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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埃蒂的忍耐

    1

    在齊普·麥卡佛伊店前槍戰大約兩周前,卡拉漢神父去了一趟東斯通翰姆當地郵局。在那兒,這位來自耶路撒冷之地的教區牧師匆匆寫了一張紙條。儘管信封上寫了亞倫·深紐和凱文·塔爾兩個人的名字,可信的內容完全只針對塔爾一人,語氣並不是非常友善:

    6/27/77

    塔爾——

    我是把你從安多里尼手裡救下來的那個人的朋友。無論你現在在哪兒,你必須趕快離開。找一間糧倉,沒人的營地,甚至如果實在不行,廢棄的木屋也行。你可能會覺得不舒服,但記住一點,不聽我的話只有死路一條。我每個字都是認真的!你別把落腳的地方的燈關掉,車就停在車庫裡或者車道上。把你的新地址寫在紙條上,再藏在副駕駛位腳下的地毯下面,或者門廊的樓梯下面。我們會來找你的。記住,能幫你卸下負擔的人只有我們,但是如果你想得到我們的幫助,你必須先幫助我們。

    卡拉漢,艾爾德的後裔

    以後不要再來這個郵局了,還有比這更傻的行為嗎???

    卡拉漢冒著生命危險留下了那張紙條,而埃蒂,在黑十三的魔力下,也和死神擦肩而過。可這一切的結果又是什麼?結果就是凱文·塔爾逍遙自在地在西緬因到處尋覓絕版圖書。

    埃蒂開著車,羅蘭坐在他身邊,悶聲不響。他們跟著約翰·卡倫開上五號公路,隨後轉進了蒂米提大街。開著車,埃蒂的憤怒逐級攀升,幾乎臨近爆發的紅色警戒。

    看來非得把手插進口袋、咬舌忍耐了,埃蒂暗自尋思,但是此時此刻,他甚至懷疑這種老辦法都不一定有用。

    2

    沿五號公路下去大概兩英里左右,卡倫的福特F-15型車向右拐進了蒂米提大街。轉彎處生鏽的鐵杆上支著兩塊路牌,一塊上寫著羅奇特路,下面還有塊牌子(銹得更厲害些),宣傳的是沃莫爾湖旁的水景小屋。羅奇特路比林間小道好不了多少,為了避開他們新朋友的老爺車掀起的陣陣土霧,埃蒂只得與卡倫保持一段距離。他開的這輛「大車」實際上也是一輛兩門福特,具體車型埃蒂叫不上來,除非特地去查看車後的印記或者使用手冊上的說明,但他篤信這輛車性能還很好,感覺彷彿不只一匹而是幾百匹快馬夾在兩腿間,只消右腳輕輕一使力就會脫韁奔出。遠處的警笛聲越來越遙遠,這也讓他心裡略安。

    很快,濃密的綠蔭吞噬了他們,冷杉和水晶蘭散發出既清甜又強烈的氣味。「景色很美啊,」槍俠這時說。「很容易讓人放鬆。」一句評論而已。

    卡倫的卡車穿過了好幾條標有號碼的車道,每個號碼下面都掛著一塊小牌子,做的是傑弗茲租賃的廣告。埃蒂突然想到卡拉也有一個傑弗茲,算是熟人,本來打算指給羅蘭看的,最後還是作罷。指了也只是徒增煩惱而已。

    他們經過十五,十六,十七,最後來到十八號木屋前。卡倫停了一會兒後伸出手臂,沖他們做了個繼續向前的手勢。不過即使在卡倫做手勢之前埃蒂已經打算繼續走了,他清楚地知道十八號木屋肯定不是他們要找的。

    卡倫在下一個車道轉了進去,埃蒂緊隨其後。路上鋪了厚厚一層的松針,車輪從上面壓過發出咯吱輕響。樹叢間重新跳躍出一抹抹亮藍,當他們最終到達十九號木屋前時,一片水面躍入眼帘。不過與基沃丁湖不同,眼前充其量只是塊小池塘,也許比足球場都寬不了多少。木屋從外觀上看只有兩間房,臨水的前廊裝著一扇拉門,還放著幾張有些破但樣子很舒服的搖椅。一根錫制的煙囪從屋頂戳出來。這兒沒有車庫,屋前也沒停車,不過埃蒂直覺上應該有車停過,只不過滿地的落葉讓他也一時吃不準具體停在哪兒。

    卡倫熄滅了卡車引擎,埃蒂跟著照做。此時此刻,除了湖水拍打岩石、清風在松林間嘆息、鳥兒婉轉低鳴,四野闃寂。埃蒂向右一瞥,看見槍俠正安靜地坐在位子上,修長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膝蓋上。

    「你有什麼感覺?」埃蒂問。

    「寧靜。」吐字中帶著濃重的卡拉口音。

    「有人嗎?」

    「我想有。」

    「有危險嗎?」

    「有,就在我身旁。」

    埃蒂雙眉微皺,盯著他。

    「你,埃蒂。你想殺了他,對不對?」

    埃蒂沉吟片刻,最終選擇承認。他從未試圖掩飾自己本性里單純又野蠻的一面。有時他也會煩惱,但他從不會否認這一面的存在。歸根結底,又是誰引出這一本性,讓它變得如此犀利?

    羅蘭微微頷首。「我一個人在沙漠流浪多年,孤苦伶仃,突然一個吵吵嚷嚷、以自我為中心的年輕人闖進了我的生命。他惟一奢求的是那些除了讓他流鼻涕想睡覺之外其他一無是處的毒品。他頭腦愚蠢、裝腔作勢、自私衝動,毫無可取——」

    「但外表英俊,」埃蒂插口說。「別忘了這點。他可是性感型男吶。」

    羅蘭看看他,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當時我能忍住不殺你,紐約的埃蒂,你現在也能忍住不殺凱文·塔爾。」說完,羅蘭打開車門下了車。

    「好吧,就聽你的吧,」埃蒂在卡倫的車裡小聲咕噥了一句,跟著也下了車。

    3

    羅蘭和埃蒂陸續來到卡倫的車門外,卡倫還坐在車裡。

    「我琢磨這地方沒人,」他說,「但廚房裡亮著燈。」

    「嗯哼,」埃蒂回答。「約翰,我有——」

    「不要告訴我你又有問題了。我知道惟一一個比你問題還多的人是我的侄孫子艾丹。他剛過三歲。好吧,你問吧。」

    「你能不能具體說說這幾年出現時空闖客的具體地點?」埃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剎那間它變得至關重要。

    卡倫沉吟了一會兒,答道:「洛弗爾的龜背大道。」

    「聽起來你似乎很肯定。」

    「是的。你還記得我提過的那個朋友,唐尼·羅賽特,范德比爾特大學的歷史教授嗎?」

    埃蒂點點頭。

    「呃,自打他第一次撞見時空闖客之後就對這個現象著了迷。寫了好幾篇文章,但是他說無論他的例證多麼嚴謹,卻沒有一家正規雜誌願意刊登。他還說自從他寫了在西緬因州出現時空闖客的文章之後,他學到了一條沒想到一大把年紀還能學到的真理:有些事情人們無論如何就是不肯相信,即使你能證明他們也拒絕相信。他還引用了一位古希臘詩人的話:『真理之柱上出現了漏洞。』

    「無論如何,他把七個鎮子的地圖掛在了自己書房的牆上:斯通翰姆,東斯通翰姆,沃特福德,洛弗爾,瑞典鎮,弗雷伯格,和東弗雷伯格。每個報導過時空闖客出現的地點上都插了一根大頭釘,你明白嗎?」

    「明白,謝謝,」埃蒂回答。

    「所以我說……沒錯兒,中心就是龜背大道。因為沿路就釘了好幾個大頭釘,不是六個就是八個;整條大道還不足兩英里長,只不過是七號公路延伸出來的一條環路而已,圍著柯撒湖繞了一圈以後又回到七號公路。」

    羅蘭的視線從木屋轉移到左邊,伸手握住了左輪槍的檀木槍把。「約翰,」他說,「很高興認識你,但現在你得離開了。」

    「是嘛?肯定?」

    羅蘭點點頭。「馬上回來的那兩人全是傻瓜。這兒有傻瓜的氣味,我能聞得到,那種沒有進化的氣味。但是你和他們不一樣。」

    約翰·卡倫微微一笑。「最好不是,」他說,「但還是要謝謝你的稱讚。」他略一停頓,撓了撓滿頭銀髮。「如果能算做稱讚的話。」

    「不要再走大路,忘記我說過的每一個字,甚至就當我們壓根兒沒出現過,一切都是你在做夢。千萬別回你自己的家,連件襯衫都別拿。那兒再也不安全了。去躲躲,能走多遠走多遠。」

    卡倫閉上眼睛,彷彿在計算。「我現在五十多了。我在緬因州立監獄做了十年獄警,悲慘的經歷。」他說,「不過在那兒我遇見了一個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叫——」

    羅蘭搖搖頭,伸出右手兩根手指放在了唇上。卡倫點點頭。

    「好吧,我忘了叫什麼,但他住在佛蒙特州,只要我一開車過新罕布希爾州界線,我肯定就能想起來——甚至連具體地址也能想起來。」

    他的話在埃蒂聽來有些不對勁,可埃蒂又說不清到底哪兒出了問題。最後只好怪自己疑神疑鬼。約翰·卡倫非常正直……不是嗎?「祝你們一切順利,」埃蒂握了握老人的手。「祝天長,夜爽。」

    「你們也是,」卡倫回答,說完握住羅蘭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停了一會兒。「當時是不是上帝救了我的命?我是說第一顆子彈飛過來的時候?」

    「是啊,」槍俠回答。「如果你願意這麼想。願上帝與你同在。」

    「至於那輛舊福特車——」

    「要麼在這兒,要麼就停在附近,」埃蒂回答。「你肯定能找得到,或者別人也會發現的。甭擔心。」

    卡倫咧嘴一笑。「我要說的正是這個。」

    「願上帝與你同在,」①埃蒂說。

    卡倫又笑了笑。「你也是,年輕人。不過你們千萬得提防那些時空闖客。」他略一停頓。「其中一些人不是很友好。很多報導都這麼寫的。」

    卡倫踩下油門,絕塵而去。羅蘭目送卡車遠去,吐出三個字,「丹-泰特。」

    埃蒂附和地點點頭。丹-泰特。拯救者。很適合形容約翰·卡倫——此刻,他就像河岔口的老人一樣,已經永遠離開了他們的生命。的確離開了,不是嗎?儘管他說起那個在佛蒙特的朋友時有點兒不對勁……

    疑神疑鬼。

    只是疑神疑鬼罷了。

    埃蒂連忙把這個念頭從腦中揮去。

    ※※※※

    ①原文為西班牙語。

    4

    沒有車,自然就沒有副駕駛座位下的地毯。所以埃蒂決定先在門廊樓梯下試試運氣。但他還沒來得及朝那個方向邁出步子,羅蘭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指向遠處。可是埃蒂只看見通向湖面的蔥蘢山坡和另一座船屋鋪滿干松針的綠瓦屋頂。

    「有人在那兒,」羅蘭囁嚅道,雙唇幾乎沒動。「說不定是兩個傻瓜中比較聰明的那個,正看著我們。快舉起雙手。」

    「羅蘭,這樣安全嗎?」

    「安全。」羅蘭說著自己舉起雙手。埃蒂本想問他憑什麼這麼肯定,但不問他都知道答案肯定只有兩個字:直覺。那是羅蘭的特長。輕嘆一聲,埃蒂的雙手舉過肩膀。

    「深紐!」羅蘭沖著船屋的方向大聲喊道。「亞倫·深紐!我們是你的朋友。時間不多了!是你的話趕快出來!我們得好好聊聊!」

    停頓片刻後,一個老人的聲音喊道:「你叫什麼名字,先生?」

    「羅蘭·德鄯,祖籍薊犁,艾爾德的後裔。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你做什麼生意的?」

    「我做鉛彈生意!」羅蘭回答。與此同時,埃蒂感覺雞皮疙瘩爬上他的胳膊。

    更長的停頓。接著:「凱文被他們殺死了嗎?」

    「至少我們還沒聽說,」埃蒂大聲答道。「如果你知道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不現身,親口告訴我們?」

    「你們是不是就是在凱文和討厭的安多里尼討價還價時出現的那些人?」

    討價還價這個詞讓埃蒂騰地火冒三丈。這個說法顯然扭曲了當時在塔爾房間里的真實情況。「討價還價?他這麼跟你說的?」還沒等亞倫·深紐做出任何回答:「是的,我就是那個人。快出來,我們談談。」

    沒有回答。二十秒又滑了過去。埃蒂深吸口氣,正準備再叫一次深紐,羅蘭卻拉住了埃蒂的胳膊,沖他搖搖頭。又過去了二十秒。就在這時,拉門吱呀一聲打開,船屋裡走出一個瘦削的高個男人,貓頭鷹似的眨著眼睛。他把一支黑色的自動手槍舉過頭頂。「沒上子彈,」他說。「我只有一發子彈,藏在卧室的襪子裡面。上了子彈的槍讓我緊張。這總可以了吧?」

    埃蒂翻了翻眼睛。這倆鄉親真是,按亨利的話說,最糟糕的灌腸劑。

    「好吧,」羅蘭回答。「繼續走過來。」

    顯然,奇蹟似乎從未停止——深紐真的聽從了羅蘭的話。

    5

    他煮的咖啡比他們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喝過的所有咖啡都更香醇,甚至好過羅蘭當年在眉脊泗嘗過的。還有草莓,深紐說是人工培植的,從商店買來的,但真的甜到了埃蒂的心坎里。他們三個就這麼坐在傑弗茲租賃置業十九號小木屋的廚房裡,啜一口咖啡,拿起碩大的草莓蘸點兒糖再送進嘴裡。到他們談天結束時,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殺人犯,指尖滴著被害者的鮮血。深紐沒上膛的手槍就隨隨便便地擱在窗台上。

    當槍聲大作時,深紐正在羅奇特路上散步。清晰的槍聲先傳來,接著是爆炸的巨響。他趕緊奔回木屋(當然以他現在的狀況,再快也快不到哪兒去,他說)。不過當他看見南面黑煙直躥天空時,他決定回到船屋應該是明智的選擇。當時他幾乎已經能確定就是那個義大利混蛋,安多里尼,所以——

    「你說你回到船屋是什麼意思?」埃蒂問。

    深紐挪了一下腳。他臉色非常差,眼瞼下兩塊黑青,頭上的頭髮所剩無幾,稀稀拉拉的就像蒲公英的花絮。埃蒂記得塔爾提過,深紐幾年前得了癌症。他今天狀態很不好,但埃蒂還見過——尤其在剌德城裡一狀態糟糕得多的人。傑克的老朋友蓋舍恰好是其中一位。

    「亞倫?」埃蒂繼續追問。「你是什麼意思——」

    「你的問題我聽見了,」他有些著惱。「有人在郵局給我們留了一封信,或者具體說是留給凱爾的,信上建議我們立刻離開木屋搬到旁邊的什麼地方,而且要保持低調。信尾署名是卡拉漢。你們認識他嗎?」

    羅蘭和埃蒂都點點頭。

    「這個卡拉漢……可以說是他把凱爾帶到了簡陋的木棚。」

    凱爾,卡拉,卡拉漢,埃蒂想著,嘆了口氣。

    「凱爾在大多方面是個很好的人,但是可不喜歡住在木棚里。我們的確在船屋裡住了幾日……」深紐頓了一下,彷彿在努力回憶。接著他繼續說,「具體說是兩天。只有兩天。後來凱爾說我們都瘋了,潮氣太重,弄得他風濕病加劇,而且他也聽見我開始打噴嚏。『下面我就得把你送到遠在挪威鎮的破醫院,』他說,『又是肺炎又是癌症。』他還說安多里尼根本不可能在這兒找到我們,只要那個年輕人——你」——他抬起沾滿草莓漬的手指指向埃蒂——「閉上他的大嘴。『那些紐約的混蛋要是沒有指南針肯定會在韋斯特波特找不著北,』他說。」

    埃蒂不禁呻吟起來,他生命中第一次開始憎恨其他人把他看得那麼准。

    「他還說我們可以非常小心。但我說,『可是,還是有人找到了我們,這個卡拉漢就找到了我們。』凱爾說,當然,」他再次指了指埃蒂。「肯定是你告訴了卡拉漢先生怎麼看郵政編碼,後面一切就很簡單。接著凱爾說,『而且他最多只能找到郵局,不是嗎?相信我,亞倫,我們在這兒很安全,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們在這兒,除了租房給我們的中介,而她人在紐約。』」

    深紐濃眉下的一對眼睛緊緊盯著他倆。他拿起一顆草莓蘸了點兒糖,咬下半口。

    「你們是不是這樣找到這兒來的?通過租房中介?」

    「不是,」埃蒂否認。「一個當地人把我們帶過來的,亞倫。」

    深紐靠回椅背。「哎唷。」

    「哎唷就對了,」埃蒂說。「所以你們搬回到木屋,凱爾沒有躲在這兒看書,而是又踏上他的尋書之旅。我沒說錯吧?」

    深紐低下頭看看桌布。「你必須理解凱爾非常投入。書就是他的生命。」

    「不對,」埃蒂平靜地反駁,「凱爾不是投入,他是著了魔。」

    「我知道你是一名狀師,」進屋以後這是羅蘭首次開腔。他又點了一根卡倫給他的香煙(照著看守人的示範掐掉了濾嘴),可是埃蒂從他抽煙的樣子卻看不出一絲滿足。

    「狀師?我不……」

    「就是律師。」

    「噢。好吧,我是。可我早就退休了——」

    「我們只需要你重操舊業一小會兒,幫我們起草一份文件就好,」羅蘭說完後開始解釋文件的具體要求。槍俠剛剛開始,深紐就點點頭,埃蒂猜測塔爾已經把這段前因後果告訴了他的朋友。很好。不過讓他不舒服的是老人臉上的表情。但深紐還是讓羅蘭說完了,看起來,無論有沒有退休,他還是沒忘記對待潛在客戶的基本禮節。

    當深紐確定羅蘭說完之後,他開口道:「我覺得我應該告訴你,凱爾決心再繼續保留那塊地產一段時間。」

    埃蒂小心地抬起右手,按了按沒受傷的那側腦袋。他的左臂越來越僵硬,右腿膝蓋和腳踝之間重新抽痛起來。他暗忖,這個亞倫老兄弟的旅行小藥箱里也許會有效果奇強的止痛片,心下暗暗提醒自己待會兒別忘了問。

    「對不起,」埃蒂道歉,「我抵達這座美麗小鎮的時候頭被撞了一下,所以好像聽力出了點兒問題。我以為你說那位先生……塔爾先生決定不把那塊地賣給我們了。」

    深紐臉上擠出一絲疲倦的笑容。「我說了什麼你聽得很清楚。」

    「但是他應該賣給我們!他的曾曾曾祖父斯蒂芬·托仁留給他的信里正是這麼寫的!」

    「凱爾的說辭可不一樣,」亞倫溫和地答道。「再吃顆草莓吧,迪恩先生。」

    「不用了,謝謝!」

    「再吃一顆吧,埃蒂,」羅蘭說著遞給他一顆草莓。

    埃蒂接過草莓,把草莓當場在亞倫嘴上砸爛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把草莓放進盛奶油的碟子里輕輕蘸了一下,然後又蘸了點兒糖。草莓放進了嘴裡,噢,見鬼,當你滿嘴都泛濫著甜味兒時根本無法再說出一句惡言苦語。羅蘭(還有深紐)肯定早就預料到了這點。

    「凱爾的版本是,」深紐開口說,「斯蒂芬·托仁留給他的信里除了這個名字以外其他什麼都沒有。」他把快禿光的腦袋向羅蘭側傾過去。「托仁的遺囑——古時候叫做『死信』——早就不見了蹤跡。」

    「我知道肯定在信封里,」埃蒂說。「他問過我的,我知道的!」

    「他跟我提過。」深紐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他說那不過是些街頭藝人都會耍的障眼法。」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答應過我們,如果我能說出他的名字,就把地賣給我們?他媽的他答應過?」

    「他說當時的承諾是在一定的壓力下做出的。這點我也相信。」

    「難道那狗娘養的以為我們打算賴賬不還嗎?」埃蒂反問。頭兩側的太陽穴因為憤怒突突跳動。他以前有這麼憤怒過嗎?只有過一次,他想,就是當羅蘭為了贏取戰鬥勝利(這樣他能拔得頭籌)拒絕把他送回紐約的時候。「他竟然這麼認為?我們根本不會的。他想要多少錢我們照單全付,一分錢都不會少。我以祖先的名義發誓!以我首領的良心發誓!」

    「仔細聽我說,年輕人,這很重要。」

    埃蒂瞥了一眼羅蘭,羅蘭把煙頭在鞋跟掐滅,略微頷首。埃蒂怒目圓睜地再看向深紐,一言不發。

    「他說這正是問題所在。你們會象徵性地付給他一筆很少的錢——通常這種情況下是一美元——剩下的就會不了了之。他還說你試圖對他催眠讓他相信你有超能力,或者說能獲得超能力……更不要說能獲得霍姆斯牙醫技術公司的百萬美元……不過他沒有上當。」

    埃蒂的眼睛睜得更大。

    「凱文是這麼說的,」深紐以平靜的語氣繼續說道,「但不一定他真的就這麼相信。」

    「見鬼你到底什麼意思?」

    「凱文不是個特別能放得下的人,」深紐回答。「搜羅各地稀有的古董書是他的長項,你瞧——藏書領域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他甚至有些強迫症,非得得到那些書不可。我見過他為了想要的書對書主人死纏濫打——不好意思,我覺得在這裡沒有其他詞更適合——直到書主人受不了決定賣書,我肯定有時候他們只是希望凱爾別再打電話去騷擾他們。

    「天時地利,再加上他在二十六歲生日時繼承了可以完全支配的一大筆遺產,凱爾應該能成為紐約甚至全國最成功的舊書交易商。他的問題不在於買進,而在於賣出。一旦他費盡心機得到一樣東西,他就很難再放棄。我記得舊金山有個收藏家,幾乎和凱爾一樣執著,終於說動凱爾把一本簽名的《白鯨》第一版賣給他。這一筆生意讓凱爾凈賺七千美元,可同時他一個禮拜沒合眼。

    「他對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那處空地也是同樣想法,畢竟那是除了他的藏書以外僅剩的惟一財產了,更何況他一直認為你們想偷走這塊地。」

    眾人皆沉默不言,最後羅蘭開口:「那他心底里是不是更明白?」

    「德鄯先生,我不懂——」

    「噢,你懂的,」羅蘭打斷了他。「他心底里明白嗎?」

    「是的,」深紐最終回答。「我相信他是明白的。」

    「他心底里明不明白我們是守信重諾的人,除非我們死,否則絕不會欠他一分錢?」

    「也許。但是——」

    「他明不明白,如果他把空地的產權轉讓給我們,而且如果我們清楚地讓安多里尼的首領——他的老闆,叫巴拉扎的傢伙——」

    「我聽說過他,」深紐乾澀地說。「他經常上報紙,」

    「知道轉讓的事兒,那個巴拉扎就會放過你的朋友?我是說如果他被迫接受你的朋友再也沒法兒出售空地,任何針對塔爾先生的報復反而會造成他自己的巨大損失?」

    深紐雙臂交疊在瘦弱的胸前,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羅蘭。

    「簡而言之,如果你的朋友凱文·塔爾把地賣給我們,所有麻煩就會離他而去。你認為他心底里明不明白這一點?」

    「他是明白的,」深紐回答。「只不過他就是這麼……這麼一個放不下的人。」

    「起草一份文件,」羅蘭說。「對象,兩條街街角的廢棄空地。賣家,塔爾。買家,我們。」

    「買家就寫泰特集團,」埃蒂插話說。

    深紐聽罷直搖頭。「我可以起草,可你們沒辦法說服他的。除非有一個多禮拜的時間,我是說,假設你們不反對用熱鐵烙他的腳底板,或者睾丸也行。」

    埃蒂低聲咕噥了幾句。待深紐追問他說的是什麼的時候,埃蒂回答沒什麼。而實際上他說的是聽起來很不錯。

    「我們會說服他的,」羅蘭回答。

    「我可沒那麼肯定,我的朋友。」

    「我們會說服他的,」羅蘭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極度乾澀。

    屋外,一輛不知名的小汽車(赫茲租賃公司的,埃蒂以前見過)緩緩駛進空地,停了下來。

    忍住,一定要忍住,埃蒂告誡自己。可當凱文·塔爾輕鬆地開門下車(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屋外停著的陌生車輛),埃蒂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幾乎都要暴出來。他雙拳緊握,指甲戳進了掌心,疼得他不禁苦笑。

    塔爾打開新租來的切諾基,搬出了一個大袋子。最新收穫,埃蒂心猜。塔爾抬頭望了一眼南方天空的黑煙,聳聳肩,朝木屋走過來。

    好吧,埃蒂暗忖,好吧,你這個雜種,不過是什麼地方著了火,又關你什麼事兒呢?他顧不得受傷手臂傳來的疼痛,更用力地握緊雙拳,指甲戳得更深。

    你不能殺他,埃蒂,這時突然傳來蘇珊娜的聲音。你知道的,不是嗎?

    他真的知道嗎?即使他知道,他會聽蘇希的嗎?他會聽從理智的聲音嗎?埃蒂也不知道。他惟一清楚的是真正的蘇珊娜已經失蹤,她背著那隻叫米阿的母猴消失在了未來的無底洞。而另一方面,塔爾赫然就在眼前。不過其中也有些道理的,埃蒂曾經讀到過核戰爭最可能的倖存者是蟑螂。

    沒關係,蜜糖,你只要咬住舌頭、記住忍字當頭。羅蘭會處理的。你不能殺他!

    是的,埃蒂知道不能。

    至少在塔爾還沒在合約上簽字之前。但是……事成之後……

    6

    「亞倫!」塔爾踏上門廊的台階,興高采烈地喊道。

    羅蘭攫住了深紐的眼神,舉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

    「亞倫,嘿,亞倫!」塔爾中氣十足的聲音聽起來興緻高昂——一點兒不像在逃亡,反倒像正在度假。「亞倫,我去了東弗雷伯格那個寡婦的家裡,上帝啊,她竟然有赫爾曼·沃克①寫的每一部小說!我本來以為是圖書俱樂部版本,結果竟然是——」

    吱呀一聲,生鏽的拉門被拉開,隨後沉重的腳步聲跨過了門廊。

    「——雙日出版社的第一版!《馬喬麗的晨星》!《凱恩艦嘩變》!希望湖對面那家人最好保了火險,因為——」

    他走進屋,看見亞倫,接著瞥見了坐在深紐對面的羅蘭。羅蘭的藍眼睛周圍刻著幾道深深的魚尾紋,向他投來直勾勾的眼神,他心裡一驚。最後他瞧見了埃蒂。不過埃蒂倒沒看見他,因為此時,埃蒂·迪恩把絞握在一起的雙手放低在雙膝之間,低下頭,視線鎖定在那雙手和手下的地板上。他真的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右手拇指處還沾著兩滴血,他就強迫自己、強迫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那兩滴血上,因為如果他看見了歡快嗓音的主人,他一定會忍不住殺了他。

    看見了我們的車,卻視若無睹。甚至沒有問他的朋友來了什麼客人,也沒問一切是不是都好,亞倫是不是很好。滿腦子都是那個叫赫爾曼·沃克的傢伙,不是圖書俱樂部版本而是真正的第一版。無憂無慮,啊?大概連傑克·安多里尼都早忘到了九霄雲外。你和傑克,真是一對兒骯髒的蟑螂,在宇宙的地板上亂跑亂竄。只顧著看獎品了,啊?只顧著看那些該死的獎品。

    「是你!」先前所有的愉快興奮從塔爾的話音里抽離。「那個——」

    「那個憑空出現的傢伙,」埃蒂壓根兒沒抬眼。「那個在你馬上就要尿褲子的時候把傑克·安多里尼從你身上拉走的傢伙。而看看你是怎麼報答我的。你就是這麼忘恩負義,對不對?」話一說完,埃蒂立刻咬緊牙關,咬住了舌頭,交握的雙手微微顫抖。他希望羅蘭能說兩句——他肯定會的,埃蒂絕不可能一個人和這個自私的混蛋打交道,他不行的——但是羅蘭什麼也沒說。

    塔爾哈哈大笑起來,儘管笑聲難掩緊張與脆弱,就像他剛進屋時發現誰坐在廚房裡時的聲音一樣。「噢,先生……迪恩先生……我想你真的有點兒誇大了當時的情況——」

    「我可沒忘記,」埃蒂還是沒有抬起眼,「當時的汽油味。我扣動了扳機,想起來了嗎?幸虧當時沒有煙,我射對了地方。他們把你書桌那塊兒撒滿了汽油,威脅要把你那些珍貴藏書統統付之一炬……我能不能說它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家人?因為它們對你來說就是朋友、家人,對不對?還有深紐,見鬼他是什麼人?不過是生了癌症的老傢伙,陪你逃到北方來的一個旅伴罷了。如果有人送給你一本莎士比亞的頭版或者海明威的特別紀念版,你肯定會棄他於不顧、任由他自生自滅。」

    「胡說!」塔爾高聲反駁。「我碰巧知道了大火把我的書店燒成了平地,而且一時疏忽我忘了買保險!一切都毀了,而這全怨你!你給我趕快滾出去!」

    「去年你沒付保險費是為了從克萊倫斯·牟弗德書店買那些漫畫,」亞倫·深紐溫和地提醒。「你對我說保險的斷檔只是暫時的,但是——」

    「的確是暫時的!」塔爾又驚又怒,彷彿從沒想到自己人竟會倒戈。也許他確實沒想到。「真的是暫時的,他媽的!」

    「——但是你全怪在這個年輕人頭上,」深紐照舊保持溫和又略帶遺憾的語氣,「是非常不公平的。」

    「你們全滾出去!」塔爾沖埃蒂吼道。「你和你的朋友!我根本不想和你們做生意!如果原來給你們造成了這樣的印象,那全是……誤解!」最後一個詞彷彿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幾乎是吼出來的。

    埃蒂的拳頭握得更緊了。腰間別的那把槍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存在感,沉甸甸的,彷彿散發出惡意的生命力。汗水涔涔而下,他能聞到。鮮血從他的手掌里流出來,滴在了地板上。他甚至感覺到牙齒開始陷進舌頭裡。這的確是個忘掉腿上疼痛的好辦法。不過埃蒂還是決定暫時放過自己的舌頭片刻。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我拜訪你——」

    「我還有書在你那兒,」塔爾說。「把它們還給我。我堅持——」

    「閉嘴,凱爾,」深紐打斷了他。

    「什麼?」塔爾這回真的受到傷害;他震驚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別折騰了。你的確應該被責備,你自己也明白。如果幸運的話挨一頓責備也就算了。所以趕緊閉嘴,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像個男人吧。」

    「好好聽他說,」羅蘭毫無感情地附和道。

    「我清楚地記得,」埃蒂繼續說,「你被我對傑克說的話——要是他不投降的話我和我的朋友們就會讓軍隊廣場上躺滿屍體,包括婦女和兒童——嚇得瑟瑟發抖。你不願意那樣兒,但是你知不知道,凱爾?傑克·安多里尼就在這兒,在東斯通翰姆。」

    「你撒謊!」塔爾倒抽一口涼氣,尖聲喊出這三個字。

    「上帝,」埃蒂答道,「我倒寧願是在撒謊。兩個無辜的女人就在我眼前丟了性命,凱爾,在雜貨店。安多里尼安排了一場伏擊。如果你信上帝——我猜你不信,除非你覺得那些珍貴的頭版書遭到威脅,但是假設你信——你應該雙膝跪下,向你們這些自私固執、貪婪殘忍、背信棄義的書店店主們信奉的上帝祈禱,祈禱向巴拉扎那幫人透露我們抵達地點的人是那個叫米阿的女人,是她而不是你。因為如果是你把他們引到了那兒,那麼那兩條人命就應該算在你的頭上!」

    埃蒂聲音漸漸提高。他雙眼仍然死死盯著地面,但全身忍不住顫抖起來,他能感覺自己的眼珠幾乎要暴出眼眶,頸後青筋暴突,甚至連一對睾丸都收縮提起,又小又硬像兩隻桃核。最糟糕的是,一股強烈的衝動攫住他的心神,他想踮起腳尖、像芭蕾舞者似的奔到房間對面,然後伸出雙手緊緊掐住凱文·塔爾又白又肥的脖子。他等待羅蘭的干涉——希望羅蘭能介入——可槍俠仍然緘默不言。埃蒂越叫越大聲,終於演變成憤怒的咆哮。

    「其中一個女人直接倒地斃命,而另一個……她還撐了幾秒鐘。一發子彈,我猜是機關槍射出的子彈,轟掉了她的腦袋。臨死之前她還站了幾秒鐘,就像一座火山,惟一不同的是從她腦袋裡噴出的是鮮血而不是岩漿。好吧,也許真的是米阿告的密,我有預感,雖然不是很理性,但很強烈。算你走運。米阿為了保護她的小傢伙利用了蘇珊娜知道的事情。」

    「米阿?年輕人——迪恩先生——我不認識什麼——」

    「閉嘴!」埃蒂怒斥。「閉嘴,你這個叛徒!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卑鄙小人!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敗類!你幹嗎不在大馬路上貼幾塊廣告牌?嗨,我是凱文·塔爾!我在東斯通翰姆的羅奇特路!我和我的朋友亞倫歡迎各位光臨!別忘了帶槍!」

    埃蒂緩緩抬起頭,雙頰上流滿淚水。塔爾後退到屋角,背抵著門,圓睜的雙眼蒙上了一層霧氣,眉毛上掛著幾滴汗珠。裝有新買的書的袋子捧在他手裡,像盾牌似的護在胸前。

    埃蒂緊緊地盯著他,鮮血從緊握的雙手間滴落下來,在手臂部位襯衫上的血漬蔓延開,左邊嘴角上此時也掛著一道鮮血。他覺得他現在明白羅蘭為什麼如此沉默了。這是埃蒂·迪恩的責任,因為他了解塔爾,從裡到外,不是嗎?非常了解。就在不久以前,他自己不也是滿腦子除了海洛因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嗎?不也是堅信這個世界上除了海洛因其他什麼都一文不值嗎?不是差點兒出賣自己的親娘只為了換取下一針毒品嗎?這不正是他如此憤怒的原因嗎?

    「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那塊空地從來就不屬於你,」埃蒂接著說。「也不屬於你的父親,你父親的父親,甚至不屬於斯蒂芬·托仁。你們只是監管人,就像我只是我佩帶的這把手槍的監管人。」

    「我否認!」

    「真的嗎?」亞倫反問。「那真是奇了!我聽你說起過那塊空地,用的是同一個詞——」

    「亞倫,別說了!」

    「——還說了許多遍,」深紐平靜地把話說完。

    噗的一聲。埃蒂驚得跳起來,牽動了小腿上的痛處。原來是火柴。羅蘭又點了一根煙。濾嘴躺在罩桌子的油布上,旁邊還有兩個,看起來就像小藥片。

    「你當時的確是這麼對我說的,」埃蒂接著說。瞬間,他平靜了下來,所有憤怒都離他而去,就像從蛇咬的傷口中抽出了所有毒液。除了流血的舌頭與手掌,他非常感激羅蘭給了他這麼做的機會。

    「我說的所有話……當時壓力很大……害怕你會殺了我!」

    「你說你有一個標有一八四六年三月的信封。你說信封里還有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名字。你說——」

    「我否認——」

    「你說如果我能說出信紙上的名字是什麼,就把空地賣給我。開價一美元。而且,讓我們這麼說吧,從現在到……一九八五年,你還能獲得更多的錢——幾百萬美元。」

    塔爾大笑起來。「你何不把布魯克林大橋賣給我?」

    「你答應了我們,而現在你竟然想違背承諾。」

    凱文·塔爾尖叫抗議:「我否認你說的每一個字!」

    「否認個頭,」埃蒂接著說。「現在你仔細聽我說,凱爾。我要說的都是我心底的話。你吞下的是一個苦果。你不知道,是因為別人告訴你那是甜的,而你的味蕾已經麻木。」

    「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你瘋了!」

    「不,」亞倫插口說。「他沒瘋。如果你不聽他說,你自己才是那個瘋了的人。我覺得……我覺得他正在給你一個補償你所作所為的機會。」

    「別固執了,」埃蒂說。「哪怕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聽從你心靈的天使,而不要惡魔的呼喚。惡魔只會讓你喪命,凱爾。相信我,我知道的。」

    整個房間陷入了沉默。湖面上傳來水鳥的啼叫,令人心慌的警車鳴笛在湖對岸嗚嗚作響。

    凱文·塔爾舔了舔嘴唇,說:「你說安多里尼到鎮上來了,是不是真的?他真的在這兒嗎?」

    「是的,」埃蒂回答。此刻他聽見直升機隆隆划過天際。電視台的直升機?這種高級設備是不是提早了五年出現,尤其是在像這樣的窮鄉僻壤?

    書店店主的視線轉向了羅蘭。剛才塔爾太過驚訝,而且被複仇和內疚俘虜了神智,但現在已經漸漸鎮靜下來。埃蒂能看出來,暗自感嘆(並非第一次)如果每個人都固守第一印象而不改變,那麼生活將變得簡單許多。他不想浪費時間把塔爾看做一個勇敢的人,也不想認為他幾乎是個好人,但是也許兩者都不錯。真見鬼。

    「你真的是薊犁的羅蘭?」

    隔著淡淡的煙霧,羅蘭看著他。「沒錯兒。」

    「艾爾德的羅蘭?」

    「對。」

    「斯蒂文之子?」

    「對。」

    「阿萊里克之孫?」

    羅蘭的眼睛裡閃出一絲驚訝。埃蒂自己也十分詫異,不過更多的是疲憊與安慰。塔爾的問話能說明兩件事。其一,他不僅聽說過羅蘭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而且知道得更多。其二,他又找回了理智。

    「是的,阿萊里克的孫子,」羅蘭回答,「紅髮的阿萊里克。」

    「我不知道他頭髮什麼顏色,但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遠赴伽蘭。你知道嗎?」

    「去殺死惡龍。」

    「那結果呢?」

    「沒有,他去遲了一步。伽蘭的最後一頭惡龍被另一位國王殺死,那位國王后來也被人謀殺。」

    這時,更讓埃蒂大吃一驚的是,塔爾開始斷斷續續地用另一種語言同羅蘭說話,傳到埃蒂耳里變成了你有沒有西羅拉,發西特槍,發西特哈克,發哈德槍?

    羅蘭點點頭,用同一種語言作答,吐字緩慢謹慎。他話音剛落,塔爾便軟綿綿地斜靠在牆上,一捧書砰地掉在了地上。「我是一個傻瓜,」他喃喃地說。

    沒人表示疑義。

    「羅蘭,我們能不能出去一步說話?我需要……我……需要……」塔爾哭了起來,接著又用那種非英語的語言說了些什麼,每句話都以升調結尾,好像在問問題。

    羅蘭沒有回答,站起身。埃蒂跟著也站了起來,腿上的傷口再次讓他吃痛。裡面有彈片,他能感覺到。他抓住羅蘭的胳膊,把他拉低,在槍俠耳邊輕聲說:「別忘了四年以後,塔爾和深紐會去海龜灣自助洗衣店赴一個約會。告訴他在四十七街,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也許他知道那地方。塔爾和深紐以前是……現在是……也將會是唐·卡拉漢的救命恩人。我幾乎能肯定。」

    羅蘭微微頷首,向塔爾走過去。塔爾剛開始遲疑了一下,接著吃力地挺直腰板,由羅蘭按照卡拉人的習俗拉住他的手,帶著他走出門外。

    等他們走出去後,埃蒂對深紐說:「起草合同。他會賣了。」

    深紐仍然滿腹狐疑。「你真的這麼認為?」

    「當然,」埃蒂回答。「真的。」

    ※※※※

    ①赫爾曼·沃克(HermanWouk),一九一五年生於美國紐約,憑藉《凱恩艦嘩變》獲得一九五二年的普利策文學獎,代表作包括《戰爭風雲》、《戰爭與回憶》等。

    7

    起草合同花不了多長工夫。深紐在廚房找到一本筆記本(每頁上都畫著一隻卡通海狸,抬頭印著要做的重要事情一行字),就直接寫在了上面,間或停下來問埃蒂一兩個問題。

    寫完合同,深紐看看滿臉汗水的埃蒂,說道:「我有一些止痛片,要來點兒嗎?」

    「那還用問?」埃蒂連聲答道。假如他現在先吃幾片,他覺得——希望——能夠在羅蘭回來以前做好準備。子彈還在傷口裡,幾乎能肯定。必須把它弄出來。「四片行嗎?」

    深紐疑惑地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埃蒂答道。接著又加了一句:「非常不幸。」

    8

    亞倫在廚房的醫藥櫃里找到了兩個兒童用的創可貼(一個上面印著白雪公主,另一個則是小鹿班比)。他灑了一些消毒水在埃蒂上臂的傷口上,然後貼上了創可貼。為了讓埃蒂吃藥,他又倒了一杯水,隨口問了問埃蒂老家在哪兒。「因為,」他說,「儘管你有槍,一副很權威的樣子,但你的口音更像我和凱爾,反而不大像羅蘭。」

    埃蒂咧嘴一笑。「理由很簡單,我從小在布魯克林長大。合作城。」接著他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告訴你,事實是我現在就在那兒,你會怎麼想?埃蒂·迪恩,世界上最衝動的十五歲少年,正在滿大街亂跑,因為對那個埃蒂·迪恩來說,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個小妞鬼混。什麼黑暗塔的坍塌、什麼血王,在我眼裡什麼都不算——

    突然,他瞥見亞倫·深紐的眼神,迅速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怎麼了?我鼻子上掛著鼻屎嗎?」

    「合作城不在布魯克林,」深紐彷彿在糾正小孩子的錯誤。「合作城在布朗克斯區。一直就在那兒。」

    「簡直太——」荒唐二字剛要脫口而出,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搖晃起來。再一次,虛弱的感覺撲面而來,彷彿整個宇宙(整個宇宙的連續體)並非由鋼鐵鑄成,卻是由水晶搭成。這種感覺沒法用邏輯解釋,因為現下發生的一切均無道理可言。

    「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他說。「這是傑克臨死前對羅蘭說的最後一句話。『去吧——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他肯定是對的,因為他又回來了。」

    「迪恩先生?」深紐一臉關切。「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可你臉色非常蒼白。我覺得你得趕緊坐下來。」

    深紐扶著埃蒂從廚房走回了客廳。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亞倫。深紐——幾乎在紐約住了一輩子的老紐約——怎麼能如此肯定地斷言合作城在布朗克斯,而埃蒂卻記得它在布魯克林?

    他並不全都明白,但是僅僅明白的一點已經讓他非常害怕。其他世界,也許無數個世界,都圍繞著黑暗塔的中軸存在。它們非常相似,但仍然有區別。流通紙幣上印著的偉人頭像不同,汽車構造不同,棒球聯盟球隊的名稱不同。其中一個世界曾被一種叫做超級流感的瘟疫肆虐,在那兒你能隨便穿越時空,從過去到未來,因為……

    因為在一些關鍵方面,它們並不是真實的世界。或者說即使它們是真實的,也並非是關鍵的。

    對,答案呼之欲出。他非常確信,他自己就來自其中一個非真實的世界。蘇珊娜也是。還有傑克一號和傑克二號,前者跌落了懸崖,而後者被他們從怪物的口中救了出來。

    而此時此地他身處的卻正是關鍵的世界。這點他心知肚明,因為他天生就擅長造鑰匙: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

    貝麗爾·埃文斯?不是真的。克勞迪亞·Y·伊內茲·貝徹曼?真的。

    合作城在布魯克林?不是真的。合作城在布朗克斯?真的。千真萬確。

    一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在卡拉漢開始他的逃亡生涯很久以前就已經從真實的世界進入到一個非真實的世界,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以前說起過,他主持了一個小男孩的葬禮,自那以後……

    「自那以後,他說,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埃蒂邊說邊坐了下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是啊,是啊。」亞倫·深紐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坐一會兒吧。」

    「神父離開波士頓的神學院到了洛弗爾,那是真的。撒冷之地,不是真的,全是那個作家杜撰的,那個名叫——」

    「我去幫你拿一個冰袋。」

    「好主意,」說完埃蒂閉上雙眼,腦子卻還在不停運轉。真的,不是真的。實際的,虛幻的。約翰·卡倫的那個朋友說得一點兒沒錯:真理之柱確確實實出現了一個洞。

    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那個洞到底有多深,埃蒂好奇地想。

    9

    十五分鐘後,凱文·塔爾和羅蘭一起回到房間。塔爾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安靜自製。他問深紐是否已經起草好售地的合同,深紐點點頭。塔爾什麼也沒說,也點點頭,走到冰箱那兒拿出幾罐藍帶啤酒,遞給眾人。埃蒂沒有要,不想吃了止痛片再喝酒。

    塔爾沒有說任何祝酒詞,只是仰頭一口氣喝掉半罐啤酒。「並不是每天我都有機會被那個保證我會成為百萬富翁、保證幫我解除心靈負擔的人罵做人渣的。亞倫,這份文件有法律效力嗎?」

    亞倫·深紐微微頷首,埃蒂察覺出一絲遺憾。

    「那麼,好吧,」塔爾回答。他頓了頓,又說:「好吧,讓我們趕快作個了斷。」可是,他仍然沒有簽下名字。

    羅蘭用另一種語言對他說了一句話,塔爾身子猛一縮,立刻刷刷兩筆在文件上籤下大名,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細線,幾乎都看不見了。埃蒂代表泰特集團也簽了名。重新握起鋼筆給了他很奇怪的感覺——他幾乎已經記不起上次拿筆是什麼時候了。

    等一切了結,當初那個塔爾先生又回來了——他瞪著埃蒂,扯開嗓子大聲嚷嚷起來:「瞧!我成乞丐了!快把一美元給我!你們答應給我一美元的!我現在突然想大便,正好要紙來擦屁股!」

    話音剛落他就雙手覆在臉上,跌坐在椅子里。羅蘭把簽好的文件折起來(深紐是整個簽字過程的目擊證人),放進口袋。

    過了一會兒,塔爾把手放了下來。此時他的眼睛很乾,臉色恢復鎮靜,甚至原先死灰的雙頰上還多出兩塊紅暈。「我覺得我的確感覺好了一些,」他說。接著他轉向亞倫。「你認為這兩個傢伙說的有可能是對的嗎?」

    「很有可能,」亞倫微微一笑。

    與此同時,埃蒂想出辦法來證明眼前這兩人是否就是卡拉漢的救命恩人——把他從希特勒兄弟手中救了下來。其中一個人說過……

    「聽著,」他說。「有一句俗語,應該是猶太人說的意第緒語。Gaicocknifenyom。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你們倆?」

    深紐仰頭大笑起來。「哈哈,確實是意第緒語,以前我媽媽生我們氣的時候常說這句話。意思是去海里拉屎。」

    埃蒂朝羅蘭點了點頭。若干年以後,眼前兩人中的一個——有可能是塔爾——將買回一枚刻有藏書票一詞的戒指。也許——聽上去太瘋狂了——恰恰是埃蒂·迪恩自己把這個念頭灌輸進凱文·塔爾的腦中。而塔爾——這個偏執貪婪、愛書成痴的塔爾——手上戴著這枚戒指,救下卡拉漢神父的性命。他會被嚇得屁滾尿流(深紐也是),但他會救下他。而且——

    就在這時,埃蒂偶然地瞥見塔爾用來簽字的筆,一支普通的比克牌鋼筆。剎那間,一項偉大的事實似一道銳光划過腦際。他們成功了。他們擁有空地了。是他們,而不是索姆布拉公司。他們擁有了玫瑰!

    他感覺彷彿腦袋被狠狠敲了一下。玫瑰現在屬於泰特集團了,德鄯、迪恩、迪恩、錢伯斯和奧伊組成的公司。無論結局如何,玫瑰已經成為他們的責任。這個回合以他們的勝利告終,雖然這不能改變子彈還在他腿里的事實。

    「羅蘭,」他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10

    五分鐘後,埃蒂穿著那條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式樣荒唐的及膝短褲躺在了木屋的地毯上,一手拿著亞倫·深紐的一條舊皮帶,旁邊放著一個盛滿深棕色液體的臉盆。

    子彈擊中了膝蓋以下大約三英寸的地方,脛骨的右側。傷口周圍的皮肉微微捲起,像座微型火山,只是火山口積滿了亮晶晶的暗紅色血塊。埃蒂的小腿下面墊了兩塊疊好的毛巾。

    「你要對我催眠吧?」他問羅蘭。接著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皮帶,知道了答案。「啊,他媽的,你不打算催眠我了,是不是?」

    「沒時間了。」羅蘭在水池左邊的抽屜里翻找了一通,一手拿著鑷子,一手舉著一把削皮刀,走回埃蒂身邊。在埃蒂看來,這兩樣物件真是天下最醜陋的組合。

    槍俠在他身邊單膝跪下。塔爾和深紐並肩站在客廳里,瞪大眼睛旁觀。「小時候,柯特曾經教過我們一個本領,」羅蘭說。「你想聽嗎,埃蒂?」

    「如果你覺得有用,當然。」

    「疼痛是會上升的,從心底直到頭頂。把亞倫先生的皮帶對摺,放進你的嘴裡。」

    埃蒂聽從了羅蘭的話,又覺得愚蠢又有些害怕。這樣的場景他在多少部西部片里看到過?有時候是約翰·韋恩咬住一根木棍,有時候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咬住一粒子彈,他還記得在有些電視劇里羅伯特·卡爾普咬的就是皮帶。

    但是毫無疑問,我們必須取出子彈,埃蒂暗自琢磨。要是沒有這樣的場面,故事就不會完整,起碼得有一場——

    突然,一段炫目的往事閃電般划過他的腦際。他不禁叫了起來,皮帶從嘴裡吐出來。

    羅蘭正要把簡陋的手術器具放進盛滿消毒水的臉盆里。他停下來,關切地看看埃蒂。「怎麼了?」

    一瞬間埃蒂甚至沒法答話。他幾乎喘不過氣來,肺部變得就像又扁又舊的內胎。他想起來的是他小時候和他哥哥一起在家裡電視上看過的一部電影,在

    (布魯克林)

    (布朗克斯)

    合作城的家裡。亨利仗著自己個頭大、年紀長,總是能決定他們看什麼節目。埃蒂並不經常反對;他把哥哥看做偶像一般。(假如他反對得太多,很可能會被亨利掐脖子或結實地打一頓。)亨利喜歡的是西部片,那種片子裡面主角遲早會需要咬住木棍、皮帶甚至子彈。

    「羅蘭,」他虛弱地說。「羅蘭,聽我說。」

    「我仔細聽著呢。」

    「以前有部電影。我跟你提過電影的,對不對?」

    「會動的圖片,有故事情節。」

    「有時候亨利和我會待在家看電視里放的電影。基本上電視就是家庭的電影放映機。」

    「有人會說是垃圾放映機,」塔爾插口道。

    埃蒂沒理會他。「我們看過一部電影,講的是一幫墨西哥農民——鄉親,如果你喜歡用這個詞——如何請槍俠幫他們抵抗每年劫掠他們村莊、搶奪糧食的匪幫的故事。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羅蘭嚴肅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悲哀。「嗯。」

    「那個村莊的名字。我一直覺得很耳熟,只是不明白原因。現在我明白了。順便說一句,那部電影叫做《七俠蕩寇志》。羅蘭,那天在壕溝里迎戰狼群的一共多少人?」

    「拜託你們倆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們在說什麼?」深紐問道,但儘管他問得十分禮貌,羅蘭和埃蒂還是置若罔聞。

    羅蘭沉吟了一會兒,說:「你,我,蘇珊娜,傑克,瑪格麗特,扎麗亞,還有羅莎。當然還有其他人——塔維利兄妹和本·斯萊特曼的兒子——但是戰士只有七名。」

    「沒錯兒。而這一切與這部電影的導演之間的關係我想不太明白。在拍電影時,必須由導演控制一切。他就是首領。」

    羅蘭點點頭。

    「《七俠蕩寇志》的首領是一個叫做約翰·斯特吉斯的人。」

    羅蘭坐在那兒,沉思片刻後,說:「卡。」

    話音剛落,埃蒂捧腹大笑起來。羅蘭總能找到答案。

    11

    「你想控制住疼痛的話,」羅蘭說,「就得在感到疼痛的那一剎那咬住皮帶。明白了嗎?那一剎那。用牙齒緊緊咬住。」

    「明白了。拜託動作快點兒。」

    「我會盡量。」

    羅蘭先後把鑷子和削皮刀蘸進消毒水。埃蒂躺在地上,皮帶橫放在嘴裡。是的,當最基本的模式顯現在眼前時,你根本不能假裝看不見,不是嗎?羅蘭扮演的英雄、那種兩鬢斑白的年長戰士在好萊塢的版本中通常都是由那些老當益壯的明星扮演,比如保羅·紐曼,甚至伊斯特伍德本人。而他自己則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非正當紅的人氣明星比如湯姆·克魯斯、埃米里奧·埃絲泰威茲,或者羅伯·洛之流莫屬。現下的場景大家都很眼熟,樹林里的一間木屋,而所表現的情形也是我們看了很多遍仍然津津樂道的取槍子兒的一幕。惟一缺少的是遠處隱約傳來的鼓點聲。不過埃蒂領悟到,也許沒有鼓聲是因為那個橋段他們早就經歷過:上帝之鼓,結果證明那只是剌德城街角的擴音喇叭里不停播放的Z.Z.托普合唱團的一首歌曲。相比之下,他們現在的處境更加詭譎:他們變成了別人故事中的人物。整個世界——

    我不相信。我拒絕相信只是因為某個作家的失誤讓我變成從小在布魯克林長大,這個錯誤一定會在第二版更正。嘿,神父,我和你站一邊兒——我拒絕相信我是小說中的人物。他媽的這是我自己的生活!

    「快,羅蘭,」他催促道。「趕緊把那該死的玩意兒取出來。」

    槍俠在埃蒂的腿上倒了一些消毒劑,用刀尖撥開傷口上的血塊,隨後拿起鑷子。「埃蒂,準備好,咬緊牙關,」他喃喃地說。片刻之後,埃蒂果然咬緊了牙。

    12

    羅蘭很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他以前做過同樣的事兒,而且子彈並不是很深。整個過程不出九十秒,但對埃蒂來說,他度過了生命中最長的一分半鐘。當一切結束後,羅蘭用鑷子碰了碰埃蒂緊握的拳頭。埃蒂終於展開手指,羅蘭鑷子一松,彈片掉進了他的手心裡。「留作紀念,」他說。「差點兒就傷到骨頭了。所以當時你聽見了摩擦聲。」

    埃蒂瞥了一眼炸裂的彈片,一指把它彈了出去。彈片像玻璃珠似的蹦到了房間另一頭。「不想要,」他邊說邊擦了擦眉毛。

    塔爾不愧是收藏家,忙不迭地撿起被扔掉的彈片。與此同時深紐一臉著迷地審視著皮帶上的牙印,怔怔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凱爾,」埃蒂雙肘撐起身體。「箱子里你有一本書——」

    「我要求你把書還給我,」塔爾立刻回答。「你最好完璧歸趙,年輕人。」

    「我肯定它們都保存完好,」埃蒂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咬舌忍住。實在要是連咬舌都不頂用的話就再奪過亞倫的皮帶放在嘴裡。

    「那最好,年輕人;現在除了那些書,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沒錯兒,不過別忘了還有四十多本分藏在許多銀行貴重物品保險庫里,」亞倫·深紐介面說,對他朋友射來的殺人眼光視若無睹。「最值錢的應該是那本作者簽名的《尤利西斯》,不過另外幾本莎士比亞的對開本也不賴,還有全套作者簽名的福克納——」

    「亞倫,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那本《哈克·貝利芬歷險記》隨便哪一天都能換回一輛賓士,」深紐自顧自地把話說完。

    「不管怎麼樣,裡面有本書叫做《撒冷之地》,」埃蒂說。「作者是——」

    「斯蒂芬·金,」塔爾接著說完下半句。他瞥了子彈一眼,最後把它放在了廚房桌上糖碗的旁邊。「聽說他就住在附近。我買過兩本《撒冷之地》,還有三本他的處女作《魔女嘉莉》。我一直想去布里奇屯一趟,找作者簽個名,不過現在不可能了。」

    「真不懂簽名有什麼值錢的,」埃蒂說,接著:「哎唷,羅蘭,很疼的!」

    羅蘭正在檢查埃蒂腿上的代用繃帶。「別動,」他說。

    塔爾對羅蘭和埃蒂的對話置若罔聞,全副注意力再次被埃蒂牽引到他最愛的話題,他的執著目標,他的親親寶貝。埃蒂心猜若是換作托爾金小說里的古魯姆,他肯定會把這些書稱做「他的珍寶。」

    「迪恩先生,你還記得我們討論過《霍根》那本書嗎?或者你喜歡叫做《道根》的?我說過,稀有書籍的價值——就像稀有的郵票或硬幣——可以由不同方式決定。有時候是因為有親筆簽名——」

    「你的那本《撒冷之地》可沒有。」

    「對,因為當時那個作者太年輕,還沒出名。他也許會永載青史,也許不會。」塔爾聳聳肩,彷彿在說一切任憑卡決定。「但那本書……第一版只印了七千五百本,幾乎只在新英格蘭出售。」

    「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作者住在新英格蘭?」

    「的確。一本書的價值常常決定得非常偶然。當時一家當地連鎖店決定大力推廣,甚至製作了電視廣告,這在當地的零售行業還前所未聞。事實證明效果很好,只緬因書城就預定了第一版的五千本——約摸佔了七成——而且近乎全部售罄。和《霍根》的情況相似,書上有印刷錯誤,只不過不在題目,而是在封面上。只要看《撒冷之地》封面另外別上去的定價——因為最後一分鐘,雙日出版社決定把單價從七塊九毛五提到八塊九毛五——還有封面上神父的名字,你很容易判斷是不是真正的第一版。」

    羅蘭抬眼問:「神父的名字怎麼了?」

    「書里是卡拉漢神父,封面上卻被寫成了科迪神父,那實際上是鎮上醫生的名字。」

    「就因為這個,一本書就能從九塊錢漲到九百五十塊,」埃蒂驚嘆。

    塔爾點點頭。「就因為這個——印數少,另外別上去的封面定價,印刷錯誤。但是收藏稀有圖書這門投機生意里還有一點讓我覺得……特別興奮。」

    「詞兒選得不錯,」深紐語氣乾澀。

    「比如說,想像一下那個叫金的作者要是出名了,雖然我承認幾率很小,但要是他真的出名了,會怎麼樣?他第二本小說的第一版在市面上流傳那麼少,我手裡的版本將不止值七百五十元,漲上十倍都不止。」他沖埃蒂皺起眉頭。「所以你最好別給我弄壞咯。」

    「別擔心,」埃蒂暗自好奇,要是凱文·塔爾得知其中一本書就躺在書中人物虛構的教堂的書架里,他會作何感想?要是告訴他這座教堂所在的小鎮幾乎是尤·伯連納和霍斯特·巴克霍爾茲①共同出演的一部電影中那座小鎮的翻版,前者扮演的角色同羅蘭相當,而後者更像是埃蒂,他會怎麼反應?

    他肯定會覺得你瘋了。

    埃蒂站起來,身子一晃,連忙扶住廚房桌子。片刻之後,他穩住身形。

    「你能走嗎?」羅蘭問。

    「之前都能走,不是嗎?」

    「之前沒人在那兒挖挖采采。」

    埃蒂試探地邁出幾步,點點頭。每次當他把身體重量挪到右腿上,小腿的傷口就火辣辣作痛,不過還行——還能走路。

    「剩下的止痛片全給你,」亞倫說。「我還能再弄點兒。」

    埃蒂剛想說,好啊,當然,再多弄點兒,卻瞥見羅蘭的眼神。如果埃蒂接受深紐的提議,槍俠不會出聲阻止,不會讓埃蒂丟臉……但是,他的首領正看著呢。

    埃蒂想起剛剛他對塔爾做的那番義正詞嚴的演講,那些關於凱文正在吞咽苦果的頗具詩意的說法。但很明顯,他自己正將苦果放在了嘴邊。先是幾片羥考酮,接著再來些止痛片。不久以後他就不會再滿足於這些替代品而開始尋找真正的麻醉劑。

    「我覺得止痛片還是不用了,」埃蒂最終說。「我們打算去布里奇屯——」

    羅蘭一怔。「是嗎?」

    「是的。路上我可以買幾片阿司匹林。」

    「阿斯丁,」羅蘭說這三個字時流露出一種不容錯過的感情。

    「你肯定?」深紐追問。

    「是的,」埃蒂回答。「很肯定。」他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對不起。」

    ※※※※

    ①尤·伯連納(YulBrynner)、霍斯特·巴克霍爾茲(HorstBuchholz)共同出演了《七俠蕩寇志》(TheMagnificentSeven),這是於一九六。年出品的美國電影。

    13

    五分鐘之後,他們四個站在了滿地松針的院子里。遠處警笛尚未停止,黑煙卻已經慢慢散去。埃蒂上下拋著約翰·卡倫的福特車的鑰匙,顯得有些不耐煩。羅蘭問了他兩次有沒有必要去布里奇屯,埃蒂回答了兩次非常必要。第二次時他又加了一句(幾乎滿懷希望的),羅蘭作為首領可以否決他的提議,如果他願意。

    「不。如果你認為我們應該去見見那位作者,那就去吧。我只希望你明白原因。」

    「我有預感,只要我們一到那兒就會全明白的。」

    羅蘭點點頭,不過依舊不太滿意。「我很清楚你和我一樣焦急,想儘快離開這個世界——黑暗塔的這一層。你想與之抗爭,你的直覺就必須異常強烈。」

    的確,但是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他再一次聽見了蘇珊娜從她的道根發送過來的訊息。她被囚禁在了自己的身體里——至少埃蒂認為她試著傳達的是這個意思——不過她依然身處一九九九年的時空,一切還好。

    他感知到訊息的同時羅蘭正在感謝塔爾和深紐的幫助。埃蒂本來走進衛生間,想上個廁所,可一瞬間,一切都被拋之腦後。他垂著頭,緊閉雙眼,坐在馬桶蓋上,努力想發給她一條回信,努力想告訴她如果可能盡量拖住米阿。他從她那兒感覺到了陽光——紐約的午後陽光——情況不妙。傑克和卡拉漢是在晚上穿越找不到的門到達紐約的;那是埃蒂親眼所見。也許他們能成功救出她,前提是她必須拖住米阿。

    盡量拖延時間,他努力地發送出訊息。你必須在她到達分娩地點之前盡量拖延時間。你聽見了嗎?蘇希,你能聽見嗎?聽見的話快回答我!傑克和卡拉漢神父已經去救你了,你一定要頂住!

    六月,傳來的回答夾著嘆息。一九九九年的六月。街上的女孩兒都露著肚皮——

    突然羅蘭的敲門聲打斷了訊息。他在門外問埃蒂什麼時候能上路。天黑之前他們得趕到洛弗爾的龜背大道——據約翰·卡倫說那裡的時空闖客最近出現得特別頻繁,所以現實的力量相對而言就比較虛弱——但他們得先去一趟布里奇屯,最好能碰見那位創造了唐納德·卡拉漢和撒冷之地的作家。

    倘若金跑到加利福尼亞創作電影劇本去了的話就滑稽了,埃蒂心下琢磨,不過他不太相信那會發生。他們仍在沿著光束的路徑、命運的征途前進。所以理論上說,金先生也不例外。

    「你們倆別太緊張,」深紐叮囑道。「附近肯定會有許多警察,更別提傑克·安多里尼和他的敢死隊了。」

    「說到安多里尼,」羅蘭說,「我覺得你們倆現在最好去別的地方先躲一陣。」

    不出埃蒂意料,塔爾神色一凜。「現在?你一定在說笑!附近還有十幾個收藏家我要拜訪——買賣交易。有些還算頭腦精明,但另一些……」他做了個用刀砍的手勢,彷彿在給一頭隱形綿羊剪羊毛。

    「佛蒙特州也會有人在後院賣舊書的,」埃蒂說。「你可別忘了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是你自己暴露了行跡,凱爾。」

    「他說的沒錯,」亞倫插口說。凱文·塔爾默不作聲,只是一臉悻悻地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深紐看看埃蒂。「不過要是當地警察把我們攔下來,至少凱爾和我能出示駕照。我猜你們倆誰都沒有。」

    「說的沒錯,」埃蒂回答。

    「我也非常懷疑你們無法出示任何攜帶槍支的許可證。」

    埃蒂瞥了一眼別在臀部的那把巨大的——而且古老得不可思議的——左輪手槍,笑盈盈地轉向深紐。「也沒錯,」他說。

    「小心駛得萬年船。反正你們要離開東斯通翰姆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多謝,」埃蒂邊道謝邊伸出手。「祝天長,夜爽。」

    深紐握握他的手。「多謝你的祝願,年輕人,不過恐怕最近我夜裡過得都不太爽。而如果近期醫學界還沒有什麼新突破的話,那麼估計我的日子也不會太長了。」

    「肯定會比你想像的要長,」埃蒂說。「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至少還能再活四年。」

    深紐伸出手指放在唇邊,接著指了指天空。「天機不可泄漏。」

    趁著羅蘭同深紐握手的當口,埃蒂轉向了凱文·塔爾。埃蒂原以為書店店主會不願意同他握手,不過終究他還是握了。心有不甘地。

    「祝天長,夜爽,塔爾先生。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我是被迫的,你明明知道,」塔爾說。「店沒了……地沒了……十年以來第一次要去真正地度個假……」

    「微軟,」這兩個字突然從埃蒂嘴裡蹦出來。接著:「檸檬市場①。」

    塔爾不解地眨眨眼。「你說什麼?」

    「檸檬市場,」埃蒂重複了一遍,然後大笑起來。

    ※※※※

    ①檸檬(Lemons)一詞在美國俚語中表示「次品」或「不中用的東西」。「檸檬市場」主要用來描述當產品的賣方對產品質量比買方擁有更多的信息時,低質量產品將會驅逐高質量商品,從而使市場上的產品質量持續下降的情形。該理論提出者喬治·阿克洛夫、麥克爾·斯賓塞曾是微軟總裁比爾·蓋茨的老師。

    14

    當亨利·迪恩廢物一般的生命快走到盡頭時,這位偉大的智者兼著名的癮君子最享受兩樁事情:一是吸毒,二是邊吞雲吐霧邊大談如何在股市大賺一筆。說到投資,他一向認為自己資格堪比E.F.赫頓①。

    「有樣東西我絕對不會投資,兄弟,」在埃蒂啟程去巴哈馬群島運送可卡因之前不久,一次他們坐在屋頂時亨利對他說,「我絕對不會投一分錢的東西就是那堆電腦垃圾,微軟、蘋果、三洋、三共、奔騰那堆破玩意兒。」

    「好像那些東西還挺流行的,」埃蒂斗膽說。並不是因為他真的在意,只不過,管它吶,畢竟是在閑聊。「尤其是微軟。大有前途。」

    亨利放縱地大笑起來,做了個猥褻的手勢。「我的老二才更有前途。」

    「可是——」

    「對,對,我知道,所有人都擁上去搶那些垃圾,抬高了股價。這些行為在我眼裡就像,你知道像什麼嗎?」

    「不知道。像什麼?」

    「檸檬!」

    「檸檬?」埃蒂反問。他本以為自己能跟得上亨利的思路,但終究還是犯了迷糊。當然,那天黃昏的日落讓人心醉,他肯定被迷惑得不輕。

    「你聽見了!」亨利明顯挺喜歡目前的話題。「該死的檸檬!他們沒教過你嗎,兄弟?住在瑞士什麼地方的一種小動物,每隔一段時間——我印象里是十年,不敢肯定——就會集體跳崖自殺。」

    「噢,」埃蒂緊緊咬住腮幫子才好不容易忍住大笑。「那些檸檬。我還當你說的是榨檸檬汁的檸檬呢。」

    「見鬼,」亨利詛咒了一句,不過語氣特別和善,彷彿一個自詡偉大的人正屈尊降貴地教導渺小無知的學生。「不管怎麼樣,我的重點是那些人一擁而上地投資微軟和蘋果,還有那個什麼快速撥號晶元,他們所做的一切只不過填滿了該死的比爾·蓋茨和見鬼的史蒂夫·喬布斯的腰包。這些電腦垃圾在一九九五年就會一錢不值,專家都這麼預測,而那些投資人呢?該死的檸檬,集體跳下懸崖,跳進他媽的大海。」

    「真是該死的檸檬,」埃蒂附和道,順勢平躺在暖洋洋的屋頂瓦片上,以免讓亨利瞅見他快憋不住要狂笑起來。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圖景:成千上百萬的加州檸檬齊步走向懸崖,每個都套著紅色的慢跑短褲和小小的白色運動鞋,就像M&Ms巧克力的電視廣告。

    「是啊,可要是一九八二年我買進了該死的微軟股票就好了,」亨利說。「你知道嗎?當時每股只賣十五塊錢,現在已經漲到了三十五!噢,上帝!」

    「檸檬,」埃蒂望著天邊的日落紅雲漸漸褪色,夢幻地重複了一聲。那時距離他在他的世界——那個合作城一直位於布魯克林的世界——的生命終結只有一個月,而亨利只有不到一個月好活了。

    「嗯,」亨利在他旁邊躺下,「哥們兒,但願我能回到一九八二年。」

    ※※※※

    ①E.F.赫頓(EdwardFrancisHutton,1875—1962)於二十世紀初創立了美國赫頓證券公司,旗下包括信託、銀行和保險公司等。

    15

    此時,埃蒂仍舊握著塔爾的手,對他說:「你知道我是來自未來,對不對?」

    「我知道他說你來自未來,」塔爾朝羅蘭努努嘴,試著把手抽回來。埃蒂握得很緊。

    「聽我說,凱爾。如果你聽我的而且照我說的做,你就可以賺回你那塊空地市價的五倍、甚至七倍的錢。」

    「你自己身無分文,還敢說這樣的大話,」塔爾悶哼一聲,再次試著抽回手。埃蒂仍舊握得很緊,本來他以為握不住了,但現在他力氣很大,意志堅強。

    「從未來回來的人敢說這樣的大話,」他更正道。「而未來是電腦的,凱爾。未來是微軟的。你能記住嗎?」

    「我能,」亞倫接過話茬。「微軟。」

    「從沒聽說過,」塔爾嘟噥道。

    「沒錯兒,」埃蒂表示同意,「我認為它現在不存在。但是很快它就會誕生,迅速壯大。電腦,每個人都有了電腦,起碼這是他們的計劃。將會是他們的計劃。負責的那個傢伙叫比爾·蓋茨。他一直都只叫比爾,從來不叫威廉①。」

    突然他想到一樁事情,眼前這個世界同他和傑克長大的世界——是克勞迪亞·Y·伊內茲·貝徹曼而非貝麗爾·埃文斯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說不定這個偉大的電腦奇才不再是蓋茨,而換成一個叫錢好福的傢伙。但是埃蒂也明白,這種可能性很小。眼前這個世界同他自己的非常相近:車型、品牌(還是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而不是諾茨阿拉),包括紙幣上的頭像都一樣。他覺得應該可以確信,只等時機成熟,比爾·蓋茨(更別提史蒂夫·喬布斯了)將會橫空出世。

    實際上他也根本不在意。凱文·塔爾從許多方面來講都是個十足的混蛋,但是從另一方面說,塔爾一直堅持沒把空地賣給安多里尼和巴拉扎。現在賣地的合同已經裝在羅蘭的口袋裡,他們畢竟欠了給塔爾公平的回報,這與他們是否喜歡他沒有關係。也許這對老凱爾倒是件好事。

    「微軟的股票,」埃蒂繼續說,「你可以在一九八二年以十五塊錢買進。到一九八七年——就是我開始永久度假的時候,你可以這麼說——每股已經漲到了三十五。百分之百的收益率都不止。」

    「你說說而已,」塔爾終於把手抽了回來。

    「如果他這麼說。」羅蘭說,「就一定是真的。」

    「多謝,」埃蒂回答。驀地,他領悟到一點,這項對塔爾來說頗冒險的投資建議竟然是基於一個癮君子的觀察,不過他覺得應該還是可行的。

    「快,」羅蘭做了個手勢。「如果我們想和那作家見面,得趕緊上路了。」

    埃蒂滑進卡倫汽車的駕駛座位上,突然想到今日一別就再也見不到塔爾或亞倫·深紐了。除了卡拉漢神父,他們所有人都不會再見面。分離已經開始。

    「一切順利,」他對他們倆說道。「萬事如意。」

    「你們也是,」深紐回答。

    「是啊,」此時塔爾第一次沒有再顯得不情願。「也祝你倆好運。怎麼說來著,祝你們天長夜歡,管它呢。」

    位置正好,他們不用倒車就能掉頭,埃蒂很高興——正好他也沒準備好倒車,至少暫時。

    埃蒂開回了羅奇特路。羅蘭轉頭招招手。對他來說這個舉動相當不尋常。埃蒂一臉疑惑。

    「現在到遊戲的終局了,」羅蘭解釋。「這麼多年來努力與等待,終於快要結束了。我有預感。你呢?」

    埃蒂點點頭,這種感覺彷彿是在一曲交響樂的最後,所有樂器都加入進來,共同推向不可避免的高潮。

    「蘇珊娜?」羅蘭問。

    「還活著」

    「米阿?」

    「還在控制中。」

    「傑克和卡拉漢神父呢?」

    埃蒂停在了路口,左右看了看,轉了個彎。

    「還沒消息,」他說。「你呢?」

    羅蘭搖搖頭。傑克,只有一個前天主教牧師和一頭貉獺保護,尚未傳來絲毫音訊。羅蘭希望男孩兒千萬別出事兒。

    此時此刻,他亦無能為力。

    唱:考瑪辣——我——我的

    你必須沿路走下去。

    東西終於到了手,

    讓你換上了好心情。

    和:考瑪辣——來——九遍

    讓你換上了好心情!

    可倘若你要得到手

    必須沿路走下去。

    ※※※※

    ①比爾(Bill)是威廉(William)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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