈腐的铁锈色,却被不悔台忠实地保存了下来,几百年没有一丝褪色。
只看这枚惊心动魄的脚印,便能想象得出当年童如孤身闯入是怎样的光景,他一条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条腿还在石阶上,一身的伤。
他想必是强弩之末,无力地将手重重地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才留下了这样重的一枚脚印。
当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头望向那熠熠生辉的心想事成石时,会不会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没有人与他轮流执剑、彼此护卫,他独自背负着无处诉说的非分之想,在心魔与良心的双重拷问下,背离尘世,踏血而来。
这样一想,做小辈的虽然明知他为了一己私欲走火入魔,引来了诸多祸事,却忽然之间无法说出多么苛责的话来了。
不悔台中间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记还在,两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脚地撤下冰心火。
那块石头仿佛有灵,只要人轻轻一推,便自己归了位,严丝合缝地沉淀了下来。
它中间流动的浮光一瞬间便凝滞了下来,周遭始终在纠缠不休的魔气好像变成了一把细灰,忽地一下,烟消云散了。
不悔台上一尘不染,也不见一个符咒,可它就是让人有种极端寂静的感觉,好像人心中种种野心奢望,到了此间,都会不由自主地平息宁静下来,回归到为人本质的洁净来。
此地跋涉十万八千阶,仿佛度过了十万八千场劫难的一个归宿。
程潜听见庞杂的哭声与喊声、笑声与吼声,它们一同离他远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个梦境走到了头,心间一时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听见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
他腿有些麻,脚下一个踉跄,便干脆顺应了本能,仰面躺下,听着四周祸乱的心魔逐渐安静温顺下来,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严争鸣也比他强不到哪去,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撑在了霜刃上,站在旁边发了会呆,突然问道:“当年童如师祖对心想事成石许愿的时候,愿以百万怨魂为祭……那现在呢?算是怎样?”
程潜闭着眼睛,几不可闻地说道:“怎样也不怎样,那块石头其实也并没有让他心想事成吧?”
扶摇派的血脉还是断了,木椿师父还是死了。
故人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决绝而去,人间还是被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乱局……
至今方休。
劫难像一把燎过平原的大火,无情又无法抵挡地碾压过去,将一切都焚毁在灰烬里。
唯有细草嫩芽,死寂过后,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风里。
“枯木逢春”,像一个开头,也或许是一个结局。
严争鸣静立片刻,说道:“等我们回去,你有空带我去一趟忘忧谷吧,我有点想见见师父和师祖。”
程潜口无遮拦地说道:“去跟他们显摆掌门师兄你百年来力挽狂澜、复兴门派的丰功伟绩吗?”
严争鸣:“……”
被师弟看透了的感觉真不舒爽。
他恼羞成怒地抬腿给了程潜一脚:“让你带路你就带路,哪来那么多屁话!”
可惜计划好的这一行注定事与愿违。
两个月后,严争鸣嘴里叼着一片“障目叶”,艰难地掩去自己的生气,赶在黄昏一刻跟程潜混进了忘忧谷,两人一路穿过鬼蜮,轻车熟路地寻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
谁知原本在那的尸骨却不见了。
两人在原地找了好几圈,一无所获,程潜险些怀疑自己记错了地方,直到他最后从大树下挖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这才想起童如同他说过的,下次再来,恐怕就不能相见了。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满,大罪已赎,终于与山川草木同去了。
两人在天亮前原路离开了忘忧谷,严争鸣这才吐出障目叶,问道:“师父和师祖的魂魄消散了吗?”
程潜想了想,答道:“不如说是飞升了。”
这么一想,心里忽然就觉得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