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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持續的魔力

    1

    事實證明他們擔心曼尼人不會出現是多慮了。第二天大清早,在事先定為出發地的小鎮廣場,韓契克帶著四十個人如約現身。他和往常一樣不苟言笑地向羅蘭保證說,現在的人數足夠能開啟找不到的門,當然前提是沒有那顆「黑色玻璃球」這扇門也能打開。雖然真正出現的人比他承諾的要少,但老人並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不停地捋自己的鬍鬚。甚至有時兩手齊上。

    「他為什麼老是捋自己的鬍子,你知道嗎,神父?」傑克向卡拉漢提出他的疑問。韓契克的手下在前面駕著牛車朝東行進,一對患了白化病的驢子拉著一架兩輪輕型馬車跟在後面。這對驢子長著對駭人的長耳朵,粉紅色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而那輛馬車則被白色粗布罩得嚴嚴實實,在傑克看來就像安了車輪的大號爆米花筒。韓契克一個人坐在這輛爆米花筒上,臉色陰沉,不時地揪著鬍鬚。

    「我想大概是他覺得尷尬,」卡拉漢回答。

    「我不明白了。這麼多人出現已經很不簡單了,畢竟發生了那麼多事兒,還有光震。」

    「他發現他的手下更害怕的是大地震動,而不是他動怒發火。起碼就韓契克來說,這就是他沒能遵守的諾言。不是什麼其他的諾言,而是他對你們的頭兒許下的諾言,這讓他丟盡面子。」接著,卡拉漢的語氣沒有絲毫改變,狡猾地問道:「她還活著嗎?」

    「是的,但她很恐——」傑克急忙打住,責怪地望了卡拉漢一眼。坐在他們前面兩輪馬車上的韓契克嚇了一跳,警惕地四處張望,以為他倆剛才抬高聲音是在吵架。卡拉漢心下暗想,在這整個該死的故事裡面除了他不知道還有誰能有這種感應。

    不,這不是故事,這是我的生活!

    不過這一切真的很難令人相信,可不是嗎,當你看見自己竟然在一本小說里被設定成為主人公,而這本小說封面上赫然印著純屬虛構四個大字。雙日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出版。這本書說的是吸血鬼,每個人都明白純屬虛構,可一切卻是曾經發生的真事,而且在一些與現今世界平行的世界裡面,這一切還在繼續。

    「你別那樣對我,」傑克說。「別那樣算計我,如果我們還能算是站在一邊兒的話。行嗎,神父?」

    「對不起,」卡拉漢道歉:「請原諒。」

    傑克擠出一絲無力的笑容,摸了摸躲在他大衣前兜里的奧伊。

    「她還——」

    男孩兒搖搖頭。「我現在不想談她,神父。甚至最好我們都別去想她。我有感覺——不知道是對是錯,但是非常強烈的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找她。假如真的是這樣兒,最好別讓它偷聽到我們講話。它能聽到的。」

    「到底是什麼……?」

    傑克伸手碰了碰卡拉漢圍在脖子上的牛仔汗巾。汗巾是紅色的。然後又伸手罩住自己的左眼。剛開始卡拉漢還不明白,可不一會兒也醒悟過來。紅色的眼睛。王的眼睛。

    他重新坐回到馬車的位子里,再也沒說什麼。他們身後羅蘭和埃蒂一言不發,並肩騎在馬上。他倆都帶上了包袱和手槍,傑克也帶了,放在身後的馬車裡。即使今天他們能再回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也不會停留太久。

    恐懼是他剛才說了半截兒就咽下去的詞,但事實比這糟糕得多。傑克聽見蘇珊娜的尖叫,極度微弱、極度遙遠,卻仍然清晰。此刻他只能暗暗祈禱埃蒂沒有聽見。

    2

    一行人騎馬從仍在酣睡的小鎮出發。儘管夜裡發生了光震,整個小鎮還未從狂歡後的疲憊中清醒過來。清冽的冷意從空氣里滲出,他們出發時甚至能看見自己呼出的團團白霧。薄紗似的寒霧罩在枯萎的玉米田上,德瓦提特外伊河上也薄薄罩著一層,彷彿這條河流自己呼出的氣息。羅蘭心想:寒冬即將來臨。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隊伍來到了一處干河道邊。除了牛鈴叮噹、車輪吱呀、馬蹄篤篤以及那對白化病驢子間或嘲弄地發出幾聲嘶鳴,萬籟俱寂。遠處隱隱傳來鳥群振翅的聲響,也許正飛向南方,要是它們還能找著南方的話。

    道路右邊的土地緩緩上升,直到變成了高坡懸崖。眾人又走了十到十五分鐘,回到了戰鬥結束不久的戰場。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之前,他們在這兒與狼群進行了一場惡戰,救回了卡拉的孩子。眼前一條小路從東道岔出,朝東北方延伸下去。另一側的土壕就是當初羅蘭、他的卡-泰特和歐麗莎三姐妹等待狼群時的藏身之處。

    說到狼群,他們現在跑哪兒去了?當他們最後離開遭遇埋伏的戰場時,橫屍遍野,總共近六十多具。全是那些從西邊衝出來的怪物。他們有著人的體形,身穿灰褲綠斗篷,個個臉上都戴著猙獰的狼形面具。

    韓契克從兩輪馬車上下來,上了年紀,動作有些僵硬遲緩。羅蘭翻身下馬,走到韓契克身旁,卻並沒有試圖扶他一把。韓契克可不會願意,甚至可能會生氣。

    槍俠等他下馬整理了一下斗篷,剛準備開口提出心中的疑惑,卻突然發現沒必要了。只見大道前方右側四五十碼的地方聳起了一座小土丘,大片連根拔起的玉米稈鋪在上面,一天之前這兒還是一片平地。羅蘭定睛一看,發現那兒竟是處停屍場,屍體被毫無敬意地亂堆在一起。他從沒有浪費絲毫時間、精力去揣測鄉親們昨天下午——在他們開始那場讓他們昏睡至今的狂歡之前——都幹什麼去了,可如今戰果就在眼前。難道他們擔心狼群還會起死回生?他心中暗忖,接著想到,從某個方面來說,這恰恰就是大家最害怕的,所以他們才會把這些沉甸甸的死屍(灰馬和套著灰色盔甲的狼)拖到玉米田堆放在一起,再在上面鋪好厚厚一層玉米稈。今天他們就會一把火燒了這堆亂屍。可如果颳起大風怎麼辦?羅蘭心猜,結果不會改變,他們終究會點燃大火,甚至不惜冒險讓附近大片的肥田沃地被付之一炬。為什麼不呢?反正耕種的季節已經結束,而且老人也常說,燒把大火抵過施肥添料;再說,一日不燒掉這堆屍體,鄉親們也一日不能安心。反正以後也很少會有人願意再到這一帶來閑逛。

    「羅蘭,快看,」埃蒂顫抖地叫道,又悲又怒。「啊,該死的,快看。」

    在路的盡頭赫然是一把輪椅。當時就在這條路路邊,傑克、本尼·斯萊特曼和塔維利兄妹伺機衝刺、橫穿大路。眼前的輪椅已經毀壞不堪,上面的鍍鉻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椅身上斑駁地刻著一道道劃痕,髒兮兮的座位上還留有一條條血跡。除此之外,輪椅的左輪已經嚴重彎曲。

    「你為啥生氣?」韓契克問道。以前被埃蒂戲稱為斗篷團的坎泰伯和其他六位老人也聚了上來,其中兩位看上去比韓契克還老得多。羅蘭倏地回憶起羅莎麗塔昨晚說的:他們中許多都和韓契克一樣上了年紀,他們在一片漆黑里怎麼爬山?說實話,現在還沒全黑,不過他已經很難想像接下來上坡時這群老人該怎麼辦,更別提爬上通向門口洞穴的那段陡坡了。

    「他們把你的女人的輪椅放了回來,是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也表示對你的尊重。你為啥生氣?」

    「因為輪椅不該是這麼一幅慘狀,而且她應該坐在裡面的。」埃蒂答道。「你明白嗎,韓契克?」

    「憤怒是最無用的感情,」韓契克長嘆一聲,「破壞思想,摧毀心靈。」

    埃蒂緊緊抿住雙唇,幾乎變成一道白疤,但他還是硬生生把反駁吞了下去。他走到蘇珊娜傷痕纍纍的輪椅旁——自從他們在托皮卡重新找回它後,它陪伴著他們走了幾百里路,而現在卻已經用不上了——低頭審視輪椅,心中百味雜陳。卡拉漢想走上前,埃蒂卻揮揮手阻止了他。

    傑克目不轉睛地盯著本尼遇害的地方。男孩兒的屍體已被移走,這是當然,而且有人用新鮮的泥土遮住了原來濺灑一地的血跡。但傑克卻發現自己還是能看見斑斑的深色血跡,還有本尼的一條斷臂,掌心朝上地躺在地上。傑克沒忘記當時的情形,他朋友的爸爸從玉米田裡衝出來,卻只看見自己的兒子躺在那兒。大約有五秒鐘時間,他一言未發。傑克琢磨這段時間已經足夠告訴斯萊特曼先生,戰鬥的傷亡輕得令人難以置信:只死了一個男孩和一個農場主婦,另外一個男孩扭傷了腳踝。說實話決非難事,真的。但沒有一個人這麼對斯萊特曼說。接著斯萊特曼開始尖叫,那種傑克覺得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尖叫。正如他永遠能看見本尼斷了一條臂膀躺在血染的黑泥地上一樣。

    傑克站在本尼倒下的地方,他在旁邊發現了另外一樣東西藏在泥土裡。原來是一小塊金屬。他單腿跪下,把這塊東西挖了出來,原來是狼群的致命武器,又叫做飛鏢①。上面刻著的字標明是哈利·波特型。昨天兩個這樣的小球就在他的手裡不斷震動,邪惡地發出微弱嗡鳴。不過現在這個已經紋絲不動了。傑克站起身,把小球狠狠朝狼屍堆成的小丘扔過去,用力太猛把胳膊都弄疼了,明天這條胳膊估計就不能動了,不過他可不在乎。他對韓契克如此看輕憤怒也頗不以為然。埃蒂想要他的妻子回來;傑克希望他的朋友回來。可也許埃蒂還能看到夢想成真的一天,傑克·錢伯斯卻永遠不可能了。因為死亡是一道有去無回的厚禮。人們常說鑽石恆久遠,死亡不也是這樣嗎?

    他想離開這兒,把這段東路遠遠甩在身後。他希望蘇珊娜破舊不堪的空輪椅永遠別再出現在眼前。但是曼尼人已經繞著激戰地點手拉手站成了一個圈。韓契克念念有詞,語速飛快,尖銳的嗓音幾乎刺痛了傑克的耳朵,甚至頗像一頭受驚的公豬在嗷嗷嚎叫。他向一個喚做上神的東西祈禱,祈求能平安到達彼處之山洞,旅途順利,無人傷亡,亦無人喪失神智(這段禱詞讓傑克覺得尤其不安,因為他從來沒想到神智居然也需要祈禱),最後祈求上神賦予他們的磁石與鉛錘魔力。最後,他祈求擁有卡文,即持續的魔力。這個詞彷彿對所有人都有特殊的影響,等他一念完,眾人開始齊聲唱道「上神—薩姆,上神—克拉,上神—坎—踏」。唱罷他們鬆開各自的手,其中一些跪下身,親吻大地,他們真正的主人。與此同時,坎泰伯帶著四五個年輕些的手下走向兩輪馬車,摺疊起馬車雪白的頂篷,幾隻大木箱赫然現身。裝的都是磁石和鉛錘,傑克心想,比他們戴在脖子上的那些都要大得多。專門為了這次探險他們才帶上這麼重的武器。木箱外面刻有許多圖形——星星,月亮,還有一些奇怪的幾何圖形——看上去不像基督教,反而更像神秘的猶太教。可傑克立刻醒悟到,自己認為曼尼人信奉基督本身就是無憑無據。也許他們的打扮的確屬於貴格教派或者安曼教派,畢竟他們個個身披斗篷,臉蓄長須,頭戴圓頂黑禮帽,而且對話中時不時夾上幾個文縐縐的古詞,但至少就傑克所知,無論是貴格教徒還是安曼教派,他們可都沒有穿梭時空的愛好。

    他們從另一輛馬車裡抽出幾根打磨得非常光滑的長木棍,戳進大箱子兩側的金屬套,扛起箱子。傑克聽說過這些箱子叫考芬棺。曼尼人抬著這些箱子,讓人想起抬著幾抬祭祀器物穿過中世紀小鎮的大街的信徒。也許對他們來說,這些就是祭祀的器物,傑克暗想。

    他們走上了山路。地上亂七八糟灑滿了髮帶、碎布條和一些小玩具,都是當時用來吸引狼群上當的誘餌,事實證明相當有效。

    接著他們再次來到弗蘭克·塔維利被絆住的地方。此時此刻,傑克耳邊又一次響起那個飯桶的漂亮妹妹的哀求:救救他,求求您了,先生,我求求您了。他救了他,上帝原諒他。卻害死了本尼。

    傑克痛苦地別過臉,可他幾乎立刻意識到你現在已經是槍俠了,你必須堅持住。他只好強迫自己又轉回頭。

    卡拉漢神父伸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孩子,你還好吧?你看上去糟透了。」

    「我沒事兒,」傑克回答。一開口他就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而且顯然不是個小東西,但他強迫自己咽回去,又重複了一遍剛剛那句話,那句謊言。但與其說是在欺騙神父,不如說是他在自欺欺人:「是的,我沒事兒。」

    卡拉漢點點頭,把他自己的包袱(那種只裝了一半的背包,背這種包的人通常打心底里就不認為他自己真會出遠門兒)從左肩移到右肩。「我們到了山洞以後會發生什麼?我是說如果我們能到達山洞的話?」

    傑克搖搖頭。他也不知道。

    ※※※※

    ①原文為Sneetches,是一種小型炸彈,血王手下包括卡拉的狼群使用這種武器進行攻擊。

    3

    一路上還算順利。雖然從山上掉落許多碎石,讓挑考芬棺的人走得十分費勁,但是從另一個方面說,比上一次已經好走許多。原來在山頂幾乎堵住山路的巨石被那場光震搬了家,埃蒂發現,巨石落下了山崖,裂成兩半。石頭中央隱隱夾著什麼東西閃閃發光,看上去像極了世界上最大個兒的一個煮熟的雞蛋。

    山洞還在原地,儘管一大堆碎屑堵住了洞口。埃蒂加入了其他幾個年輕些的曼尼人清理洞口的行列,用雙手把一捧捧的岩石碎屑(其中一些上面沾著點點好似血滴的石榴紅)移到一旁。看見洞口,埃蒂心裡緊繃著的那根弦總算鬆了一些,但是洞里一片寂靜還是讓他忐忑不安。以前每次過來時這個山洞總是該死地吵吵嚷嚷。而此時除了山洞深處傳來疾風呼嘯之外就再沒有其他聲音。他的哥哥亨利藏哪兒去了?他應該正在忿忿地埋怨巴拉扎的手下殺了他,而一切全是埃蒂的錯。他媽媽又到哪兒去了?她應該正在附和亨利(一定同樣地哀哀戚戚)。瑪格麗特·艾森哈特哪兒去了?她應該正在向她的祖父訴苦,抱怨自己被套上健忘的惡名,最終被族人遺棄。這裡在成為門口洞穴之前就曾一直是聲音洞,可是現在所有聲音全都沉默下來。現在這扇門看上去……蠢不可及,這是跳進埃蒂腦袋的第一個詞。第二個詞是微不足道。曾經,洞底的迴音讓這個山洞顯赫一時,甚至以此得名;而通過這扇門來到卡拉的魔法玻璃球——黑十三——讓這扇門變得威嚴、神秘、強大。

    可是現在它就在那兒,只是一扇舊門而已——

    埃蒂努力壓抑湧上心頭的想法,卻只是徒勞。

    ——哪兒都去不了的舊門。

    他的雙眼剎那間盈滿淚水,讓他自己都覺得厭惡,卻沒法控制。他轉向韓契克:「魔力已經消失了,」悲慘的話音中溢滿絕望。「那扇該死的鬼門後面什麼都沒有,除了混濁的空氣、滿地碎石,什麼都沒有。我們倆都是傻瓜。」

    話音剛落,有人倒抽口涼氣,但韓契克鎮定地望向埃蒂,眸光一閃。「路易斯,松尼!」他幾乎愉快地吩咐道。「給我把布萊尼考芬棺抬過來。」

    兩個身材魁梧、蓄短須扎長辮的年輕人抬著硬木考芬棺走上前。考芬棺長約四英尺,從他們括杆子的模樣來看著實很沉。大箱子放在了韓契克面前。

    「請開箱,紐約的埃蒂。」

    松尼和路易斯向韓契克投去疑惑的眼光,還夾著一絲忌憚。埃蒂則從這位曼尼長者的眼神里看出幾分貪婪的興緻。他暗自琢磨,要擁有這種曼尼人特有的隨心所欲的乖張,肯定得費上好幾年工夫;路易斯和松尼遲早也會變成那樣兒,但現在他倆充其量只能算古怪罷了。

    韓契克顯得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埃蒂彎下腰打開箱子。不費吹灰之力。箱子根本沒上鎖。裡面是一塊絲綢。韓契克魔術師似地做了一串誇張繁複的手勢後揭開絲綢,露出裡面一個掛在鏈子上的鉛錘:埃蒂感覺那玩意兒就像一個老式的兒童陀螺,而且比他先前想的要小得多。從下面的尖端到上面寬出來的部分大約只有十八英寸,泛黃的硬木材質泛出些油光。鉛錘末端綴著一根銀色的細鏈,繞在考芬棺蓋上面的一個水晶塞上。

    「把它拿出來,」韓契克說。埃蒂朝羅蘭望了望,這時老人嘴上的濃須從中間分開,露出一排整齊漂亮的白牙,吐出的諷刺卻讓人不知所措。「你看你的首領幹什麼,哭哭啼啼的年輕人?這兒的魔力已經消失了,你不是剛剛親口說的嗎?你又知道什麼?你最多只有……我也不曉得……二十五?」

    站在附近的曼尼人聽見這句嘲弄,紛紛竊笑起來,他們中有些人自己都不到二十五。

    這個老混蛋——當然還有他自己——把埃蒂激怒了。他向木箱走去,而韓契克卻又攔住他。

    「別碰鉛錘,除非你想把事情搞砸。拉那條鏈子,明白了嗎?」

    他差點兒就碰到鉛錘了——反正他在這群人面前已經出了丑,再出一次又有何妨——但當他瞥見傑克悲傷的灰眸時,改變了主意。山頂上風很大,吹乾了剛剛爬山出的那身熱汗,他不禁有些哆嗦。埃蒂再次伸出手,拉住鏈子,小心翼翼地把鏈子從水晶塞上繞下來。

    「把他拉出來,」韓契克命令道。

    「會發生什麼?」

    韓契克微一頷首,彷彿埃蒂終於問了個該問的問題。「這就是我們要看的。把他拉出來。」

    埃蒂聽從韓契克的話。鑒於剛才兩個抬箱子的年輕人吃力的模樣,他驚訝地發現鉛錘實際上輕得不可思議,幾乎就像一根羽毛,只不過拴在了一根構造巧妙的四尺長鏈上。他把鏈子繞在手指上,舉到眼前,好像下面就要上演木偶戲。

    埃蒂正要開口詢問韓契克下面怎麼辦,可問題還沒來得及出口,鉛錘就輕微地來回搖擺起來,幅度極小。

    「我什麼都沒做,」埃蒂辯解道。「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肯定是風吹的。」

    「不可能,」卡拉漢介面道。「連一絲風都——」

    「噓!」坎泰伯打斷他,嚴厲的眼神讓卡拉漢立刻噤聲。

    埃蒂站在山洞前,整條幹涸的河道和大部分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都鋪展在眼前。遠處一片氤氳的藍灰色,是他們剛剛穿過的樹林——中世界最後一塊凈土,而他們卻再也回不去了。凌厲的山風把他額上的頭髮齊刷刷向後面吹去。突然,他聽見一陣嗡鳴聲。

    而事實上他並沒有聽見。實際上,那聲音是從他那隻手指上繞著長鏈的手裡發出,從他的胳膊里發出,而最糟糕的是,從他的腦袋裡發出。

    長鏈底部的鉛錘大約與埃蒂膝蓋平齊,此時搖擺得愈發明顯,幾乎達到鐘擺的幅度。埃蒂發現了一樁怪事:鉛錘每完成一個來回重量就增加一分,就好像正被什麼非同尋常的離心力牽扯。

    弧度越變越長,鉛錘搖擺得越來越快,離心力越來越大。然後——

    「埃蒂!」傑克驚叫道,介於擔憂與興奮之間。「你看見了嗎?」

    他當然看見了。鉛錘的輪廓開始變得模糊,與此同時,拉扯他胳膊的下墜力——鉛錘的重力——正迅速加劇,他不得不伸出左手扶住右臂,否則都難以支撐,而他的臀部也開始隨著鉛錘搖晃。埃蒂突然想起他現在的位置——他正站在幾乎七百英尺高的山崖邊。假如它還不停下來,很快這個小寶貝就會拉著他側翻下去。要是套在手上的鏈子解不下來怎麼辦?

    鉛錘開始向右邊晃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隱形的微笑,同時繼續加重。剎那間,這件他輕而易舉地從箱子里拿出來的硬木鉛錘彷彿變成了六十磅、八十磅、一百磅。當它在弧度頂點暫停、平衡在重力與離心力當中的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能透過它看見東路,不僅一清二楚,還被放大了數倍。緊接著這個布萊尼鉛錘又開始下沉,重量隨之減輕。但當它又開始啟動向他左邊晃去時……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埃蒂大叫道。「快把它拿開,韓契克。至少讓它停下來!」

    韓契克模糊地咕噥了一聲,就像從一攤爛泥里發出的咕嘟聲。隨後鉛錘並非緩緩停下,相反,它戛然而止,最後再次尖端指著埃蒂的腳尖懸在了他的膝蓋前面。手臂和腦袋中的嗡鳴聲持續了一會兒後也停了下來。隨著這一切結束,鉛錘詭異的重量也迅速抽離。這鬼東西再一次變得羽毛一般輕。

    「你有沒有話想對我說,紐約的埃蒂?」韓契克問道。

    「有。請求您的原諒。」

    韓契克嘴角一咧,一排牙齒從亂叢叢的鬍鬚中露出來,然後又迅速消失了。「你並不是非常愚蠢呵?」

    「我也是這麼希望的,」埃蒂答道。當曼尼人韓契克把這條做工精巧的銀鏈從他手上解下來時,他著實鬆了口氣,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4

    韓契克堅持要先排練。埃蒂明白原因,但他仍然對綵排這種無聊的事情深惡痛絕。每分每秒都變得極度難熬,就像一塊粗布從你的手掌上摩挲滑過。不過他還是決定緘口不言。他已經惹怒了韓契克一回,而一回已經足夠。

    老人讓六個手下兄弟(其中五個在埃蒂看來比上帝還老)走到山洞,三個人拿到了鉛錘,另三個領到了貝殼形狀的磁石。他自己拿的則是那個布萊尼鉛錘,明顯那是所有鉛錘中力量最強大的。

    七人在洞口圍站成一圈。

    「不用站在門旁嗎?」羅蘭問。

    「現在還沒必要。」韓契克答。

    老人們手拉手,鉛錘或磁石夾在手掌中央。等眾人一站好,嗡鳴聲立即再次響起,埃蒂覺得那聲音吵得就像錄音機音量開到最大。他注意到傑克伸手捂住了耳朵,而羅蘭臉上有痛苦的神情一閃而過。

    埃蒂的視線投向那扇門,此刻它不再是當初蒙塵的模樣,也不再顯得無足輕重。一串象形文字刻在門上,清晰地突顯出來,意思是找不到的門。水晶門把爍爍發光,上面白光刻出的玫瑰花形狀愈發醒目。

    我能不能現在就把門打開?埃蒂非常想知道。開門走進去?他猜答案是否定的。無論如何,還不到時機。但是比起五分鐘之前,他對整個過程已經有信心得多。

    突然,洞底傳來各種嘈雜混亂的人聲。埃蒂聽見小本尼·斯萊特曼尖叫出道根兩個字;聽見他媽媽在說現在他丟三落四的本事已經到達頂峰,因為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丟了;聽見一個男人(大概是艾默·錢伯斯)對傑克說傑克瘋了,病得很重,變成了瘋子先生①。更多更多的聲音還在不斷加入。

    韓契克猛地向他的同伴點點頭。他們驀地分開手,洞底傳來的聲音也同時戛然而止。接著埃蒂注意到,那扇門瞬間重新變得平淡無奇——那種你在大街上經過時絕不會回頭再看第二眼的門。他並沒有感到意外。

    「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兒到底是什麼?」卡拉漢朝著陰暗深邃的山洞裡下沉的通道努努嘴,問道。「原來不是這樣的。」

    「我想因為光震或丟了魔法球,山洞失去了理智,」韓契克語氣平淡。「不過跟我們現在的任務沒任何關係。我們的任務是開門。」他的視線落在卡拉漢的背包上。「你曾經四處流浪。」

    「沒錯。」

    韓契克又咧了咧嘴,露出牙齒,但旋即又閉上雙唇。埃蒂得出結論,從某方面來說,這個老混蛋對這種表情樂此不疲。「不過你的背包告訴我你已經沒有這個習慣了。」

    「我想是因為我很難相信我們真要去旅行,」卡拉漢回答,同時微微一笑,不過與韓契克的笑容相比,明顯力不從心。「而且我現在也已經老了。」

    韓契克聽到這話,粗魯地咒罵了一句——聽起來像是媽的!

    「韓契克,」羅蘭岔開話題,「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的地震是怎麼回事兒?」

    老人的藍色眼眸一暗,不過眼光仍然銳利。他點點頭。洞口外的山路上近四十個曼尼人全在耐心等待。「我們猜想是斷了一根光束。」

    「我也這麼想,」羅蘭回答。「我們現在只能孤注一擲。我想我們應該先談談,如果你也這麼想。談完所有該談的,再開始辦正事兒。」

    韓契克眼神鎖定在羅蘭身上,與剛剛看埃蒂的一樣冷酷,可羅蘭絲毫沒有退縮。韓契克濃眉一擰,旋即又展開。

    「哎,」他說。「聽你的,羅蘭。你對我們有恩,對曼尼的所有鄉親都有恩,我們會盡一切力量報答你。魔力還沒有消失,仍舊強大,只不過需要小小的火星。我們可以點燃火星,哎,就同考瑪辣一樣簡單。你會得償所願,但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一道葬身萬劫不復的深淵。你明白嗎?」

    羅蘭點點頭。

    「願意繼續嗎?」

    羅蘭把手放在了槍把上,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等他再次抬頭時,他臉上掛著自己招牌式的微笑,英俊、疲憊、絕望又危險。他伸出左手在空中轉了兩圈兒,做了個手勢:我們走。

    ※※※※

    ①此處原文為法語。

    5

    眾人把考芬棺放了下來——小心謹慎,因為通向被曼尼人稱為克拉卡門的那條小路非常狹窄——搬出裡面的物品。他們伸出長指甲(曼尼人一年才被允許修一次指甲)輕輕敲了敲磁石,發出的尖銳回聲卻像一把利刃咔嚓把傑克的腦袋劈成兩半。驀地,他領悟到一點,這聲音和隔界的敲鐘聲①非常相似,卻也並不意外;敲鐘聲本來就是卡門。

    「克拉卡門是什麼意思?」他問坎泰伯。「銀鈴之屋?」

    「是鬼魂之屋,」他邊回答邊專註地解下鉛錘的銀鏈。「別打擾我,傑克,這可是個細緻活兒。」

    傑克並不了解為什麼這是個細緻活兒,不過他還是轉身向羅蘭、埃蒂和卡拉漢走去。他們三個正站在山洞入口處。此時,韓契克挑出手下最年長的幾個,讓他們圍在門後站成半圓。不過刻著象形文字、有水晶門把的大門正面反而無人看守,至少暫時沒有。

    韓契克老人朝洞口走去,在坎泰伯耳邊叮囑了兩句,然後沖著在洞外山路上等候的隊伍揮揮手。隊伍移動過來。當領頭人走進山洞時,韓契克讓他停了下來,自己走回到羅蘭身邊,蹲下身,做手勢邀請槍俠也蹲下來。

    山洞泥地上積了厚厚一層塵土,有些是粉碎的石屑,還有一些卻是些小動物的骨骸,它們真是昏了頭竟然到這附近閑逛。韓契克用指甲在地上畫了一個下端開口的長方形,然後又畫了一個半圓圍在外面。

    「這是門,」他解釋道。「這是我的人。你明白嗎?」

    羅蘭點頭。

    「剩下的半圓由你和你的朋友圍成,」他邊說邊補好了另一個半圓。

    「那個男孩兒超感應能力很強,」韓契克突然朝傑克看去,傑克一驚,跳了起來。

    「是的,」羅蘭說。

    「我們讓他直接站在門前,但是也不能太近,以防門開得太猛——而這很有可能——把他的腦袋劈下來。你明白嗎,孩子?」

    「明白,一切聽你和羅蘭的,」傑克應道。

    「你會感覺腦袋裡有東西——像是被抽干。會非常難受。」他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你想打開門兩次。」

    「是的,」羅蘭答道。「兩次。」

    第二次是為了凱文·塔爾,埃蒂心知肚明,不過如果說他當初對這個書店老闆產生過興趣,現在也已經消失殆盡。這個人並非勇氣全無,埃蒂心想,但同時也貪婪固執,自私自利:換句話說,典型的二十世紀紐約人。但是最近一次用到這扇門的是蘇希,他只等門一開就衝進去。假如第二次開門可以通向凱文·塔爾和他的朋友亞倫·深紐去的緬因州小鎮,沒問題。假如其他人最終到達那裡保護了塔爾,幫助奪回某塊空地的所有權和某朵野生的粉色玫瑰,也沒問題。但蘇珊娜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退居二線。

    甚至黑暗塔也不例外。

    ※※※※

    ①隔界的敲鐘聲(TodashChimes),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音,每當有人穿越隔界時這聲音便會響起。

    6

    韓契克問道:「第一次開門你想把誰送過去?」

    羅蘭邊暗自思忖,邊一隻手無意識地撫弄著凱文·塔爾堅持讓他帶過來的書封套,裡面就是那本讓神父寢食難安的小說。他並不是很情願把埃蒂送過去。這個年輕人本來就一副急性子,如今他的妻子失蹤更讓他被關心和愛蒙蔽了雙眼。假如羅蘭命令他去追蹤塔爾和深紐,他會乖乖遵命嗎?羅蘭可不這麼想。那就意味著——

    「槍俠?」韓契克催促道。

    「第一次開門,把我和埃蒂送進去,」羅蘭回答。「門會自己關上嗎?」

    「會,」韓契克說。「你必須像閃電一樣快,否則身子就會被劈成兩半兒,一半留在山洞裡,另一半被送到那個棕膚女人去的地方。」

    「我們會儘快的,放心吧,」羅蘭保證道。

    「哎,那就最好了,」韓契克再次露出牙齒。這回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他有什麼沒說出口?他知道的抑或只是他認為他知道的?)

    羅蘭不久以後就有機會琢磨了。

    「我會把你們的槍留下來,」韓契克又說。「你們把它們帶過去只會弄丟。」

    「我想試試看,把我的槍帶過去,」傑克說。「它本來就屬於另一個世界,應該沒問題。即使出了錯,我想我也能再弄到一把的。總有辦法的。」

    「估計我的也行,」羅蘭說。他仔細考慮過,決定還是盡量保住這把大號左輪槍。韓契克聳聳肩,彷彿說隨你便。

    「奧伊怎麼辦,傑克?」埃蒂問道。

    傑克立即變得瞠目結舌。羅蘭意識到這個男孩兒直到剛才還從來沒考慮過他的貉獺朋友。驀地,槍俠領悟到(並非第一次)一樁關於約翰·「傑克」·錢伯斯最基本同時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事實:他到底還只是個孩子。

    「我們穿越時空時,奧伊——」傑克喃喃地說。

    「不是這樣的,蜜糖,」埃蒂自然而然地說出蘇珊娜常用的親昵稱呼,意識到這點後他又悲痛得心口一悸。第一次,他對自己承認,也許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就像他們一離開這個惡臭的山洞以後傑克可能再也見不到奧伊一樣。

    「但是……」傑克又說,奧伊責怪地輕吠了一聲。是傑克把他抱得太緊了。

    「我們會幫你照顧他的,傑克,」這時坎泰伯溫和地說。「會好好照顧他,我保證。我們會安排人在這兒站崗,直到你們回來接回你們的小朋友,取回所有行李。」如果你們還能回來的話,這是坎泰伯的畫外音,只不過他善良得沒說出口,但是羅蘭還是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了。

    「羅蘭,你肯定我不能……我是說他不能……不。我明白了。這次不行。好吧。不行。」

    傑克把手伸進大衣前兜,把奧伊抱了出來,放在積灰的山洞土地上。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彎下腰。奧伊也抬起臉,伸長了脖頸,兩張臉幾乎都要碰到一起。這時羅蘭發現一樁最奇特的事:傑克眼裡的淚水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但是奧伊的雙眼竟然也噙著淚。一頭哭泣的貉獺。這只是你在酒吧深夜買醉時聽到的故事——一頭忠誠的貉獺為即將分別的主人流下眼淚。你不會真的相信這類故事,只不過因為不願意挑起爭吵(甚至可能打鬥)而不願出口反駁罷了。但是現在一切就在眼前,親眼所見,這讓羅蘭自己都有點兒想哭。只是因為這頭貉獺善於模仿,還是因為奧伊真的明白正在發生的一切?羅蘭希望是前者,全心全意地希望。

    「奧伊,你得和坎泰伯待上一段日子了。不會有事兒的,他是好兄弟。」

    「泰伯!」貉獺重複一聲,淚水大滴大滴地從他的鼻頭上落下來,浸濕了腳下的灰塵。羅蘭感覺這頭小動物的淚水尤其讓人難受,甚至比孩子的淚水更甚。「不,我必須走了,」傑克邊說邊用手掌擦了擦臉頰,結果從臉一直到太陽穴都留下一道黑跡,彷彿士兵塗在臉上的顏料。

    「不!傑克!」

    「我必須。你和坎泰伯待在一起。我會回來接你的,奧伊——除非我死,我一定會回來的。」他再次抱了抱奧伊,最後站起身。「去,到坎泰伯那兒去。他在那兒。」傑克指向坎泰伯。「快去,聽話。」

    「傑克!泰伯!」聲聲呼喚凄慘得讓人無法佯裝沒聽見。奧伊留在原地,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這頭貉獺抽抽噎噎地——或者只是在模仿傑克,羅蘭仍舊不放棄這個希望——轉過身,朝坎泰伯奔過去,最後坐在了那個年輕人灰濛濛的靴子上。

    埃蒂伸出胳膊想環抱住傑克,傑克一把把他的胳膊甩掉,徑自走開,埃蒂一臉尷尬。羅蘭仍舊擺著一張撲克臉,不過心裡卻暗自高興。還不到十三歲,那股犟脾氣倒是不小。

    時候到了。

    「韓契克?」

    「哎。你想先祝禱詞嗎,羅蘭?對你的上帝?」

    「我不信上帝,」羅蘭回答。「我只信黑暗塔,而我不會對它祈禱。」

    韓契克手下幾個兄弟一聽神色大駭,但老人只是微微頷首,彷彿絲毫不感到意外。他望向卡拉漢。「神父?」

    卡拉漢說道,「上帝,您的手,您的旨意。」他在空中划了一個十字,然後沖韓契克點點頭。「要走現在就走。」

    韓契克向前踏了一步,摸住找不到的門的水晶門把,朝羅蘭望過去,眼神清亮。「最後聽我說一句,薊犁的羅蘭。」

    「洗耳恭聽。」

    「我,曼尼·克拉·赤徑·斯特吉斯的韓契克。我們是有遠見的遠行者。我們乘著命運的風破浪遠航。你們會不會同樣乘風遠航?你和你的朋友?」

    「哎,風把我們帶到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韓契克把布萊尼鉛錘的銀鏈繞在自己的手背上,剎那間,羅蘭感到山洞裡某種力量正被釋放出來,現在還不強大,但增長迅速,宛如一朵正在盛開的玫瑰。

    「你希望召喚魔力幾次?」

    羅蘭伸出右手僅剩的兩根手指。「兩次。古語又叫做偶次。」

    「兩次或偶次,同一個意思,」韓契克回答。「考瑪辣——來——兩遍。」他提高嗓音。「來吧,曼尼!來吧——考瑪辣,把你的力量匯入我的!來吧,履行你的諾言!來吧,報答這些槍俠!幫我送他們上路!現在!」

    7

    在每個人開始了解命運改變了他們的計劃之前,命運已經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眾人身上。但是最初,沒人看出任何預示。

    曼尼的韓契克選出的發送者——六名老人,加上坎泰伯——在門後圍站成半圓。埃蒂與坎泰伯手拉手,五指交叉,掌中央握著一塊貝殼狀的磁石。埃蒂能感覺到那東西正在顫動,如同一件活物,心想興許它就是活的。卡拉漢站在他另一側,拉起他的手,握得特別緊。

    門的另一頭站的是羅蘭。他拉起韓契克的手,把布萊尼鉛錘的銀鏈也繞在自己的指間。現在,大家已經圍成了一個整圓,除了門正前方最後一個空位。傑克深深吸了一口氣,環視一圈,看見奧伊背靠牆根坐在坎泰伯身後大約十英尺的地方,點了點頭。

    奧伊,好好待著,我會回來的,傑克向奧伊發送了意念後上前一步,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拉起卡拉漢的右手,稍稍猶豫片刻後又拉起羅蘭的左手。

    頃刻之間,嗡鳴聲再次響起。布萊尼鉛錘開始振動,不過這回沒有再循圓弧軌跡,而是開始繞著小圈旋轉起來。那扇門逐漸變得明亮,形狀更加具體——傑克清晰地目睹著它的變化,象形文字的筆畫愈發清晰,刻在門把上的玫瑰開始發光。

    可是門依舊緊閉,沒有一絲開啟的跡象。

    (集中精神,孩子!)

    那是韓契克的警告聲,強烈得幾乎要攪碎他的腦子。他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門把。玫瑰變得非常清楚,接著他開始想像玫瑰隨著門把的轉動也開始慢慢轉動。就在不久以前,他成天著魔一般想著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門,以及另外一個世界

    (中世界)

    另外一個他深信就藏在其中一扇門背後的世界。如今一切感覺又回到過去。他開始想像一生中見過的所有的門——卧室門浴室門廚房門儲物間的門保齡球館的門衣帽間的門電影院的門飯店的門寫著閑人莫入的門寫著員工專用的門冰箱門,是的,甚至冰箱門——然後他看見所有門瞬間同時開啟。

    開!他把全部意念都集中在門上,但同時也覺得有些荒謬,自己彷彿變成古老傳說中的阿拉伯王子。芝麻開門!芝麻開門!

    洞穴深處再次傳來嘈雜的人聲,其中還夾雜著嗬嗬咳聲、呼呼風聲,接著哐當一聲,好像什麼重物砸在地上。腳下的土地跟著顫抖起來,彷彿發生了第二次光震。但是傑克對身邊的一切毫不在意。洞穴里充盈的生命力量不斷蓬勃壯大——他能感到那種力量正拉扯他的皮膚、振動他的鼻眼、扯動他的頭髮——可是門依舊緊閉。緊抓住羅蘭和神父的手握得更加用力,他再次集中意志開始想像消防站的門、警察局的門、派珀中學校長辦公室的門,甚至一本他以前讀過的科幻小說《夏之門》①。一股怪味——洞底的冷風夾雜著朽骨發霉的氣味——瞬間變得非常濃烈,撲鼻而來。突然間,他感覺到那種飽脹的確定感噴薄欲出——現在,就是現在,我知道——可是那扇門依然如故,沒有流露出絲毫開啟的跡象。此刻,另一種氣味鑽入他的鼻孔,不是洞穴的怪味,而是他自己微微有些刺鼻的汗味。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韓契克,沒有用。我覺得我不能——」

    「不,先別這麼說——永遠不要認為你必須一切自己來,小夥子。你和門之間有一樣東西,試著找到它……像鉤子一樣的……或是一根刺……」他邊說邊沖洞門口列隊等待的其他曼尼人點點頭。「海德隆,上前來。松尼,抓住海德隆的肩膀。路易斯,抓住松尼的肩膀。後面的人都跟著照做!」

    隊伍向前移動。奧伊有些疑惑地吠叫起來。

    「感覺,孩子!感覺那根鉤子!就在你和門之間!去感覺它!」

    傑克開始儘力伸展自己的想像力,一霎那,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幀清晰生動的畫面,甚至遠勝於一切最清晰生動的夢境。他看見的是第五大道,四十八街和六十街之間的那一段(「每年一月份我的聖誕紅包總是在那十二個街區花得精光,」以前他爸爸總喜歡抱怨)。他看見大街兩邊的每扇門瞬間同時開啟:芬迪!蒂凡尼!古德曼精品百貨!卡地亞!雙日書店!雪莉霍蘭酒店!他眼前出現一條幾乎看不見盡頭的長廊,地上鋪著棕色地氈,那是五角大樓。接著他看見各種各樣的門,至少一千扇,在他的眼前突然開啟,捲起一陣狂風。

    可是他面前的門,那扇惟一重要的門,依舊緊閉。

    是的,緊閉,但是——

    門框開始振動。他聽見了。

    「快,小夥子!」埃蒂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要是還開不開,他媽的就把它砸了!」

    「幫幫我!」傑克大叫。「快幫幫我,該死的!你們所有人!」

    充盈洞穴的力量彷彿壯大了一倍,嗡鳴聲幾乎快要震碎傑克的每一塊頭骨。他的牙齒上下打顫,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他隱約看見兩個重疊的韓契克朝站在身後的人點了點頭:是海德隆。海德隆後面的松尼,松尼後面的其他人,所有人,隨後慢慢退出山洞,停在洞口外三十英尺的山路上。

    「準備好,小夥子,」韓契克提醒道。

    海德隆的手滑進傑克的襯衫,拉住他牛仔褲的腰帶。傑克卻發覺自己沒被拉回來,相反卻被猛推出去。頓時腦中彷彿有一支箭倏地離弦飛出,他一瞬間看見幾千個世界裡的門同時打開,捲起劇烈的狂風,幾乎要吹走太陽。

    接著,一切停止。有一樣東西……一樣東西就在門前……

    鉤子!是鉤子!

    他的想像力和洞穴中的生命力量彷彿合為一體,變成一條軌道,他就順著軌道向鉤子滑過去,與此同時他感到海德隆和其他人正把他往回拉。一陣徹骨劇痛傳來,幾乎要把他撕成兩半,緊接著就開始了那種幾乎被抽乾的感覺。非常難受,就像有人正把他的腸子拉出來。同時還有那幾乎讓人發瘋的嗡鳴聲,在他耳邊,在他腦海深處嘶叫。

    他想大喊——不,快停下,鬆手,我受不了了!——卻發不出聲音。他想尖叫,卻只是在自己的腦海中聽見叫聲。上帝啊,他被鉤住了。被鉤子鉤住了,而且正在被撕成兩半。

    一個小動物卻聽見了他的尖叫。奧伊大怒,狂吠著向前猛衝過來。一剎那間,找不到的門猛地開啟,門板嘶地一聲正好停在傑克的鼻尖前。

    「看!」韓契克的叫聲既恐懼又興奮。「看!門已開啟!上神—薩姆·卡門!坎—踏,坎—卡法卡門!上神—坎—踏!」

    所有人都跟著開始附和吟唱,但此時傑克·錢伯斯已經掙脫了右側羅蘭的手,噌地飛出去。同時還有一條人影也跟著飛身出去。

    原來是卡拉漢神父。

    ※※※※

    ①《夏之門》(TheDoorintoSummer),作者羅伯特·A·海萊因,美國現代著名科幻小說家。

    8

    短短几秒鐘已經足夠讓埃蒂聽見紐約的聲音,聞到紐約的氣味,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一切。而這恰恰讓情況惡化——他能體會到事態發展與他原先的預期殘忍地背離,卻無能為力。

    他看見傑克被猛拉出去,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卡拉漢甩脫;他看見那兩人一前一後翻著筋斗向門衝過去,就像一對兒演砸了的雜技演員。一樣毛茸茸、大聲吠叫的該死東西子彈一般嗖地從他頭側擦過。是奧伊,一幅表演雜技滾桶的滑稽模樣,兩耳緊緊貼在腦後,寫滿恐懼的眼珠子幾乎要從頭上噴射出去。

    還不僅如此。埃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甩脫坎泰伯的手向門全力衝過去——他的門,他的城市,有他失蹤的懷孕妻子的地方。接著他感覺到(敏銳地感覺到)一隻無形的大手把他推了回來,同時聽見了一個聲音。那聲音沒有說一個詞,卻比埃蒂聽到過的所有詞句都來得可怕得多。有詞句起碼你還可以辯駁,而他聽到的卻只是一則空洞的拒絕。而且就他所知,那拒絕恰恰來自黑暗塔本身。

    傑克與卡拉漢就像飛出槍膛的子彈,向充斥著轟轟笛鳴、滾滾車流的黑暗衝去。埃蒂聽見一陣讓他迷醉的街頭說唱,遙遠卻清晰,就像你在夢中聽見的聲音。歌詞快節奏地蹦出來:「說上帝,兄弟,沒錯兒,說上帝在第二大道,說上帝在B大道,說上帝在布朗克斯,我說上帝,我說上帝—炸彈,我說上帝!」埃蒂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他聽過的最正宗的紐約口音。霎時間,他看見了奧伊尖嘯著穿過門,就像地上的報紙被一輛急馳而過的汽車卷到空中。接著,門又快又猛砰地關上,颳起的一陣疾風夾著骨灰迎面撲來,他不得不閉上眼睛。

    他還沒來得及憤怒叫罵,門再次猛地打開。這回迎接他的是耀眼的陽光、婉轉的鳥鳴、松樹的清香,以及遠遠傳來的大卡車逆火的爆炸聲。緊接著他就被吸進這團炫目的光亮中,根本沒時間大叫一切都弄錯了、見鬼的——

    埃蒂的腦袋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電光火石間,他意識到正穿過連接兩個世界的通道。然後是槍聲。再然後是屠殺。

    唱:來吧來吧考瑪辣

    風兒把你帶到目的地。

    你必須跟著風兒跑

    其他選擇都沒戲。

    和:考瑪辣——來——兩遍!

    其他選擇都沒戲!

    你必須跟著風兒跑

    其他選擇都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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