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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賀家彬的話也好,五光十色的街道風光也好,今天好像成心作對,全帶著一種不管不顧、橫衝直撞的勁頭越過了她。誰也不看她一眼,問她一聲,好像她是夏令時節擺在商店櫥窗里的一頂冬天才用得著的毛皮帽子。

  她忽然感到委屈。

  就算她是一個頂乾癟、頂枯燥的職業婦女,她也有需要訴一訴委屈、聽一聽寬慰話的時候啊。

  但是人們早已習慣於把她看成是一個沒有性別,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大概連賀家彬也這樣認為。

  她搖頭。也有例外的時候,比方那封匿名信。人們大概在中傷、造謠的時候,才想起她還是個女人,她的性別在這時才有意義。

  從她胸膛的深處,發出沉沉的一聲嘆息。

  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與往日顯得有些異樣。

  他儘力在她那厚玻璃瓶底兒一樣的鏡片後面搜索。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

  遮在她眼睛上的那兩塊厚玻璃片兒,像安在窗上的兩塊磨砂玻璃。於是,玻璃後面的一切,全都顯得影影綽綽,讓人看不真切。

  但他終於找到了一絲煩惱的影子,她那一向平穩的心境受到了騷擾。唉,總起來說,女人的神經比男人的脆弱,敏感。然而這樣的流言蜚語,落在這樣一個醜人兒的身上,分外讓人感到殘酷和痛楚。這永不會開花,也永不會結果的生命。

  賀家彬伸出手來,挽著她的手臂,折回身子,沿著長安街向東走去。

  一片不該在這仲夏的日子裡飄落的綠葉,落在了葉知秋那方方楞楞的肩膀上。仁慈的、動人的綠葉。賀家彬沒有給她拂去,就讓它靜靜地留在那裡,人是需要一點安慰的。

  前面林陰路上,一個懷孕的婦女,蹣跚地走著。寬寬的後背像一塊面板,穿著一件寬鬆的男人襯衣,嚼著一根雪糕。賀家彬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越過那個婦女。葉知秋卻深深地嘆息,心裡想:不知給自己心愛的男人生個兒子是什麼滋味? 不過她是不會哭的,眼淚是漂亮的、有人疼愛的女人才有的奢侈品。

  「後悔了? 」

  「不,傷心罷了。」

  「往開想,算得了什麼呢? 幹什麼不需要付出代價? 這,也算是我們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吧。有人曾付出過生命……」

  「只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一點,這麼一點點小事情,唉。」

  「你把名譽這東西看得那麼重嗎? 」

  「難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譽嗎? 」

  「不,我是說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麼辦? 你因此就不活了嗎? 可別做它的奴隸,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隸,你也就會被謠言所殺了。依我看,這也如同財產一樣,全是身外之物。」

  「那你為什麼還要爭取入黨? 」葉知秋笑了,覺得她一定將住了他。

  「我入黨,可不是為了黨員那塊牌子,而是因為信仰馬克思主義。我要研究它,實踐它,還要用它來改善黨內的狀況。改善我們這個在相當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員仍然被小農意識控制,而不是被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武裝的黨。」

  葉知秋立刻環顧左右。簡直是個瘋子,要不是從學生時代他們就在一起,她准以為他神經不健全。她趕緊叮囑他:「小聲點,小聲點,天哪! 讓誰聽了隻言片語,給你來個斷章取義,你受得了嗎? 」

  「我說什麼了? 『小聲點! 小聲點! 』瞧你嚇得那個樣子。」賀家彬的聲音反而更高了。「應當把馬克思主義當做一門科學來研究、實踐,而不是當做經文祭起來,它似乎也可以像自然科學那樣分為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兩個部分,我覺得它的基礎理論部分相當科學,比如說認識論。當然,整個來說,除了堅持不渝,它也面臨發展、充實、完善的問題。」

  葉知秋連連搖頭擺手,憂心忡忡地制止他:「哎呀呀,越來越離轍了,你可別到處去販賣這套東西,不然你要倒霉的。」她白了他一眼。「我真奇怪,你們支部怎麼會通過你。」她一邊說一邊使勁兒地抖摟著手裡的提包,好像賀家彬那些招災惹禍的話全掉進了她的提包,她非把這惹是生非的東西抖摟乾淨不可。

  唉,他原想給她消憂解愁的,沒想到反倒給她添了煩。

  從學校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事無巨細,他們永遠可以找到吵個沒完的分歧。也不知他們之中到底誰沒有長進,或是他們都沒有長進,長進的只是社會。

  賀家彬每每只好遷就。他站在葉知秋的面前,叉開腿,攤開手,說:「你看看我怎麼不夠共產黨員的條件? 我的社會責任感比馮效先和何婷那樣的人差多少? 好吧,好吧,我以後注意就是。」那口氣,就好像他在賞她的臉。

  葉知秋自愧地微笑:「我在教你耍滑頭。」

  「沒有辦法,你是實際的。要不是方文煊局長做工作,差點通不過。要按何婷的本意,她才不會同意我呢。造的輿論真不少,左刁難、右刁難,把一個共產黨,當成她們家開的小飯鋪了。她想什麼時候開門就什麼時候開門,她想什麼時候關門就什麼時候關門,她看誰不順眼就不接待誰……要抓我的小辮子,自然有的是,都是我平時隨口說出來的廢話。」

  「哪些方面呢? 」葉知秋問。

  「首先是意識有問題。說我贊成資產階級社會的家庭淡化。

  為什麼家庭不應該淡化? 隨著私有制的最後消滅,家庭這個細胞非破壞不可。到了那個時代,人們組合生活,將不再依賴法律的制約……因此,他們又說我提倡性混亂。簡直無知到了極點。解放這許多年,我們只注意介紹馬克思主義的鬥爭學說,卻很少介紹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倫理學……「

  葉知秋覺得好笑:「你那是若干世紀以後的事,太遠了,現時就是不懂,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得考慮大多數人現有的精神水準。」

  賀家彬說:「不對,不研究這些,就很難使我們的精神文明達到應有的、與社會主義這個稱號相稱的高度。」又要吵起來了,賀家彬不願。他接著說下去,「第二,指責我立場有問題。我對何婷說:『請你說具體一點,別扣大帽子。』」她說:『你是不是說過,每人長五級工資也不算多,國家欠了人民的賬。你這是站在什麼立場說話? 』「我說:『每個人應該長五級工資的話我不記得說過沒有,但我以為每個人都應該長工資,不長,國家是欠了賬的。』」她說:『國家現在有困難呀,你知道不知道? 』「我說:『這和困難不困難有什麼關係? 我指的是有人在調整工資的工作中起消極作用,比方說你。』」我? 『她本來是想給我扣帽子的,沒想到我又給她甩了回去。

  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話,一雙眉毛挑得老高。說:『我能怎麼辦,我又不是國家總理? 』「『很簡單,你可以把長工資這件事搞得更合理一些。根據提工資的條件,羅海濤不應該長,群眾明明沒提他。小溫應該長,群眾一致同意,可是你把小溫的名字抹了下來,硬把羅海濤提了上去,同志們有意見,你還說大家串通好了給組織出難題。你不承認你把事情攪和得亂上加亂了嗎? 』」她急眼了。使勁兒地拍桌子,說:『現在我們要考慮你的黨員資格問題。』「我說:『你別拿這個問題威脅人,這個賬你得記上,你今天給我拍了桌子。你憑什麼給我拍桌子? 我是國家機關的幹部,不是你家的小聽差,你給我耍態度是不對的。』」她又給我告到馮效先那裡。馮效先批評我:『你和處長記賬可不好,你不應該和何婷同志吵架、頂嘴。即使她不對,她也是領導,這裡面有個對組織的態度問題。』「你看,除了立場問題,又來了個對組織的態度問題。咱們什麼時候才能不把領導個人和組織等同起來呢? 」最後,又說我生活作風有問題,無非因為我常去照顧一下萬群的生活。難道我們都不去管她,讓她獨自一人孤兒寡母地去掙扎……「

  「唉,她應該結婚。」葉知秋把別人的婚姻問題都看得非常簡單。

  「結婚? 跟誰? 她愛的人卻不能要她。」

  「你是說方文煊? 」

  方文煊,這個既使賀家彬尊重,又使他覺得軟弱的人。

  也許不該那麼苛求,各有各的難處。方文煊的難處究竟在哪裡? 賀家彬實在想不通。就用頂陳腐的道德觀念來解釋也顯得牽強附會。「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邊站,被開除了黨籍。是他老婆提出要離婚,並且交出方文煊的幾大本日記,以示劃清界限。要不是那幾本日記,可能方文煊還不至於被整得那麼久,那麼慘,更不至於被打斷一條肋骨。老婆席捲了家裡的一切財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無。

  一九七。年在幹校,方文煊才恢復組織生活。萬群的丈夫自殺的時候,方文煊已經當了他們那個連的連長。不論怎麼說,賀家彬都不能原諒那個自私的丈夫,丟下萬群和一個沒有滿月的兒子,自己尋找解脫去了。

  什麼樣的壓力啊。

  不知有意安排,還是無意的巧合,幹校設在一個勞改農場里,勞改犯人不知遷到什麼地方去了。當然嘍,那個年月,臭老九和勞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連休假日,也是沿用的勞改農場的辦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經地義,理應如此。《舊約全書》中《創世紀》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筆,耶和華上帝在六個工作日內把天地萬物都創造齊了之後,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點什麼。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後.所受到的懲罰也不只是懷胎、生產的苦楚,丈夫的管轄,必須汗流滿面終身勞苦於長滿荊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給萬群的那間小屋,是勞改農場職工家屬的一間廚房。也許南方人普遍長得矮小,房子顯然比北方蓋得低矮,像賀家彬那樣的個頭,挺直了腰板,腦袋幾乎可以頂上房椽。

  那間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兒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一層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適,在那樣的房間里,除了人不發霉,什麼都可以發霉。冬天,陰冷、陰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戰士在山窩窩裡燒的,然後每人自己上山背下來。入冬以後,一天也不間歇的雨,一氣可以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沒有一副木炭挑子,渾身上下也會滾得像個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還黑著,集合的哨子就響了,人們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著,提醒著不要忘記該帶的東西。萬群靠在床上,有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屋外的一切聲音都和她是無關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她聽著上山背炭的人走遠了,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萬群知道,她應該上山去背炭。然而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她曾努力迫使自己爬起來,卻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夠自己行動的,只剩下了思緒,她探身摸摸小兒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經涼了,應該換上熱水;懸在頭上的尿布,和剛晾上去的一樣,依然濕漉漉的,但願兒子別再尿濕,再沒有可換的干尿布了;她又多麼想吃一碗熱乎乎的、煮得軟軟的挂面,哪怕沒有蝦仁、雞蛋……在北京的時候,她卻頂討厭吃挂面。

  應該有一盆炭火,烤乾尿布,燒點熱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裡去找火呢? 她原是不肯求人的,現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屬」! 這是丈夫留給她和兒子惟一的遺產。哭嗎? 她才不哭。並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見打劫的強盜都要哭的,人適應災難的能力,遠遠比想像的強。

  感慨、追悔,全都無濟於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頭母狼那樣頑強地把身邊的小兒子養大。

  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呢,他原不是愛情的產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萬群這種「逍遙派」閑得無聊的產物。

  萬群在自己心上與其說是找到了母愛,還不如說是找到更多的責任。也許她是例外,很多人以為女人的愛像蓄水池裡的水,隨便什麼時候一開閘門,就會嘩啦、嘩啦地流瀉出來。

  丈夫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品,婚後勉強維持的虛假的和睦,人們的白眼,陰冷潮濕的小屋,她不得不掙扎著自己照顧自己月子的苦處,萬群全當成她對生活的輕信所應該付出的代價。

  她沒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時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時,一切當時覺得慘痛難熬的東西,都會成為回憶。

  當發濕的木炭,在每一間陰冷的小屋裡嗶嗶剝剝地爆出小火花的時候,人們高興得像過年一樣。圍著紅泥小火爐,一面喝著白酒驅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窮尋開心。就在這時,萬群那被人遺忘的小門開了,方文煊和賀家彬背著兩麻袋木炭走了進來。兩人渾身濕透,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們的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也分辨不出他們之中誰曾是局長,誰曾是某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他們只是兩個背木炭的人,兩個被寒冷、饑渴、勞頓困擾,同時又對一個孤立無援的女人充滿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頭並不濃密的花白頭髮,濕漉漉地貼在腦袋上,顯出方方正正的額角。厚厚的嘴唇冷得發青,眼角、額頭的皺紋里,亮晶晶地蓄著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右腳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劃破了,身上那件對襟的老藍布棉襖太瘦……渾身上下,透著一種掙扎過的狼狽和無奈。

  這樣的兩個人,這樣的場景,不知怎麼竟會使她聯想到聖誕之夜和聖誕老人;想起大學時代,年年除夕的化妝舞會;想起年年「三八節」早晨,宿舍窗台上放著男同學送給女同學的節日禮物……然而,那一切不過是快樂的遊戲,這裡卻是良知對艱難、複雜、嚴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沒有幹校、沒有萬群丈夫的自殺、沒有反革命家屬、沒有雨、沒有陡滑的山路、沒有木炭……好像一分鐘以前,方文煊剛剛在北京誰的家裡品完茶、聊完天,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見了萬群,打個招呼似的問道:「火爐在哪兒? 」

  賀家彬從堆滿破東爛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爐。

  方文煊又問:「有引火柴嗎? 」

  賀家彬又在床底下亂翻。「沒有。」

  方文煊出去了。過一會兒拿來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賀家彬動手劈柴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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