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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所屬書籍: 沉重的翅膀

  李瑞林訕訕地答著:「也不能老呆著。」然後從屋裡走出來,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吳國棟的新車。心裡琢磨著,他休了那麼久的病假,哪來的錢買新車? 總得一百七十元錢吧? 吳國棟解釋著:「新買的。廠子里給住家遠的同志搞了一次貸款,一個月才扣兩元錢。解決遠途職工上下班擠車和上夜班的人搭不上早末班車的困難。」說著,吳國棟按了一下車把上的轉鈴。

  轉鈴叮鈴鈴地響著,像唱著一支心滿意足的歌。吳國棟臉上泛著微笑,就連李瑞林也微微地笑了:窮工人哪,買輛車不容易。

  一抬眼,吳國棟瞧見李瑞林那霜白的兩鬢,謝了的頂,心裡立刻有股酸溜溜的味兒。便一把捂住了轉動著的車鈴。

  從為工人著想上,陳詠明沒什麼可挑的。那邊,職工自己蓋的宿舍,已經快蓋好了。嚷嚷了十來年的住房問題,總算有了盼頭。

  李瑞林兩個多月沒上班,真像古話說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吳國棟卻瞧著新起的房子犯愁。「這房子蓋得不易。先是建設銀行不給現錢。為這,老陳答應給人家也蓋點。你要說他實在也實在,滑頭也滑頭。他給人家抻著來,一年打基礎,二年蓋房子.三年再完工。他不敢一傢伙幹完,怕銀行再提新的要求。施工隊伍又泡蘑菇,三棟房子兩年還不交工。這就決定自己干。車間里三個人的活兩個人干,支付施工隊的錢,一部分給在車間堅持生產和抽出去蓋房子的工人發獎金,剩下的用來提高房子的平米造價。

  哪個車間出人,就先給哪個車間房子。比施工隊的進度自然是快多了。可是。銀行和咱們這麼干對嗎? 「

  為這,吳國棟找陳詠明談過,提醒他注意,不要違反了政策。

  陳詠明說:「我們只好來點變通手段,不然我們沒法過日子。

  不過這些變通辦法都是沿著政策的邊緣,在它允許的範圍內浮動。

  既有利於群眾,也不損害國家利益。違法的事當然不幹。「

  陳詠明一天到晚,不知要花多少腦子,琢磨在哪兒還可以摳出一點變通的方法,好為工廠的生產發展、職工生活的改善創造點條件。有時他覺得自己簡直像那菜市場旁邊專門等著給顧客宰雞宰鴨的人,為的是弄幾個小錢,得點雞鴨下水。

  除了牢牢把住政治大方向,李瑞林對其他方面的問題,比吳國棟顯得豁達。「嗨,這算什麼,比這邪乎的事多了。怎麼樣,你的肝炎好了嗎? 」

  「好了。」吳國棟感慨地搖搖頭。自打生病以來的種種苦處,盡在這無言的搖頭之中了。

  李瑞林是很能理解箇中滋味的,畢竟他們是同一代人,不論對社會、對生活的負荷,他們的感覺總是相通的:「那也要好好注意,千萬別再累犯了。」

  說著話,呂志民也騎車進了廠。蜻蜓點水似的把右腿從車上騙下來,用腳尖點了一下地,然後又把腿騙上車座,算是「出入下車」了,接著又「叭」的一聲從嘴上吐下來個煙屁股。

  李瑞林高嗓大叫:「下來! 你給我下來! 」心裡想,這下買賣可開張了,先罰他一元錢再說。

  呂志民給他叫懵了,眨巴著眼睛:「怎麼啦,怎麼啦。」

  「怎麼啦? 拿一元錢出來! 」

  「幹嗎? 」

  李瑞林伸手往傳達室那邊一指:「牆上貼著哪,五罰一元錢。」

  呂志民光翻眼睛,不見動靜。

  李瑞林和吳國棟都有些興奮。不論呂志民掏不掏這一塊錢,他們都會覺得稱心。在這點上,他們也是相通的。要是他不掏,就是「五罰一元錢」的失敗。他們樂得這一套瞎胡鬧的新玩藝兒受到大家的抵制。要是他掏,那叫活該。他們就樂意看呂志民這種小青年受到條條框框的約束,巴不得他們一個個像牛一樣穿上鼻眼兒才好。

  李瑞林說:「瞎起鬨的時候挺來勁,拿一元錢就像從身上割下一斤肉。」這句話是有所指的。在陳詠明宣布撤銷大慶辦和政工組的大會上,李瑞林曾跳上台去痛心疾首地喊叫:「你們想幹什麼? 你們還要不要走社會主義道路? 」台下的小青年又是鬨笑,又是吹口哨,又是拍巴掌。就是這個呂志民把他從台上拽下來的,還說:「一邊玩兒去吧,您哪。」

  吳國棟插嘴說:「陳廠長不是在全廠宣布過嗎? 你不知道? 」

  呂志民開始慢慢騰騰地解上衣口袋上的扣子。陳詠明說過的話,呂志民願意捧場。吳國棟那個得意勁兒,卻讓他窩火,他正琢磨來句什麼話噎噎吳國棟才好。別看他是他的車間主任,他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李瑞林不知怎麼,想起剛才老呂頭推著的那輛破車,穿著的那件破棉大衣。他忽然改變了主意:「算了,下次記著吧,這回你自己把煙頭撿起來,扔進垃圾箱就得了。」

  呂志民乖乖地撿起煙頭,朝李瑞林揮了揮手,又朝吳國棟挑釁地瞥了一眼,騎上車子,揚長而去。

  吳國棟忙轉向李瑞林:「老李,您這是——」

  「算了,何必從他開刀呢? 我得先從頭頭抓起。這條條是他們定的,對不對? 」

  說好了,吃過中飯楊小東找葛新發和吳賓有「要事相商」。到時候,卻不見了楊小東。哪兒去了呢? 是不是還沒吃完? 他們又折回食堂。果然,楊小東端著兩個胳膊肘,和呂志民在食堂門口站著。小呂一臉的不自在,臉上那個蛤蟆鏡,像一對蜻蜓的眼睛,往下耷拉著,給呂志民那無精打採的臉,更添上一種百般無奈的樣子。小東呢,兩道濃眉,卻得意地、時不時地往上一挑,嘴巴咧得挺大,誰也說不出他是在干正事,還是在逗樂子。吳賓是聰明人.一看就知道這兩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站在食堂門口。不過他並不露聲色:「吃飽了撐的,跑食堂門口站崗來啦。」

  楊小東不愧是楊小東,一向直來直去:「中午吃飯,是廠里人員頂集中的時候,我把他拽來,在這兒瞧瞧,到底有多少個戴蛤蟆鏡的。」他轉向呂志民,「瞧見了吧? 一共就倆,你是第三個,那兩個是什麼人,你心裡全清楚。」然後,他嚴正起來,「我告訴你,咱們組就不能有這樣的事,你壓根兒就不是那號人,趕哪門子時髦? 」

  「得,得,趁早收起來,沒勁。裝什麼假華僑。」吳賓一把把呂志民的眼鏡抓了下來。

  葛新發眯著眼睛往天上瞅了瞰。太陽,整天整天地躲在灰濛濛的霧啊、雲啊、煤煙子的後頭。「就說是戴吧,大冬天的,也不是時候。」

  「我當初可是有言在先,你們選我當班長,你們十三個人就是副班長,別管咱們組有什麼事,你們都得把自己擺在班長的地位上,想想自己該怎麼處理,那樣,事就好辦多了。你們當時都點了頭的,沒忘吧? 」

  呂志民認賬:「沒忘。」

  別管楊小東說什麼,呂志民從來不帶翻臉。

  小哥們兒相交,講的是仗義。

  為他穿喇叭褲的事,小東已經跟車間主任吳國棟頂過一回:「喇叭褲全讓小流氓給穿糟了。其實,穿的人不見得就壞,穿得油漬麻花的人,也不一定就好。」

  至於呂志民和他父親不對付的事,究竟誰對、誰不對,那筆賬是算不清楚的。

  老爺子任嗎不懂,管得還寬,見人就數落兒子的不是。動不動就告給小東,呂志民和他吵架;早上不起床;洗臉水、洗腳水不倒,就在地當間兒放著,誰不注意就「當」地踢上一腳,鬧得滿地都是水;晚上一出去就是半宿,說是「廠里有事」;又說呂志民床底下壓著一把三棱刮刀,可能是對付他的……去年,呂志民帶回家一個新洗臉盆,兩條新毛巾,老爺子竟然問小東那些東西是不是偷的……

  凈把人往邪里想,呂志民擰勁兒上來了,越是這麼著,他越是任著性兒來。這關係好得了嗎? 小東既不聽信老人那些狹隘的偏見,也批評呂志民成心給父親找氣的不是。仗義的是,他從不拿那些挑三窩四、恨不得把人人家裡鬧得雞飛狗叫的人散布的閑言碎語當回事。該頂的頂回去,該解釋的解釋。在這點上,呂志民覺著小東比老呂頭待他還好。

  這樣的領導——別看是個小班長,難得遇上啊。

  「好吧,再戴你就給我沒收。」呂志民下了決心,何必呢,為了個蛤蟆鏡和小東惹氣。

  「你再戴我就抓下來給你摔了。」楊小東毫不含糊。

  吳賓把眼鏡往呂志民兜里一杵。問楊小東:「你找我們有什麼事兒? 」

  楊小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紙條,遞給了吳賓。吳賓一看,是前天小組裡搞的那個民意測驗。題目是:今年五十元安全衛生維護機床先進班組獎金如何處理? 吳賓數了數,一共十四張,其中十三張寫著離廠子頂近的「新風飯店」,一張寫了「老莫」,都想到一塊去了。

  寫條子的時候,誰也沒和誰商量過,十四個人,心齊得都絕門了。

  楊小東說:「今天是一九七九年的最後一天。下午沒活兒,就是搞衛生,你和葛新發就別參加了。莫斯科餐廳太遠,又是個別意見,就到新風飯店去訂菜訂飯。你們倆佔座、吃館子有經驗。五十元錢,該訂什麼菜,什麼酒,看著辦。我們三點鐘幹完,車間一封門,隊伍就開去了。」

  葛新發說:「喲,那筆賬你還記著哪。」

  「什麼經驗,都有用得著的時候,但要看場合和時問。你們吃館子的經驗這回不就用上了。」

  說罷,四個人都笑了起來。

  葛新發說的是上次發季度獎的事。那天,還沒把獎金髮到個人手中,楊小東就和他們兩人打招呼了:「今天發獎金,你們可不許上班時間出去吃館子。」

  楊小東這個招呼,當然不是隨便說說。他從不跟人說那號沒有把握、沒有根據的話。

  葛新發和吳賓是班組裡有名的饞鬼。拿到獎金就吃館子是他們的老習慣。楊小東也多次勸說過他們:「又去吃館子? 也不攢點錢,還打算不打算娶媳婦? 」

  每每提起娶媳婦的事,葛新發總是滿腹狐疑地搖著大腦袋:「媳婦兒? 不行。那玩意兒太受限制。你說說,你現在有單身那會兒自在嗎? 」

  楊小東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是不那麼自在。可這不自在里,又有點兒美不滋兒的味兒。那是沒媳婦的人,咂摸不出來的。」

  吳賓不以為然地說:「今天說今天,明天說明天。再說,一個月就吃那麼一兩次。」

  葛新發繼續表示著對婚姻合理性的懷疑:「是啊,就算你有了錢,沒房子也不行啊。你看小宋,就差沒給車間主任吳國棟磕頭下跪了。」

  「叫我,我他媽的兩口子就搬到吳國棟的辦公桌上睡去。老渾蛋,他敢情結了婚,下過倆崽兒了。」提起小宋要房子的事,吳賓總是一肚子火。

  楊小東表示:「不能那麼說他。車間里生產抓得還不錯。他不走後門,也不利用職權,就連廠子從鄉下拉來的梨、蘋果,一昕不是國營商店裡躉來的,他都不買,生怕違反了政策。像這樣的幹部,就算不錯了。他那樣一個芝麻官,能有多大的權。還能要求他什麼? 」

  吳賓說:「那也不能凈往歪處想我們。小宋跟他要房子,他連正眼都不瞧,在那兒翻報紙,看廣告。讓小宋在一邊站了老半天才開腔:『結婚? 你多大年紀了?』」『二十七。您前些日子還問過我的年齡呢。』「你瞧瞧,他心裡有咱們工人嗎? 車間幹部大小也是個官兒,他應該了解自己的工人。我看了本小說,說的是戰爭年代的一個團,上千人,不算少了。這個團政委的工作做到什麼程度? 三天可以叫上團里新兵的名字,一個星期了解了新兵的家庭情況。咱們車間到頭不過三百人。」

  葛新發插嘴了:「那是小說。」

  「別打岔,聽下去。吳國棟接著說:『你年齡還小嘛,咱們車間還有三十多歲的人沒結婚呢,還是再等幾年吧。黨和國家不是提倡晚婚嘛,作為工人階級的一分子,要考慮服從黨的需要,國家的需要。』」我要是小宋,我就問問他:『你多大歲數結的婚? 少給我來這套假招子。』「小宋太老實,說什麼『我的事不一樣,非得趕快辦不成,。

  「你猜吳國棟想到哪兒去了? 沒有比他更歪的心眼了。馬上問小宋:『出了什麼問題? 』」他媽的! 出了什麼問題,他怎麼就不知道小宋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多麼漂亮的事。這號人,還配給人家做思想政治工作,兼任什麼支部書記? 他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我們,拿我們當人,和我們心貼過心? 他應該知道我們有權利娶媳婦,提意見,要房子,吃館子……好像我們是專政對象,他是專來監督我們的。小東,你說的不全對。一個車間的幹部,不光把生產抓上去了就是好乾部,他得把每個人的心都攏到一塊,像你那樣。你體貼大夥,大夥再累,也心甘情願。人到底是人,又不是牲口,他是需要點兒溫暖,同情,安慰,關懷的。這些東西帶來的力量,是錢、是壓制命令永遠做不到的。「

  為了吃館子,吳賓和葛新發確有一兩次沒下班就提前走了。

  楊小東早已警告過他們,再這麼干,非得把這事兒拿到吳國棟那兒去說說不可,他決不再姑息他們。上次發完季度獎,他們倆沒聽小東的勸告,還是去了。一回車間,楊小東就批了他們:「我不讓你們去,你們非去,這是第一個錯誤。上班吃飯,違反勞動紀律,這是第二個錯誤。你們應該主動去找吳國棟承認錯誤,不要讓我去告狀。」

  他們耍賴,誰也不肯動窩。楊小東兩隻手像兩把大台鉗,擰著他們一人一隻胳膊:「不去? 我押著你們去,我和你們一塊檢討,檢討我這個班長沒當好,你們才會上班吃館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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