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6:蘇珊娜之歌 > 第十章 蘇珊娜—米歐,一體雙姝

第十章 蘇珊娜—米歐,一體雙姝

    1

    「今天下午約翰·菲茨傑拉德·肯尼迪在帕克蘭紀念醫院去世。」

    播報訃聞的聲音飽含哀傷:原來是沃特·克朗凱,恍惚得如同夢魘。

    「美國最後一名槍俠永遠辭世。噢,迪斯寇迪亞!」

    2

    當米阿離開紐約君悅酒店(馬上就會改名成富豪聯合國大酒店,歸入索姆布拉/北方電子的麾下,噢,迪斯寇迪亞)的1919房間,蘇珊娜昏睡過去,陷入了充斥著瘋狂新聞的野蠻夢境。

    3

    接下來亨特利—布林克利脫口秀的主持人之一切特·亨特利播報新聞。可同時聽起來——無法理解地——卻和她的司機安德魯如出一轍。

    「吳庭艷和吳庭儒①終於也死了,」那聲音緩緩說道。「戰爭造成了無數破壞,悲哀凄慘四處蔓延。血腥與罪惡鋪就了通向界礫口山的大路。啊,迪斯寇迪亞!殺人樹,來吧,慶祝豐收!」

    我到底在哪兒?

    她四下張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堵塗滿名字、標語和淫穢圖畫的水泥牆。牆面正中在每個人都能看見的地方寫著一句問候:黑鬼們,歡迎來到牛津鎮,在這兒就別指望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了!

    她褲襠濕漉漉的,內褲全濕透了。驀地她明白了原因:儘管已經通知保釋他們的律師,警察仍在故意拖延時間,幸災樂禍地忽視大家要求上廁所的呼聲。牢房裡沒有廁所、沒有馬桶,甚至連痰盂都沒有。你不用參加競猜遊戲都能明白,他們就應該尿在褲襠里,像動物一樣。最終她只得投降,她,奧黛塔·霍姆斯

    不,她心裡否認。我是蘇珊娜,蘇珊娜·迪恩。又被抓起來投進了監獄,但我還是我。

    隔壁牢房裡吵吵嚷嚷,從那些對話中她大概琢磨出現在的處境。她覺得別人希望她認為這些聲音是從監獄辦公室的電視里傳出來的,但肯定是陷阱,要麼就是個惡劣玩笑。否則為什麼弗蘭克·麥基會說肯尼迪總統的弟弟鮑比死了?為什麼「今天」脫口秀的主持人戴維·甘若威會說肯尼迪的兒子小約翰·肯尼迪死於飛機失事?當你坐在臭氣熏天的南部監獄裡、濕透的內褲緊貼著褲襠時聽到這樣的謊言會做何感想?為什麼「胡迪·都迪②」秀里的「水牛」鮑勃·史密斯會大喊「卡烏邦嘎,孩子們,馬丁·路德·金是不是死啦?」而孩子們全都尖叫著回答,「來吧來吧考瑪辣!我們愛死你說的話!天底下僅存的一個好黑人都已經死了,讓我們今天就再殺個黑鬼吧!」

    保釋他們的人馬上就到,那是她的希望。

    她走向前緊緊抓住牢房的柵欄。是的,這兒的確是牛津鎮,再次回到了牛津鎮。月光光,心慌慌,兩人喪命調查忙。但她一定能離開這個鬼地方,遠走高飛回到家鄉。很快,她會去一個全新的世界,找到全新的愛人,改頭換面變成另一個人。來吧來吧考瑪辣,旅途才剛剛開始啦。

    噢,但那是謊話。旅途幾乎已經結束,她心裡知道。

    走廊盡頭一扇門砰地打開,嗒嗒的腳步聲回蕩在走廊上。她伸長脖子循聲望去——焦慮地盼望是保釋她的人,或者是掛著一串鑰匙的獄警——但令她失望的是,她看見一名黑人女子,腳踏一雙偷來的鞋子款款走來。那是原來的自己,奧黛塔·霍姆斯,上過哥倫比亞大學、咖啡屋的常客、去過懸崖上的城堡的奧黛塔·霍姆斯。

    「聽我說,」奧黛塔開口說。「除了你自己沒人能把你救出來。」

    「你還是趁著有腿的時候好好享受吧,蜜糖!」她聽見從自己嘴裡講出的粗嘎聲音雖說表面上沖味十足,卻難掩恐懼。那是黛塔·沃克在說話。「你很快就會失去它們!硬生生被A線列車軋斷!傳說中的A線車!被那個叫傑克·莫特的傢伙從克利斯托夫大街的站台上推了下去!」

    奧黛塔平靜地看著她,說:「A線車在那兒沒有車站,從來都不停的。」

    「你他媽的在說什麼,賤人?」

    憤怒與咒罵並未讓奧黛塔退縮。她心裡明白她在對誰說,也清楚她在說什麼。真理的柱子上有了一個洞。那不是留聲機里傳出的聲音,而是我們死去的朋友,遊盪在毀滅的房間里的鬼魂留下的話語。「快回道根去,蘇珊娜。牢牢記住我說的話: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脫離出迪斯寇迪亞的幻境。」

    ※※※※

    ①激進的天主教徒吳庭艷(NgoDinhDiem,1901—1963),一九五四年起為南越總統兼總理兼國防部長。吳庭儒(NgoDinhNhu)是總統的特別顧問。吳家兄弟在南越當政時,敵視佛教,實行鎮壓政策,侮辱、逮捕、刑囚、殺害僧尼,僧人紛紛自焚抗議,吳家兄弟的做法令世界震驚,美國行政當局也強烈不滿,後遭肯尼迪拋棄,吳氏兄弟最終死於政變中。

    ②胡迪·都迪(HowdyDoody)美國聯合製片公司在一九四七年代創造的卡通人物形象。其典型表達興奮的感嘆詞是「卡烏邦嘎」(Cowabunga)。

    4

    此刻又換成戴維·布林克利在說話。一個叫斯蒂芬·金的人在西緬因小鎮洛弗爾的家附近散步時被一輛小麵包撞死。金今年五十二歲,他說,寫了多部小說,其中最著名的是《末日逼近》、《閃靈》和《撒冷之地》。啊,迪斯寇迪亞,布林克利感嘆道,世界變得愈發黑暗。

    5

    奧黛塔·霍姆斯,曾經的蘇珊娜,指著牢房外走了過去。她又說了一遍:「救出你的人只有你自己。武器既是毀滅又是救贖;最終兩者沒有區別。」

    蘇珊娜轉過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霎那間,眼前的圖像讓她極度驚恐:血!上帝,全是血!盛滿鮮血的碗里躺著一具可怕的屍體,是個嬰兒,明顯不是人類。難道是她親手殺了那嬰兒?

    「不!」她尖叫起來。「不,絕不會!絕對不會是我!」

    「那麼槍俠只有死路一條,黑暗塔終將坍塌,」腳踏特魯迪·德馬士革鞋子的可怕女人站在走廊上說。「的確就是迪斯寇迪亞。」

    蘇珊娜閉上雙眼,她能不能再次昏睡過去?能不能昏睡過去,然後脫離這間牢房、這個恐怖的世界?

    她終於成功,和著溫柔的機器聲再次跌入墨黑當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沃特·克朗凱在叨叨述說吳庭艷和吳庭儒死了、宇航員艾倫·謝潑德死了、林登·約翰遜死了、理查德·尼克松死了、貓王普萊斯利死了、紐約的傑剋死了、整個世界死了,所有的世界全死了。黑暗塔倒塌,千億宇宙融化,一切都走向了毀滅與終結、迪斯寇迪亞。

    6

    蘇珊娜睜開雙眼,慌亂地環視一周,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下。那張椅子尚能前後搖動,正對面是一排亮著燈的儀器錶盤,頭頂放置著許多台黑白電視屏幕。她又回到了道根。牛津鎮

    (吳庭艷和吳庭儒死了)

    的一切不過是在做夢,更確切地說,是夢境中的夢境。眼下雖然還是夢境,但已沒那麼可怕。

    上次播放著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畫面的電視屏幕此刻要麼是一片雪花要麼顯示正在測試。但其中一個播放的卻是君悅酒店十九樓走廊。攝像機緩緩調轉方向,對準電梯。蘇珊娜驀地領悟到,她正透過米阿的雙眼看著這一切。

    我的眼睛,她暗自糾正。此時她胸中的憤怒已經變得淡薄,但還有感覺,能夠宣洩出來,必須宣洩出來,如果她打算正視夢中的那一幕,那個在牛津鎮監獄一角滿碗血里的東西。

    那是我的眼睛。被她搶了去。

    另一台電視屏幕上,米阿走進了電梯大廳,對著按鈕琢磨了一會兒以後按下標有向下箭頭的那個。我們出發去找接生婆,蘇珊娜一臉陰沉地凝視著屏幕,冷笑了起來。哦,我們出發去找接生婆,奧茲國偉大的接生婆。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因為她精彩的所作所為!

    這兒是她當時費了好大功夫重新設置的刻度盤——噢,那種疼痛。情感溫度仍然維持在72,標有小傢伙的撥動開關扳向睡眠那一邊。上方的黑白屏幕上小傢伙毫無異常:讓人不安的藍眼睛仍然緊閉。那個荒唐的陣痛強度刻度盤還是指向二級,但她發現上次在這兒看見的琥珀色小燈此刻已變成了紅色。地板上出現了更多裂縫,角落裡那具古代戰士的屍首已經分了家:那顆頭顱被越來越沉重的機器震動震掉下來,此刻正躺在地上對著天花板的熒光燈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

    蘇珊娜—米阿刻度盤上的指針已經進入黃色區域;就在蘇珊娜凝視的當口,指針向紅色區域逼近。危險,危險,吳庭艷和吳庭儒都死了。海地獨裁者杜瓦利埃死了。傑姬·肯尼迪也死了。

    她把所有控制鍵挨個試下來,卻只更加確定她所已知的:全被鎖住了。米阿也許不能改變設置,但如她所願鎖定所有設置還是她力所能及的。

    頭頂的喇叭里突然噼啪響了一聲,嚇得她差點兒跳起來。接著,她聽見濃重的靜電干擾聲中傳來了埃蒂的聲音。

    「蘇希!……間!……見了嗎?拖……間!一定趕在……孩子……之前!你聽見了嗎?」

    顯示米阿視野的屏幕上,中間那座電梯的門打開,米阿走了進去,可蘇珊娜幾乎沒注意到。她一把抓起話筒,撥過開關。「埃蒂!」她大叫。「我在一九九九年!街上的女孩兒都露著肚皮,胸罩帶子也露在外面——」上帝,她盡在胡說些什麼呀?她鎮定心神,清理了一下思緒。

    「埃蒂,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再說一遍,蜜糖!」

    那一瞬間除了靜電干擾和斷斷續續神經質似的迴音,似乎什麼聲音都沒有。她正準備沖著話筒再喊一遍,埃蒂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清楚了一點兒。

    「拖延……時間!傑克……神父卡拉……堅持住!拖延……一定趕在她……生下孩子之前!如果你……明白!」

    「嗯,聽明白了一點兒!」她的手甚至在發抖,用力地抓住銀色話筒,大聲喊道。「我在一九九九年!可我不知道你怎麼樣了,親愛的!再告訴我一遍你到底好不好!」

    可是埃蒂走了。

    她又喊了五六次,但除了靜電干擾什麼回答也沒有,只好失望地放下話筒。他到底想告訴她什麼?她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這個問題,可她也非常高興,至少埃蒂還能嘗試告訴她此什麼。

    「拖延時間,」她喃喃重複。至少那句話聽得非常清晰。「拖延時間。消磨時間,也就是說。」她覺得自己的猜測應該沒錯,埃蒂希望蘇珊娜拖住米阿,也許因為傑克和卡拉漢神父正在趕過來?她還吃不準,而且不管是不是,這個消息可不是她樂意聽到的。沒錯兒,傑克已經成了一名槍俠,可他還是個孩子。蘇珊娜可以想見迪克西匹格餐廳那兒,絕對個個都是陰險卑鄙之徒。

    與此同時,她透過米阿的雙眼望出去,電梯門再次開啟,搶劫犯米阿踏入了大廳。就在這一剎那,所有關於埃蒂、傑克、卡拉漢神父的一切都被蘇珊娜拋至腦後,取而代之的是當時米阿如何拒絕浮出,即使在那雙她倆共有雙腿即將消失的危機關頭。一切只是因為,借用一首古詩里的句子,她身處陌生的世界,憂心忡忡,懼意凜凜。

    她居然會害羞。

    上帝啊,當米阿躲在樓上等電話的時候,君悅酒店的大堂變得不一樣了,非常不一樣。

    胳膊肘撐在道根的儀器錶盤上,蘇珊娜雙手托腮,身體前傾。

    也許馬上就有好戲上演。

    7

    剛一踏出電梯米阿就立刻想躲回去。但相反,她重重地靠在了門上,咬緊牙關。她迷惑地四周張望了一圈,十分不解小小的電梯間怎麼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蘇珊娜!到底怎麼回事兒?

    蘇珊娜沒吱聲,不過米阿發現她實際上也並不需要答案。她能看見門開開關關,假如她再按一下按鈕的話,很可能又會開開。一股回到1919房間的強烈衝動充盈在她體內,但她必須按捺住。那裡她已經沒什麼事兒需要做,真正等待她完成的任務在大堂的門外。

    她怔忡地朝大門望去,懊惱地咬住嘴唇。此刻只消一句冒犯的言語或一個眼神,懊惱肯定就會迅速升級成恐慌。

    她在樓上待了一個多小時。大堂里午後的倦怠早已一掃而空。酒店門口一溜煙停著好幾輛從拉瓜地亞機場和肯尼迪機場開過來的計程車,後來又開來一輛旅遊巴士,從紐沃克機場剛接回一個日本旅行團。團里五十對日本遊客,全來自札幌,在君悅酒店預定了房間。此刻,大堂里到處是嘰嘰喳喳的日本人。他們大多頭髮深黑,同樣深黑的眼睛斜斜上翹,每人脖子上都掛著方形的東西,時不時還會舉起那東西對準其他人,在一陣亮光後眾人邊笑邊喊著「Domo!Domo①!」服務台前排了三條隊,剛才比較清閑的時候接待米阿的只有一個漂亮的前台小姐,現在又加進來兩名,三個人忙得不可開交。笑聲、閑聊聲回蕩在挑高的大堂里,在米阿聽來那種奇怪的語言彷彿鳥語似的。大塊大塊的玻璃幕牆讓整個大堂顯得大了兩倍,更加重了米阿的眩暈感。

    米阿向後一退,亂了方寸。

    「請向前!」大堂接待搖了搖鈴鐺,大聲喊道。鈴聲彷彿一支銀箭倏地穿透米阿已經迷糊不堪的腦袋。「請向前一步!」

    一個男人——黑髮緊貼頭皮,黃皮膚,眼角上吊,鼻樑上架著一副圓眼鏡——滿臉堆笑地向米阿這兒衝過來,手裡端著方形會發光的東西。米阿迅速做好準備,只等他一攻擊就迅速結果他。

    「請照張相片我和我的太太?」

    說著他把會發光的東西遞過來,想讓她給他們照張相。米阿向後退了一步,擔心這東西會有輻射,傷害了胎兒可麻煩了。

    蘇珊娜!我該怎麼辦?

    沉默。當然是沉默,她自己也不敢指望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蘇珊娜還能再伸出援手,但是……

    那個男人堅持把發光機器朝她遞過來。他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不過倒一點兒沒被嚇著。「照相,請?」說完徑直把東西擱在了她手上,後退幾步,伸出胳膊環抱住另一位女土。那位女上跟他長得很像,甚至連眼鏡都一色一樣,惟一不同的是她一頭潤澤的黑髮齊齊貼著額頭,讓米阿聯想到鄉下姑娘。

    「不,」米阿囁嚅道。「不,對不起……不。」威脅迫在眉睫,彷彿眩目的白色漩渦還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

    (你照照片,我們就殺死你的孩子)

    瞬間米阿有股衝動想把方形的東西砸在地板上。但萬一砸碎了,可能會釋放出裡面的惡魔,發出那道亮光。

    一轉念,她小心地把那東西放下,沖著那對滿臉驚愕的日本夫妻(那個男的仍然環抱著自己的妻子)抱歉地笑了笑,匆忙穿過大堂向小店走過去。此時連鋼琴彈奏都從原先舒緩的旋律換成了狂暴的不和諧重音,每個音符彷彿都重重地敲在她的頭上。

    我必須換件襯衫,這件上面沾了血。一買好襯衫我就去迪克西匹格餐廳,六十一街和萊剋星沃斯……我是說萊剋星頓,萊剋星頓……然後孩子就會出生,所有困惑就會結束,到時候若是回想起我曾經這麼害怕肯定會大笑不止。

    可小店裡擠滿了日本女遊客。她們趁著丈夫們辦理入住手續的當口,紛紛擠在小店裡挑選紀念品,時不時操著一口鳥語互相唧唧喳喳一番。米阿看見有個櫃檯上堆滿了襯衫,但被顧客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甚至連收銀台前面也排了一條長隊。

    蘇珊娜,我該怎麼辦?你一定得幫幫我!

    依舊沉默。米阿有感覺,她就在裡面,但就是不願幫忙。說真的,她心中暗忖,倘若換做是我,我會願意嗎?

    呃,怎麼說呢,換做是她她會願意的。對方得給她一點兒好處,那是自然,但是——

    我惟一想要的好處就是事實真相,蘇珊娜冷冷地說。

    有人輕輕碰了碰站在店門前的米阿。米阿倏地轉過身,抬起雙手,做好準備,如果對方是敵人、威脅到她的小傢伙,她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對不起,」一個黑髮女子笑著說。和剛剛那個男人一樣,她遞來那個方形會發光的東西,中間有一個圓形的玻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米阿。她看見了自己的臉,又小又暗,滿臉困惑。「幫照相,請你?我和我的朋友照相?」

    那個女人在說什麼,她到底想怎麼樣,那發光機器是做什麼的?米阿沒有一點兒概念,惟一知道的是這兒嘈雜混亂,到處都是人。透過窗戶米阿看見酒店外面的馬路上同樣擠滿人,許多黃色汽車和裝有不透明車窗的(但毫無疑問裡面的人肯定能看見外面)黑色長轎車也停在外面。兩位身穿綠色制服的人站在街上,嘴裡含著銀色的口哨,附近傳來突突的震動聲。對從沒見過手提鑽的米阿來說,電鑽聲簡直就像機關槍,可是街上沒有人倒地,甚至沒人顯出一絲驚訝。

    她自己該怎麼去迪克西匹格餐廳?理查德·P·賽爾說過蘇珊娜肯定能幫她,可蘇珊娜現在堅持一言不發,米阿覺得自己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

    這時蘇珊娜再次開口。

    如果我現在幫個小忙——把你帶到個安靜的地方讓你喘口氣,換件襯衫——你能不能跟我實話實說?

    說什麼?

    說說這個嬰兒,米阿;說說他的母親,你自己。

    我說過了。

    我可不這麼認為。你說你自己是魔頭,可我覺得你甚至還沒我像……我要的是真相。

    為什麼?

    我要的是真相,蘇珊娜最後重複了一遍,再度緘默,拒絕再回答米阿的任何問題。當又一個矮個男人拿著又一個發光機器朝她走來時,米阿終於崩潰了。單單穿過酒店大堂這一件事兒她一個人都完成不了,更何況單槍匹馬趕到迪克西匹格餐廳?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在

    (法蒂)

    (迪斯寇迪亞)

    (懸崖邊的城堡)

    現在卻突然置身人群中,她真想尖叫。為什麼不把她自己知道的告訴這個膚色黝黑的女人?畢竟她——米阿,無父之女,一子之母——才是真正的控制者。來點兒真相又能有多少損失?

    好吧,她終於答應。照你說的做,蘇珊娜、奧黛塔、管你到底是誰,只要你幫幫我,讓我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

    ①日語中表示「朋友」的意思。

    8

    鋼琴的角落旁有一座酒吧,旁邊有一間女盥洗室。兩個黃膚黑髮、眼角上翹的女士站在水池前,一個在洗手,另一個梳理頭髮,互相用鳥語唧唧喳喳聊著天,沒一個注意到一位美國婦女經過她們走進小隔間。片刻之後,她們走了出去,終於留給她一絲安靜。當然,並非全然寂靜,輕盈的旋律從頭頂的揚聲器里緩緩流瀉出來。

    米阿琢磨了一會兒,弄明白了門閂的用途,關上了隔間門。她正要坐下來時蘇珊娜命令道:把裡面翻出來。

    什麼?

    我是說襯衫。把裡面翻出來,看在你父親的面上!

    米阿愣在當場,一時沒回過神兒來。

    她身上這件襯衫用粗布織成,屬於農耕地區秋涼下來以後男女皆宜的套頭衫。領口的樣式照奧黛塔·霍姆斯的話說叫做船領,沒有扣子,所以,對啊,很容易反過來穿,可是——

    蘇珊娜明顯有些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打算一整天就這麼呆站在這兒?快把裡面翻出來!把襯衫塞進褲腰。

    為……為什麼?

    換個造型,蘇珊娜迅速回答,可那並非真正的理由。其實她是想看看自己腰際以下變成了什麼樣子。如果兩條腿是米阿的,那就非常有可能見到兩條白腿。想到自己竟然變成了黑白混血,她忍不住驚訝(甚至有些噁心)。

    米阿頓了一會兒,伸出手指尖使勁揉搓起左胸心臟上最深的那塊血漬。把裡面翻出來!當時在大堂里時她的腦海里閃過至少一打主意(用小烏龜雕像迷惑商店裡的人或許只是其中最接近可行的之一),但她做夢都沒想過能把這件該死的襯衫反過來穿。這大概也能有力地證明她當時的確手足無措。可現在……

    現在她身處的城市同城堡里的寂靜房間和法蒂的安寧街道可是大相徑庭,這兒鬧鬧哄哄,幾乎人滿為患。可她是不是真的需要蘇珊娜?需要她帶著她們從這兒走到六十一街和萊剋星沃斯大道?

    萊剋星頓,困在她體內的那個女人更正道。萊剋星頓。你怎麼老是說錯?

    是,的確,她總是說錯這麼簡單的一個詞兒,實在找不到任何借口。也許因為她從來沒上過學堂,可是她並不愚蠢。那又為什麼——

    幹嗎?突然她質問道。你偷偷笑什麼?

    沒什麼,體內的那個回答……可米阿能感覺到她還在笑,嘴咧得愈發開了,她非常不高興。剛才在1919房間里蘇珊娜還懼怒交加,尖叫著指責她背叛了她的愛人和首領。米阿的確覺得有些羞恥,也並非情願,可她寧願體內的那個女人咒罵哭泣、情緒失控,此時的微笑反而讓她緊張,讓她覺得這個黝黑膚色的女人想要扭轉乾坤;也許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扭轉了乾坤。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她有血王的保護,可是……

    告訴我你到底在笑什麼!

    噢,沒什麼,答話的人換成了米阿更厭惡,甚至有些害怕的那個叫做黛塔的女人。沒什麼,小甜心,只不過以前有個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傢伙——一個混賬白鬼,不過倒還算聰明。他說過如果有人不停地忘記一件事兒,很可能是因為那個人刻意想要忘記。

    荒唐,米阿冷冷地反駁。就在這心靈對話進行的同時,盥洗室的門又被推開,走進兩位女士——不,至少三位、甚至四位,唧唧喳喳地說著鳥語,夾雜著咯咯的笑聲。米阿緊咬住牙關。我為什麼要刻意忘記那個我能找到幫手順利分娩的地方?

    呃,那個弗洛伊德——抽雪茄的維也納混賬白鬼——據他說,我們的意識下面還有一個意識,被他稱做無意識、潛意識什麼的,反正是一種見鬼的意識。我不是說真的有,只是他說有罷了。

    (盡量拖延時間,埃蒂告訴她。她很肯定他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也一定會儘力,只是她暗暗祈禱希望不要因為她這麼做卻最終導致傑克和卡拉漢丟了性命。)

    那個老傢伙弗洛伊德,黛塔繼續道,他說很多情況下這個潛意識或者無意識比上面的那個聰明百倍,可以更快地理解複雜情況。也許你的那個意識同意我一直對你說的話,你的朋友賽爾只不過是個謊話連篇的混蛋,他最終會偷走你的孩子。說不定會把他活生生撕成兩半餵給那群吸血鬼,讓他們美餐一頓——

    閉嘴!你快給我閉嘴!

    隔間外面那群唧喳不停的女遊客突然暴出一陣尖銳的笑聲,米阿感覺自己的眼珠子都在顫動,彷彿快要在眼眶中融化了似的。她有一股衝動想衝出去猛揪住她們的腦袋狠狠向鏡子砸過去,一遍接著一遍,直到連天花板都濺滿鮮血。她們的腦漿——

    忍耐,忍耐,體內的那個女人這時又換成了蘇珊娜。

    她說謊,那個賤人說謊!

    不對,蘇珊娜唇邊鎮定地吐出簡單的兩個字,宛如一支恐懼之箭倏地插進米阿的心臟。她怎麼想就怎麼說。不要試圖爭辯,她根本沒有說謊。米阿,現在趕快把襯衫反過來。

    那群女遊客最後又大笑了一陣,終於離開。米阿把襯衫脫了下來,暴露出蘇珊娜的雙乳,深棕的膚色就像摻了點兒牛奶的咖啡。原本漿果一樣嬌小的乳頭如今變大了許多。等待嬰兒吮吸的乳頭。

    襯衫里子上的血跡淡了許多,米阿重新套上襯衫,解開牛仔褲的扣子把衣角塞進去。蘇珊娜著迷地盯著自己的大腿根部,那兒的皮膚變得像摻了一點兒咖啡的牛奶。下面那兩條白皙的大腿明顯屬於在城堡幻境遇見的那個白種女人。蘇珊娜可以想像,假如米阿一路脫下褲子,她肯定能看見在米阿——真正的米阿——身上見到的疤痕累累的小腿。當時米阿正站在迪斯寇迪亞眺望遠方那片標誌著血王城堡的赤霞紅光。

    這番景象讓蘇珊娜異常害怕,她思索片刻,想通了原因。如果米阿只是單純補上當初奧黛塔·霍姆斯被傑克·莫特推下站台而失去的一雙小腿,那麼白的只應該是膝蓋以下的部分。但現在她的大腿已經是變成了白色,連腹股溝也正在變白。這種換膚變身術簡直匪夷所思!

    她在偷你的身體,黛塔在一旁幸災樂禍。很快你會有一個白肚子……白胸脯……白頸子……白臉頰……

    快別說了!蘇珊娜警告她,可黛塔·沃克在意過她的警告嗎?在意過任何人的警告嗎?

    然後,最後一步,你會換上一副白腦子,姑娘!一副米阿的腦子!太有趣了,可不是嘛!他媽的,你就完全變成了米阿!到那時即使你想跑出來駕駛汽車也沒有人會搭理你!

    米阿把襯衫放下來,遮住臀部,重新扣上牛仔褲,一屁股坐在了馬桶上。正前方門板上胡亂塗寫著一行字:班戈·斯干剋期盼血王到來!

    這個班戈·斯干克是誰?米阿問。

    我也不知道。

    我想……很困難,但米阿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我想我欠你一句謝謝。

    蘇珊娜瞬時冷冷地拋出回答。用真相謝我。

    那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幫我,然後我才……

    這回輪到米阿說不下去了。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氣過人——至少在保護小傢伙的時候但這回她真的說不下去了。

    在你背叛我的愛人、投靠了血王的走狗之後?在你說出只要能保護你的寶貝殺死我也無所謂的那種話之後?你還想知道為什麼?

    赤裸裸的指控在米阿聽來非常刺耳,但她還是忍了下來。不得不忍下來。

    是的,女士,請告訴我。

    接著回話的又換成了另一個,那聲音——尖酸粗嘎,帶著勝利的笑意,同時恨意正濃——比起那群唧唧喳喳的女遊客發出的尖銳笑聲更加可怕。可怕得多。

    因為我的哥兒們逃了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他媽的,他們還真強!伏擊他們的傢伙全被炸成了碎片!

    一陣不安襲上米阿心頭。不管到底是真是假,這個壞笑的女人顯然一門心思相信這是事實。而假如羅蘭和埃蒂真的還活著,那有沒有可能血王並非像她聽說的那樣強大、天下無敵?有沒有可能一切都是誤導——

    停下,快停下,你不能那麼想!

    我幫你還有另一個原因。尖酸的那個消失,原來的又回來了。至少暫時。

    什麼?

    它也是我的孩子,蘇珊娜說。我不想它沒命。

    我不信。

    但實際上她是相信的。因為體內的這個女人說的沒錯:薊犁和迪斯寇迪亞的莫俊德·德鄯同時屬於她們倆。那個壞女人也許不在乎,但這個,蘇珊娜,能清楚地感受到胎兒的脈動。如果她對等在迪克西匹格餐廳的賽爾和其他人的所料不錯……如果他們真的在騙她、誘惑她……

    停下!快停下!除投奔他們我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你有的,蘇珊娜迅速更正她。你有黑十三,哪兒都能去。

    你不明白。他會跟著我,跟著這個孩子。

    沒錯兒,我是不明白。事實上她心裡明白,起碼認為自己是明白的,不過……拖延時間,他說過。

    好吧,我會盡量解釋。只不過我並不理解這一切——還有些事情我自己也沒搞明白——但是我會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

    謝謝——

    蘇珊娜還沒來得及道完謝就再次開始跌落,就像愛麗絲跌進兔子洞,穿過馬桶、穿過地板、穿過地板下的水管,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9

    這回跌落的地方沒有城堡。羅蘭曾對他們說起過他流浪旅途中的一些故事——吸血鬼護士、伊露利亞的小醫生們、東唐恩會行走的水,當然還有他以悲劇結尾的初戀逸事——而現在感覺就像跌進了其中一個故事的場景。或者,換個說法,就像跌進了ABC電視台播放的西部電影:泰·哈丁演的《好腳頭》、詹姆斯·迦納演的《賭城風雲》,或者——奧黛塔·霍姆斯的最愛——克林特·沃克的《夏安勇士》。(奧黛塔曾經給ABC電視台寫過信,提議他們做一檔以南北戰爭結束後流浪的黑奴為主人公的節目,這樣既能有所突破又能開拓新的觀眾群,但是她從沒得到任何迴音。琢磨著開始寫信本身就已經荒謬無比,根本是浪費時間。)

    眼前有一個畜欄,外面掛著個寫有塔克便宜修補的廣告牌。旅館頂上也掛著廣告牌,上面的廣告承諾環境怡人、床鋪舒適。旁邊至少五家沙龍,其中一家外面站著個生鏽的機器人,步伐沉重、腦袋亂晃,舉著擴音喇叭在空曠的小鎮中心賣力地招攬顧客:「姑娘,姑娘,花兒一般的姑娘!有些是真人有些是電子人,但是誰在乎,根本區別不出。她們從不抱怨,滿足您的所有要求,字典中從沒有『不行』二字,一舉一動都能讓您銷魂!姑娘,姑娘,姑娘!有些是電子人,有些是真人,可您親手來摸都區別不出!她們滿足您的所有要求!她們滿足您的所有要求!」

    一個年輕漂亮的白種女人和蘇珊娜並肩走過法蒂好時光沙龍。酒吧。舞蹈中心華麗的大門。她肚皮外凸、滿腿疤痕,一頭烏黑秀髮剛及肩膀,身穿褪色的麻織上衣凸現出她身懷六甲,渾身散發出一種神秘氣質,彷彿預示著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在城堡幻境時穿的那雙綁帶涼鞋此刻換成了一雙磨舊了的高筒靴。她倆穿的都是高筒靴,鞋跟踩在木板路上噠噠作響,回蕩在空曠的街頭。

    遠處一間廢棄的酒吧里斷斷續續傳來快節奏的爵士樂,一句詩句瞬間在蘇珊娜腦畔划過:一群男孩兒在愛斯基摩沙龍里歡唱慶賀①!

    透過半開的房門,她毫不驚訝地看見「賽維斯的愛斯基摩沙龍」一行字。

    她放慢腳步,朝門裡仔細張望,一架鋼琴正在自動彈奏,沾滿灰塵的琴鍵上下起伏。原來只是一個機械的音樂盒罷了,肯定又是北方中央電子公司的傑作。除了一個已死的機器人和藏在遠處角落的兩具行將腐爛的骷髏,房間里只剩下這架鋼琴惟我獨尊。

    一堵城牆屹立在小鎮惟一一條街道的盡頭,又高又厚,幾乎遮住了整片天空。

    毫無預兆地,蘇珊娜重重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又把手伸在胸前用力打起了響指。

    「你在幹嗎?」米阿很疑惑。「求求你,告訴我。」

    「確定我真的在這兒。」

    「你本來就在。」

    「看起來的確這樣兒。怎麼可能呢?」

    米阿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至少在這點上蘇珊娜還是願意相信她的,黛塔也沒表示反對。

    「這和我期望的完全不同,」蘇珊娜環顧四周一圈,又說。「根本就不是我期望的。」

    「不是嗎?」米阿反問(並不特別熱心)。她走路的樣子十分奇怪,就像只鴨子,但即將臨盆的孕婦大概都是這麼走路的。「那麼你期望的是什麼呢,蘇珊娜?」

    「更接近中世紀風格的地方吧,我猜。更像那個。」她指向遠處的城堡。

    米阿聳聳肩,彷彿說隨便你,接著又問,「另一個人在嗎?刻薄的那個?」

    她指的是黛塔,毫無疑問。「她總是和我在一起,她是我的一部分,就像你的小傢伙是你的一部分。」可為什麼明明是蘇珊娜被強姦卻最終米阿懷孕?蘇珊娜非常渴望知道原因。

    「我馬上會生出我的孩子,」米阿說。「可你會不會生出她?」

    「應該不會,」蘇珊娜誠懇地回答。「她回來最主要的原因,我覺得,是為了對付你。」

    「我恨她。」

    「我知道。」蘇珊娜更知道米阿害怕黛塔。害怕得要命。

    「只要她開口,聊天就結束。」

    蘇珊娜聳聳肩。「她想來就來,愛說就說,不需要我的允許。」

    她們前面出現一道拱門,上面一張告示寫道:

    法蒂火車站

    單軌火車帕特里夏停止運行

    指紋識別器暫停使用

    請出示車票

    北方中央電子公司感謝您的耐心

    不過這張告示倒沒有引起蘇珊娜多大興趣,引起她注意的反而是丟棄在破舊站台上的兩樣東西:一個爛得只剩頭和一條胳膊的洋娃娃,以及一個小丑面具。儘管看起來那面具是金屬質地,但大部分竟然像血肉似的腐爛了,咧開的嘴唇暴露出一排參差犬齒。眼睛是玻璃造的,蘇珊娜確信一定也是北方中央電子公司榮譽出品。幾綹流蘇和綠色破布碎片四散在面具周圍,無疑曾經是這玩意兒的帽子。蘇珊娜輕而易舉地把眼前的破洋娃娃和狼群聯繫了起來;她親愛的媽媽,就像黛塔常向別人(尤其是路邊酒吧停車場的那些白種傢伙們)炫耀的那樣,養的可不是傻瓜。

    「它們就是把孩子們帶到這兒來的,」她說。「狼群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偷走的那些雙胞胎就是被帶到了這兒。就在這兒被它們——那些東西——改頭換面。」

    「可不止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一個地方,」米阿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哎。等它們偷來那些孩子,就把他們帶去那兒。你一定會認出那個地方的,我肯定。」

    她指向法蒂大街的對面。遠處一幢活動房屋突兀地矗立在大街盡頭的城牆前,拱形的屋頂爬滿銹跡,四周的鐵皮牆壁都起了皺。四周的窗戶全安著木柵欄,屋前造了一溜的拴馬圍欄。蘇珊娜發現圍欄上拴了約莫七十匹馬,一溜的灰色。許多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其中一兩頭聽見了她們的聲音,便扭頭循聲望了過來,一看見她倆登時凍住了似的。這可不像正常馬兒的行為,但是當然,它們也並非真正的馬匹,而是機器人、電子人什麼的,隨便揀一個羅蘭常用的詞兒來形容都行。大多看起來已經毫無力氣,油盡燈枯。

    那幢房子外面也立著一塊生鏽的金屬牌,上面寫著: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公司

    法蒂總部

    電弧16實驗站

    最高級警戒

    請提供語音進入密碼

    並進行角膜識別

    「那兒是另一處道根,對不對?」蘇珊娜問道。

    「呃,既對也不對,」米阿回答。「實際上這兒是所有道根中的道根。」

    「狼群把孩子們就帶來這兒。」

    「哎,沒錯兒,而且以後還會繼續,」米阿答道。「等一平息你那些槍俠朋友製造的麻煩,血王的計劃就會繼續執行。對此我一點兒不懷疑。」

    蘇珊娜著實感到好奇。「你怎麼能一邊說出如此殘忍的話又能這麼平靜?」她問。「他們把孩子帶來這兒,然後把他們的腦子像……像葫蘆似的亂攪一氣。都是些孩子啊,從沒傷害過任何人!等他們被送回去的時候個個都成了白痴笨蛋,痛苦地長大、痛苦地死去。米阿,要是你自己的孩子被這樣劫走、哭叫著向你伸出雙臂,你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嗎?」

    米阿臉騰地紅了,但仍然迎向蘇珊娜的注視。「每個人都要循著卡決定的道路前行,紐約的蘇珊娜。我的使命就是生下我的小傢伙,撫養他長大,結束你的首領的旅程、結束他的性命。」

    「真有意思,所有人似乎都覺得自己明白卡是什麼,」蘇珊娜說。「你難道不覺得這很神奇嗎?」

    「你嘲笑我,只因為你害怕了。」米阿話語中沒有任何感情。「如果這樣能讓你好過點兒,那麼好吧,繼續。」她攤開雙臂,不無諷刺地鞠了一躬。

    她們走到一家標有女帽女裝廣告的商店前,對面就是法蒂的道根。蘇珊娜暗暗琢磨:拖延時間,別忘了這是你在這兒的任務之一。消磨時間,讓廁所間里身藏兩個靈魂的女人儘可能地多待一會兒。

    「我不是在開你玩笑,」蘇珊娜解釋。「我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那些孩子的母親的位置上,替她們想想。」

    米阿聽罷顯得十分生氣,憤憤地甩了甩頭,墨黑的長髮在耳邊飛舞,掠過她的肩膀。「她們的命運又不是我決定的,女士,而且她們也不能決定我的。謝了,不過我可不想浪費眼淚。你到底想不想聽我說故事?」

    「想的,請講。」

    「那麼我們先找地方坐下,我的腿很酸。」

    ※※※※

    ①該詩句選自美國詩人羅伯特·賽維斯(RobertService)的詩歌TheShootingofDanMcGrew。

    10

    在她們一路經過幾家搖搖欲墜的商店,終於在松子酒—寵物沙龍前面找到幾張勉強能坐的椅子,可她倆都對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沙龍毫無興趣。她們把椅子拖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米阿坐了下來,長舒一口氣。

    「很快,」她說。「很快你就要生了,紐約的蘇珊娜,我也是。」

    「大概吧,可我現在全糊塗了。特別不明白的是你明明知道那個叫賽爾的傢伙是血王的走狗,為什麼還急匆匆要趕到他那兒去?」

    「噓!」米阿趕緊說。她坐在椅子上,雙腿叉開,碩大的肚皮挺在身前,兩眼望向遠處空曠的街道。「因為賜給我這個完成我生命中惟一使命的機會的就是血王的人。不是賽爾,而是比他厲害得多的一個人,賽爾不過是他的手下。他叫沃特。」

    聽到羅蘭宿敵的名字讓蘇珊娜嚇了一跳。她的反應落在米阿眼裡,米阿冷酷地一笑。

    「你聽過這個名字,我看出來了。好吧,那倒可以省點兒力氣了。上帝知道,我已經說得太多;我可不是為了說這麼多話而活的,而是為了生下我的小傢伙,撫養他長大。不多不少,僅此而已。」

    蘇珊娜沒有作答。消磨時間是她的任務,此時只要東拉西扯就行。可事實上,米阿頭腦簡單得可怕,她已經覺得厭煩。

    彷彿感覺到蘇珊娜所想,米阿接著說:「我就是我,非常滿意。別人不滿意跟我又有何干?我鄙視他們!」

    那語氣簡直和黛塔·沃克發火時一模一樣,蘇珊娜暗想,但還是沒有作答。三緘其口看起來是更安全的策略。

    停頓片刻後,米阿又說。「可是如果說站在這兒沒讓我想起過去,那是說謊。是的!」出乎意料的,她大笑起來。而且更出乎意料的,那笑聲居然悅耳動聽。

    「說你的故事吧,」蘇珊娜終於開口。「是該和盤托出的時候了。產痛再次開始之前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

    「你真的這麼認為?」

    「是的。快說吧。」

    剛開始,米阿只是怔怔地望著滿地塵土的街道。整條大街死氣沉沉,籠罩在一股被拋棄的悲情氣氛當中。在等待故事開始的當口,蘇珊娜第一次捕捉到了法蒂這個地方靜止憂鬱的氣息。周圍的景色清澈無影,甚至連天上都沒有掛著在城堡幻境看見的月亮,但她仍舊覺得把此刻稱做白天不合適。

    這兒根本無所謂白天黑夜,她聽見自己體內一個聲音低聲喃喃——不知道是誰的聲音。這兒是中間地帶,蘇珊娜;在這裡,影子無處可躲,時間停住腳步。

    接著,米阿娓娓道來。故事實際上比蘇珊娜想像的要短(而且鑒於埃蒂要求她拖延時間的指令,也比她希望的短),但是很多疑問、甚至多於蘇珊娜的期望的疑問,都紛紛得到解答。她越聽忍不住越生氣。怎麼能不生氣?在通話石圈的石林骨屑當中,她不僅僅被強姦,而且還被搶劫——世界上所有女人能遇見的最古怪的搶劫。

    故事是這樣的。

    11

    「如果可以的話,向那兒看,」坐在蘇珊娜身邊的大肚孕婦說道。「向那兒看,你能看見最原始的米阿,還沒得到這個名字之前的米阿。」

    蘇珊娜把視線投向街道,剛開始除了廢棄的車輪、皴裂(而且早就乾涸)的水槽、一件牛仔趕牛棒上掉下來的銀色小齒輪模樣的東西以外,什麼都沒看見。

    然後,慢慢地,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成形。是個裸體女人,漂亮得讓人目眩——即使在她還沒完全現形之前,蘇珊娜就能感覺到。年齡一時說不準,黑髮齊肩,小腹平坦,小巧可愛的肚臍引得世上任何一個正常男子都迫不及待地想伸舌品嘗。蘇珊娜(抑或是黛塔)不禁暗嘆,上帝,連我都想嘗嘗了。一道誘人的小溝藏在幽靈兩腿間,散發出別樣的誘惑魔力。

    「那是我剛到這兒來時的樣子,」坐在蘇珊娜身邊那個身懷六甲的米阿說,講話的語氣彷彿是在展示她度假時的照片。那是我在大峽谷,那是我在西雅圖,那是我在大庫利水壩;那是我在法蒂大街上,如果你想這麼說。身邊的大肚孕婦也很漂亮,但卻不似街上那個影子美得那麼古怪。比方說,大肚孕婦能看出年齡——近三十歲——生活在她的面孔上已經刻下印記。大多是痛苦的印記。

    「我曾經說我是個大魔頭——和你的首領做愛的那個——但其實我說了謊。我覺得你也是懷疑的。但是我說謊不是為了得到什麼,而只是……我也不知道……只是出於一種心愿,我猜。我希望這樣這個孩子就能屬於我——」

    「從一開始就屬於你啊。」

    「哎,從一開始——你說的沒錯兒。」裸體女人在街上走來走去,搖擺的雙臂拉動了頎長後背上的肌肉,臀部隨著每個令人窒息的動作左右擺動,從一側到另一側。而泥土上卻沒有留下任何腳印。

    「我曾經說過,當純貞世界退去時,無影世界的那些生物被留了下來。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魚兒、暴露在異域空氣下的海獸一樣,大多都活不成。可總有一些能適應環境,我就是那些倒霉傢伙中的一員。我一直在流浪,只要碰到男人,我就變成你看見的樣子。」

    街上的女人就像T形台上的模特(而且恰巧忘記穿上本該展示的巴黎當季新款),手放在腰間擺出半月形的姿勢,臀部優雅地收緊,立在腳跟上轉了一圈兒,然後轉身走了回去。筆直的烏髮沒有任何飾物,隨著身體的擺動輕拂過她的耳垂,藏在齊刷刷劉海下的那對眼眸只是直勾勾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只要是個男人我就和他交媾,」米阿說。「這倒是和那個開始想勾引你的小兄弟後來轉向攻擊你的首領的大魔頭有共同之處,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你才相信了我的謊話,我猜。而且你的首領還真是不賴。」說最後一句話時她的聲音喑啞下來,其中透出的慾望讓蘇珊娜體內黛塔的那部分覺得尤為性感。蘇珊娜體內的黛塔咧開嘴瞭然一笑。

    「我和他們做愛,要是他們沒本事掙脫,我就做到他們死。」仍舊一副就事論事的腔調。參觀完大庫利水庫之後,我們將去約塞米蒂國家公園。「如果下次你有機會再見你的首領,蘇珊娜,你能不能幫我帶個口信?」

    「哎,行啊。」

    「他以前認識一個——一個混蛋——叫阿莫·德佩普的傢伙,就是那個和眉脊泗的艾爾德來得·喬納斯私奔的羅伊·德佩普的弟弟。你的首領一直以為阿莫·德佩普是被毒蛇咬死的,或許這麼說沒錯……我就是那條毒蛇。」

    蘇珊娜一言未答。

    「我既不是為了性、也不是為了要他們的命才和他們做愛。他們臨死時,陽物像融化的冰棍兒似的從我身體里滑出來,不過我一點兒都不在乎。老實說,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和他們做愛,直到我來到這兒,法蒂。很久以前,在紅死病摧毀這兒的一切之前,還有許多男人女人。小鎮的盡頭的裂谷已經存在,但上面的橋還結實好用。那些人相當固執,拚命想留在這兒,即使開始有謠言說迪斯寇迪亞城堡裡面鬧鬼。火車班次照常,雖然班次已經不太規律——」

    「孩子們?」蘇珊娜插口問道。「雙胞胎們?」她頓了一頓。「狼群嗎?」

    「不是,你說的都是二十多個世紀之後的事情了。現在好好聽我說:法蒂有一對夫妻生下一個嬰兒。你肯定不能想像,紐約的蘇珊娜,一個正常的嬰兒是多麼神奇珍貴。在那時候這兒大多數人就像大魔頭一樣不能生育,即使還能生,生出的要麼是緩型突變異種、要麼是畸形的怪物,一出生就被它們自己的親生父母殺死。大多都活不下來。但是,噢,那個嬰兒!」

    她拍了拍手,雙眼散發著光彩。

    「圓圓的,粉粉的,臉上連一顆痣都沒有——簡直就是完美——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我生存的意義。我做愛根本不是為了性,也不是因為交媾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更不是為了要對方的命,而是為了能夠擁有一個像邁克那樣的孩子。」

    她微微低下頭,說:「你瞧,我其實可以把他偷走的。我可以去找那個男人,和他做愛,直到他發瘋,然後再悄悄地在他耳邊告訴他應該殺死他的妻子。等她一上黃泉路,我就把他弄死,然後那個嬰兒——漂亮粉嫩的小嬰兒——就是我的了。你明白嗎?」

    「唔,」蘇珊娜霎時覺得有些噁心。她倆前面的街道中央,幽靈模特又轉了個圈兒走了回來。更遠處招徠生意的機器人還在沒完沒了地喊著:姑娘,姑娘,花兒一般的姑娘!有些是真人有些是電子人,但是誰在乎,根本區別不出。

    「我發現我根本無法接近他們,」米阿繼續說。「彷彿他們周圍有一道魔圈。我覺得是因為那嬰兒。」

    「後來爆發了瘟疫,紅死病。有人說是因為城堡里的一個罐子被打開,裡面裝的全是邪惡的毒素,本該永遠封住。其他人說瘟疫是從峽谷里散發出來的——那兒被他們稱做魔鬼的屁股。不管什麼原因,法蒂的末日、迪斯寇迪亞邊界的末日終於降臨。很多人要麼走路、要麼坐車,拖家帶口地逃命去了,可是小嬰兒邁克和他的父母卻留了下來,希望能等來火車。每一天我都盼著瘟疫感染他們——等著小邁克紅彤彤的臉蛋上、胖墩墩的胳膊上長出紅點——但是相反,他們三個沒一個得病——也許他們真的有魔圈保護。然後火車來了,單軌火車帕特里夏。你知道嗎——」

    「是的,」蘇珊娜回答。單軌火車布萊因的同伴,當年它一定是在這兒和剌德之間運行。

    「哎,他們上了火車,我站在月台上,流著淚、幾乎泣不成聲,眼睜睜看著他們帶走了親愛的小寶貝……那時候他大概才三四歲年紀,已經會走會說話。他們就這麼離開了。我本來想跟著他們的,可是蘇珊娜,我不能,我被囚禁在了這裡,只因為我知道了生命的目的。」

    蘇珊娜聽罷很納悶,但還是決定暫不評論。

    「成百上千年眨眼就過去了。法蒂除了機器人,就只有死於紅死病的屍體,腐爛成骷髏、最終化作一抔黃土。

    「再後來,很多人來到這兒,可我不敢接近他們,因為他們是他的手下。」她頓了一下。「它的手下。」

    「血王的手下。」

    「哎,沒錯兒,前額正中都有一個血窟窿。他們去了那兒。」她指了指法蒂的道根——電弧16實驗站。「很快,那些可憎的機器又開始重新運轉,彷彿他們相信機器能夠支撐整個世界。但是,你瞧,他們的真正目的恰恰相反!恰恰相反!他們造出很多床——」

    「床!」蘇珊娜嚇了一跳。街上的幽靈又立在腳跟上優雅地轉了一圈兒。

    「哎,為那些孩子準備的,儘管直到許多年以後狼群才陸續把他們帶來這兒,又過了很多年以後你成了你首領的傳奇的一部分。但大概就是那段時間,沃特來這兒找到我。」

    「你能不能讓街上那個女人消失?」蘇珊娜突然有些慍怒。「我知道她只是你以前的樣子,我明白的,可她讓我……我也說不上來……覺得緊張。你能不能讓她消失?」

    「哎,隨你便吧。」米阿撅起雙唇吹了一口氣,那個美得讓人眩目的女人——無名無姓的幽靈——一陣青煙似的沒了蹤影。

    米阿沉默了好一會兒,彷彿想理清思路。接著她說:「沃特……能看見我。不像其他的男人。那些被我弄死的男人看見的要麼是他們想看見的、要麼是我想讓他們看見的。」她微微一笑,沉浸在那些並不愉快的回憶中。「其中有些,我讓他們以為在和自己的媽媽做愛!你真該瞧瞧他們的表情!」笑容漸漸隱去。「但是沃特能看見我。」

    「他什麼樣子?」

    「很難說,蘇珊娜。他的頭藏在兜帽里,臉上總是掛著笑——他是這麼一個愛笑的人——他和我聊天,就在那兒。」她手指輕顫,指向法蒂好時光沙龍。

    「可他的額頭上沒有血窟窿,對不?」

    「嗯,肯定沒有,因為他並非卡拉漢神父口中的低等人,那些傢伙只是些斷破者,僅此而已。」

    憤怒漸漸在蘇珊娜心中蒸騰,儘管她還在竭力掩飾。米阿能夠閱讀她所有的記憶片斷,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卡-泰特里最隱私最底層的秘密全被她洞悉,彷彿一個強盜破門而入,不僅偷了你的錢、翻看你所有的私人書信,還試穿你的內衣。

    簡直糟糕透了。

    「我猜沃特就是你們說的血王的首相。他常常易容,在其他的世界叫另外的名字,但是他總是在笑——」

    「我跟他打過照面,」蘇珊娜說,「那時他叫弗萊格。真希望再見他一面。」

    「你要是真的了解他就不會這麼想了。」

    「你說的那些斷破者——他們在哪兒?」

    「啊?……在雷劈,陰影之地,難道你不知道?幹嗎問?」

    「沒什麼,好奇罷了,」蘇珊娜回答。恍惚間她聽見埃蒂在說:問她問題,引她回答。盡量拖延時間。這樣我們才有機會趕過來。她希望此刻她們這樣分開,米阿不會看透她的想法,否則就只有同歸於盡一條路了。「再回過頭講講沃特吧。我們能說說他嗎?」

    米阿顯得十分疲憊,不過還是答應了,蘇珊娜反倒驚訝得難以置信。什麼時候米阿表現過講故事的意願?蘇珊娜猜,從來沒有。那些蘇珊娜問出口的問題和疑問……其中一些也許曾在米阿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肯定只被當做褻瀆,第一時間就被驅逐出去。但是,嘿,她可不是蠢貨。除非你太過著迷,你才會變得愚蠢。當然蘇珊娜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蘇珊娜?怎麼了,貉獺叼了你的舌頭啦?」

    「沒有,我只是在想他來找你的時候你肯定非常欣慰。」

    米阿沉吟片刻,露出一絲微笑。笑容讓她變得不一樣,彷彿變成了一個純真羞澀的小姑娘。蘇珊娜不得不提醒自己絕對不能輕信這副表情。「是的!是的!當然非常欣慰!」

    「在發現你自己的目的卻又被囚禁在這兒之後……在看見狼群做好準備偷來孩子做實驗之後……在這一切之後,沃特來了。事實上他是個魔鬼,可至少他能看見你,至少他能傾聽你的悲傷心事。而且他提出了一個提議。」

    「他說血王能夠賜給我一個孩子,」米阿溫柔地把雙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我的莫俊德,終於快要出生了。」

    12

    米阿再次指向電弧16實驗站,她口中所有道根的道根。一縷殘存的笑意還掛在嘴角,但喜悅已經被全然抽離。恐懼——或許——還有敬畏映得她的雙眸灼灼發亮。

    「他們就在那兒改變了我,讓我變成人類。以前有很多那樣的地方——肯定有很多——但我敢發誓那邊那個是所有內世界、中世界和末世界僅剩的一個,既神奇又恐怖。我就是被帶到了那兒。」

    「我不明白你到底什麼意思。」蘇珊娜的腦海中浮現出她的道根,當然是以傑克的道根作為藍本的。無疑,那兒的確非常奇怪,到處亮著燈,一台連著一台的電視屏幕,卻談不上可怕。

    「那兒的下面有條通道直接通向城堡,」米阿說。「通道的盡頭有一扇門,打開就是雷劈與卡拉的交界。黑暗的邊緣地帶。狼群發動進攻時就是從那扇門出去的。」

    蘇珊娜點點頭。這的確解答了許多疑問。「他們偷回孩子後原路返回嗎?」

    「不,女士;像許多其他的門一樣,那扇從法蒂通向雷劈與卡拉交界處的門只是單面開啟的。當你在另一邊時,它根本就不存在。」

    「因為是一扇魔法門,對不對?」

    米阿笑著點點頭,拍了拍膝蓋。

    蘇珊娜越來越興奮。「又是個成對映射。」

    「你這麼認為嗎?」

    「是的。只是這次的成對映射變成了科學與魔法、合理與不合理、理智與非理智。無論你用什麼名詞,那絕對是一對該死的成對映射。」

    「哎!是嗎?」

    「當然!魔法門——就像埃蒂發現的那扇、你把我帶到紐約來的那扇——兩面都能開。可是北方中央電子在純貞世界消退、魔法枯萎之後製造的替代品……只能單面開啟。我說的對不對?」

    「我猜沒錯兒。」

    「估計他們還沒來得及想出怎麼讓這種時空運輸雙向運行,世界就轉換了。反正無論怎麼樣,狼群是穿過那扇門去雷劈靠卡拉的那面,然後乘火車回到法蒂。對不對?」

    米阿點點頭。

    也許這不僅是為了消磨時間的閑聊,這些信息很有可能以後會派上用場。「血王的手下,就是被卡拉漢神父稱做低等人的那幫傢伙把孩子的腦子瞎攪一氣後接下來又怎麼做呢?是不是把孩子從那扇門——城堡地下的那扇——送回到狼群的補給站,最後乘著火車再回家。」

    「哎,沒錯兒。」

    「那麼他們幹嗎那麼麻煩把孩子送回去?」

    「這個我也不知道,女士。」說完米阿突然壓低嗓音。「迪斯寇迪亞城堡下面還有一扇門,在毀滅之堂里。那扇門通向……」她舔舔嘴唇。「通向隔界。」

    「隔界?……這個詞我聽到過,但我不明白有什麼可怕的——」

    「你的首領沒說錯,確實存在無數個世界,但即使那些世界一個緊挨著另一個——比方說平行的幾個紐約——它們之間也有許多空間。如果不明白,可以想像一下一幢房子的內牆和外牆。那些地方永遠漆黑一片,可是沒有亮光不代表空無一物。你說呢,蘇珊娜?」

    隔界的黑暗中全是怪物。

    這話是誰說的?羅蘭嗎?她記不清了,可又有什麼關係!她明白過來米阿說的話,立時覺得毛骨悚然。

    「牆壁里全是大老鼠,全是黑蝙蝠,蘇珊娜,牆上還爬滿無數種蟲子,讓人噁心作嘔。」

    「行了,別說了,我明白了。」

    「城堡地底的那扇門——我敢肯定是他們誤造的——就通向這樣的夾縫,各個世界之間的黑暗隔界。不過可別以為是空的。」她繼續壓低聲音。「那扇門專門為血王最痛恨的敵人保留,他們被直接丟進黑暗之中,在那裡他們能活上很多年——什麼都看不見,沒有目的,直到變瘋。但最後,他們會被一種超越我們任何最狂野的想像的怪物抓住,被生吞活剝。」

    蘇珊娜試著在腦海中想像出一扇那樣的門,試著想像藏在門後的世界。並不是她真的想,壓根是情不自禁。她的嘴變得很乾。

    米阿繼續壓低嗓門,神秘兮兮的語調營造出恐怖的氣氛,「以前的人造了很多試圖把科學和魔術結合起來的場所,但那裡是僅剩的一個。」她朝道根努努嘴。「沃特就把我帶到了那兒,把純貞世界在我身上的影響盡數祛除,我變成了人類。

    「變成了像你一樣的人類。」

    13

    米阿並不明白一切,但是至少蘇珊娜已經領悟到,沃特/弗萊格實際上同這個後來成為米阿的幽靈做了一回交易,浮士德般的交易。如果她願意放棄能永生卻沒有肉體的生命而變成普通女人,她就能夠孕育自己的孩子。事實上,沃特也很坦白,相比較她放棄的一切,她的所得幾乎微不足道。那個嬰兒不可能像普通嬰兒一樣——不會像邁克那樣在米阿愛憐的注視下長大——她最多只能撫養他七年,可是,噢,即使只有七年也一定會美妙得無法言喻!

    除此之外,狡猾的沃特再沒說一個字,只是任由米阿一徑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如何給他餵奶,給他洗澡,連膝蓋和耳後的一小處褶皺都不落下;如何一遍遍親吻他幼嫩的肩胛;如何拉著他的雙手陪著他蹣跚學步;如何給他講故事、指著天空熠熠發光的古恆星和古母星告訴他羅斯提·薩姆偷走寡婦最好的麵包的故事;當他學會說話,喊出第一聲媽媽的時候,她會如何流著感激的淚水緊緊抱住他。

    蘇珊娜聽著米阿興高采烈的敘述,同時一股憐憫與鄙視混合的感情從心底升起。很明顯,沃特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全盤相信,而且完全是讓她自己如此相信。就像撒旦一樣,他甚至提出了適宜的所有權期限:七年。只要簽上你的名字,夫人。千萬別介意我身上地獄的氣味;我只是沒法兒把那味道從衣服上弄走。

    儘管蘇珊娜明白那樁交易的所有條款,還是很難真正接受。眼前的這個女人居然放棄了永生,而換回的是什麼呢?懷孕的晨吐,腫脹作疼的乳房,到妊娠最後六個禮拜幾乎每十五分鐘就要上一趟廁所。等等,還不只那麼多!之後整整兩年半需要整天和浸滿屎尿的尿布打交道!嬰兒長第一顆牙的時候夜裡疼得大哭你也不得不起來哄他(振作些,媽媽,如今只剩下三十一顆牙要發了)。還有第一次嘔吐!更別提在你幫他換尿布時他一時忍不住第一次把熱辣辣的小便噴得你滿鼻子滿臉!

    是的,一切確實奇妙。即使她自己從沒有過孩子,蘇珊娜也明白只要孩子是愛情的結晶,每一塊臟尿布、每一場哭鬧都自有奇妙之處。但一想到生下這個孩子、當他越長越大逐漸開始懂道理的時候卻又被奪走,被帶到血王的領地,她只覺得毛骨悚然。難道米阿是太沉浸在將為人母的喜悅當中而沒意識到她手中本來就已非常渺小的承諾如今更已經大打折扣?紅死病橫掃法蒂之後,沃特/弗萊格答應過她能撫養她的兒子七年。可在君悅酒店的電話里,理查德·賽爾卻說最多只能五年。

    無論如何,米阿已經答應了魔鬼的條款,而且說實話,對方根本就沒花什麼心思就讓她乖乖就範。畢竟她就是為了做母親而生的,帶著這樣的使命從純貞世界中重生。在看見完美的人類嬰兒——小男孩邁克——的那一瞬間,她就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即使只能三年、抑或只有一年又如何?難道能指望犯了癮的吸毒者拒絕伸到眼前的針管,哪怕只有一根?

    沃特有時把自己稱做末世界的沃特,有時又叫全世界的沃特。他滿臉堆著諷刺的(無疑還十分可怕的)笑容,把米阿帶進了電弧16實驗站,還帶著她參觀了一圈。那些房間里放滿了床,只等孩子的到來;她看見每張床頭都有一個不鏽鋼的帽子,後面連著一根長管子,卻根本不願意去琢磨這裝備是做什麼用的。沃特還帶她參觀了懸崖城堡下面的幾條通道,包括那些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的角落。她——當時一片紅色的黑暗,她——

    「變成了人類?」蘇珊娜問。「聽起來好像是這個意思。」

    「正在變,」她回答。「沃特把它稱做變化過程。」

    「好吧,繼續說。」

    但米阿的那段回憶變得一片模糊——並非是像隔界那兒的漆黑一片,但一點兒也不愉快。是一種失憶狀態、紅色的失憶狀態。難道這位孕婦從幽靈變成凡人——變成米阿——也通過了某種隔界嗎?她自己彷彿都不清楚,她只知道一段黑暗——大概是失去了一會兒意識——之後,她醒了過來「……就變成了你現在看到的樣子。當然那時還沒有懷孕。」

    據沃特說。米阿即使變成了凡人也還是不能真正受孕。懷孕,可以。受精,不行。所以血王就請那個大魔頭幫了一個忙,魔頭女性的那部分從羅蘭那兒偷來精子,又通過男性的部分把精子種在了蘇珊娜的腹中。當然還有另一層原因,沃特沒有直說,可米阿心裡明白。

    「另一層原因就是那則預言,」她眺望著法蒂荒涼無影的街道。馬路對面有一家法蒂咖啡屋,門上做著美味便宜的廣告,一個酷似卡拉的安迪的生鏽機器人默默地站在門前。

    「什麼預言?」蘇珊娜問。

    「『艾爾德族裔的最後一個成員將和自己的姐妹或女兒亂倫,生下一個有紅色腳跟的孩子,在他的手上最後一名武士將永遠停止呼吸。』」

    「喂,我不是羅蘭的姐妹,也不是他的女兒!也許你根本都沒注意過我們倆最基本的區別,膚色就完全不一樣,他是白人,我是黑人。」可實際上打心底里她是明白預言指的到底是什麼的。組成家庭的方式有很多,血緣只是其中一種。

    「他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首領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米阿問。

    「當然,就是頭兒的意思。如果他領導的三個舞槍弄彈的傢伙換成整個國家,那就是國王。」

    「首領,國王,你說的沒錯兒。現在,蘇珊娜,你是不是還想爭辯預言的措辭有問題?」

    蘇珊娜沒有作聲。

    米阿點點頭,突然一陣產痛襲來,疼得她一縮。等陣痛過去後她接著說:「精子是羅蘭的。我相信,先人的科學技術讓精子在魔頭變性的過程中得以保存,但是那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存活下來,正如卡註定的那樣,和它的另一部分結合。」

    「我的卵子。」

    「你的卵子。」

    「在通話石圈被強姦的時候。」

    「沒錯兒。」

    蘇珊娜坐下,沉吟片刻後,抬起頭。「看來我當初說的不錯。當時你不樂意聽,現在同樣不會喜歡,但是——姑娘,你只是個保姆罷了。」

    這回她的話沒有激起任何憤怒。相反,米阿只是笑笑。「那到底是誰一邊孕吐一邊還來月事?是你呵!而到底誰隆起了大肚子?是我。如果非要說誰是保姆的話,紐約的蘇珊娜,是你才對!」

    「這怎麼可能呢?你知不知道。」

    答案是肯定的。

    14

    沃特告訴她這個嬰兒將會被逐個細胞逐個細胞地傳輸到米阿身上,如同逐行傳真文件一樣。

    蘇珊娜本來想說她不懂傳真是什麼,但終究合上雙唇什麼都沒說。她明白米阿想說的重點,已經足夠讓她覺得既敬畏又憤怒。她曾經懷過孕,而且此時此刻她也正懷著。但是嬰兒正在被

    (傳真)

    傳輸給米阿。是先快後慢還是先慢後快?她猜答案是後者,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懷孕的感覺越來越淡薄而非越來越強烈,原本微微隆起的腹部如今再次恢復平坦。此刻她也懂得為什麼她與米阿兩人對這個小傢伙懷有同樣強烈的感情:實際上它確實屬於她們倆,那種傳輸就像……就像輸血似的。

    惟一不同的是如果他們要抽你的血輸給別人,他們會徵得你的同意。我是說假設他們是醫生而不是卡拉漢神父碰到的那幫吸血鬼的話。可是米阿,你更像吸血鬼,對不對?

    「科學還是魔術?」蘇珊娜問。「到底是哪一樣讓你能偷走我的孩子?」

    蘇珊娜的問話讓米阿的臉微微一紅,但當她轉過來時,她照樣理直氣壯地直視蘇珊娜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答道。「也許兩者都有。你可別這麼自以為是,它在我的肚子里,不是你的。它喝的是我的骨髓我的血,不是你的。」

    「那又怎麼樣?你以為能改變什麼嗎?你找了個骯髒的魔術師做幫凶,從我這兒偷走了它。」

    米阿狂亂地搖頭否認,頭髮在臉前猛烈甩動。

    「不是嗎?」蘇珊娜繼續反問。「那怎麼吞下池塘里的青蛙的人不是你?大嚼豬圈裡的小豬的人不是你?上帝知道還有無數的事情你自己都不能做。你為什麼要編造那些城堡盛宴的謊話,方便你自己假裝能吃下東西?總之一句話,蜜糖,為什麼你的小傢伙需要的營養要從我的喉嚨里進去?」

    「因為……因為……」淚水在米阿的眼睛裡打轉。「因為這兒是被詛咒的土地,連一塊凈土都不剩。這兒是迪斯寇迪亞的邊緣,紅死病肆虐的地方!我不能在這裡餵養我的小傢伙!」

    答得好,蘇珊娜暗贊一聲,但她並沒有說出全部原因。米阿自己心裡也明白,因為小嬰兒邁克,完美的小邁克,在這裡誕生在這裡茁壯成長。米阿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非常健康。可如果她真的確信無疑,為什麼她的雙眸已經被淚水浸濕?

    「米阿,他們全在說謊。」

    「你什麼都不知道,別讓我恨你!」

    「我知道。」她的確知道,只是沒有證據,真見鬼!如此強烈的感情該怎麼證明?

    「弗萊格——沃特,如果你更喜歡這個名字——他承諾你七年。賽爾說你能有五年的時間。但如果等你到了迪克西匹格餐廳,他們遞給你一張卡片,上面寫著蓋章後養育有效期三年,你又打算怎麼辦?」

    「不可能!你和另一個一樣噁心!給我閉嘴!」

    「你竟敢說我噁心!是誰等不及地要生下一個將會手刃他親生父親的孩子來著?」

    「我才不管!」

    「你真是太糊塗了,姑娘,把你想要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事情混為一談。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在他剛發出第一聲啼哭時就殺死他?把他碾成肉末餵給那些斷破者?」

    「閉……嘴!」

    「美味佳肴,一口就吃得精光,啊?」

    「閉嘴,我警告你,快閉嘴!」

    「關鍵是你自己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你不過是個保姆,看小孩兒的。你明明知道他們說謊,明明知道他們只管騙人、說話從不算數,可你還是盲目繼續。現在你竟然想讓我閉嘴。」

    「是的!是的!」

    「我不會閉嘴的,」蘇珊娜抓住米阿的肩膀,冷酷地說。隔著衣服,蘇珊娜感覺到米阿的肩膀全是骨頭,但很燙,像是發著高燒似的。「我不會,因為它屬於我,你自己知道。貓能在烤箱上生小貓,姑娘,可它永遠都烤不出松糕。」

    好吧,終究她們還是沒能避免激烈的衝突。米阿面孔扭曲,憤恨的表情幾乎是恐怖的。蘇珊娜從米阿的雙眸中看見了那個曾經被無盡的渴望與悲傷折磨的靈魂,除此之外,還有一絲火花,只要給機會就能迸發成信念的火花。

    「那我來讓你閉嘴,」米阿回答。突然間,法蒂的大街就像幻境一樣從中裂開,裂縫中瞬時湧出大團大團的黑暗。但不是空的,噢,不是,蘇珊娜清晰地感覺到。

    她們跌了進去,是米阿把她們推下去的。蘇珊娜努力想把她倆拉回來,卻只是白費力氣。在她們翻滾進濃墨的黑暗中時,一段歌聲一遍遍盤旋在腦海中:噢蘇珊娜—米歐,一體雙姝的靈魂,舞台在——

    15

    迪克西匹格一切準備就緒,時間就是——

    還沒等這段惱人的(同時又萬分重要的)旋律唱完最後一節,蘇珊娜—米歐共同的腦袋就被重重撞了一下,眼前頓時爆出一團團金星。等到視線清晰,三個大字映人眼帘:

    干克等

    她略略向後挪了一點兒,只見廁所隔間的門背後胡亂塗著「班戈·斯干克等待國王!」一行字。門,各種各樣的門一直在困擾她的生活——似乎自從密西西比牛津鎮的牢房鐵門哐啷一聲關上的那一刻起——但是這扇門還緊閉著。很好。她已經漸漸相信緊閉的門帶來的麻煩比較少。不過很快這扇門也會開啟,到時又會產生新的問題。

    米阿:我已經把我知道的統統告訴你了。現在你是幫我趕到迪克西匹格餐廳,還是說我自己去?實在不行我一個人也行,尤其我手裡還有小烏龜。

    蘇珊娜:我幫你。

    雖然米阿得到的幫助在一定程度上取決於此刻的時間。她們在裡面待了多久?她的兩條腿膝蓋以下全麻了——屁股也是——應該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但亮堂堂的日光燈下,蘇珊娜覺得真正過去的時間也許只有猜測的一半。

    為什麼你那麼在意?米阿生出一絲狐疑。你為什麼那麼在意現在幾點了?

    蘇珊娜慌忙拼湊出合理的解釋。

    因為胎兒。你應該曉得我所做的一切只能讓它暫時不出來,對不對?

    當然。所以我現在就出發。

    好吧。先數數我們的老朋友馬特留給我們多少錢。

    米阿從口袋裡掏出一卷鈔票,一臉迷茫。

    把印著傑克遜頭像的那張抽出來。

    我……尷尬。我不識字。

    那讓我出來,我能識字。

    不行!

    好吧,好吧,別著急,就是那個把又長又白的頭髮統統向後梳的傢伙,長得有點兒像貓王艾爾維斯的那個。

    我不認識什麼艾爾維斯——

    算了,就是那張最上面的。很好。剩餘的放進口袋,收好。那張二十塊錢放在手心裡。好,現在我們可以離開這個冰棍兒攤①了。

    什麼是冰棍兒攤?

    米阿,閉嘴。

    ※※※※

    ①離開冰棍兒攤(let'sblowthepop-stand),英語俚語,意為離開這個無趣的地方。

    16

    當她們重新進入大廳時——兩條腿還麻刺麻刺的,所以走不快——蘇珊娜看見屋外已經黃昏,微微鬆了一口氣。雖說看來她沒能消磨掉整整一天,但總算完成了大部分任務。

    大廳里人還是不少,但已經不像剛剛那麼擁擠。先前幫她/她們辦入住手續的漂亮混血兒已經下班。門前走廊上兩個身著綠色制服的年輕人正為客人叫計程車。很多客人身穿燕尾服或者綴滿亮片的晚禮服。

    去參加晚會,蘇珊娜說。要麼就是去戲院。

    蘇珊娜,我可不在乎。我們是不是非得通過那些穿綠衣服的人才能弄到一輛黃汽車?

    不是。我們可以在街角叫到車的。

    真的嗎?

    噢,別再疑神疑鬼的了。我肯定你再這麼拖下去不是胎兒死就是你死。我知道你是好心,而且我也一定會說話算話。好了,真的,不騙你。

    好吧。

    米阿什麼都沒再說——當然更別指望有道歉——走出酒店,右拐,沿著第二大道向哈馬舍爾德廣場,循著玫瑰美麗的歌聲向前走去。

    17

    一輛褪色的紅色貨車停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街角,那段路牙被漆成黃色。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男人——從他的袖章看出來是個巡邏街警——好像正和一個白鬍子的高個老頭爭執著什麼。

    米阿的體內突然湧起一股震驚。

    蘇珊娜?怎麼了?

    快看那個人!

    巡邏街警嗎?他嗎?

    不,看那個白鬍子的老頭!他幾乎長得和韓契克一模一樣!曼尼的韓契克!你瞧見沒?

    米阿沒看見,也毫不在意。那個白鬍子老頭明明知道黃色路牙邊上不準停車卻不肯把車移開,反而照舊支起畫架,放上圖畫。米阿有一種感覺,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得給你一張罰單,教士。」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班茲克警官。上帝愛你。」

    「好吧。很高興聽到這話。至於罰單,你會把它撕了,對不對?」

    「凱撒的事歸之凱撒,上帝的事歸之上帝①。《聖經》上這麼寫著,上帝保佑聖書。」

    「這個我倒是同意的,」班茲克警官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寫了起來,一派例行公事的樣子。「可你聽我說,哈里根教士——遲早你的所作所為會傳到市政廳那兒,到時候他們一定會好好收拾你。我惟一的願望就是那時候我能在現場。」

    他從本子上把單子撕了下來,朝貨車走過去,把罰單貼在了玻璃車窗上黑色刮雨器下面。

    蘇珊娜不禁覺得有趣:他得了一張罰單,而且看來還不是第一次。

    米阿也暫時關心起她身外的事情:他的馬車車身上寫的是什麼,蘇珊娜?

    蘇珊娜浮出的時候,米阿略微感到一絲眩暈,就像腦袋深處被撓了一下痒痒。

    蘇珊娜的答話盈滿笑意:上面寫著神聖上帝炸彈教派,厄爾·哈里根教士。還有「此刻捐款一分,天堂回報一份」。

    天堂是什麼?

    就是道路的盡頭。

    噢。

    班茲克警官雙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踱步離開,藍色制服褲將就裹住肥碩的臀部。他的任務完成了。與此同時,哈里根教士忙著調整他的畫架,其中一幅圖畫上一個身穿白袍的傢伙把另一個人放出了牢房,那個白袍客的頭上閃著一圈光環。另一幅圖畫上白袍客扭過頭不理睬一頭紅皮長角的怪獸,那頭怪獸正沖著白袍客巨熊似的張牙舞爪。

    蘇珊娜,那個紅色的怪物是不是就是血王在這個世界的人眼中的樣子?

    蘇珊娜:大概吧。那是撒旦,要是你想知道的話——地獄的統治者。讓那個教士幫你叫輛計程車好了。用烏龜就成。

    再一次,半信半疑地(顯然米阿是情不自禁):真的嗎?

    真的!當然真的!上帝啊,你這個女人!

    好吧,好吧。米阿聽上去頗為尷尬,她從口袋裡拿出烏龜雕像,舉在手裡朝哈里根教士走過去。

    ※※※※

    ①出自《聖經·新約全書》的《馬太福音》。

    18

    電光火石間,蘇珊娜領悟到她應該做點兒什麼。她撇下米阿一個人(如果這個女人有了魔法烏龜的幫助還叫不到計程車,那真的就沒希望了),閉上雙眼在腦海中想像出道根。等她再次睜眼時,已經在那兒了。她一把抓過剛才用來呼喚埃蒂的話筒,按下開關。

    「哈里根!」她沖著麥克風大叫。「厄爾·哈里根教士!你在不在?能聽見我的話嗎,親愛的?能不能聽見我的話?」

    19

    哈里根神父停下手中的活兒,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個黑人女子——姿態優美的甜妞兒,感謝上帝——鑽進了計程車。計程車揚塵而去。夜晚佈道開始之前他還得做許多準備工作——剛才同班茲克警官的周旋不過是序曲而已——可他仍舊站在原地,目送著計程車的尾燈漸漸消失。

    剛剛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發生在他身上?

    是不是……?有沒有可能……?

    哈里根教士撲通一聲跪在了人行道上,對路上來往的行人視若不見(當然大多行人對他同樣視若無睹)。他虔誠地合上雙手,舉到下巴位置。《聖經》上說過祈禱是一件私密的儀式,最好在自己的房間里完成,他從沒忘記過,而且大多數時候也都謹遵照做的。但他同樣相信上帝也希望人們偶爾見識一下真正的祈禱,因為大多數人——上帝!——早已忘記了。況且除了這裡,第二大道與四十六街的街角,再沒有更好更恰當的地方能與上帝對話。這兒一直縈繞著歌聲,乾淨、甜美的歌聲,讓人心曠神怡、頭腦清醒……而且,順便說一下,還能保持皮膚光潔。這不是上帝的聲音,哈里根教士可沒愚蠢到把這歌聲同上帝的聲音混為一談,但他一直相信那是天使在歌唱。是的,上帝啊,上帝炸彈,那是一群六翼天使在歌唱。

    「上帝,你是不是剛剛在我身上扔了一顆上帝炸彈?請告訴我剛才我聽見的聲音到底是你的還是我自己的?」

    沒有回答。總是得不到任何回答。只能待會兒再細想了,現在他必須準備接下來的佈道,或者說一場街頭秀,要是你想粗俗點兒的話。

    哈里根走向自己停在黃色路牙的貨車,打開後車門,拿出一疊絲綢封面的小冊子。待會兒等他佈道的時候會把小冊子放在旁邊。他又拿出一隻木盒,這樣他就能站得高一些大喊哈利路亞了。

    噢,是的,兄弟,你沒說錯,那能不能說是一聲阿門?

    唱:考瑪辣——來——知道

    另一個又再出現。

    或許熟悉名字熟悉臉,

    但還是要當心被她騙。

    和:考瑪辣——來——十遍

    你要當心被她騙!

    千萬別讓她靠近,

    否則又把你劈兩片。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6:蘇珊娜之歌 > 第十章 蘇珊娜—米歐,一體雙姝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至尊劍皇作者:半步滄桑 2第四卷 霧之卷作者:天下霸唱 3鏡辟天作者:滄月 4馭鮫記之與君初相識作者:九鷺非香 5霍比特人作者:[英] J·R·R·托爾金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