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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光震

    去吧。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

    ——約翰·「傑克」·錢伯斯

    我是永遠哀傷的少女

    每日被煩惱憂思所愁

    註定漂游在這世上

    卻沒有朋友

    可以訴說衷腸……

    ——民歌

    上帝的意旨都是正確的。

    ——雷夫·英格爾《平安似河流》

    第一章光震

    1

    「魔力能持續多久?」

    羅蘭看沒人回答他的問題,就又問了一遍。這回他的視線掃向並排坐在神父住所客廳另一頭的曼尼①族長韓契克與坎泰伯。韓契克孫女眾多,坎泰伯娶了其中一個,兩人依照曼尼人的舊俗手拉手並肩坐著。年長的那位當天剛剛失去一個孫女,可即使他內心悲慟,那張石刻般冷靜的臉卻沒有泄露出絲毫這樣的情感。

    埃蒂·迪恩面色慘白,一言不發地坐在羅蘭身邊。再過去,傑克·錢伯斯盤膝坐在地板上,他把奧伊拉了過來放在腿上。羅蘭從沒見過這頭貉獺如此溫順,所以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埃蒂和傑克兩人身上都血跡斑斑,傑克身上的是他的朋友本尼·斯萊特曼的血,而埃蒂身上的血跡則屬於瑪格麗特·艾森哈特。赤徑的瑪格麗特,年老族長剛剛失去的孫女。埃蒂與傑克看上去與羅蘭一樣筋疲力盡,但他相當肯定,今晚他們也沒時間休息。遠處從小鎮廣場傳來陣陣煙花爆竹聲,那裡人們正載歌載舞地歡慶勝利。

    而這裡沒有任何慶祝。本尼和瑪格麗特都死了,蘇珊娜失蹤了。

    「韓契克,求求你,告訴我:魔力將會持續多久?」

    老人心不在焉地捋捋長須。「槍俠——羅蘭——我不能說。門口洞穴魔力強大,正如你所知,我都不知道。」

    「那麼只要說你怎麼想的,就你知道的那些。」

    埃蒂顫悠悠地抬起沾滿泥垢的雙手,指甲下還藏了些血跡。「快說,韓契克,」他卑微、困惑地請求道,羅蘭從沒聽見過他這樣的語氣。「快說,我求你了。」

    卡拉漢神父的女僕羅莎麗塔托著盤子走進屋,盤子上放了幾隻杯子和一卡拉夫瓶騰騰冒著熱氣的咖啡。看起來她至少抽了個空當脫下沾滿血跡污垢的褲子、襯衫,換了身乾淨的居家服。不過她的眼神仍然顯得心有餘悸,好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趴在窩邊向外瞅。她一言不發地往杯子里倒上咖啡,傳給大家。羅蘭接過杯子時發現她並沒擦乾淨所有血跡,右手手背上還留著一道血痕。是瑪格麗特的還是本尼的?不得而知,他也不關心。狼群已被擊敗,他們還會不會再次攻擊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是卡要關心的問題,而他們要關心的是蘇珊娜·迪恩,她在戰鬥結束之後,就連同黑十三一道失蹤了。

    韓契克說:「你是問卡文?」

    「是的,族長,」羅蘭附和道。「魔力會持續多久?」

    卡拉漢神父拿了杯咖啡,點點頭,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但並沒開口道謝。自從大家從山洞回來以後他就很少開口。他的腿上放著一本名為《撒冷之地》②的小說,作者從沒聽說過。雖說這本小說號稱是虛構的,可他,唐納德·卡拉漢,卻身在其中。他曾經就住在小說中描述的小鎮,而且親身經歷了小說中描述的怪事。他翻閱過小說的封三和封底,想看看作者照片,甚至有一種詭異的預感,覺得找到的會是他自己的照片(可能就是他一九七五年時的模樣,一系列的怪事就是在那時相繼發生的),不過卻什麼照片也沒找到,只有寥寥幾字的作者簡介。家住緬因州,已婚,之前寫過一本小說,看起來得到的評論尚可,要是你相信書封底引用的評論的話。

    「魔力越大持續的時間就越長,」坎泰伯說完,詢問地瞥了韓契克一眼。

    「哎,」韓契克說。「魔力與魔法,兩者合而為一,都從過去展開。」他頓了一下。「從過去,你明白嗎?」

    「這扇門通向我的朋友來的那個世界,只不過每次開門的空間、時間都不盡相同,」羅蘭說。「我想再次打開它,可只要上兩次開啟的時空就行。最近的兩次。可以嗎?」

    韓契克與坎泰伯在考慮,眾人屏息等待在一旁。曼尼人是偉大的旅行者。如果有人能理解、能完成羅蘭的心愿——他們所有人的心愿——那肯定非曼尼人莫屬。

    坎泰伯畢恭畢敬地向卡拉·赤徑的族長韓契克傾過身子,耳語了幾句,韓契克面無表情地聽完後伸出一隻骨節突出的老手扳過坎泰伯的頭,低聲答了幾句。

    埃蒂挪了挪身子,羅蘭感到他即將失控,或許會大叫起來,連忙伸手壓了壓埃蒂的肩膀。埃蒂退了回來。至少是暫時忍了下去。

    韓契克與坎泰伯低聲商量了大概五分鐘,其他人全在一旁等候。遠處傳來的歡慶喧鬧讓羅蘭都覺得難以接受;上帝才知道這一切會讓埃蒂有什麼感覺。

    終於,韓契克拍了拍坎泰伯的面頰,然後朝羅蘭轉過身。

    「我們認為可以,」他說。

    「感謝上帝,」埃蒂喃喃地說,接著他提高聲音:「感謝上帝!還等什麼,我們可以在東路匯合——」

    兩位長髯老者齊齊搖頭,韓契克一臉肅穆、悲傷,而坎泰伯的神情則近乎惶恐。

    「我們不會在天黑以後去聲音洞的,」韓契克說。

    「我們必須去!」埃蒂忍不住爆發。「你們不明白!現在根本不是魔力能持續多久的問題,而是門的另一邊時間過去多久的問題!那頭時間流逝得更快,而且不能倒轉!上帝啊,蘇珊娜都可能已經快生了,而如果那個食人族——」

    「聽我說,年輕人,」韓契克打斷他,「我請你仔細聽我說。天色很快就要暗下來。」

    沒錯。羅蘭從沒經歷過像今天一樣的日子,時間如此匆匆地從手指縫裡溜走。他們和狼群的惡戰在天蒙蒙亮時開始,緊接著人們就在路邊慶祝勝利,哀悼傷亡的同伴(最後發現傷亡人數實際上少得驚人)。之後他們發現蘇珊娜失蹤,連忙追回山洞,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等他們回到東路上的戰場時,天色已過晌午。鎮上大多數人都已經各自帶著逃脫魔爪的孩子凱旋而歸。韓契克當時確實同意與他們好好聊聊,但當他們回到神父住所時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等著落山了。

    我們終究還是要休息一個晚上,羅蘭暗想,而他自己都不清楚此時是該額手稱慶還是難過失望。他惟一清楚的是睡眠對他沒什麼壞處。

    「我洗耳恭聽,」埃蒂回答,但是羅蘭的手並未從他肩膀上挪開,手掌下年輕人的身子還在輕顫。

    「即使我們願意去,我們也不一定能說服足夠多的人和我們一道,」韓契克說。

    「你是他們的首領啊——」

    「哎,你可以這麼說,我也不否認,儘管我們並不用這個稱呼,你瞧。大多時候他們都聽我的,他們也都明白今天的勝利是他們欠你們這個卡-泰特的,肯定也會用一切方式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但是無論如何他們不會願意在天黑以後踏上山路、回到那個鬧鬼的地方去。」韓契克慢慢搖了搖頭,堅定地又強調了一遍:「不會——他們絕對不會願意的。

    「聽我說,年輕人。坎泰伯和我肯定能在天全黑之前趕回赤徑,在那兒我們會招集所有人到談琶廳,那裡是我們所有兄弟聚會議事的大廳。」韓契克說完掃了卡拉漢一眼。「請原諒,神父,如果這個詞冒犯了你。」

    卡拉漢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裡的書。他把書在手裡翻來轉去。這本書封面上套了一層防護塑料皮,像是珍貴的第一版的樣子。襯頁上鉛筆淡淡標出價錢,九百五十美元。估計是哪個年輕人的二手書。這本書怎麼這麼貴?他心裡琢磨。如果他們能碰上這本書的主人,凱文·塔爾,一定得問個究竟,而且他的問題可遠不止這一個。

    「我們會解釋你們想要他們做什麼,看看有沒有人志願參加。我相信赤徑的六十八個男人中,一定會有那麼四五個願意幫忙的——他們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會產生強大的楷覆。你們那兒是這麼說的,對不?楷覆?分享的力量?」

    「沒錯,」羅蘭回答。「分享水的力量,我們說。」

    「這點人你可沒辦法讓他們堵住洞口啊,」傑克插口道。「即使讓一半騎到另一半人的肩膀上也不成。」

    「沒必要,」韓契克回答。「我們只會把能力最強的人送進洞里——他們就是發送人。其他人待在洞外,手牽手、鉛錘對鉛錘沿山路排成一行。明天日上三竿之前他們就在那兒集合。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而且不管怎樣,我們要備齊所有的磁石和鉛錘也需要一整夜,」坎泰伯補充道。他略帶歉意地瞥了埃蒂一眼,眼神里甚至夾著一絲恐懼。眼前這個年輕人明顯正處在極度痛苦中。而且他是槍俠,是槍俠就會襲擊,只要他出手,肯定彈無虛發。

    「可能那時就來不及了,」埃蒂低聲說,轉向羅蘭的栗色雙眸裡布滿血絲,疲憊洗去了原有的光彩。「明天可能太遲了,即使那時魔力沒有消失。」

    羅蘭剛開口,埃蒂抬起一隻手指。

    「不要說卡,羅蘭。如果你再說一次這個詞兒,我發誓我的腦袋不出一秒就會爆炸。」

    羅蘭閉上嘴。

    埃蒂轉身對著兩個身著貴格教徒式黑色風衣的長髯老者說,「而且你們也不肯定魔力到底能持續多久,對不對?那扇門今天開啟,也許明天就會對我們永遠關閉。並不是曼尼人創造的所有磁石和鉛錘都能打開它。」

    「哎,」韓契克回答。「但是你的女人隨身帶走了魔法球。無論你心裡怎麼想,中世界與邊界地帶永遠失去了這個魔法球。」

    「我願意出賣靈魂換回魔法球,親手把它找回來,」埃蒂的話擲地有聲。

    話音剛落,所有人,甚至包括傑克,都愣在當場。剎那間,羅蘭衝動地想阻止埃蒂,讓他收回所說的話,取消剛剛的誓言,因為那股力量,黑暗的力量,太過強大,正試圖阻撓他們追尋黑暗塔,而黑十三正是這種力量最明顯的神器。魔法能被利用,同樣也能被誤用。巫師彩虹中的每一道都擁有奪目的光炫,而黑十三正是其中最為奪目的,甚至可能超過所有其他力量的總和。但即使他們能夠重新獲得黑十三,羅蘭也會盡量不讓它落入埃蒂·迪恩的手裡。此刻他悲慟欲絕,根本沒法集中精力,到時要麼被魔法球毀滅,要麼在幾分鐘內就會成為魔法球的奴隸。

    「石頭有嘴就會喝水,」羅莎突然開口,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埃蒂,別只一心想著魔法,還得想想通向山洞的那條土路。然後再想想那幾十個人,每個都幾乎像韓契克一樣年紀一大把,其中一兩個甚至瞎了眼,試想一下他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爬山會是什麼情景。」

    「還有大石頭,」傑克繼續說道。「別忘了還有你不得不繞過的大石頭,當時你還差點兒被絆倒。」

    埃蒂猶豫地點點頭。羅蘭看出他正努力接受不能改變的事實,努力找回理智。

    「蘇珊娜·迪恩也已經是槍俠了,」羅蘭說。「她也許還能自己照顧自己一段日子。」

    「我可不認為蘇珊娜還能控制,」埃蒂反駁,「你也不會這麼想。那畢竟是米阿的孩子,她會掌握一切。直到那個孩子——那個小傢伙——出生。」

    一剎那,羅蘭腦海中閃現出一種直覺,而且如同多年來他所有的直覺一樣,現在這個與實際發生的一切也恰好吻合。「也許她們離開時的確是米阿控制蘇珊娜,但她不一定能一直控制下去。」

    最後,卡拉漢終於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那本令他無比詫異的書上移開,抬頭問道:「為什麼不一定呢?」

    「因為那不是她的世界,」羅蘭回答。「卻是蘇珊娜的。如果她倆找不到方式互相合作,那只有死路一條。」

    ※※※※

    ①曼尼人(theManni),小說中虔誠的游牧部落,穿梭於世界之間。

    ②《撒冷之地》(Salem'sLot),又譯作《午夜行屍》、《吸血鬼復活記》,是斯蒂芬·金一九七五年創作的恐怖小說,曾被改編為電影。

    2

    韓契克與坎泰伯回到曼尼·赤徑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向齊聚一堂的曼尼長者(清一色的男性)通報一天取得的勝利,之後便告訴眾人對方要求的報答。羅蘭則與羅莎回到了山坡上的茅屋。這幢小屋外還有間小棚子,原先還挺整潔,不過如今早已廢棄,裡面也只剩下報信機器人安迪(還有許多其他功能)的一些殘骸。羅莎麗塔溫柔地為羅蘭褪去衣服,直到他全身赤裸。然後她躺在了他身邊,用一種特殊調配的精油按摩他的全身:用貓油為他減輕疼痛,用散發著淡淡芬芳的乳油塗在他最敏感的部位上,接著與他做愛。兩人同時達到了高潮(無非是生理的巧合,愚人總喜歡將之稱為命運)。遠處卡拉高街上傳來爆竹聲和喧鬧的歡呼聲,聽上去鄉親們都已經喝得爛醉。

    「睡吧,」她說。「明天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不只我,艾森哈特、歐沃霍瑟,卡拉的每個人都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麼你是這麼預感的了?」羅蘭聽起來很輕鬆,甚至帶著一絲調侃,但即使他在她深熱的體內衝刺的時候,蘇珊娜的影子仍舊啃嚙著他的心:他的卡-泰特的一員,失蹤了。即使還沒到最糟,也已經夠了,他根本沒法兒真正休息或放鬆。

    「不是,」她回答,「但是我有時會有這種直覺,女人的直覺,尤其是當她的男人準備要上路離開的時候。」

    「你的男人?你是這麼看我的嗎?」

    她羞澀的眼神十分堅定。「你在這兒只能停留片刻,但是,哎,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說錯了嗎,羅蘭?」

    他立刻搖搖頭。再次成為一個女人的男人感覺很好,哪怕只有那麼一小會兒。

    她看出他很認真,臉色柔和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臉頰。「我們能彼此相遇真好,羅蘭,是不是?在卡拉相遇。」

    「是啊,女士。」

    她碰了碰他殘疾的右手,然後移到他的右臀。「現在還疼嗎?」

    他不會對她說謊。「極疼。」

    她點點頭,然後握住那隻僥倖躲過大螯蝦攻擊的左手。「這兒呢?」

    「還好,」他回答,不過他感到一股暗藏的疼痛正伺機發作。羅莎麗塔把它叫做灼擰痛。

    「羅蘭!」她輕呼。

    「哎?」

    她還抓著他的左手,邊慢慢撫摸,邊平靜地盯著他。「儘快結束你的任務。」

    「這就是你的建議?」

    「哎,親愛的。在你的任務結束你之前。」

    3

    埃蒂一個人坐在屋前的門廊邊。午夜已經降臨,被這兒的鄉親們稱作東路戰役的一天已經成為歷史(再之後這天會成為傳奇……當然前提是到那時整個世界尚未解體)。鎮上傳來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歡慶越來越狂熱,埃蒂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把整條街都給燒著了。可他又在乎什麼?什麼都不在乎了,甚至還要說謝謝你,不用謝。當羅蘭、蘇珊娜、傑克、埃蒂和三個女人——她們自稱歐麗莎①三姐妹——站在前線對抗狼群時,其餘的卡拉鄉民要麼縮在鎮子里、要麼藏身河岸的稻田中。然而十年以後——甚至五年以後!——他們就會開始互相吹噓那年秋天他們如何與槍俠們並肩作戰,大獲全勝。

    這麼想並不公平,他也隱約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無助、迷惘,自然也就變得刻薄。他一直告訴自己別再想蘇珊娜,別再想她人在哪裡,那個惡魔之子有沒有出生,可他就是無法剋制。她去了紐約,這點他還能確定。但是什麼年代?路上篤篤行駛的是那種用煤氣燈照明的小馬車,還是北方中央電子出產的機器人駕駛著噴氣式計程車在空中遊盪?

    甚至,她還活著嗎?

    如果他能,他一定會趕快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裡驅逐出去,可有時想像力卻能變得如此殘酷。他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她躺在字母城②中的某處下水溝里,額頭上刻著納粹十字,脖子上還懸著一塊告示,上面寥寥幾筆寫著來自你牛津鎮朋友的問候。

    這時他身後屋子裡廚房的門開了,赤腳啪啪拍在地上(如今他的耳力同他其他的武器裝備一樣,已經訓練得十分靈敏)。還伴著腳趾甲點地的嗒嗒聲。是傑克與奧伊。

    男孩走到他身邊,坐進卡拉漢的搖椅里。他穿戴整齊,肩膀上還綁著碼頭工人的綁腰帶,他離家時從他父親抽屜里偷的魯格槍就套在裡面。今天槍已出套……呃,並沒有見血。還沒有。油呢?埃蒂微微一笑。一點兒不幽默。

    「睡不著,傑克?」

    「傑克,」奧伊伏在傑克腳邊附和了一聲,鼻頭擱在兩爪縫隙里。

    「嗯,」傑克回答。「我一直在想蘇珊娜。」他頓了一下,接著說:「還有本尼。」

    埃蒂心想,這很正常,這個男孩的朋友就在他眼前被打得血肉飛濺,當然他會想他,可是埃蒂心頭仍舊忍不住冒出一股苦澀的嫉妒,彷彿傑克應該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他埃蒂·迪恩的妻子身上而不應旁落點滴。

    「那個姓塔維利的男孩兒,」傑克說。「全怨他。他太害怕了,逃跑時扭傷了腳踝。如果不是為了他,本尼就不會死。」接著非常輕柔地——這語氣絕對會讓那個男孩兒不寒而慄,如果他聽見的話,對此埃蒂毫不懷疑——傑克說:「天煞的……弗蘭克……塔維利。」

    埃蒂並不想安慰,可還是伸手摸了摸男孩兒的頭。他的頭髮長了。該洗了。見鬼,早該剪了。需要一個母親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可是現在沒有母親,沒人照顧傑克。不過,埃蒂奇蹟般地感到安慰傑克反而讓他自己覺得好過了一些。並非許多,但的確好過了一些。

    「別想了,」他說。「要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卡,」傑克苦澀地吐出這個字。

    「卡-泰特,卡,」奧伊也蹦出兩句話,鼻頭都沒抬。

    「阿門,」傑克笑了起來。晚上的冷冽令人不安。傑克從暫時充當槍套的綁腰帶里抽出魯格槍,仔細打量起來。「這把槍應該可以帶過去,因為它本來就來自另一個世界。羅蘭這麼說的。其他的可能也行,因為我們並不用穿過隔界③。要是不行,韓契克可以把它們藏在山洞裡,也許等我們以後回來取。」

    「只要我們最終能到紐約,」埃蒂說,「那兒的槍可足夠多。我們能找到的。」

    「但沒有一把會像羅蘭的槍。我真的非常希望它們能帶過去。在任何世界裡羅蘭的槍都是獨一無二的。起碼我這麼覺得。」

    埃蒂也這麼想,不過他沒說出口。遠處的鎮子上又傳來乒乒乓乓的爆竹聲,接著萬籟俱寂。那兒的歡慶結束了。終於結束了。明天肯定又是沒完沒了地延續今晚的慶祝活動,只不過不會再喝那麼多。羅蘭和他的卡-泰特也許會被邀請為嘉賓,但如果神靈顯明、洞門開啟,他們就要離開這兒啟程去找蘇珊娜。找到她。不是找,是找到。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而且他能做到,他的超感應能力已經相當強),傑克說:「她還活著。」

    「你怎麼知道?」

    「如果她不在了我們應該感應得到。」

    「傑克,那你能感應到她嗎?」

    「不能,但是——」

    他話還沒說完,大地突然轟隆隆地顫動起來。剎那間,門廊就像漂在風口浪尖上的一艘小船般上下起伏,地板嘎吱作響,廚房裡瓷器撞在一起,好像牙齒咯咯打架。奧伊抬起頭,嗚嗚吠了起來,狐狸模樣的小臉因為驚嚇滑稽地皺成一團,兩隻耳朵向後緊緊貼著頭皮。卡拉漢的客廳里什麼東西砸了下來,嘩啦啦碎了一地。

    倏地,一個不合邏輯卻又萬分強烈的念頭首先竄入埃蒂的腦海里:傑克簡單一句她還活著,把蘇希給真正殺死了。

    瞬間震動加劇,一副窗框整個扭曲變形,窗玻璃被壓碎。遠處黑暗裡傳來一陣爆炸,埃蒂猜測——而且沒猜錯——那幢廢棄的廁所終於全部坍塌。他自己甚至沒意識到就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拔出羅蘭的左輪槍。傑克站在他身旁,緊握住他的手腕。此刻他倆已經擺好姿勢,隨時準備開槍。

    大地深處最後又傳來一次隆隆震顫,接著他們腳下的門廊平靜下來。住在光束沿線重要地區的居民紛紛從夢中驚醒,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某個年代的紐約,大街上汽車的防盜笛驟然開始嗚嗚鳴響。第二天報紙上就會報道這起輕微地震:窗戶震碎,所幸並無人員傷亡。不過是岩石床小顫了一下,並無大礙。

    傑克睜大眼睛,默默地看著埃蒂,兩人心照不宣。

    他們身後的門砰地打開,卡拉漢沖了出來,身上只套了一條輕薄的及膝白短褲,除了掛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上身什麼都沒穿。

    「地震了,對不對?」他說。「以前我在北加州也經歷過一次,但到了卡拉之後這還是頭一回。」

    「見鬼,這絕對比地震厲害幾百倍,」埃蒂邊說邊指向遠方。透過遮著一層窗紗的門廊,他們看見東方天空被無聲的綠色閃電照得透亮。山坡上羅莎麗塔的小屋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小縫兒,隨後又砰地關上。她和羅蘭一塊兒向山上趕過來,連鞋都沒來得及套上。羅莎只穿了一件襯衣,而槍俠則只套了條牛仔褲。

    埃蒂、傑克、卡拉漢趕緊迎過去。羅蘭目不轉睛地望向東方天際漸漸暗淡的閃電。在那兒等著他們的是雷劈、血王的宮殿,而再下去,就是末世界的盡頭,黑暗塔之所在。

    如果,埃蒂暗忖。我是說如果它還沒塌的話。

    「傑克剛剛說要是蘇珊娜死了,我們肯定會知道,」埃蒂說道。「會有一種標記,你說的那種。然後這個就出現了。」他指向神父的草坪。就在剛才草坪上隆起了一條土堆,一道大約十英寸長的草皮被硬生生撕掉,露出裡面皺褶的黃棕泥土。小鎮的狗齊聲狂吠,可尚未聽見有人驚叫,至少暫時沒有;埃蒂琢磨大多數人都睡著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凱旋醉酒,不省人事。「這個跟蘇希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對不對?」

    「應該沒有。對。」

    「不是我們的,」傑克插口說,「否則損壞肯定會更嚴重的。你覺得呢?」

    羅蘭點點頭。

    羅莎一臉困惑,甚至有些驚駭地看向傑克。「不是我們的什麼,小夥子?你們在說什麼?這不是地震,絕對不是!」

    「嗯,」羅蘭回答,「是光震。一根支撐黑暗塔——黑暗塔又支撐一切——的光束終於撐不住,剛剛折斷了。」

    即便掛在前廊上的四盞燈非常昏暗,埃蒂還是注意到羅莎麗塔·穆諾茲的臉龐刷地失去了顏色。她划了一個十字架,驚呼:「光束?其中一根光束?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埃蒂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則棒球醜聞。當時一個小男孩兒也是這種懇求的語氣,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喬④。

    「我不能,」羅蘭回答她,「因為這就是事實。」

    「到底有多少條光束?」卡拉漢問道。

    羅蘭把眼神投向傑克,微微點點頭:說出你知道的一切,紐約的傑克——說出來,別緊張。

    「六根光束連接著十二個入口,」傑克娓娓道來。「這十二個入口就是世界的十二個盡頭。羅蘭、埃蒂和蘇珊娜,他們從巨熊的入口出發,在去剌德的路上把我救了出來。」

    「沙迪克,」埃蒂望著東方天際最後一道閃電,插口說。「那頭巨熊就叫這個名字。」

    「是的,沙迪克,」傑克附和。「所以我們是在巨熊的光束路徑上。所有光束在黑暗塔交界,而過了交界點,我們的光束就……?」他無助地向羅蘭望過去,而羅蘭卻望向埃蒂·迪恩。看來即使現在羅蘭仍然會時不時使用古老問答式教學。

    埃蒂沒看見羅蘭的眼神,或許他故意忽略,但羅蘭可沒打算就此作罷。他輕喚一聲:「埃蒂?」

    「我們沿著巨熊的路徑,那一邊是烏龜之路,」埃蒂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知道這有什麼重要的,反正黑暗塔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但另一端就換成了烏龜的路徑,巨熊之路。」說完,他吟道:

    看那寬寬烏龜脊!

    龜殼撐起了大地。

    思想遲緩卻善良;

    世上萬人心裡裝。

    這時,羅莎麗塔接了下去

    背脊撐起了真理,

    愛與責任兩旁立。

    愛大海也愛大地,

    甚至小兒如自己。

    「你說的與我小時候聽的、後來教給我朋友的有點出入,」羅蘭說,「但非常相近,的確非常相近。」

    「巨龜名叫馬圖林,」傑克說完聳聳肩。「沒什麼關係,隨便提一句而已。」

    「你們有沒有辦法判斷斷的是哪根光束?」卡拉漢仔細打量羅蘭,問道。

    羅蘭搖搖頭。「我知道的只是傑克的話沒錯——不是我們那根。否則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方圓一百里沒一樣東西能倖存。」甚至也許方圓一千里——誰知道呢?「鳥兒會像火球一樣從天空跌落。」

    「你說的是哈米吉多頓⑤,」卡拉漢憂心忡忡地低聲說。

    羅蘭又搖搖頭,不過並非反對。「你說的這個詞我不知道什麼意思,神父,但毫無疑問,我說的是末日降臨般的死亡與毀滅。而在某個地方——也許就在連接魚與鼠那根光束的沿線——這一切已經發生。」

    「你肯定?」羅莎低聲追問。

    羅蘭點點頭。當薊犁崩塌、文明陷落時,當他和庫斯伯特、阿蘭、傑米以及他們卡-泰特的其他成員被流放荒野時,他也經歷過同樣的困惑。當時六根光束中的一根同樣也折斷,而且幾乎能肯定那並非第一根。

    「那麼現在支撐黑暗塔的光束還剩幾根?」卡拉漢又問。

    第一次,埃蒂對除了他失蹤的妻子以外的事物表現出興趣。他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羅蘭。為什麼不呢?畢竟這個問題至關重要。一切為光束服務,大家都說,儘管事實上萬事萬物是為黑暗塔服務,但支撐黑暗塔的卻是這些光束。如果光束折斷——

    「兩根,」羅蘭回答。「至少還有兩根,我想。一根就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穿過,還有另一根。上帝才知道它們還能撐多久。即使沒有那些斷破者⑥,我懷疑光束也撐不了多久。我們必須儘快。」

    埃蒂聽聞身子一僵。「如果你是說我們丟下蘇希不管——」

    羅蘭不耐煩地連忙搖頭,彷彿對埃蒂說別犯傻了。「沒有她我們不可能順利到達黑暗塔。而且就我所知,沒有米阿的小傢伙我們也到不了。一切都掌握在卡的手中。我的家鄉流傳一句俗話:『卡沒心也沒腦。』」

    「這點我倒十分同意,」埃蒂附和。

    「我們可能還有一個問題,」傑克提出。

    埃蒂沖他皺起眉頭。「我們不需要再有問題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剛剛的地震堵住了洞口怎麼辦?或者……」傑克猶豫了一下,接著非常不情願地說出他最害怕的情況。「或者把山洞整個壓垮了怎麼辦?」

    埃蒂一把揪住傑克的襯衫角,在拳頭裡糾成一團。「不許這麼說,連有這個念頭都不行。」

    這時鎮子上傳來人聲,鄉親們大概都聚集到了大街上。羅蘭猜。他又接著想到今天——包括今晚——會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這兒傳頌一千年。假如黑暗塔還存在的話。

    埃蒂放開傑克的襯衫,在他剛剛揪的地方笨拙地抹了又抹,彷彿要撫平皺褶。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卻讓自己顯得更加衰老脆弱。

    羅蘭轉向卡拉漢。「曼尼人明天會不會出現?你比我更了解他們。」

    卡拉漢聳聳肩。「韓契克絕對是個言出必行的君子。但在剛剛的光震之後他還能不能勸服其他人……這個,羅蘭,我就不知道了。」

    「他最好能,」埃蒂陰沉地說。「他最好能。」

    薊犁的羅蘭突然提議,「誰想打牌?」

    埃蒂不可思議地看看他。

    「我們還得在這兒熬到天亮,」槍俠解釋。「總得做點兒什麼打發時間吧。」

    眾人開始玩起「看我的」牌戲,分數都記在一塊石片上。羅莎麗塔贏了好幾輪,可在她臉上始終看不見勝利的微笑——總是面無表情,傑克什麼都看不出來。至少剛開始看不出來。他本來想試著用用自己的超感應能力,後來想想還是作罷,應該把這種能力存到最必要的時候。用它來窺探羅莎那張撲克臉後面的情緒就像偷看她不穿衣服的樣子。就像偷看她和羅蘭做愛。

    東北方的天空漸漸泛出魚肚白,他們也玩了好幾輪,這時傑克終於知道了她到底在想什麼,因為這也正是他自己一直在想的。他們、所有人的腦海深處,想的都是最後兩根光束,而且從今以後這個念頭會永遠縈繞不散。

    直到其中一根、或兩根最終折斷。他們追蹤蘇珊娜時也好,羅莎在做晚飯時也好,甚至本·斯萊特曼在沃恩·艾森哈特的莊園里哀悼死去獨子時也好,所有人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念頭只有一個:只剩下兩根了,而那些斷破者還在不分晝夜地施法、腐蝕、摧毀。

    離最終一切終結還剩多久?到底會如何終結?當暗藍灰的巨石一塊塊崩塌時,他們會不會聽見驚天巨響?天空會不會像薄紗一般從中間裂開,會不會有藏匿於黑暗隔界中的怪物從裂縫中紛紛掉落?他們會有時間大聲呼喊嗎?會不會有來世?抑或黑暗塔的坍塌甚至能湮滅天堂與地域的界限?

    他朝羅蘭望去,儘可能清晰地發送出一個念頭:羅蘭,救救我們。

    一則冰冷的安慰返回過來(唉,冰冷的安慰也總歸比沒有安慰來得好):如果我能。

    「我贏了,」羅莎麗塔輕呼出聲,攤開手中的牌。她這回一手同花順,而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張死亡女神。

    唱:來吧來吧考瑪辣⑦

    身上帶槍的年輕人,

    失去愛人傷透心,

    她帶走了東西沒蹤影。

    和:考瑪辣——來——一遍

    她帶走了東西沒蹤影!

    扔下寶貝孤零零,

    可她的寶貝不甘心。

    ※※※※

    ①歐麗莎(Oriza),一種邊緣鋒利、類似於飛盤的盤子,歐麗莎女士(卡拉與薊犁領地崇拜的稻米女神)最初使用這種武器,故以她的名字命名。

    ②字母城(AlphabetCity),美國紐約曼哈頓下城區的東南部,由於該地區四條街道均以字母命名,故被稱為字母城。這裡以移民為主,曾是黑社會聚集的地區,治安混亂。)

    ③隔界(todash),夾在世界與世界之間的空間。

    ④這裡暗指的是美國芝加哥白襪隊(ChicagoWhiteSox)的「黑襪詛咒」(BlackSoxCurse)事件。一九八八年前該隊在棒球聯盟職業聯賽上打假球,出色的球手喬·傑克遜(JoeJackson)被禁賽,之後該隊就再沒有得到冠軍,直到二〇〇五年賽季總決賽之後才打破詛咒,最終獲得冠軍。

    ⑤哈米吉多頓(Armageddon),《聖經》中世界末日降臨時善惡決戰的戰場。

    ⑥斷破者(theBreakers)。是血王從各個世界綁架來的具有心靈感應能力的人,血王利用他們來折斷所有支撐黑暗塔的光束。

    ⑦考瑪辣(Commala),該名詞含有多層含義,包括力量的降臨或者達到高潮。也是收割節慶祝的一種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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