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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特魯迪與米阿

    1

    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之前,特魯迪·德馬士革還是個死硬派的現實主義者。她會告訴你大多數不明飛行物無非是氣象氣球(其餘的則不過是那些想上電視的人的杜撰),都靈耶穌裹屍布不過是十四世紀的大騙局,而鬼魂——包括雅各布·馬雷①——要麼是精神病人的幻覺,要麼是消化不良的結果,二者必居其一。她很頑固,她也對自己的頑固引以為傲。當她拎著帆布袋,背著坤包,走在去公司(一家叫作哥登堡·福爾斯·帕泰爾的會計師事務所,簡稱GF&P)的第二大道上時,腦子裡的念頭可絕對和靈異搭不上邊兒。GF&P的一家客戶,一家叫做童玩的連鎖玩具商店,欠了GF&P一大筆錢。實際情況是這家公司正掙扎在破產邊緣,不過特魯迪可絲毫不會在意。她打算討回那六萬九千二百十一美元十九美分,大部分的午飯時間(在丹尼斯餐廳里,這家店一九九四年之前叫做嚼嚼老媽美味餐廳)她都用來考慮如何得到這筆錢。過去兩年里她一直在有計劃地推進哥登堡·福爾斯·帕泰爾向哥登堡·福爾斯·帕泰爾·德馬士革的轉變;強迫童玩公司吐出這筆錢就是朝著那個宏偉目標又邁進了一步——一大步。

    所以,當她穿過第四十六街,向矗立在上城區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口、裝飾著黑玻璃幕牆的大廈(那兒原來有一家風味熟食店,還有一塊空的停車場)走去的時候,特魯迪的腦海里絲毫沒空想上帝、鬼魂或者來自靈異世界的訪客,滿腦子只有理查德·高曼,玩具公司那個該死的首席執行官,以及如何——

    但是就從那一刻起,確切地說是東部時間下午一點十九分,特魯迪的生命徹底改變了。她剛剛走到下城區大街的街邊路牙,事實上,是剛剛一隻腳踏上路牙。一眨眼間,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人行道上。當然,紐約這座城市向來不缺黑人婦女,上帝知道她們中大多都長著一對大眼睛,但像這樣憑空出現的特魯迪可從沒見過。當然不僅如此,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更加不可思議。僅僅十秒鐘之前,假如特魯迪·德馬士革聽說一個女人在市中心人行道上從天而降,肯定會捧腹大笑,肯定會說沒有任何事比這更荒誕了,但是現在有了。絕對。

    此刻她總算體會到那些聲稱看見飛碟(更不用說滿身掛著鐵鏈的鬼魂)的人是怎麼想的了。他們肯定對眾人根深蒂固的懷疑感到相當沮喪……下午一點十八分的特魯迪·德馬士革還同後者一樣頑固不化。但是在六月的這天,在下城區的四十六街上,她永遠與過去說再見。你會對人們說你不明白,這事兒真的發生了!可是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們會說呃,她可能從汽車站後面出來你只是沒注意到或者她可能從小店裡出來你只是沒注意到。你會反駁說下城區的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根本沒有汽車站(上城區也沒有),可還是沒用。你還可以說自從興建了哈馬舍爾德廣場以後這片地方就沒有小店了,但仍然白費唇舌。特魯迪很快就會經歷這些,絕對會把她逼瘋。她可不習慣別人把自己的感覺不當一回事兒,就像處理一塊芥末醬或者沒煮熟的土豆般對自己嗤之以鼻。

    沒有汽車站。也沒有小店。只有幾個誤了中飯時間的人手捧棕色食袋坐在通向哈馬舍爾德廣場的台階上,而那個幽靈女人也不是從那兒過來的。事實就是:當特魯迪·德馬士革裹在運動鞋裡的左腳踏上路牙時,她正前方的人行道上還空無一人。可當她移動身體重心準備提起右腳的剎那,一個女人從天而降。

    一瞬間,特魯迪透過她看見了第二大道,還有一些別的,類似山洞洞口的幻象。緊接著幻象消失,女人的形象變成實體。整個過程大概只有一兩秒,特魯迪自己估計;後來每當她想起那句老話景象眨眼即逝時,她寧願自己真的眨了眼睛。因為一切還不僅是形體具化那麼么簡單。

    當著特魯迪·德馬士革的面,那名黑人婦女長出了兩條腿。

    沒錯;長出了兩條腿。

    特魯迪的觀察力絕對沒有問題。後來她一遍遍告訴別人(願意聽她故事的人越來越少)那次短暫邂逅的所有細枝末節都像文身似的深深鐫刻在她的腦海里。她遇見的幽靈身高大概稍稍超過四英尺,這對平常婦女來說略顯矮胖,特魯迪判斷,但也許對雙膝以下截肢的人而言就不能這麼說了。

    幽靈穿著一件白色襯衣,上面斑斑點點撒著紅棕色油漆,也可能是乾涸的血跡。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大腿部位撐得很飽滿,裡面確實有腿,但膝蓋以下的褲筒就盪在空中,好像詭異的蛇蛻下的藍皮。接著,突然間,兩條褲筒同時鼓起。鼓起,這兩個字聽上去實在瘋狂,但這就是特魯迪親眼所見。與此同時,那女人從沒有小腿的四尺四身高倏地竄到完整的五尺六、五尺七,就像在看電影特技。只不過這根本不是電影。相反,這是特魯迪的親身經歷。

    幽靈的左肩上掛著一個小布袋,好像是蘆葦編成的,看樣子裡面裝著些東西,不是盤子就是碟子。她右手攥著一隻抽拉開口的褪色紅布袋,袋底裝著個方形的物什,來回搖晃。袋子的一側印著幾個字,特魯迪看不太清,但她猜想其中四個字寫的是中城小道。

    那女人一把抓住特魯迪的胳膊。「你的袋子里裝了什麼?」她問道。「有沒有鞋?」

    這個問題讓特魯迪不禁低頭看了看對方的雙腳,而這一低頭,她再次詫異萬分:這個非裔美國婦女的腳居然是白色的。和她自己的一樣白。

    特魯迪聽過啞口無言這個詞,而如今這個成語在她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她的舌頭死死頂住上顎,拒絕鬆開。但同時,她的眼睛絕對沒有問題,白皙的雙腳一清二楚地就在眼前。黑人婦女臉上幾乎能肯定就是血跡的更多污漬也沒逃過她的眼光。除此之外,濃重的汗味撲鼻而來,好像她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出現在第二大道上似的。

    「如果你有鞋,女士,最好給我。我不想殺你,但我必須趕到他們那兒去,只有他們能幫我的小傢伙,我可不能赤腳趕路。」

    第二大道的這一小段一個人影都沒有。有人——當然也不多——坐在哈馬舍爾德廣場的台階上,其中兩三個朝特魯迪和黑人婦女(幾乎是黑人的婦女)這邊兒瞥了兩眼,但絲毫不帶警覺,甚至沒有興趣。他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瞎了嗎?

    好吧。被她抓住胳膊的又不是他們,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威脅要殺死的又不是他們——

    她的帆布袋被一把奪了過去,裡面裝的恰恰是她在辦公室穿的皮鞋(鞋跟不算高,高檔小羊皮皮面)。黑人婦女朝袋子望了望,然後又抬頭看看特魯迪。「這是幾碼的鞋?」

    此刻特魯迪的舌頭終於從上顎鬆開,不過還是沒用;它迅速掉下來,一動不動地疲倦地躺在嘴裡。

    「算了,蘇珊娜說你看上去大概穿七碼。應該可——」

    幽靈的臉突然開始閃爍不定。她抬起一隻手——鬆鬆地握著拳頭,在空中鬆鬆地揮出一道弧線,彷彿這個女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胳膊——按住自己眉間額頭。驀地,她的臉換了幅模樣。特魯迪在家裡有線電視的喜劇頻道里看過單口相聲里的變臉表演,幾乎跟眼前的一模一樣。

    當這個黑人婦女再次開口時,就連她的聲音都不一樣了。此刻的說話人明顯受過教育,而且(特魯迪敢發誓)非常恐懼。

    「救救我,」她說。「我叫蘇珊娜·迪恩,我……我……噢親愛的……噢上帝——」

    痛苦使她面部扭曲。她緊緊抓住自己的腹部,低頭沉思片刻,等再次抬頭卻又變回了第一個女人,那個為了一雙鞋威脅要殺了她的女人。她光著腳向後退了一步,手上緊緊攥著特魯迪用來裝精緻的菲拉格慕女鞋和《紐約時報》的帆布袋。

    「噢上帝,」她說。「噢,真疼!媽呀!你必須讓它停下來。它還不能出來,不能在大街上出來,你必須阻止它。」

    特魯迪想努力提高聲音喊警察,可除了一聲輕微的嘆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你現在快離開這兒,」幽靈指著她,惡聲威脅道。「要是敢報警的話我一定會找到你、割掉你的乳房。」她邊說邊從肩上的粗布袋裡拿出一隻盤子。特魯迪發現盤子的邊緣竟然是金屬做的,就跟屠刀一樣鋒利。驟然,她發現自己必須拚命克制才不至於當場尿褲子。

    找到你割掉你的乳房,她眼前的鋒利邊緣估計能說到做到。嗖嗖兩聲,瞬間乳房切除術,上帝啊。

    「再見,夫人,」特魯迪聽見自己的聲音活像一個半邊臉還麻醉的病人在跟牙醫道別。「希望你喜歡那雙鞋,也祝你穿著它身體健康。」

    她並不是說這個幽靈看上去特別健康,即使她長出了雙腿,還有一雙特別的白腳。

    特魯迪沿著第二大道走下去,邊走邊努力告訴自己(卻全是徒勞)她沒有看見一個女人在哈馬舍爾德廣場(那地方被在裡面工作的人戲稱為黑暗塔)前憑空出現。她努力告訴自己(同樣毫不成功)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吃了烤牛肉和炸土豆消化不良的結果。她應該跟往常一樣吃華夫餅和雞蛋的,你去丹尼斯餐廳就是去吃華夫餅的,不應該吃什麼烤牛肉和炸土豆,不信的話就看看她的遭遇。看見個非裔美國婦女,而且——

    她的包!博德斯書店的帆布包!她一定是弄丟了!

    除此之外,她一直有感覺那女人會跟在她後面,彷彿獵頭族從巴布亞雨林最深最暗處衝出來尖叫著跟在她後面。她感覺身後有個部位被麻得發刺(按道理應該是被刺得發麻,但是麻得發刺這個說法用在這兒反而更貼切,有點兒散、有點兒酷、還有點兒遙遠),她知道那個瘋女人的盤子就會從那兒割下去,沾上她的鮮血、割掉她的腎、直到插進她的脊椎骨才停下來,在完全靜止之前甚至還會輕顫兩下。她幾乎能聽見那盤子就像孩子玩兒的陀螺似的嗖一聲飛過來,插進她的身體,熱血噴涌而出,順著她的屁股、她的腿後流下去——

    再也忍不住了。她膀胱一松,尿了出來,頓時把褲子和那身尤其昂貴的諾瑪·卡瑪利牌套裝前部染成了深色,讓她無地自容。此刻她幾乎已經走到第二大道和四十五街街口。特魯迪——再也回不到過去那個固執己見、自以為是的女人——最終停下腳步,轉過身。剛剛麻得發刺的感覺消失了,只剩下胯間的一團濕暖。

    而那個女人,瘋狂的幽靈,早已杳無蹤影。

    2

    特魯迪在辦公室的儲物櫃里放了一些打壘球穿的運動服——幾件T恤,兩條舊牛仔褲。她回到哥登堡·福爾斯·帕泰爾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了身乾淨衣服,第二件事是打電話報警。巧的是,接受她報警的警察正是保羅·安達西。

    「我叫特魯迪·德馬士革,」她說,「我剛剛在第二大道被搶劫了。」

    接聽電話的安達西警官非常耐心,特魯迪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義大利版的喬治·克魯尼。鑒於安達西這個義大利裔的姓氏、克魯尼的深色頭髮和眼眸,你肯定不會覺得這種想像過分誇張。實際上安達西本人長得並不像克魯尼,但是,嘿!誰會指望碰上奇蹟、遇到影星,我們可是生活在現實世界裡。儘管……想到她在下午一點十九分……東部時間……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角的遭遇……

    三點半左右安達西警官到了她那兒,她一股腦兒地把所有事情全都告訴了他,不分巨細,包括她自己麻得發刺而非刺得發麻的感覺,以及她詭異地預感到那女人正準備朝她扔盤子——

    「有金屬邊的盤子,你是說?」安達西在本子上記了幾筆,問道。當她回答是的時候,他同情地點點頭。驀地,她察覺出這簡單的點頭動作有些眼熟,但當時她滿心沉浸在自己的經歷當中,根本沒來得及細品其中深味,儘管事後她實在想不通自己當時怎麼會那麼麻木。這種充滿同情心的點頭充斥在所有女主角精神分裂的電影里,近一點的有《女孩向前沖》①里的薇諾娜·賴德,遠一點可以追溯到《毒龍潭》②里的奧莉薇·德哈佛蘭。

    但是當時,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忙不迭地告訴安達西警官那個幽靈女人的牛仔褲從膝蓋以下就鬆鬆垮垮地拖在地上。等她全部敘述完,她聽到了第一種解釋:那個黑人婦女可能是從汽車站後面走出來的。接著第二種——這個更讓人受不了——那個黑人婦女可能是從街邊小店裡出來的,那一帶的小店可是數以萬計的。接著,就像預先排練過似的,特魯迪首次亮出自己第一套辯詞:那個街角根本就沒有汽車站,而且四十六街的下城區部分沒有小店,上城區部分也沒有。接著,自從興建哈馬舍爾德廣場以後,所有商店全都搬遷了。後來這成了她最常說的段子,幾乎都夠她站在那個該死的無線電城的舞台上演獨角戲了。

    她第一次被問及看見那個女人之前的午飯吃的是什麼。這個問題讓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午餐竟然同愛博尼·斯古魯奇③撞見他的老合伙人(早就死了的那個)之前吃的一樣,惟一區別是她吃的是二十世紀的土豆燒牛肉。更不用說她還澆了好幾滴芥末醬。

    原先她還打算問問安達西警官有沒有空和她一起吃頓飯,如今這個念頭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

    實際上,她是把他扔出辦公室的。

    片刻之後,米奇·哥登堡走過來探了探頭。「你覺得他們能不能把你的包找回來,特魯——」

    「滾!」特魯迪頭都沒抬地呵斥道。「馬上給我滾。」

    她臉色蒼白、下頜緊閉,哥登堡打量了一番後就離開了,再沒多說一個字。

    ※※※※

    ①《女孩向前沖》(Girls,Interrupted),又譯作《移魂女郎》,一九九九年出品的美國電影。薇諾娜·賴德(WinonaRyder)扮演患精神分裂的女主角。

    ②《毒龍潭》(TheSnakePit),又譯作《蛇巢》,一九四八年出品的美國電影,奧莉薇·德哈佛蘭(OliviadeHavilland)在其中扮演女主角。

    ③愛博尼·斯古魯奇(EbenezerScrooge),《聖誕頌歌》中的主角,在聖誕夜見到了鬼魂。

    3

    特魯迪四點三刻就離開了辦公室,這對她來說是提早下班。她又走回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街角,當快到哈馬舍爾德廣場時,那種麻得發刺的感覺再次從她腿間爬上來,一直蔓延到腹部,但儘管如此,她沒有絲毫猶豫。她就這麼站在街角,也不理睬白色「行」燈轉成了紅色「停」燈,接著她像芭蕾舞演員那樣在原地轉了一個小圈,對第二大道上的來往人流視若無睹。同樣匆忙的過路人對她也視若不見。

    「正是在這裡,」她喃喃自語。「一切正是在這裡發生。我知道就在這裡。她問我穿幾碼的鞋,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我本來應該告訴她的,甚至如果她問我內褲的顏色我也會乖乖告訴她,我害怕極了——可我還沒來得及,她說……」

    「算了,蘇珊娜說你看上去大概穿七碼。應該可以的。」

    呃,不對,最後那句話她並沒有說完,不過特魯迪相當肯定那個女人本來正打算這麼說的。只不過就在那一瞬間她的臉變了樣子,就像一個喜劇演員準備模仿比爾·柯林頓,或邁克爾·傑克遜,或者喬治·克魯尼。她開口求救,還說出了她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蘇珊娜·迪恩,」特魯迪喃喃自語。「就叫這名字。我沒告訴過安達西警官。」

    呃,對,是沒告訴過。安達西警官,滾一邊兒去吧。他和他的汽車站、小店,統統滾一邊兒去。

    那個女人——蘇珊娜·迪恩,烏比·戈德堡①,柯瑞塔·斯科特·金②,管她到底是誰——一認為她自己懷孕了,認為她快生了。我幾乎能肯定。可是你看她的樣子像是個孕婦嗎,特魯迪?

    「不像,」她又自答道。

    四十六街的上城區那邊的交通燈再一次由白轉紅,特魯迪突然發現自己平靜了下來。就在她右側的哈馬舍爾德廣場邊,有樣東西讓她頓時平靜下來,彷彿有一隻手撫平糾結的眉頭、一句話安慰你說沒問題,絕對沒有任何問題會讓你有麻得發刺的感覺。

    一陣嗡鳴聲鑽入她的耳朵,她聽見。甜蜜的嗡鳴聲。

    「那不是嗡鳴,」她自言自語的當口交通燈再一次由紅轉白(她還記得她大學時的一個男朋友曾經說過,最糟糕的輪迴就是投胎轉世做了交通燈)。「不對,不是嗡鳴,是歌聲。」

    與此同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右邊響起——嚇了她一跳,卻並沒有讓她害怕。「沒錯兒,」他介面道。特魯迪轉過身,看見一個四十齣頭的紳士。「我一直到這兒來的。既然我們倆都聽到這聲音,我要告訴你一些事兒——我年輕的時候臉上的青春痘長得極度可怕,幾乎能說是世界之最。我覺得是這兒治好了我。」

    「你是說你覺得站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街口治好了你的青春痘,」她重複了一遍。

    他赧然一笑,相當迷人。聽到她的話,他臉上一僵。「我知道這聽上去很瘋狂——」

    「就在這兒我看到一個女人憑空出現,」特魯迪打斷他。「三個半小時之前,就在我眼前。她出現的時候膝蓋以下空蕩蕩的,接著她的小腿就這麼長出來了。你倒說說,我們倆誰更瘋狂,朋友?」

    他瞠目結舌地瞪著她,那副表情活脫脫是一個忙了一天、下班後解開領帶只想透口氣的職員。而且的確,他臉頰和額頭上還殘留著青春痘痕迹。「你說的是真的嗎?」

    她舉起右手。「一個字是謊話,就讓我天打雷劈。那賤貨還偷了我的鞋。」她頓了一頓。「不,她不是賤貨,我不相信她那麼壞。她光著腳,非常害怕,而且她認為自己快生了。我只是希望我有時間把我的運動鞋給她,而不是那雙昂貴的皮鞋,該死!」

    那個男人小心翼翼地瞅了她一眼。特魯迪突然間感到非常疲憊,心裡明白以後她得漸漸適應這種眼神。交通燈轉成白色了,跟她搭話的男人提著公文包,朝馬路對面走去。

    「先生!」

    他沒停下來,不過還是扭回頭。

    「這兒原來是什麼地方,當年你到這兒來治好青春痘的時候?」

    「什麼都不是,」他回答。「只是一個空停車場,外面圍著柵欄。我本來以為他們在那兒建了樓以後它就會消失——我是說悅耳的歌聲,可是並沒有。」

    他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沿第二大道漸漸走遠。特魯迪仍舊站在原地,自顧自地想心事。我本來以為它會消失,可是並沒有。

    「現在為什麼會這樣?」她轉過身,直接望向哈馬舍爾德廣場,還有黑暗塔。她凝神傾聽的當口,嗡鳴聲變得愈發強大,也愈發悅耳。而且不僅僅是一個聲音,相反,是許多聲音集合在一起,就像合唱似的。接著,聲音戛然而止,就像那個黑人婦女突然憑空出現一樣,戛然而止。

    不,它並沒有停止。特魯迪心想。我只是失去了聽見它的技巧,僅此而已。如果我繼續站在這裡,肯定那聲音還會再回來。上帝啊,這一切太瘋狂了。我瘋了。

    可是她相信嗎?事實是她根本不相信。驀地,整個世界在她眼裡變得非常稀薄;所有事物變得如同抽象的概念,而非實體,甚至幾乎已經不存在。她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麼虛弱,能感到的一切就是雙腿幾乎撐不住,胃裡上下翻騰。她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

    ①烏比·戈德堡(WhoopiGoldberg),美國著名黑人女星。

    ②柯瑞塔·斯科特·金(CorettaScottKing),美國著名黑人女權主義活動家。

    4

    第二大道邊有一個小公園,公園中心建有噴水池,旁邊還有一座金屬的烏龜雕塑。龜殼被噴泉水淋得濕漉漉,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不過她在乎的可不是噴泉或者烏龜雕塑,而是附近的一張長凳。

    白色「行」燈再次亮起,特魯迪跌跌撞撞向前走去,蹣跚的腳步簡直不像只有三十八歲,而像已經八十三歲的老嫗。她穿過第二大道,一屁股坐在長凳上,緩緩深呼吸起來。約摸三分鐘以後她才感覺好一些。

    長凳旁邊有一個垃圾箱,上面刻著請勿亂丟雜物六個字。這行字下面還有一行字,是有人用粉色油漆塗上去的:看那寬寬烏龜脊。特魯迪望望那座烏龜雕塑,可並沒想到它的腰身有什麼特別;雕塑本身只有中等大小。突然,另外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一份捲成紙筒的《紐約時報》。平時她如果看了報紙還不想立刻扔掉、又恰好帶了包可以塞進去,她就會這樣把報紙捲起來的。當然,僅曼哈頓一個地方一天發行的《紐約時報》可能至少有一百萬份,但這份是她的。吃午飯時她用她特有的淡紫色水筆把填字遊戲幾乎全做完了。在把報紙從垃圾箱里拿出來之前,她就已經十分肯定。她匆匆翻到了填字遊戲那一版,不出所料,正是她的那份。

    她把報紙重新放回垃圾箱,抬起頭,目光投向第二大道。那個地方改變了她所有的觀念,也許是永遠改變了。

    搶了我的鞋,過了街坐在烏龜旁邊,換上鞋。留下我的帆布袋,卻把報紙扔了。她要我的帆布袋做什麼?她自己又沒有鞋要放進去。

    特魯迪知道答案。那個女人把盤子放了進去。如果有警察看見邊緣如此鋒利的盤子肯定會起疑心,肯定會想弄明白你用這一不小心就會割斷自己手指的盤子會盛什麼菜。

    好吧,但她現在去了哪兒?

    第一大道和四十六街交界處有一家賓館,原來叫做聯合國廣場。特魯迪不知道現在改成了什麼名字,也不想知道。她更不想親自到那兒去詢問有沒有一個身穿牛仔褲和染了污漬的白襯衫的黑人婦女幾個小時前去了那兒。她有種強烈的直覺,她撞見的雅各布·馬雷肯定就是去了那兒。不過同時另一個直覺也油然升起,那就是她不會願意跟蹤下去的。最好忘記發生的一切。這座城市裡鞋到處都能買到,可是理智,人的理智——

    最好立刻回家,沖個熱水澡,然後……忘記一切。除了——

    「有樣東西出問題了,」她脫口而出,引得一個過路行人朝她斜睨過來。她回了一記挑釁的眼神。「某個地方,有樣東西出了非常嚴重的問題。它正在——」

    傾斜兩個字瞬間蹦進她的腦中,可她不願意說出口,彷彿說出來會讓傾斜變成傾倒。

    對特魯迪·德馬士革來說,這個夏天噩夢連連。有時候她夢見一個女人憑空出現,長出雙腿。那已經很可怕,但還不是最可怕的。在最可怕的夢境中,她被困在黑暗之中,耳邊隆隆迴響著巨大的敲鐘聲,而且她感覺到有樣東西正在傾斜、傾斜,直到不可挽回。

    唱:考瑪辣——來——鑰匙

    能不能告訴我你所見?

    究竟是鬼魂還是鏡子

    讓你拚命想逃離?

    和:考瑪辣——來——三遍!

    快告訴我,求求你!

    究竟是鬼魂還是你黑暗的自己

    讓你拚命想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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